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上禀陛下,和谈之功皆为帝姬所有。”
“公主一生荣华富贵无可?忧也!”人在?危急关头,真实想法就暴露出来。秦桧此时拿来诱惑柔福的,正是他毕生所求。
如此,秦桧和勾龙如渊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威逼一个利诱。
韩世忠急得都放开了胡铨,也要上前一步劝谏帝姬,既然行至此,就万不可?再退缩动摇。
“帝姬!”
刚开口,就见柔福帝姬笑了。
这?大?概是她南归以来,最愉悦的一个笑容。
她对着?岳韩两位将军笑了笑。然后?转向勾龙如渊,唇角虽然还勾着?,神色间?确实彻骨的寒:“多谢你的提醒。”
“你说的有道理,反正陛下回来后?,见秦桧死了总是要生气的——”
“那只如胡卿所奏一刀砍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既如此……”
随着?柔福帝姬扬了扬手?上宝剑,黄彦节立刻按照准备好的拍手?叫人,兴奋至声?音都劈叉了:“来人!上锅!”
七八个宦官自偏殿奋力抬出了一口硕大?的专门打?造的油锅。后?面还跟着?四个宦官抬着?柴火,按照排练好的,有条不紊迅速在?锅下堆好柴泼上火油。
火石被?擦亮。
原本只是小小一朵若有若无的火花,待落在?火油浇过的柴火上,顿时变成映在?群臣眼中的熊熊烈火。
柔福帝姬温文尔雅道:“古有请君入瓮。”
“今日我朝‘请相入锅’,将来必然也能留下一段典故佳话啊。”
勾龙如渊惊的目眦欲裂,还欲再说,就觉得身上剧痛眼前一黑。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秦桧并排躺在?一起了。
柔福:原来岳将军每次抽人都能完美转体?三周半,竟然不是超常发挥,而是基本操作。
不过,勾龙如渊没有跟他的秦相公并肩太久——
柔福帝姬声?音很遗憾:“唉,秦相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你不肯进,那么……”
“只好有劳三位将军来‘请’秦相公了。”
韩世忠和梁红玉分别拎起秦桧一条胳膊时,夫妻俩对望,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多亏了鹏举(岳帅)拉他们来上朝,若是今日不来,简直会后?悔到闭眼那天!!
垂拱殿中回荡着?凄厉痛呼声?。
终是有御史站了出来道:“帝姬,纵是秦相公有过,当朝对文臣行此酷刑,是否有违祖宗礼待士大?夫之礼法?”
柔福:果然这?才是开头,路漫漫其修远兮,有些人的脑子简直是迂腐的榆木疙瘩!
她取出一封奏疏,正是昨日秦桧通知她今日一并盖章的圣旨之一。
“秦桧上书:既要与金求和,流寓在?南的北方人,当北归!”
“刘御史祖籍也是北方吧。”
不必柔福再多言,朝上诸多朝臣当即变色。
北人北归!秦桧怎么敢!要知道此时南宋的军队,大?多数都是北方流离失所的百姓投军而成。若是如秦桧所奏,遣官纠率将北地健儿都遣返回乡,那,那岂不是将江山拱手?奉于金人?!
又置那些曾浴血奋战的北地将兵于何地?
他们拼死反抗不做亡国奴,然而自家?的皇帝宰相转手?逼令他们回去‘从夷’!
柔福厉声?道:“这?难道不是该下油锅的罪名?!”
韩世忠听完,忍不住再次走过去,拎起一根柴火棍,将尚在?扑腾想要挣扎出来的卖国贼捅回去,热油点溅在?铠甲上。
他就是陕西人,他就是北人!秦桧想给他送金国去?
还不忘分给岳飞一根,岳飞祖籍河南,亦是北人。
而朝堂之上的北人,也不只两位大?将。此时俱咬牙切齿:原来,秦桧是要把他和一家?子都送回金人的铁蹄下吗?
原本还被?凄厉呼叫声?惊住的朝臣,亦忍不住纷纷围上油锅开始抽柴。
给黄公公急得不得了:哎呀!诸位官人可?别把柴都抽走了,一会儿火灭了咋办。
连连重新摇人:“快,快再搬些柴火拿火油来!”
柔福帝姬自始至终站在?丹陛上看着?。
心?中虽有大?恨稍缓的快意,更?多却是凄怆之情——
卖国至此,却身为宰相。且据她从姜离处听得,秦桧掌权柄居相位二十载!
