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关灯
护眼

莫聆风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在百官注视下登上金台,脚下群臣在礼官引领下,行一跪三拜大礼。
他们匍匐在女子脚下,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神情恭顺,在他们三呼万岁时,声音在紫微殿回荡,大殿中的金银玉器都似乎因此震动。
等到余音散去,莫聆风才淡笑道:“平身。”
朝臣起身,禀笏而立。
皇帝目光扫向他们,他们心中立刻就是一滞,畏惧之感油然而生——莫聆风不是仁义君主,在战场上的种种血腥手段,已经深刻他们心底,仿佛她多看一眼,他们就会血溅三尺。
加上近日诸事太平,并无要紧事启奏,一时满殿寂静。
莫聆风见人人恭谨,无人奏事,先开金口:“自朕祭天以来,国中风调雨顺,文武齐心,百姓安乐,城池坚固,唯有两封国书,不尽人意,大昭撕毁国书,不缔友好之盟,金朝国书气焰嚣张,殷监军使——”
殷南聚精会神听莫聆风说话,但是对“殷监军使”四个字没有任何反应,站在她前头的游牧卿只能往后撇腿,踩她一脚。
殷南这才反应过来,一步出列,躬身道:“陛下。”
莫聆风先是一笑,笑意转瞬即逝,正了脸色:“我与金虏有九世之仇,你是国朝肱骨,堡寨砥柱,对金虏,凡是越国界者,不可错放一人!”
“是!”殷南昂首怒喝一声,其他朝臣跟着哆嗦了一下。
待殷南归位,莫聆风再谈小报上的武德司——她说起大昭举动时的神情,漫不经心,仿佛大昭已是笼中物,赵湛的任何举动对她而言都微不足道,不会打乱她的步伐。
大岐臣子心中有底,不再慌张,能够对答如流,同时大部分人都曾是大昭朝官,心底难免有几分怅然。
过后,莫聆风再问水师一事:“济州市舶司水师近况如何?”
何卿本就害怕莫聆风,听莫聆风点到市舶司,心里咯噔一下,不得不出列,禀笏躬身道:“回陛下,济州驻军已组建水师两个营,共一千人,在济州码头外训练,正习泅渡之术,不日便可越深水渡江河。”
他又慌里慌张说起战舰:“建有十艘戈船......”
程廷跟何卿之间隔着三个人,百无聊赖,悄悄乱看,先看一眼他的老父亲,再看一眼莫聆风,明明御座上坐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人,但绝不是他熟悉的莫聆风。
这个莫聆风身后是明晃晃的刀光,面目清晰,两眼线条锋利,足以抹杀一切情义。
在莫聆风看过来时,他竟然惊的一颗心猛的往下一坠,慌忙低下头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太过冷漠、坚硬、理智,少了人味。
何卿还在流水似的说,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又用余光看向邬瑾。
邬瑾在文官之首,站的笔直,气度与明亮肃穆的朝堂很契合,英俊,沉稳,和颜悦色,任何人看了都会相信他,亲近他,哪怕是莫千澜,最终也会对他和盘托出。
他如老僧入定,圆满湛寂,如大圆镜,万象森罗,山河大地,影现其中。
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惜——他终其一生,不会有家。
不必入赘文书,国朝、君王、百姓,已经是一张巨大罗网,织出千丝万缕,牢牢将他网在其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程廷收回目光,没再东张西望,垂头看自己的乌皮靴,忘心想这大殿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不圆满。
他可怜他们,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何卿啰啰嗦嗦,总算说完入列,在短暂的安静里,程廷持竹笏一个箭步出列,朗声道:“陛下!”
他嗓门本就不小,一时激动,更是声震屋瓦,程泰山脑子里登时绷紧一根弦,恨不能捂住程廷的嘴,把程廷从这威严之地拖出去。
他微微抬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嘴角带笑,并无恼怒之色,稍稍放心。
莫聆风道:“何事,奏吧。”
程廷在众人灼灼目光下,豪不慌张:“陛下,臣以为如今国土虽只有四州,但兵强马壮,国库满仓,水师不日就可以开拔,开疆拓土并非难事,陛下已不必多虑,反倒有一桩大事,陛下不可不忧。”
他停顿一下,大声道:“国储乃国之基石,陛下年过二十,可以择婿。”
程廷所说之事,朝中确实无人思虑,此时他忽然提起,众人一时哑然,更不知女帝该如何选夫。
黄韫书悄悄看一眼邬瑾,心想女皇要选夫,这位可怎么办呢?
