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载言从警卫汇报这件事起就在担心,等终于见到陆语哝完好无损后,却也只僵硬地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陆语哝喝了口茶水,垂眸思考片刻,问穆载言:“……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这声突然的称呼让穆载言愣了一下。
从这次见面到现在,两人其实都没有正式地叫过对方,他们之间有着彼此缺失的十一年时光,即使是江城的春节也没有团聚过——毕竟桑纳州这边并没有春节的概念与假期,陆语哝也没有过节的意愿,她甚至会在这种节日在实验室通宵。
父母的死亡是梗在他们之间的刺,时间的风沙却又不断地吹拂,将那根刺凝成了堵在喉咙眼里的石块。
之前两个人都像不知如何开口一样,略过称呼、直接开启话题。
但也许是受到那两位异世界来的兄长一声声“小鱼”的影响,陆语哝突然觉得……开口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而在她说出那一声后,穆载言也像是被触动了一样,与她一样继承自母亲的黑沉眼眸颤动,回复她:“好,你说……小鱼。”
陆语哝轻声问:“如果你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的‘我’,那个‘我’比我年轻、没有经历过异想生物和黑鸢尾议会之类的事情、顺顺利利在和平社会长大……你会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穆载言本来还因为和陆语
哝关系的复苏缓和而松了口气,结果下一秒又因为她的问话把气提了起来。
这十几年来,人类与异想生物的斗争一直未曾停歇,穆载言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也有过很多遗憾,但在那些遗憾之中,“没能在母亲去世之后赶往桑纳州接回小鱼”这件事可谓是最深的一个,而且他知道小鱼的另一位兄长,陆帛归,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在江城被异想生物绊住脚步,如果不是黑鸢尾议会以极快的速度接走了陆语哝,他们之间分别的十一年也许就是另一副光景。
异想生物造成的失控非人力可以控制,他们即使为父母的死亡而痛苦,但也知道亲历这一切的陆语哝只会比他们更痛更疯,陆语哝十六岁进入黑鸢尾议会,那之后的几年几乎完全不与外界(也包括他们在内)交流,直到前几年情况才略微好转。
所以,在陆语哝问出这个问题时,穆载言下意识想的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不仅走不出那一个槛,甚至还开始幻想能有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来取代自己?好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什么问题?”穆载言心中想法复杂,面上却只露出了一点疑惑,“议会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探测平行宇宙的存在了?”
陆语哝摇摇头:“只是一个猜想,你就当真的有平行宇宙,真的有这样一个‘我’出现在你面前,你会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穆载言认真地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她:“大概就像对待一个很亲切、很熟悉、但是是在别人家里长大的小孩。”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比喻。
陆语哝抬起眼睛,语气古怪地反问:“……别人家的小孩?”
“如果有那样一个‘你’的话,她大概也不是特别活泼的性格,但可能会更喜欢笑一些,话也会更多一点。”穆载言慢慢地说着,“但那些笑,那些话,应该也是冲着她那个世界的‘我’。”
穆载言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他眼眸很黑,表情和语气也一向很冷硬,一般新来的警卫员都会有些怕他,他们要是看到穆载言此刻的表情和语气,大概会觉得自己昨晚没睡醒。
“这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有一条小鱼,也就是你。”
陆语哝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双眼有些出神,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啊……原来是这样……
她在别墅里和那两位年轻的“兄长”对话时,偶尔所感受到的“亲近中夹杂的怪异”,原来是因为这一点。
他们对待她的态度,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好像不仅仅只是对待“另一个世界的妹妹”,而要更近、更不设防、更急切——
就好像,她就是那条小鱼一样。
第237章 黑鸢尾议会(二十)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一股灼烧般的剧烈疼痛从她陆语哝的后腰迸发出来。
她的耐疼能力很强,但这种疼痛似乎不是□□产生的,烧得她忍不住弓起腰身,额角的冷汗和青筋一同冒出。
对面的穆载言见状面上闪过惊慌,起身扶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疼痛的位置非常不妙,陆语哝急需去确定一下后腰的情况,但现在她不能暴露:“肚子疼……应该是生理期的收缩绞痛,我需要回房休息一下。”
穆载言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早就做好了在战场上有去无回的准备,自然不会有妻子和孩子,他平时会接触到的女性也就只有下属或者上司,所以对陆语哝给出的理由很轻易就相信了。
“我找雪鸮来带你回房间。”
穆载言很快把刚刚离开的雪鸮叫了回来:“止痛药,开水和红糖,棉条还有热贴……你这边有吗?没有的话我再找人帮忙准备一下。”
雪鸮愣了一下,动作迅速而轻柔地把陆语哝搀扶起来:“有的,都有,我把陆研究员先送回去。”
其实雪鸮的内心感到奇怪。
女性的经期疼痛问题,这两年其实已经有了永久治疗的药物,这种药物的发明和科技医学进步无关,而主要是和上层女性科研人员的人数增加有关。
——那药物的研发难度并不复杂,只是早年缺乏研究和重视,女性研究员的数量增多之后,研发也就自然而然地进行了。
如今医学研究员群体里,最出名的就是黑鸢尾议会的S级研究员艾希,她也是少有的、会对公众露面的蜂巢研究员,因为亲和力强、外形也不错,算是议会的门面担当之一。
虽然如今社会上药物紧缺,但陆语哝作为S级研究员肯定能轻易拿到药物,为什么还会痛经?难道是刚好对那种药物过敏?