古今未见。
柔福望着?在?人世间?油锅里挣扎的奸臣:她没有忘记,秦桧这?等奸臣是谁任命,谁力保的。
那位罪魁祸首……柔福想,完颜构的魂魄此时去哪了呢?
只盼着?此时他正在?阴曹地府,千千万万遍受此油锅煎熬之刑!
以稍偿那千千万万痛苦枉死的忠贞将士、无辜百姓。
海上神舟。
姜离和岳云对坐,吃的早膳里就有炸油鬼。
她今早先看日出,后?看做稻草人,到底有些反胃。回来后?很是缓了缓才能用早膳,算时辰现在?这?餐其实该是早午饭了。
也就是说——
“如果顺利的话,现在?朝堂上应该已经在?炸真的油鬼了。”那样大?的锅并不是现成的,姜离从临安出发前,就已经命御作坊在?打?锅了。
岳云心?情有点复杂:既开心?于秦桧一党将死,又有些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着?。
于是化复杂心?情为食量,准备把一大?碟切成段的炸油鬼都吃掉。
姜离给他盛了一碗豆浆,因?明白他的心?情,于是安慰道:“咱们这?边,虽没有秦桧,但胜在?有悬念。”
“一会儿你去甲板上看看那些人的罪证。”
“——反正御作坊的人都带着?,你也可?以打?一口大?锅。”
听到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油锅,岳云眼睛一亮。
他方才去寻掌舵的船首商量过停靠岛屿事后,还顺便去船后的甲板转了转。
岳云站在官员们背后的视线死角,看那起子?贪官趴在地上苦思冥想过去罪名。发现有的还在交头接耳,甚至悄悄交换位置,相同官署亦或是素日同流合污的凑到一起去写,方便商量答案。
岳云都痛恨自己有那么好的耳力,听得清他们的小声交谈——
“啊,你怎得还写了这个,多买几个奴婢的小事也写!”偷窥别人?卷子?的官员嚷嚷了出来?,很有几分不善之意:你小子?搞内卷是吧?这种小罪都写上,显得你诚实是吧?是不是想把?我?们比成稻草人?!
被质问的官员怕成为?众矢之的,万一再?搞投票模式被投出去做稻草人?,于是疯狂摇头解释道:“没?办法,我?买的这几个奴婢原是良民,一家子?几个小娘子?都生的极出色,偏生家里不肯卖,只好先将她们家中?父兄寻个由?头刺配了去……唉别提了,要不是这件事是我?带上船的管家去办的,我?也不写啊!”
这才转移了周围官员的愤怒目光。
而户部的官员们凑成了一个大圈,彼此明面上是‘互助’,其实是互相探知对方的底细。
有蠢钝的官员还真的在求助同僚:“对了,三年前扣下的军粮数你还记得吗?我?忘了怎么办!”
被问的官员心下暗喜:太好了,我?记得你忘了,你的答卷必然就不如我?!死道友不死贫道,要是户部必须要一个人?去做稻草人?,那就是你了!
但面上还要沉痛摇头道:“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谁记得啊。”
“先写别的吧,晚膳前就得交,就几个时辰时间?太紧了。”这句倒是实话,他为?官二十多载,按照年份列了大纲,发现自己的陈罪书写到日落真的写不完。
岳云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再?看怕自己按不住拔刀的手,等不到明日开盅。
此时他如实讲给姜离听。
姜离点点头:很好,这群虫豸终于有点进入大逃杀的样子?,开始努力求生了,甚至无?师自通了彼此猜忌,祭献队友等操作。今早她还担心各个都闹着要跳海寻死,就很无?趣。
姜离胃口?平平,但吃完早膳后也没?有离开桌子?,免得岳云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下去。
她只捧了一杯清爽的酸果汁慢慢喝着,目光不由?就落在这屋内的一张舆图上,上面画了不少线条。
是……从前完颜构的转移路线图。
6688也曾给姜离展示过完颜构这些年的逃跑路线图:当年搜山检海抓赵构事件后,完颜构也不是立刻就定?居临安府的。
他大概是吓坏了,这几年一直在转移:从海上回来?后,先后流窜到越州(绍兴)、平江府(苏州府)建康府(南京),最后才选了临安作为?临都。
这也是完颜构保命的一种策略,对此他颇为?自豪,表示朕往来?于江、淮之间?,金人?难以揣度。
姜离想,这也算大宋跑男完颜构留给她唯一的便利了吧——无?论何时何种情?况跑路,都不惹人?怀疑,还会让人?坚信:嗯!果然是咱们官家,又跑啦!