这位是丞相之才,绝不能养到深宫里去,但看他与陛下相处,彼此又有情义,难不成要身居高位,孤独终老?
程泰山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又侧头看一眼邬瑾,邬瑾神情恭谨,没有因程廷的言语起伏。
正当他思虑要如何将此事圆过去时,侯赋中出列道:“陛下,不如择、择上……”
这话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金台上坐的若是男子,便可三宫六院,粉黛三千,如今换成女子,择上几个男子的话就说不出口,仿佛自己也跟着受了侮辱。

人人皆知侯赋中念旧又无胆,并不理会他的欲言又止。
黄韫书身后下属户部使严重年四十八,官从四品,对四州户籍黄册了如指掌,善钻营,是个机灵人物,听程廷提起皇帝婚事,心里灵光一现,拱手道:“陛下,事涉国储,不能轻率,臣有一幼子,甚爱之,年十七,天资聪颖,学富五车,臣今日便携子入宫,请陛下一观。”
其他人听完,心里豁然开朗——要是自家能有子侄送到陛下枕畔,还管他什么男女尊卑之事!
程廷看不少人蠢蠢欲动,登时急了。
他是为邬瑾铺路,这些人怎么能毛遂自荐!
他再看此人一张大脸,脸上五官分布的随心所欲,丑的惨不忍睹,立刻出言讽刺:“你这老头可真敢想。”
严重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泰山还没来得及去捂程廷的嘴,程廷已经滔滔不绝开始揭短:“你儿子天资聪颖,怎么书院无名,恐怕是愚鲁不堪,无处造化,你才想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爱子,放屁!”
严重让他说中一半心事——幼子确实愚笨不开窍,但也确实是他的爱子。
他这厢气急败坏,程廷还叭叭个没完,要把其他人的念头也都断了:“你长这样,你儿子能好到哪里去,给陛下择婿,歪瓜裂枣可不行,必须得面貌端正……不、英俊才行!”
严重的丑,已经成了他一桩心事,旁人不提,他尚且心痛,更何况让人一句话揭穿,面孔登时抽搐一下,不等程泰山出来教子,拿起竹笏,劈头盖脸砸向程廷:“兔崽子!”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砰”的一声,程廷幞头落地,他“嗷”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往下蹲。
程泰山脑子里嗡的一下,一个箭步上前,正要去扶程廷,程廷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笏板撵着严重揍。
严重一步退到文臣堆里,两人跑出一个漩涡,卷的朝臣一片混乱,程泰山三两下拨开人群,刚要抓住程廷衣襟,程廷就已经转了方向。
“孽障!还不快住手!”
文臣们乱做一团,严重不是程廷对手,连挨了程廷几下,一把半老骨头几乎让他打散,等程廷收手的瞬间,他一笏板再次砸到程廷脑袋上。
在他要砸第二下时,邬瑾已经迈开长腿拦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用力攥住严重郎手腕:“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金台上,莫聆风冷声道:“胡闹!”
朝臣顿时一静,在邬瑾眼神示意下匆匆回到原位,气昏头的两个人也是脸色骤然一白,各自后怕,打着哆嗦到正中间跪下。
程廷半张脸上都是血——笏板打破了他的头。
严重看着没有大碍,但毕竟上了年纪,不出半天,身上就会酸痛的起不来床。
他想到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动手,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程泰山躬身想为儿子请罪,然而莫聆风已经起身,狠狠一甩袖子:“程廷跪在此处!邬瑾去文德殿,退朝!”
她大步流星离去,朝臣战战兢兢退下,严重一瘸一拐往外走,程泰山搀着他,向他赔不是,又跟他保证会向陛下求情。
邬瑾取出帕子让程廷按住伤口,也从紫微殿离开。
程廷像只大鸟,秃着个脑袋,拖着两只翅膀,垂头丧气跪在原地,痛的眼冒金星,渴的七窍生烟。
足足一个时辰,程家大姐才奉命而来。
程廷头昏脑胀,在两个宫人搀扶下起身,两条腿针扎似的迈不开步:“大姐……”
程家大姐又气又心疼,伸出两根手指,在程廷胳膊上用力一揪,气道:“活该!”
她又让宫人拿来湿帕子给他擦脸:“陛下要见你,谨言慎行,记不记得?”