内心的困惑并没有影响雪鸮利落的行动,在陆语哝几乎忍不住要露出破绽之前,雪鸮贴心地离开了房间,为陆语哝指出警报器的位置、留出私人空间。
“呼……哧……”
在雪鸮的身影消失后,陆语哝从床上翻下来,找到了浴室的镜子。
那灼烧一样的疼痛愈演愈烈,并且从腰部顺着脊椎往上蔓延,让她的脑袋也一阵阵疼痛起来。
【嗞……嗞嗞……】
古怪的杂音在她颅内似远似近地环绕,但那声音纳撒尼尔似乎听不见,因为他没有发出任何警告。
……等等,她现在明显状态不对,纳撒尼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语哝的大脑中不断不断闪过新问题,与那些古怪的杂音混合在一起,她粗重地喘息着,对着镜子扯下被冷汗浸透的上衣。
“……”
如同巨石落地、扬起沉闷的沙土,那若隐若现的图腾就像恶魔在恶劣地眨眼,对她发出无声的尖笑。
那猩红色的环形图腾就像蠕动的活物,以她腰部的皮肤
为湖面、上下浮动着出现。
它看起来比她年少噩梦里反复烙印的那枚图腾更加复杂,繁复扭曲的枝条紧紧环绕着中央一枚猩红色独眼,眼瞳的正中央像蛇一样裂开暗金色的尖核瞳仁,并往外放射着密集的、法阵一般的射线。
陆语哝的身体在颤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恨意。
她在看见图腾现形的瞬间就咬紧了牙关,如果不是手边没有趁手的利器,她可能会直接拿起刀刺向自己的后腰。
但因为有之前和“陆帛归”、“穆载言”会面一事打底,陆语哝在几声粗重的呼气之后,还是勉强克制了下来,强迫自己去思考图腾突然出现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对人形异生物的恐惧甚至比对异想生物还要深,一方面是因为恐怖谷效应——人形异生物在世人的观念看来已经不是人了,却还有着人的外壳和记忆行为,听起来就十分可怕;另一方面是因为异想生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除了异想生物本身可以隐藏形态之外,不同人的体质也不同、不具备测量标准,议会的研究至今都没有给出一个能量化这一标准的研究结果。
所以,虽然人类对异想生物的恐惧深入骨髓,但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知道人形异生物是如何产生的。
但陆语哝不一样,她至今仍记得十六岁那年79号收容物对她所做的一切——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些触手就像从另一个维度探出的恶神触须,亦如潜藏在阴影里的鬼魅。它们寄生的过程并不像狰狞的外表一样进攻与主动,而是用诡异的呢喃之音迷惑人的神志、像那些拟态的肉食植物一样等待猎物自己进入囚笼。
要看见它,要听见它,要触碰它,要与它共鸣——这才是79号的寄生过程。
但现在,陆语哝很确定自己没有经历其中任何一步,无论是她手上的仪器还是人工智能纳撒尼尔都没有监测到任何不对劲的粒子波动。
这“寄生”跳过了全套步骤,直接展示出了“图腾”的结果。
——为什么?
