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随便一个?江湖郎中去书坊问,璚英也不当拿不定主意?,还特?意?再来找高朝溪商议——这?说明?,璚英是很想?出这?本医书的。
“对,因是少见?的女医者呢。想?要刻印的更是从前没?有过,专门记录妇人病症的医案书。”
医案书跟普通的医书还不同,上?面记载的是医家实在诊治过的病例,而非诊脉治病原理。
自古以来这?种?记录病例的书籍倒是不少,然从前确无专门为妇人所出的医案书。
“——是一位姓谈的姑娘,跟着父母兄长上?京,预备来年兄长们?考科举。”
她在京城书坊里流连忘返,见?各色书籍俱全,就动了心思,替母亲问一问能否在此出一本医案。
谈家在当地是名医,父母都救人无数,但谈姑娘多年眼?见?,母亲治的皆是无可求医的妇人。
毕竟,医家有云:“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实在是忌讳太多,说是看病,但很多时候连病人的面都‘看不到’,这?怎么治?
“谈姑娘还把其母多年的手书拿给?璚英看过了,实是有裨益的好书。我也看了两例——太医院对妇人症候只怕都无此了解,”高朝溪这?还是委婉给?太医院留了面子。
姜离想?:真得感谢很多出名人物的姓氏也比较有特?色。
这?个?姓氏,自然让她想?起四大女名医之一的谈允贤。
只是……从6688刷给?她的信息里算算年龄,就知道这?应当又是一张前瞻卡:谈允贤本人,还要十一年后才出生呢。[2]
此时璚英遇到的这?位谈姑娘,是谈允贤姑母。
但没?关系!名医的老师,也是名医——谈允贤自己的自传都写了:所学医术来自家传,尤其是养育她的祖母茹夫人口传身授。
姜离:这?就是瞌睡了枕头自己长腿跑过来啊!
正统十四年。腊月十八。
每月逢八、十八、二十八,护国寺外都有庙会,堪称京城中最热闹之处。
而今日?,又是这最热闹之地最热闹的一天——下一个庙会就是腊月二十八了,那就到?了年根底下,家家户户都有忙不完的活计,就没有心思好生逛庙会了。
非得这离过年还有十来天的庙会,人人心上又有过年的喜庆,又有闲暇才热闹破了天。
护国寺的庙会,东起德胜门,西至新?街口大街,足足绵延近千米:各色小吃、字画、算命、摆件、年货等摊位填拥杂沓挤挤挨挨,没有一块空闲之地。
来往行人也?是摩肩擦踵。
故而这段庙会路直接被?规划成了步行街——任你什么达官贵人,只要不是皇帝陛下亲自来体察民情,皆不许乘车通行,所有人都得腿儿着。
而皇帝,不,上任皇帝,今日?也?没有乘车。
姜离极有兴致地左顾右盼,看着这大明朝北京城的热闹。
之前当皇帝的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她,而且那时拉仇恨太多,生怕出门后被?人套麻袋,非得如今卸下樊笼,才终于能放宽心出来走一走。
对姜离来说,目之所及一切都是西洋景儿,完全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
太上皇这里跑跑,那里颠颠,身后跟着的两个锦衣卫精英,两个东厂宦官高?手都痛苦极了——不光因为太上皇动如脱兔。
还因为这尊贵脱兔的打扮……
庙会上妇人孩童不少?。*
寻常人家妇人女?孩儿常日?出门采买甚至摆摊自家经营小生意,并不会讲究到?戴帷帽遮掩面容。庙会上来来往往戴着帷帽的,多半是官宦人家的贵妇。
但也?有一眼望过去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贵女?,没有戴帷帽的,兼之这是个生的珍珠似的美人儿,在人群里简直会发光,路过的人实在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下意识多看两眼罢了,觉没有敢造次的:没见这位贵女?不但身后跟着四个看起来就格外精干的护卫,旁边还紧紧傍着一位健妇,就连去逛泥塑小摊儿,两人都不分开。
珍珠似的贵女?高?朝溪,心情很复杂看向她身边的‘健妇’——
陛下说要乔装打扮下一起出门逛庙会的时候,她以为的是她扮作少?年郎陪陛下出去逛逛。
然而……
当皇帝令宫人梳了发髻,换了裙子,高?高?兴兴从内间出来转圈圈展览给?她看的时候,高?朝溪回想了这辈子难过的事情,才压住了嘴角,盯着姜离的眼睛说出了‘真好看’三个字。
高?朝溪还算有心理准备,毕竟皇帝梳的发髻、簪的钗环还是她给?选的。
但奉命来护卫太上皇白龙鱼服微服民间的精英锦衣卫,差点?在门口石化碎掉。
连锦衣卫指挥使袁彬,都是同手同脚进来回话。
唯有金英。
他亲自来送挑选出来的宦官,除了刚一打眼看清太上皇瞳孔地震了几?下外,很快就自然道:“圣明无过上皇,如此微服至民间,绝不会有人认出陛下,实在是高?瞻远瞩圣心独运!”