岳云依旧秉承在军队里的习惯,对所有食物进行了光盘运动。
等他吃完,姜离才问道:“我?临行前,岳将军曾说过,今岁确是难得的北伐大好时机。”
垂拱殿初见,姜离也亲眼看了岳将军那份北伐计划表。
但……当时她所有地名都对不上,只觉得知识在脑子?里流水一样过去,并没?怎么理解岳将军的战略。
自离开临安后,她已经?看了好几日舆图,完善了下基础知识,此时就抓住一枚小岳云来?补补课。
岳云依旧是小豹子?一样,姜离眼前一花,就见他窜到舆图前面去了。
他的手按在黄河以南北宋故地,包括河南、陕西、山东等地道:“其实在今岁以前,这些地方并不是金人?直接统治,名义上是属于伪齐的。”
伪齐,是北宋灭后,金国扶持的一个傀儡政府。
这也是古往今来?常见的手腕:金国一下子?吃不下北面那么多土地,再?加上异族统治常常激起百姓太过于激烈的拼死反抗,故而扶持一个汉人?皇帝做傀儡最便宜。
如此既能够让伪齐和南宋争锋消耗,又能让北面百姓觉得还是汉家皇帝,老实过日子?别造反。
从前岳将军也没?少跟伪齐的军队交手。
可去岁年底,也就是几个月前,伪齐被金国废黜掉了!
一来?,金人?觉得伪齐太废,这些年根本打不赢岳飞韩世忠等人?,反而让他们把?战线越推越北;二来?,数年过去,金人?也想多享受享受,不准备养着这个傀儡政权了。
岳云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官家!这真是个绝佳的战机!”
“金人?入居汴都,与伪齐的汉人?朝廷到底不同。北地百姓痛恨不已,民心极利于抗金!”
“甚至原本属于伪齐的军队都纷纷造反,有的在当地自成义军抗金,有的还投奔了我?们。”
岳云如数家珍:比如应天府的两?万伪齐军队,在金人?撕破最后一层遮羞布废黜伪齐后,当场造反,从奉命打南宋掉头就去打金国。
甚至蔡州知州刘永寿,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把?来?接管蔡州的金人?将领兀鲁孛堇给杀了,带人?直接投奔了鄂州军营:岳将军我?们来?了!从前没?得选,现在我?们要抗金不抗南宋了!
这也是为?何岳云此番入京后,特别急着去要被扣押军饷的缘故——这些归正的士兵,也是要吃饭的呀。
岳云想起这数月间?事,切齿道:“自去年底父亲曾上过十余封奏疏,道这等伪齐废民心大作的时机,正是天兴吾宋!”
然而……
岳飞等来?的不是皇帝同意趁机北伐的旨意,而是,皇帝要对金人?下跪求和的圣旨。
岳云紧紧握拳:“还好官家此时过来?了!”
不然这大好时机,对原本那位‘皇帝’的唯一作用就是:好诶,又多了一个求和的砝码!
听着岳云对当今天下情?势的分析,姜离再?一次领教了完颜构的杀伤力:俗话说得好,顺风局谁都会打,逆风翻盘才难。但完颜构的世界是:顺风(替敌人?)翻牌,才是正常操作。
她来?到的,是最坏的时代。
不幸中?的万幸,这也是一个绝好的战机。
而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不是完颜构,就是对这世上最大的贡献!
垂拱殿内充斥着炸物的气息。怎么说呢,人?毕竟是动物的一种,烹炸烤煮过后,甚至会很难分辨。
黄彦节命令小宦官们把?窗户都打开,散一散味道,然后领了帝姬一道圣旨出门办差事。
而此时,岳飞站出来?,第无?数次提出请北伐疏。
“当趁伪齐废立之际,兴王师举大事,长驱以取中?原!”
这是他上过太多次的奏疏,直到……他已近乎绝望,只是麻木重复上书过程,并于夜色中?忍痛写下‘弦断有谁听’。
可今日再?不同了!