她拿开帕子,细看伤口。
伤口在额发下方,幸而只是看着骇人,并没有伤到里面。
程廷疼的倒抽气,一边揉腿一边道:“知道。”
他弯腰捡起幞头戴在头上:“帕子给我,再擦一下。”
程家大姐从宫人手里接过干净巾帕递给他,他拿起来擦了擦脸和手,再整理衣裳,龇牙咧嘴道:“我先去趟官房。”
他先去官房解手,又随宫人去文德殿,在殿门外廊下站着等候传唤,片刻后,就有宫人将他领去东偏殿。
偏殿几案错落有致,正中摆着一套“四不靠”,一张圆桌,五个墩子,莫聆风换了一身白色常服,高髻换成低髻,戴羊脂白玉冠,挂着金项圈,却仍有不好亲近之感,坐在墩子上,扫一眼行礼的程廷:“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程廷摇头,半晌憋出来几个字:“臣不敢。”
“知不知道为什么罚你?”
“知道,朝堂上,臣口出不逊。”
莫聆风沉声道:“朝堂肃穆之地,你逞口舌之快,攻歼臣子,朕若不重罚你,朝臣便要认为朕有失偏颇,因此生出怨愤之心,可朕也不能只罚你,严重用笏板打人,更该罚,如何罚,怎么斟酌轻重,又是一道难题。”
她用力一指程廷脑门:“这一个时辰,你跪的不冤枉。”
程廷垂着脑袋:“臣知错。”
“朕和邬相商议许久,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静心养气,船厂事务交给石远,严重罚俸禄一年。”
也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程廷有心想让莫聆风将他和严重的惩罚调换一下,却不敢张嘴,只能愁眉苦脸的谢恩。
莫聆风脸色稍缓:“坐吧。”
“臣不敢。”
邬瑾取了金疮药进来,推程廷一把:“坐吧。”
程廷悄悄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脸色还好,才期期艾艾坐下,让邬瑾给他撒药。
伤口撕扯着疼,程廷咬牙忍耐,等敷好伤药,程廷有邬瑾在身边,渐渐放松,刚想伸手去倒茶,莫聆风便道:“邬瑾,昨日府库送来字画,有一封书贴,在正殿案上,是陆机真迹——”
话未说完,邬瑾立刻起身:“陆机!”
他大步流星走去正殿,偏殿里只剩下莫聆风和程廷两人。
程廷盯着茶壶,心想:“邬瑾快回来!”
寅时从家里出来,他就没喝过水,方才只记得去官房,竟忘记问大姐讨水喝。
莫聆风肉体凡胎,听不到他的心声,但一看他眼珠子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自己端起茶盏,慢慢喝茶。

第434章 喜悦
片刻后,邬瑾小心谨慎捧着字帖回到偏殿,走到桌边坐下,打开发黄绢帛,看残纸题签上“晋平原内史陆机士衡书”几字。
看过后,他看题签下方,钤有双连珠印:“这是玺印。”
他再轻轻展开一部分:“骑缝处这一枚印看不大清楚。”
程廷心想:“看不清就别看了,喝茶。”
莫聆风心中暗笑,伸头看了一眼:“是‘莫失’二字,有这个印章传下来。”
邬瑾身心都落在帖上,完全没注意到程廷,转而去看陆机字迹:“当真是活泼可爱。”
程廷嘴唇沾在牙齿上,心想:“我也挺活泼可爱的,你看看我都渴成什么样了。”
幸而邬瑾没在此时细看字帖,而是先寻个匣子装起来,再回来坐下,给程廷倒上一盏茶。
程廷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敢发出喟叹之声,放下茶盏,低眉顺眼坐好。
脑袋上还一抽一抽的疼,他悄悄嘶了口气,忍不住道:“这老家伙,没想到手劲这么大,差点就破相了。”
莫聆风平淡道:“脑子没多大用,破相也没事。”
程廷连忙把脸扭向邬瑾:“正是因为脑袋没用,才要靠脸凑数。”
莫聆风勾着嘴角,哼哼地笑了两声:“也勉强算是五官齐全。”
程廷让她损了几句,不敢生气,岔开话头:“我饿了。”
莫聆风扭头看向宫人:“传膳。”
一顿不早不晚的饭很快由宫人提上来,摆满一桌。