陆语哝在惊怒之下快速思索着。
——这个状态很像是突然被触发的程序,而触发点就在于她的认知。
——而那时候她在想,那两位另一个世界来的“兄长”,正在用对待他们自己世界的妹妹的态度对待她,就好像“她才是那个妹妹本人”一样。
在陆语哝想到这里的瞬间,原本还在不断浮现、消失、浮现、消失的图腾,骤然一烫,再次凝实起来。
【嗞……玩家……嗞嗞……玩家陆语……嗞……扮演意识……嗞……达到……】
这一次,蠕动的图腾持续了整整十秒,才再次消失。
让陆语哝不愿意相信但又不得不考虑的那个答案似乎很明显了。
——她可能就是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不,更准确地说,她很可能正在和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重合”。
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可能会因为这个猜想而
感到荒谬与恐惧,但她在议会这么多年,接触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和能力数不胜数,所以也能够相对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情。
已知另一个世界的陆语哝是人形异生物,曾被79号寄生,并且长期与79号共存并提升它的能力,而她只在十六岁那年被寄生过,之后濒死挣脱了寄生状态,一直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
已知另一个世界存在某种特殊的“科技”,可以将人送进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别墅里的“穆载言”、“陆帛归”、海盗还有影都是以自身的原身进入,但那个爱丽丝却显然不是同样的情况、看起来更像是异世界的灵魂挤入了这个世界原住民的身体。
陆语哝不确定这两种进入世界的方式有什么区别,但显然后者比前者更加稀少而特殊,而且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对劲正好和他们进入这个世界的时间重合了起来,她不得不合理怀疑,“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正是由“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造成的。
那这种融合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她会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吞噬取代吗?
陆语哝回想了一下“穆载言”和“陆帛归”的态度,不认为她最坏的猜测会发生。
——毕竟,换位思考,如果她的哥哥要彻底取代另一个世界的哥哥,即使是危急时刻,她也不会赞同这件事的发生。
那应该只是临时的融合,而且以她对自己的了解来看,一定是不得不为之的情况。
但很不凑巧,她在自己的世界也有非常迫切的、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她有抱负也有背负,她不能放任那个年轻的自己取代她的行动与记忆。
这是她的世界,她必须占据绝对的主导权。
【嗞……NPC身份锁……嗞……警告……】
【触发NPC专属支线任务:???的女儿】
第238章 黑鸢尾议会(二十一)
在所谓的“NPC专属支线任务”解锁的瞬间,无数以她“自己”为主视角的、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像是磅礴又柔和的海潮一般,涌进了陆语哝的大脑。
她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童年,安静又孤僻的小女孩性格古怪、总是在学校里独来独往;
她也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的少年时期,只是她的记忆中少了很多人的存在痕迹,比如艾伯特叔叔、伊瑞丝阿姨,还有其他熟悉的面孔;
她也看见了可谓是她们人生最大转折点的十六岁,和“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相比,“意外失踪”似乎是更能让人接受的理由——即使这给她带来痛苦程度并没有减轻。