见太上皇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显然非常满意这套衣裙,金英当即又十分真切苦恼道:“只是上皇如此姿容绝代,出门后若遇到?登徒子可怎么好,真叫奴婢挂心。”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对金督主的敬佩之情如长江黄河般滔滔不绝。
好有信念感的男人!
活该他荣华富贵一辈子!
总之,姜离就这么出门了。
身上的裙子是江南制造局新?贡的花样,穿着又暖和又不厚重,且锦缎光华四射,在不同时辰不同强度的阳光下,会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真的是好看极了。
姜离没有别人的痛苦,还得看着这个人这张脸穿美丽的裙子。她只需要低头看自己的花花裙,就心情甚好地跑来跑去。
此时从算命摊上算完了‘命中有贵婿’的鬼命后,姜离就拉着高?朝溪的手往前走:“好像新?的戏开唱了,咱们也?去看看!”
在护国寺门口的大片空地上,设着大戏台子——与从前戏台上唱什么五伦善科等戏文时下面疏疏落落的人不同,随着坊间各式小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戏曲也?更?新?迭代,如今下面站着看戏的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姜离琢磨着怎么挤进去。
锦衣卫却从来没有人挡在他们前面的新?鲜经历,何况后面护着的是太上皇,下意识就要拿出威风来呵斥人群让道。
“做什么!”
到?底是宦官机灵,惯会揣摩主子心意的。上皇白龙鱼服与民同乐,自不愿见百姓被?驱赶畏怯。
于是他们拿出今日?背了一包袱备用的铜钱,拆开红线当场开始——撒币!
“诸位给?我?们家……姑娘们让个路,这把钱您拿好。”
果然几?人很快顺畅无阻一路站到?了最前面。
“啊。”才听了几?句唱词,高?朝溪就不由发出了低低的一声惊呼,甚至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人群,被?姜离一把扯住:“唱的是你与璚英呢,别走,我?要听。”
很巧,却也?不是完全的巧合。
废止缠足事,姜离是不得不以皇权去强硬推下去,再把满朝文武绑架上——
但之后无论官方的口径也?好,私下里她通过书坊进行的舆论推动也?好,都将禁缠足事从首倡到?推行的功劳和名声,放在高?朝溪和于璚英二人身上。
正如那份朝廷的《禁绝缠足诰》,头两篇就是两人的文章。
而诰书的题跋里也?没有皇帝年号——如今姜离已经变成了太上皇,等到?来年诰书再版,末页官方印就是景泰年号,再后来还会是成化……
但永远不变的,总是开篇的两人文章。
其?实不只姜离,虽然目的不同,但歪打正着的,官员们也?都帮着推波助澜砸实这件事。
这就是古代读书出仕人抹不去的傲慢:他们自觉是执掌天下大事的人。诸如禁缠足这等女?子事儿,由两位女?娘首倡此事最好,他们的附和文章只是‘偶然风闻’此事后才为国发声——不然将来史?书工笔,倒像是正统朝大臣啥也?不干,天天盯着女?子们的足。
再加上姜离撒钱出去,找人写的定制文做的定制戏曲——
高?朝溪双颊红艳如霞,眼神总不肯往台上看。姜离笑?眯眯看她:这就是人与人性子的区别,要是刘白雨在这里,肯定是一眼也?不可能错过自己的故事,还要遗憾唱戏人不如自己好看。
唱腔如穿云破月,姜离的目光从身旁的高?朝溪,转移到?台上‘高?朝溪’身上。
只见她做观音身边玉女?扮相,从观音手里接过杨柳枝;而‘璚英’则做玉皇宝殿上仙女?扮相,从王母手中接过桃树枝,两人结伴来到?尘世,行普度事——这也?是此时最常见或者说最有效的文学?笔法,给?不凡之人一个神仙的身份。