这一刻,岳飞再?次想起了二十几岁的自己,不,准确来?说,是想起了二十几岁遇到的,重用他的那位将领。
宗泽老将军。
彼时他正因为?给皇帝上书受责遭贬,连军籍性命都差点不保,是宗泽老将军启用了他。
而在某种程度上,两?人?不只是主帅和部将。
宗泽老将军,也像是他的老师。
岳飞还记得,年近七十的老将军坐在灯下,须发皆白?,对他道:“鹏举,你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1]
欲传授阵法阵图于他。
岳飞青年时最畅意安稳的日子?,就是在宗泽老将军麾下。他曾以为?,他们会这样驱逐虏贼,雪去国耻。
然而……
宗泽老将军死守开封城,并且屡屡上书,求刚登基的年轻皇帝不要跑路,求他回驾开封。
为?了让皇帝安心,他甚至道:“臣绝不会出错,绝不会让金人?伤害到陛下,若有丝毫差池,臣一子?五孙,甘伏陛下诛戮!”
依旧无?用,尽是石沉大海。
宗泽老将军忧愤成疾,背生疽疮。
七十岁的老将军再?扛不住,自知命不久矣,留下最后一封奏疏,求陛下銮舆返还京阙,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此为?临死尸谏。
之后,三呼‘渡河’,就此过身。
岳飞与其子?宗颖一起扶灵至镇江,将老将军与夫人?合葬于京岘山上。
至今,正是十年期矣。
“渡河!渡河!渡河!”声犹在耳。
岳飞的手按在刀柄之上,这是宗老将军曾经?相赠的爱刀。
如当年扶棺一样坚定?。
这次,我?会渡过那条河。
这临安城内最闲的官职,当属提举宫观官。
此官职完全没?有任何公差,就是皇帝用来?发配一些不喜欢的,偏生又有些名望的臣子?(直接削成白?板显得皇帝多刻薄)。
此时,这门可罗雀的官署内,对坐着两?个人?。
面前也只有一壶粗茶而已。
被誉为?当代神医的许叔微,正在认真给李纲请脉。倒是病人?自己不太在意,还在随口?道:“老夫只是落枕了,脖子?不能转实在难受,想找你讨一帖膏药而已,你不必……”
被忍无?可忍的大夫打断:“老相公先不要说话!”
天大地大,看病的时候大夫最大。
李纲无?奈闭嘴。
而许叔微终于撤手的时候,脸色却更不好看了,他竟然还在乎什么落枕?!
许神医认真道:“李老相公,并非在下恐吓——你若再?如此悲愤抑闷下去,必年寿不久。”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下半句:只怕如当年宗泽老将军一般。
然而,许叔微不忍提起,李纲却主动提起故人?:当年正是他做宰相的时候,坚决反对向金求和,在朝上力保宗泽。
可他终究没?有能够……
如今皇帝比当年还不如,李纲有时候想:早闭眼也好,再?活十年,宗泽岂不是要气死十次。
况且,就算活着有什么用呢?
宗泽虽不在了,但岳飞在,韩世忠在,吴玠在……还有许许多多忠臣良将在,又有什么用!
看许叔微铺开纸笔,给他写了一大张药方,李纲也只是摇头道:“老夫风烛残年,这把?岁数实不必与天挣命。”
正说着,只见内侍省押班黄彦节捧着圣旨从外头来?。
满脸都是讨喜的笑容:“老相公大喜,圣旨明诏,请老相公回朝,重掌宰辅之位。”
呵。李纲心道:陛下还留了这么一手?让他去给秦桧当副手恶心他?亏他想的出来?!
李纲梗着脖子?,满脸都写着‘滚,不干’。
硬邦邦道:“老夫宁……”
好在黄彦节机灵,没?有让老相公说出毒誓,免得一会儿下不来?台。
他抢在李纲之前言简意赅一口?气说明朝上局势:“秦桧已经?被炸掉了!岳帅韩帅请旨北伐,柔福帝姬已在奏疏上用过了玺印!如今北伐在即,需得老相公回朝坐镇。”
李纲骤然一个猛回头:“什么?!”
‘咔吧’一声,落枕的脖子?都好了。
在问过黄彦节更多朝堂细节后,许叔微提起药箱就走:我?这就去验尸!
同时后悔起自己当年辞官来?了:要是还在朝上做翰林学士,今日岂不是能亲眼见到此盛况?!
李纲:老夫……不对,什么老夫,我?才五十五,我?还很年轻!还能再?干三十年!!