然后就是看似平淡但对陆语哝来说弥足珍贵的十六到二十二岁,她近乎贪婪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六年时光,风景优美的学校、互相关心偶尔聚餐的家人、没有异想生物威胁的社会……
直到“她”坐在江城大学东湖湖畔的长椅上、因为连续三个月的重度失眠而呼吸微弱,并进入了那被称作“旧神游戏”的第一场副本。
至此,一切关于另一个世界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所谓的世界穿梭其实是“方舟”主导,所谓的高科技物品其实是积分商城兑换的“道具”,所谓的同伴们的身份其实也是“玩家”,而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副本”。
她,陆语哝,只是一个被困在无限循环之中的NPC。
听起来似乎令人绝望,但黑发研究员的表情依然缺乏波动,像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完全不打算改变对自己的认知。
她就像是一块悬于高崖之上、不受狂风肆虐干扰的黑沉磐石。
直到看见那个代号「黑山羊」的自己、从代号「女士」的伊瑞丝阿姨口中、得知了找回父母的可能性后……陆语哝漆黑的双眼终于流露出了不一样的喜悦神采。
但那神采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慎重取代。
也许是因为互为“自己”的缘故,NPC陆语哝与玩家陆语哝的记忆融合非常丝滑,不像隐匿者取代其他NPC那样只“观看”一份记忆,也不存在排斥或者吞噬的情况。
玩家陆语哝并没有抢夺身体的控制权,NPC陆语哝也默许了她的存在,她们就像是共存于这具身躯的两个灵魂,思考的时候使用着同一条大脑回路。
根据记忆里的经验,“副本”是可以被改变的,只要找到形成副本的核心旧神之卵,就有改变剧情、打破循环的可能。
陆语哝是黑鸢尾议会的S级研究员,没有人比她的身份更容易接近主线。
但是,这个“副本”是不一样的,它就像一格自我封闭、独自酿造蜂蜜的蜂巢,不受方舟的管辖,也缺乏对应情报,谁也不知道这格蜂巢里酿出来的蜂蜜会是个什么味道。
更特殊的是,它被数不清的异想生物,也就是旧神之卵充斥着——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其实根
本不符合一个普通S级副本的标准。
把两个世界的自己的记忆结合来看,【黑山羊之触】是最有可能作为核心存在的旧神之卵,但它本就是玩家陆语哝的主纹章,此时也已经出现在她的后腰了。
……S级副本主线总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解决。
虽然旧神之卵具有“唯一性”定律——即同一星域内只能孵化出一枚单种的旧神之卵——E-616星域只能诞生一个「黑山羊」,但艾伯特他并不是E-616星域的人。
也就是说……这个副本里应该还存在另一枚曾属于艾伯特的【黑山羊之触】,在艾伯特死亡之后,他身上寄生的【黑山羊之触】可能已经被释放或者再次寄生其他人了。
那它会藏在哪里呢?
陆语哝眯起眼睛,将“回议会调查当年的‘黑山羊计划’”列入待办清单。
但阿道夫显然不太希望她这么早回议会,而且他的背后站着议长,她不能在明面上拒绝他们指派的任务,所以回议会这件事需要创造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
除了研究员身份上的麻烦之外,她现在还多出了一些玩家身份上的问题:首先,因为之前没有相关记忆,陆语哝一直没有使用通讯道具,所以她并不知道玩家们之间交流过什么——这个可以等她联系一下其他人之后解决。
但根据她这两天的观察看,收容物134号应该被「小丑」取代了,收容物299号按理也应该是「疫医」,但目前只有小丑对她发出过试探,小疫医却古怪的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其次,她手上持有的道具中包含这个副本的“钥匙”,当她把钥匙拿在手中的时候,便能感知到被钥匙赋予进入副本权限的玩家。
按理来说,和她一起进入副本的十一位玩家都应该在列表中,但她手上的钥匙此刻只显示了九位玩家的信息——分别是黑骑士、指挥家、海盗、占星者、影、月光、小丑、双子座,还有作为钥匙持有者而被置灰的「黑山羊」代号。
除去他们九人之外,霞光、疫医还有女士的副本进出权限并不由她手里的钥匙控制。
但系统界面的副本信息上,现存玩家数量依然为12人。
“或许你可以为我解释一下……纳撒尼尔。”陆语哝顿了顿,改口道,“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系统E-616?”