别说,实在是好用。
大明没有什么九年义务教育,大部分人都是不识字的,是时代下被?迫的‘愚夫愚妇’,说什么大道理宣传什么平等自由思想,真没有宣传神佛之意因果报应来的管用。
在这件事上,姜离向来是不吝于任何手段的:只要让那些?三姑六婆、愚夫愚妇相信缠足就是跟菩萨作对,因而不敢去做,她绝对给?高?朝溪封个菩萨正果——她自己还顶着个‘玉皇大帝之子’呢。
姜离看的高?兴,甚至抱着手炉跟着戏曲哼起来。
她当然喜欢见她们名垂史?册,就像一会儿,两人约好了要去见茹夫人和谈姑娘母女?俩一样——
作为太上皇,姜离其?实有太多方法,连个理由都不用找,就能直接把茹夫人送到?太医院里去,直接当太医令都没问题。
甚至那些?太医如果敢搞什么诸如排挤构陷的职场霸凌,她也?完全有能力(也?闲的有时间)挨个修理一遍。
保管太医院上下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张热情的脸。
但她还是决定选另一条路:在茹夫人做出令人瞩目的医学?突破后,被?朝廷下旨风风光光请到?太医院去。
不,应该说先选择这条路——要是茹夫人以实绩进了太医院后再受到?为难,她就要走上一条霸权路整治人了。
想到?这儿,姜离又不由埋怨下6688:“你们系统真的是一点?科技树不给?点?啊!”
系统提供的史?书,用来确认历史?事件辨认历史?人物很好用,但用来做事啥用不顶:比如一个官员站在姜离面前,6688能迅速提炼他的履历让姜离知道‘xx,在河堤治水六年,卓有成效。’
然而,到?底怎么治水,怎么修河堤,这种实在的技术活就完全不会有什么记录了。
所以现在,姜离将要去见茹夫人,也?只能做个给?出课题然后砸钱的投资人:她可以提供这大明所有茹夫人需要的财、物、实验品——但所有的专业突破,只能靠茹夫人自己。
思绪被?婉转唱腔勾回来,姜离偏偏头见高?朝溪快要在戏台子下尴尬出一座城堡来,姜离也?就善解人意道:“是不是快要到?时辰了,咱们……”
高?朝溪立马接话:“正是!既是咱们诚心要请茹夫人,当然要早些?过去,先到?才是主人家的礼节。”
东厂宦官再次靠着撒币,顺利清出一条道路。
姜离和高?朝溪转向离开了护国寺庙会范围,也?不用上马车,西大市街也?在不远处。
两人向着书坊……旁边的金拱门走去。
金拱门的单间内,璚英此时已经坐在了这里候着:朝溪传了信函出来,说不只要出版茹夫人的妇疾医案,还有旁的要事请茹夫人相商。
于是璚英居中邀了茹夫人母女?,在今日?与高?朝溪相见。
璚英正在闲暇逸致亲手煮奶茶,姜离和高?朝溪也?踏入了金拱门。
护卫们略远一点?儿跟着,两人则低声密语。
说的就是女?子史?册留名事,高?朝溪有些?唏嘘感慨:张太皇太后曾垂帘听政掌控朝堂,可终究都没有留下名字。甚至连她这个在其?晚年一直陪伴在侧的亲近晚辈,都不曾知道她的名字。
如今更?不能了:岁月湮灭,知道太皇太后名字的老人早就都不在了。也?正如太祖马皇后,太宗徐皇后,宫中虽有些?模糊传言,但终究不知其?确凿本?名……
见高?朝溪有些?伤感之意,姜离不免要哄哄她——
“其?实有明一代,还有后妃甚至宫女?能留下大名,而且就留在正史?之中。”
高?朝溪好奇看去:这得是何等出色?
姜离笑?着说明原委。
嘉靖年间,就有十几?个宫女?在《明世宗实录》上留下了名字,因为她们英勇无畏试图半夜勒死皇帝—— “杨金英与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亲行弑逆……” *
姜离指着自己:“如果你们谁还想要名留青史?,我?也?可以贡献下脖子。”
高?朝溪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推开了单间的门。
手上捧着奶茶的璚英笑?眯眯回头:“我?听见你声音……啊!”