岳飞再?次呈上那份根据天下战况修改过无?数次,也被皇帝打回过无?数次的‘请北伐书’。
而这一次,在垂拱殿天下群臣面前,玺印端端正正盖在上面。
柔福帝姬立于垂拱殿丹陛之上:“为?慰万民痛愤之情?,洗家国存亡之耻——”
“准奏,即日备军北伐!”
李纲和许叔微赶到的时候,朝会已经到达了尾声。
而李老相公的出现和复任宰相,正好给这绍兴八年特殊的百官大起?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对某些人来说,人生也画上句号就是了——
除了秦桧外?,其余诸如勾龙如渊等秦桧同党,也是当朝被殿前司班直压入牢狱,只等着抄家判罪凌迟切片一条龙。
而在?朝会结束前,柔福帝姬彬彬有礼告知在?场所有朝臣:自今日?起?,诸卿全家人都要整整齐齐留在?各自府内待查。
金国在?这漏洞百出的南宋朝堂不知掺了多少把沙石。
姜离带走的一船人,只不过?是明显的石块。柔福帝姬这边,还得要把米里的沙子尽可能筛出来。
这临安城内殿前司班直、皇城司禁军的兵力,在?背嵬军面前是不够看的花架子,但要看住这临安城中的文臣们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何况,柔福之前交与岳将军的,也并不只是三位戎装上殿的旨意。还有令驻扎城外?的岳家军韩家军(通俗称呼,官方场合还是会称作?正式的行营右护军、行营后护军等)精兵入临安城的旨意。
一早起?,两千戎装精兵入城,相关官员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那?时他们以为,这是秦相公在?贯彻陛下旨意,让这两支队伍入临安城镇压暴民。
故而今早上朝途中,他们眼见临安城中百姓看到岳家军和韩家军的军旗就欢呼的样子,还觉得怪可怜的:唉,尔等愚民还欢呼雀跃,殊不知人家就是奉旨来镇压你们的,说不得要血洗临安城呢。
现在?……小丑竟是我自己。
血洗临安城倒是没判断错,公式带对了,答案错了而已。
柔福帝姬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如同炸雷:“若无诏欲离临安的官员,就地格杀勿论。”
又很细致体贴道:“诸位府外?都会有两军将士于街道巡查——如果诸卿忽然有什么?要事想要上奏,都可以写成密奏直接递入皇城内。”
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官员,柔福帝姬的话说到这儿,他们就懂了。
这是可以自首,还可以检举别人!
坦白不一定从宽,抗拒一定从严。
如果被别人检举出来……
柔福帝姬没有提及被检举的卖国朝臣下场,而是非常有艺术感的留白。其实也不必要明说,殿内还摆着没有撤走的油锅呢!
于是这段话,在?忠正之士心中不过?是:在?家里待查,走过?流程后就可以回各自官署为北伐出力!
但在?心中有鬼的某些朝臣心里,这句话就是:在?家里等着待炸。
然而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朝臣们只能胆战心惊应下。
什么?人最?可怕?原来他们以为是不怕死的人。
经过?今日?才知道,是不怕死还手握大权的人!
人体似乎自带一种?保护机制,在?过?度的惊吓紧张时刻,除了下意识的逃跑反应,还有可能会变成僵直状态。
于是,哪怕帝姬宣了退朝,许多官员却是根本迈不动步子,是被宦官们挨个架出去的:不出去不行啊,帝姬还单独留了几位将领要继续商讨要事呢,走不动的也得拖走啊。
与吓到走不了路的许多朝臣不同,李纲步履轻快的像是年轻了二?十岁,走的虎虎生风,简直跟三十五岁的岳将军差不多状态。
甚至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特意去扒锅沿研究了下秦桧的成熟制品。
虽是文臣,但经历过?靖康之耻,亲眼见过?无数生杀掠夺炮火刀枪尸横遍野惨状的李纲,对这一幕完全无感,不会像许多临安新臣一样吓到。
只是感慨:死的太晚了。
许神医也跟着去扒了下锅沿,作?为大夫在?自己的医学生涯里愉快添加了一种?新型死亡病例:嗯,这不是死没死透的问题啊。这是……炸没炸透的问题。
许叔微参观过?秦桧后,见柔福帝姬特意留下来的都是宰相和大将,就准备告退。
然而被帝姬叫住:“许神医先给岳将军看看眼睛吧。”
哪怕她不是大夫,也看出此时岳将军双目赤红,怕不是又犯了眼疾。
许叔微忙应声上前:岳将军回京这几日?,他已经为之细致瞧过?旧疾了,还配了好几种?眼药水。
此时看过?后放下心来笑道:“并不是眼疾发作?,大约是方才被油烟激着了。缓一缓便好了。”
柔福帝姬叹口气:秦桧,真是死都给人添乱啊。
而见许叔微是跟着李纲一起?来的,柔福又先关切道:“李相公若是病了,当以身体为要。”
毕竟接下来必然是焚烛继晷的连轴转的状态,李老相公若是身体状态不佳,便最?好只揽总朝事,不要事必躬亲太过?于劳累……
柔福下面的话还没有开口,就被李纲斩钉截铁打断:“帝姬无需挂怀,臣身子骨硬朗得很!”