程廷低头细看,见并非那种冰冷精致的花花朵朵,和莫府菜色相差无几,米饭配的一瓮炖羊肉,一碗豆腐辣羹,一碟蒸干肉,一碟蜜藕,一碟炸鱼。
这种熟悉的菜色让他放松下来,仿佛莫聆风还是那个莫聆风,他们三个还是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挚友。
邬瑾起身,把豆腐辣羹换到程廷跟前:“吃吧。”
程廷不爱吃甜滋滋的菜,拿起勺子,舀一勺豆腐辣羹在碗里,和饭一起拌匀,再浇一勺,再拌,等饭里全是汤汁和豆腐,端起碗送到嘴边开吃。
他整个人都浸在食物香气里,一碗饭下肚,他身心得到抚慰,甚至高兴起来。
虽然挨了罚,但他不后悔,莫聆风和邬瑾的事,他不说,谁来说,现在话说完了,他脑袋上这一下也算挨的值了。
风卷残云吃过这顿饭,他掏出帕子擦嘴,吃的昏头昏脑,一边打嗝一边往椅子里坍塌。
宫女千手观音似的撤走残羹冷炙,开窗熏香,又悄无声息送上茶点。
莫聆风低声和邬瑾在说什么,似乎是说什么日子好,他全没留意,片刻后两人起身,往正殿而去。
程廷呆着脸跟上去,摸着肚子看邬瑾磨墨,心想这是要写罚自己的敕令。
邬瑾磨好磨,放好墨锭,铺开一卷黄纸,从笔架山上挑下一支诸葛笔,等莫聆风旨意。
莫聆风负手立在案旁,凝神细思,直到程廷站的两腿发麻,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凳子坐下时,她才开口。
“今朕握符御宇,受命苍穹,国储乃建国所系,朕敦叙人伦,执宰邬瑾,邦国治世之能臣,器量宏大,胸吞百川,风度端凝,敏而内秀,英俊之才,足以配君王之偶,承宗鹢辅佐之任,虽登金台之侧,不拘彤庭,择八月十九日,简备典礼,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不拘彤庭,便是两全之策,典礼无所谓繁简,能够布告天下,就是大喜。
他是她的男人,同时也是君王的臣子,他有他应得的尊重。
程廷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瞬间清醒过来,嘴角咧开到耳朵:“这就行了?”
莫聆风点头:“用过宝印后,明日常朝,示下即可。”
程廷眼睛里突然有了巨大的喜悦。
明明他在诏书中并没有姓名,却比有姓名者还要激动,笑着笑着,他忽然在喜悦中生出一股伤感——情绪毫无来由的低落,眼里倏地有了热泪。
他不好意思哭,仰起头,使劲眨眼睛,但泪还是不断往上涌,就连喉头都哽住了。
他果断转身,大步走到窗边,狠狠吸了吸鼻涕。
许是因为他是旁观者,是亲历者,是见证者。
他想起他们三人第一次在州学相聚时,老黄狗还在,他还懵懂无知,围着莫聆风献殷勤,请她骑狗。
那时邬瑾还是卖饼郎,莫聆风还是娇娇女,他们笑容明媚,心似琉璃,都没有经历过惊心动魄的谋算、杀戮、伤痛、分离。
如果能预知将来,在他们相聚的那一刻,一定是心动有声,波澜壮阔。
邬瑾走到他身边,手掌按上他肩头,重重摩挲两下,柔声道:“都过去了。”
他懂程廷无法言喻的悲意,自己则像是深潭,不悲不喜,接纳这一份赤诚之心。
程廷抬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再次恢复豪杰本色:“行了,我回去挨揍。”
他视死如归地告退,邬瑾和他一起出宫门,又送他回家,再去值房处理政事,直到亥时初刻才归家。
陪着父母坐了片刻,他又临了两张陆机的字,亥时末刻洗漱更衣,吹熄灯火,筋疲力尽躺在床上。
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人藏在夜色里,快乐从心底涌上来,撑破心房,蔓延到眼角眉梢。
嘴角慢慢勾出笑,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是邬意来了。
邬瑾的心绪瞬间收拢,披衣起身,点燃油灯,给邬意开门。
“哥,我想新开个铺子,你能不能给我提个匾额?”
“写什么?”