看清高?朝溪旁边人的瞬间,璚英脑海霎时一片空白。
半晌后,脑海里缓缓飘过一句话:我?一生行善积德,应当罪不至此。
随着开门带来的风,热雾飘到璚英眼前。
但这份朦胧,没有带来任何朦胧美,倒让短路的?璚英,差点以为自己被震惊到瞎掉了。
还?没有过?年,我怎么能失去我宝贵的眼睛!
直到上?皇与?高朝溪在主座侧坐了,随行护卫都奉命退到一侧房间去候着,璚英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正巧还?有一事先禀于上?皇。”
做了数月大公主的?老师,原本近来璚英面对太上?皇时,已?经没有那么恪守规矩一板一眼了。但现在,璚英异常庆幸‘凡臣民面圣时不得直视君王’这种教条。
她垂下眼眸说起正事:“谈姑娘寻来书坊,似乎不只?为了刻印医案,更不只?是为了稿费。”
虽然谈物?柔商议起稿费来很认真,对书坊给予的?丰厚的?稿酬也露出惊喜。
但……璚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谈姑娘当是有些烦难事。”是那种需要钱,但又?不是钱完全能?解决的?难处。
姜离听说她的?准科研人员有生活上?的?困难,很有底气道:“无?妨,什么难事都可以应下。”
毕竟,她本人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困难和阴影(起码满朝文武是这么坚定认为的?),有什么难事在她面前都是小难见大难。
两个衣裙洁净却简素的?女娘,走过?繁华的?西大市街牌坊。
如有路人听到两人的?话语,便知?这不是京城人,是南边的?口音。
“还?要连累娘为我的?事儿奔波,是女儿不孝。”
茹夫人拍拍女儿的?手以作安慰,然后?又?问道:“若这书坊的?东家真有能?耐能?办到,也愿意施以援手……”
她停下脚步看向女儿,四十来岁的?妇人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睛依旧是明亮清,澄,似乎一眼就能?望到人心底去:“那你决定好了?不是一时意气用事?也不是怕牵连一家子才委屈自?己?”
谈物?柔缓慢却坚定点头:“是,我想出家做女冠。不是一时赌气。”顿了顿:“虽有想着怕他们家为难爹娘的?缘故,但却不绝是违拗自?己心意!”
今岁他们一家子上?京来,并不只?为了送兄长备考,更多些躲避祸事的?意味。
她今年十七岁,两年前定了亲,还?是亲戚做媒——谁料有时亲戚熟人间彼此捅刀子才要命。
亲戚收了旁人的?钱,把那户人家说的?天花乱坠。坊间打听起来似乎也是个殷实兴旺的?人家。然而定了亲后?才偶然得知?,那位二郎不但常流连赌坊烟花巷,而且常在家中殴打仆妇。
只?因还?未说亲,家里为他遮掩的?好,外人所知?不多——
要不是茹夫人常给当地妇人诊治,有知?道内情的?夫人听闻两家结了亲,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告诉了茹夫人,很可能?谈物?柔就这么被蒙着嫁过?去掉进火坑。
谈家断然要退亲,但那家在县里颇有些地头蛇的?意味,黑的?白的?都来得。据说在无?锡府里也有做官的?亲戚……谈家坚持退婚让他们又?丢脸面又?丢相中的?准媳妇,这两年一直在找麻烦,且手段越来越过?分。
以至于这回谈家举家上?京走的?都匆忙。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京城居大不易,谈家又?不是有钱人家,他们行医常常免费,甚至还?替穷人出钱买药,家财断不能?支撑一家子落居京城。[1]
做女冠是谈物?柔在上?京前就萌生的?想法,尤其是在听到退婚那家放的?狠话:“退了我们家,看看县里还?有什么人家敢娶你家的?女儿!”
“清清静静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谈物?柔知?道父兄的?想法,是想今年兄长赶紧中了进士,哪怕是个同?进士,也能?扬眉吐气还?乡不怕人欺负了。
可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去,再重新定亲嫁人。
但……在大明朝做女冠、尼姑,并不简单。朝廷对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查的?很严,每年度牒下发极其有限,甚至如今约定俗成,要想获得度牒不但要考试,还?要给户部交十两银子。*
而交了钱也不一定能?办成——因谈物?柔太年轻了。
朝廷一向是先批准四十岁以上?的?僧道、女冠出家的?:毕竟出家人不纳税嘛,要是许多人都年纪轻轻都跑去出家谁给国家交税?