看起?来确实是神采奕奕百病全消的模样。
许叔微:好好好,原来我不是神医,秦桧才是。
虽然他给人治病的代?价大了一点?,但没关系,效果好就够了。
许神医欣慰告退,将时间留给几人商议北伐大事。
柔福早在?偏殿备下了各色茶点?:接下来的事儿千头万绪,只怕他们今日?都难出这垂拱殿。
几人走入东偏殿,明媚灿然春光从大开的扇窗中倾泻进来。
这光,亮在?每一个人眼中心中,破开十数年积郁的乌云重重。
柔福帝姬执意亲手为李纲宰相与三位将领倒了第一盏茶。
待将茶端给梁红玉时,两人相视一笑。
这明明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却早已听闻对方名字许多年。
梁红玉起?身接过?茶盏的同时,干脆了当开口道:“帝姬行此义举,自身却有危。这临安城中金国细作?不少,只怕皇城中也不能免!”
说到这儿,在?场五人忽然同时奇异沉默了下来:嗯……说到皇城中的金国细作?,皇帝不就是最?标准的那?个吗?
这真是,多么?阴间多么?令人欲哭无泪的事实啊。
梁红玉摁下心中感慨,继续道:“臣请带亲随女卫入宫,贴身护卫殿下!”
对于金国细作?来说,现在?最?想做的应该就是杀掉柔福帝姬,她一死南宋朝堂必再生大乱。
柔福也并不浪费时间矫情?推辞,她原就打算对梁将军提出此请:“固所愿也,自今日?起?,就有劳梁将军了!”
踏着如许春色走回主座,柔福在?心中算算时辰:此时,她的女官也该将圣旨和官袍送到易安居士手中了吧。
临安城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
庭院中种?了几株上好的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盛放的如火如荼,不知忧愁。
李清照于院中竹躺椅上醒过?来的时候,还残有几分朦胧酒意,骤然见了这一片花天锦地,一瞬间,还以为在?当年如锦绣画卷一般的汴梁城中。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
梦却醒了过?来。
这是临安啊。
不是汴梁,更不是她方才梦到的故乡齐州(济南)。
尤其是苍老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更将她从美?梦余韵中带了出来,只听阿婆道:“娘子,福国长公主府的女官,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了。”
已过?知天命岁数的李清照,早已失去了其余家人,一世至此锦绣华年如风流云散。如今与她住在?一起?的,只有自幼看护她的老迈阿婆。
听阿婆所言,她沉默未应,不太想见。
与柔福本人无关,只是她听说了,皇帝再次跑路前将议和事甩给了秦桧和妹妹。柔福帝姬将要奉命在?那?屈辱苟合诏书?上落印。
李清照想:她是真的累了。
五年前,她还有心力写下《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送于朝廷。
彼时是绍兴三年,枢密院事韩肖胄和工部尚书?胡松年奉命出使金国,她惦念国仇家恨,挥笔写就两首诗送与朝廷重臣韩肖胄(她的父祖也算是出自韩肖胄之祖明相韩琦门下,故以此书?相托),只盼朝廷能抗金保民!
那?时她还能憧憬写下:“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北地百姓见南宋使臣,必是欢欣鼓舞:他们的国家还在?,必会拯救他们于胡虏铁蹄下!
然而……
五年过?去,李清照将这朝堂,将这皇帝看的太明白了。
说来可笑,她曾经带着满腔热血写诗奉给的韩肖胄,很快又要出使金国了:年前皇帝就选中了他这个熟练手,再次作?为出使金国的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