“邬家糖铺。”
邬瑾道:“陛下今日罚了程三爷。”
“啊?”邬意很是诧异,“陛下和程三爷不是……”
他转眼就明白了邬瑾的意思——陛下连程三爷都罚,他要是敢打着邬瑾的幌子出去胡作非为,谁都保不住他。
他连忙站直身体,做出保证:“哥,我就开糖铺,真的,我刚刚从糖铺里回来。”
邬瑾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点头道:“明天来拿,回去吧。”
“知道了。”
邬意匆匆离去,邬瑾没有睡意,干脆走去东隔间,磨墨铺纸,打算提字,然而笔握在手里,半晌没动,反倒在纸上滴了一大团墨。
他又想起莫聆风,想起明日要示下的敕令,烟消云散的喜悦再一次袭来,让他连笔也握不住了。

此时此刻,莫聆风亦未睡。
自邬瑾出宫,她打马出城,巡视高平寨,亥时过后离开堡寨,打马在马场上驰骋。
白马在月光下奔跑成一道闪电,莫聆风伏在马背上,顶风前行,一群禁军紧紧跟在她身后,如同一阵飓风,刮过草地。
直到月上中天,莫聆风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追上来的殷北,负手而走。
朔河流水翻腾,水面浮光,银波逐月,草还未黄,花先凋零,莫聆风踩在柔软泥土上,慢慢往北行去。
她很熟悉这样的黑暗,知道自己要在其中找寻什么——她从未如此信奉过鬼神,希望能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找到一点莫千澜的气息,但黑暗日复一日,越来越冷酷无情,没有亡魂可以偶遇。
她漫无目的走了片刻,从腰间取出陶埙,按住埙孔,放出“呜呜”之声。
直到此刻,她这埙曲才算是大成,一口气吐出去,把这静谧夜色撞的粉碎,血流如注,悲声到老,一众禁军将士听的心头乱如飞篷,遍体生寒。
一曲终了,高平寨中响起子时更鼓声,她收起陶埙,从殷北手中取过马鞭,翻身上马,挽住辔头,往城中打马而走。
静夜似一把利剑,将她灵魂劈开成两半,一半留在荒诞而且浓重的夜色中,继续找寻,一半投入人世,登凤凰台、宴朝堂客、画舆图纸,观战沙场。
翌日常朝,臣子不似大朝这般多,聚在值房里喁喁不止——得益于昨日程泰山揪着程廷去严府认罪,敕令虽然未宣,但程廷这张大嘴,已经嚷嚷的满城皆知了。
“我就说吧,”黄蕴书感叹不已,“头一回见邬相,我就说他是陛下——”
他将“谄臣”二字咽下去:“爱卿,这回是真爱卿了。”
“仔细想想,确实再找不到比邬相更好的人选,品行、样貌、才学,都无可挑剔。”
有人扭头看严重:“你服不服气?”
严重一本正经点头:“服气,早说是邬相爷,我哪里敢出来献丑。”
不仅服气,他还因祸得福,昨日程泰山赔偿了他双份月俸。
程泰山另有所思:“陛下要简备典礼,这典礼该如何准备?”
黄蕴书皱起眉头,手指在黑漆小几上敲两下:“并无这样的先例。”
这时候齐文兵蹑手蹑脚走进来:“邬相来了。”
邬瑾要配做君王之偶,还不必拘束于宫城之中,越发是红的发紫,众官员看邬瑾走入值房,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寒暄,于是站成两排,拼命微笑,把嘴角拉扯到极致。
尴尬的气息开始在值房中弥漫,幸而邬瑾今日有意晚到,椅子还没坐热,上朝时辰已到,他立刻起身整理衣冠,走出值房,与程泰山一左一右站立,井然有序进入宫城。
常朝开始后,莫聆风果然命宫人宣读了敕诏,朝臣纷纷恭贺,邬瑾笑的温和,地上金砖在他眼中放出幽光,微微抬头,丹墀映入眼帘,成为朝臣和君王之间的界限,再抬头时,可见朱漆方台,成为世人不可逾越之地,两侧蟠龙柱、头顶藻井、后方雕凤屏风都晕开金光,让莫聆风咄咄逼人,不可直视。
宫殿可以粉饰,君王可以武装,朝臣可以虚伪,唯独爱意无法掩饰。
程泰山率先问道:“陛下,不知典礼一事,安排何人主事?”