总之,如谈物?柔这般情况(她倒不怕考试)要拿到度牒,不仅要有钱,还?得有人脉。
她正是为此才找到了书坊。
京中百姓风传这家书坊有大后?台。
茹夫人见女儿心意已?定,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茹夫人用平淡口吻说着可怕的?话:当日?她很担忧过?女儿退不成婚被逼着嫁过?去,若真是如此“总得多教你些医术”,让他热衷打人的?手再也抬不起来,让他急着跑去赌博的?腿再也迈不开。
谈物?柔真的?惊到了:“娘!你不是说大夫最要紧的?就是医者仁心……”
茹夫人声?音很冷淡:“大夫医者仁心,救的?是人,与?畜牲何干!”
谈物?柔忽然眼里带泪,但唇边却是露出近来最宽心的?笑意。母女俩站在很显眼的?金灿灿拱门下,彼此确认了下对方?衣裳整洁可见客,便坦然推门走进去。
此时茹夫人却不知?,她很快就要去‘医治畜牲’了。
茹夫人进门后?,就见屋内坐了两个很年轻貌美的?贵女,以及一个打扮不俗的?……健妇。
并不是做大夫的?人也辨认不出男女,而是冬日?大氅风毛盖住了咽喉处,且姜离的?举止神态,也是很自?然的?姑娘样,只?要她不开口就难以辨认。
故而茹夫人只?觉得这是一个先天壮女,要说有异常也是……头异乎常人的?大。
要不是社交礼仪在,茹夫人作为一个大夫,其实很想问下她儿时是不是有过?‘解卤’病史。
解卤,就是脑积水的?古称。
而茹大医若是问出来,姜离估计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甚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谜底解开。她刚来第一天对着镜子看着这个大头,也纳罕来着——
现在想想很有可能?,若不是脑子进水,很多行为难以解释啊。
“谈姑娘已?经留过?名字了,还?请夫人也在文书上?留下名字。”
名字吗?
茹夫人提笔留下二十多年前,那还?不是谈氏不是茹夫人的?名字。
茹英芝。
高朝溪在旁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名字。”
茹英芝是个性?情坚毅果断的?人,尤其是她常年为人看诊颇通世事人情,看得出眼前两位姑娘也是爽快性?子,于是索性?和盘托出,想以医案为女儿求一个今年买度牒出家为女冠的?名额。
还?留下了城郊租赁房的?地址:“我们一家在京中会待半年余,这期间姑娘们若有事需女医在侧,只?管打发人去叫。”茹英芝有着很笃定的?自?信:“虽说瞧两位的?来历,自?不怕请不来名医。但论起看妇人证候,只?怕宫中太医也不及我。”
高朝溪心思剔透,虽今日?初见不好问起人家中隐秘苦楚,但也猜了个五分。
“茹大夫。”高朝溪笑眯眯道:“我们确实是有事请茹大夫做。只?是,此事要紧,这期间大概需要茹大夫暂居于我们提供的?住处。而且,还?需要签一份保密的?公文。”
“但事成后?,我们能?付给茹大夫的?绝不只?是一张度牒。”
茹英芝神色也平和舒展:不只?是为了高朝溪和气的?态度,更为了她从?一开始唤自?己便是茹大夫。
显然拿她当正经医家来看待。
“姑娘是要我随侍一个要紧的?女患吧?”
茹大夫来之前其实也预料过?这种情况:京中贵人多水也深。
书坊不但欣然同?意刻印她的?医案,更给了高出小说三倍的?稿酬,且邀她本人过?来……那必然还?有旁事。
如今高朝溪直接提出来,她反而更宽心信任。
于是她与?女儿都很痛快签了今日?谈话的?保密文书后?,静等着听是何‘要事’。
但眼前女子接下来的?话,还?是让预想过?各种情形的?茹英芝吃惊。
“我们想请茹大夫闭门养牛。”
茹英芝:??