“户部得闲,由户部主办,宫中琐事,由朕内廷女官程素宁主办。”
严重出列,躬身秉笏:“陛下大婚,虽然嫁娶有所不同,但典礼一事,实在难以简备,册立、请期、颁诏、纳彩等事,都缺一不可。”
黄韫书细细一想:“册立不能免,不仅要知会邬相爷府上,还要入告宗庙,请期可免,陛下敕令,已经择期,至于纳彩,那是嫁娶之礼,邬相爷不入主彤庭,也可免去。”
莫聆风两手随意搭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听他们商讨,目光看向长身玉立的邬瑾。
她看邬瑾,邬瑾也看她,目光一碰,都带着笑意,耳边是他们叽叽喳喳,商量着金银珠宝、白马银铵,吵闹声也不聒耳,反倒有喜庆之感。
朝会在商议中散去,都城宽州因为皇帝大婚一事变得喜气洋洋,恭贺之人涌入邬府,刘博玉另辟蹊径,去邬意糖铺里称百来斤糖,让下人担回家去。
苏名泉手上勾着两根棉绳,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松子栗子糕,咬一半在嘴里:“大爷,邬老二连他哥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两兄弟压根就不亲,讨好他还不如去讨好邬家二老。”
“不必和那些女眷挤,”刘博玉慢悠悠在街上晃,“老二确实没本事,还有点讨人厌,但有一样,就是命好。”
“我看不怎么样,”苏名泉啧啧两声,“他都跟家里断亲了,邬相爷要是真对这个兄弟好,怎么不把他弄成皇商,大爷,你这一趟钱是白花了,你看他刚是挺殷勤的,可咱们进铺子,他就翻老大一个白眼——”
他把剩下半块松子栗糕塞进嘴里,拍拍藏在腰间的尖刀:“我差点就掏刀子捅他了。”
刘博玉嫌他聒噪,停下脚步买一根糖人,堵住他的嘴:“你懂什么,邬老大敬爱家中父母,可那对父母却偏爱邬老二,邬老二贪心不足,来者不拒,有他在那两个老的跟前吹吹耳边风,咱们在济州码头还能跟姓石的争一争。”
只是可惜暂时不能用骡子。
“找机会,我杀了姓石的,”苏名泉满脸狐疑,“爱老二,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看看老两口的银子花在哪里就知道了,人心偏的时候,自己是不知道的,但银子知道。”刘博玉笑呵呵的,并不怕刘家倒台,只是想从石远手里分一杯羹——邬瑾眼里容不下沙子,莫聆风恰巧相反,她用凶狠强硬的手段控制码头,除掉不遵守秩序者,留下听话的,无论黑白,她都用。
他脚步轻快的往前走,忽然听到程家大姐爽朗的笑声,似是在谈论喜服,连忙带着苏名泉绕道而行:“这娘们可真不消停。”
“大爷你怕她干什么,我一刀……”
“刀刀刀,就知道刀,”刘博玉狠狠用巴掌打他几下,“要不是你长这个怂样,就把你送给莫聆风做面首!你们两挺配,杀人狂魔!”
苏名泉不满,张嘴就要长篇大论的驳斥,话未出口,刘博玉就从街边拿起一个蒸饼,塞进他嘴里。
苏名泉咀嚼两下,把要说的话忘记了。

程家大姐并不知刘博玉躲开自己,在马车里和程夫人说起喜服一事。
“衣料好办,俱用大红,陛下着红好看,衣不压人,就是衣裳上纹样,方才商议不定。”
程夫人看她小腹隆起,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精神却比养在家里时还要好,并不劝她回家休养:“是陛下的还是邬相爷的?”
“陛下的倒是没有异议,”程家大姐掏出一小块红布,“您看,陛下的绣龙凤团纹,用金线蹙金绣,再好不过。”
程夫人低头一看,见上面用金线绣一朵木芙蓉,用绒不超过两丝,绣法精妙绝伦。
“好!”她赞道,“陛下确实压的住,她当日必定要戴金项圈的,还有凤冠,正是相得益彰,就是时间上要抓紧,邬相的纹样怎么不合?”
程家大姐收起布料:“我说不必绣任何纹样,邬相质朴无华,绣什么都是画蛇添足,黄计相偏要绣五彩锦鸡,说依翟衣制。”
程夫人想了想邬瑾穿一身十二行五彩锦鸡的红色喜服,头戴幞头的模样,顿生不伦不类之感。
“黄计相的脑子不好使,不必绣,咱们这就去他府上,让他知道什么叫美丑!”
程家大姐笑道:“阿娘别急,我让人给黄计相做了一身团领红袍,上面绣满锦鸡,明日散朝,就让宫人送到他公廨去,让他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程夫人一拍大腿:“对,这样好,以理服人。”
她又十分感慨:“自陛下入堡寨,女兵便不再只是押运粮草,后营打杂,能够冲锋陷阵,一展所长,天下扬名,如今陛下重用你做内廷女官,来日这前朝后宫,都会有女子身影了。”
程家大姐点头:“天底下聪明的女子比比皆是,何必依附男子而富贵,有陛下在明堂之中,必定是百花齐放。”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