而很快,茹英芝的?不解,就变成了一种过?于震撼的?惊动——
“钻研牛之痘症,以解天花之疫。”
姜离坐在一旁捧着奶茶暖手。
天花啊。
在她所在的?时代,二十年前,世界卫生组织就自?豪宣布,人类已?经彻底战胜‘天花’了。
这在过?去千载令人闻风丧胆的?病症,成为了历史。
可如今,天花,或者说“痘疮”“痘疹”,依旧是让人们最畏惧的?瘟疫之一,尤其是对孩子来说——被称为‘造化杀机,幼童劫数’。
然而,就像姜离责备系统没用一样,她自?己对这个病的?了解也只?限于:可以通过?种人痘预防,就像清朝推广种人痘防天花,但更安全的?,还?是种牛痘。
除此外……没了。
到底怎么采痘,怎么接种,怎么治疗才能?让孩子既有免疫力,又?不至于发病,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所以,她负责提供课题和实验资金,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
茹英芝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都是哑的?。“牛的?痘疹……是了,怎么没有想到,牛的?痘疹或许也可以!”
听她这么说,不仅姜离,高朝溪和于璚英都望过?去,这话的?意思,竟仿佛她觉得接种人痘很可行似的?,惊讶的?只?是牛。
茹英芝便道:她为医多年,丈夫谈复也是家传医者,自?然见过?天花病患,也见过?在天花中幸存下来的?孩子。而人人都知?道,得过?天花就不必怕再得了。他们也曾经商议过?:如果能?让孩子们都生一生轻微痘疹,以后?再不怕天花就好了。*
但,这是多大的?风险事,谁家会拿孩子冒这个险?
将心比心,他们夫妻也不敢拿自?家儿女试试种痘。
于是这只?是一个想法,茹英芝相信,不只?她,许多精于医道的?大夫,应当都想过?这个问题。
“那从?今日?起,茹大夫要想的?就更多了——无?论您需要什么,只?管列了单子给我。” 高朝溪语气很沉定,又?强调了一遍:“无?论什么。”
又?忽如其来随口感慨道:“这世上?许多人罪大恶极叛国通敌,亦或是奸淫掳掠害人无?算,都得经历凌迟之刑。但在此前,他们必然‘心有悔意’,想用自?身赎罪的?。”
“咱们也该回去了。”
送走了郑重签下科研协议的?茹大夫母女,又?用过?了西大市街最出名酒肆的?席面,高朝溪看看往西坠的?日?头,表示也该回宫了——她们就玩了大半日?,因太上?皇早上?根本起不来,出门就中午了……
“好,过?年元宵都可以再出来嘛。”
“那我们回去了。”
哪怕余光已?经看了大半个下午,但直面太上?皇用堪称活泼甚至娇俏的?姿态,转头对她挥手告别,璚英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都说女儿肖父,作为大公主的?老师,倒是很庆幸大公主长的?绝不是女装上?皇的?样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
璚英强迫自?己住脑,否则今夜可能?要做噩梦。
但心理学的?‘禁忌效应’发作,直到离开书坊,璚英脑中还?是挥之不去,于是——她对车夫道:“去于府。”去见父亲吧!
璚英在于府等父亲回家。
也有人在西苑等姜离回家。
因安宁宫是太上?皇寝殿,内殿自?是有不少私人之物?,朱祁钰就没有入内,乖乖坐在正殿等着。
顺便看着渐没的?夕阳发呆。
他今日?过?来,是因为收到了新的?谏疏,想要来找皇兄诉苦——
有御史给他上?奏提意见,说做皇帝要‘勤圣学,顾箴警……’不但如此,还?要‘戒嗜欲,绝玩好……’
林林总总给他提了十大条!
简直要把他变成一个无?悲无?喜十全十美,十全大补丸皇帝。
昏君面对这种谏疏,可以当不存在。
但明君,亦或是在乎名声?,努力成为明君的?皇帝,就只?能?‘欣纳之,奖励之’。
于是被谏的?忧愁烦闷的?朱祁钰放下手里的?奏疏,准备去西苑散散心:他知?道皇兄今日?出门逛去了,还?说会给他带庙会上?的?玩器。
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陛下……”金英小心翼翼道:“上?皇今日?乔装出门的?。”
烦闷的?朱祁钰随口应了一声?就走了。
金英:反正我提醒过?了。岳爷爷保佑!
“来人!护驾!”
多年后,不,应该是直到景泰帝走完这一世,眼前闪过此生的走马灯时——这一幕依旧是他记忆走马灯里高亮的一幕。
乌金西坠,最后一丝夕阳若隐若现,天际只有晦暗的丝缕霞光,也在逐渐被?夜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