纳撒尼尔是陆语哝十六岁那年出现在她身边的。
就像黑鸢尾议会的所有成员一样,刚加入议会的陆语哝很快适应了这位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的存在,它就像是蜂巢的虚拟巢体,以数据包裹着“墙”内世界的方方面面,乃至衍生到整个桑纳州。
起初,纳撒尼尔并未在她面前表现过任何特殊性——虽然会建议她早睡别熬夜、好好吃饭、注意安全,但那些话术也会在其他研究员或者安保员的通讯器里出现。
转折发生在陆语哝某次在蜂巢内病发后。
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陆语哝在正式成为研究员之前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疗程,心理医生是当时负责接引她的、还是A级研究员的阿道夫安排的。
心理医生建议陆语哝暂时避开造成PTSD的直接病因,为自己设立一个不相干的、足够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目标,但陆语哝却执意选择投身异想生物的收容与研究。
她按时吃药,但PTSD在诱因环境下更容易发作,为了掩盖自己的异样和情绪,她曾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与理智。
她做得隐蔽,被白大褂遮掩的苍白身躯永远都有或新或旧的伤痕。
但在某次紧急病发后,陆语哝来不及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在蜂巢回廊附近的杂物间用痛感强行压制神经性颤栗。
杂物间是有监控的,有监控的地方,就有纳撒尼尔的眼睛。
人工智能一向毫无情绪、优雅但冷漠的机械音,头一次有了类似“人”的情绪:“如果你父母看见你这样,他们会无比心痛的……小鱼。”
昏暗的杂物间里,蜷缩在地的年轻黑发研究员抬起满是冷汗的额头,手里的刺刀“叮当”一声掉落。
纳撒尼尔对于NPC陆语哝,就像她的另一个哥哥一样——虽然他总想让她叫他“叔叔”,但他在这十几年内的陪伴,就像穆载言陆帛归之于玩家陆语哝一样。
所以,NPC陆语哝才能够从玩家陆语哝的记忆里,察觉到“系统E-616”的机械音的特殊性。
——虽然系统E-616在玩家陆语哝面前表现得足够疏离,但和纳撒尼尔朝夕相处十几年的NPC陆语哝,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第239章 黑鸢尾议会(二十二)
如果不是融合了关于玩家的记忆,陆语哝怎么也想不到,纳撒尼尔并不仅仅只是她父母留下的人工智能,它竟然和这个世界之外更高维的存在有关。
已知那些管理并维持着方舟的“系统”们都是方舟最初建造者们的意识投射,“系统”们独立于旧神游戏之外,超脱于方舟之上,俯瞰着方舟大厅的玩家百态。
无论是暗中支持着“互助会”的掠夺者系统,还是期望维持玩家自主性的初心者系统,亦或者是作壁上观的观察者系统,作为玩家的陆语哝对它们都没有什么好感。
系统E-616是唯一和玩家陆语哝有接触的系统,她对它的感官相对复杂。
它在最初的副本引导过她,在她进入方舟之前赠予了她一张隐藏身份的假面,但之后它再也没有干涉过她的成长,陆语哝也并不认为自己对它来说有多特殊——毕竟,方舟有着来自无数星域的无数玩家,只要还有一个星域存在文明之火,玩家就能源源不断地诞生,她只是那无数之中的一个。
但现在想来,系统E-616会在第一个副本与她接触,恐怕并不是什么巧合。
面对陆语哝的质问,人工智能,不,方舟系统E-616,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我还是更希望你叫我纳撒尼尔。这是你父亲为我起的名字。”
纳撒尼尔在这个时候提起了陆语哝的父亲,便是对它隐瞒多年的真相开诚布公的前奏,陆语哝没有打断它,安静地等待着。
“虽然方舟最初的建造者们分裂为三派,也就是那些S级玩家所认为的初心者、掠夺者、观察者……但事实上,这种分类太过简单粗暴了。”
“——毕竟,作为你父亲的意识投射体,我自认为自己并不属于这三派中的任何一类。”
纳撒尼尔的话如同静悄悄扔下一枚炸弹,让陆语哝延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它所说的那句话揭露了什么样的信息。
她轻声问:“我父亲……不……扮演着我父亲的那个他,是‘方舟’的建造者?”
纳撒尼尔沉默了片刻:“你要是在知道真相之后不愿意称呼他为父亲,我想会莱斯特会很伤心的。”
陆语哝皱眉:“你知道我只是为了让更方便梳理情况,纳撒尼尔。”
“所以他真正的名字是‘莱斯特’?作为方舟的建造者,他为什么会是‘玩家’?你的说法和「女士」告诉我的真相并不吻合。”
按照「女士」伊瑞丝的说法,她和艾伯特的共同友人,也就是陆语哝的父母,都是试图对抗方舟找到真相的普通玩家,但现在到了纳撒尼尔口中,陆语哝的父亲突然就变成了被反抗的那一方?
“准确来说,你的父亲只是‘曾经’是方舟的建造者。”
纳撒尼尔在其中几个单词上都用了重音——比如“父亲”和“曾经”,甚至“父亲”的读音比“曾经”更重。
陆语哝觉得,虽然纳撒尼尔说他是她父亲的意识投
射体,但他的性格和她印象中永远温和又包容的父亲相比,有些过于年轻了。
“嘿,虽然你现在是扑克脸,但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小鱼。”纳撒尼尔没有实体,所以它的视线更不受限制,“我在莱斯特还没遇到锡兰时就诞生了,他那时候的性格可不适合做一个父亲。”
“‘锡兰’是我母亲的名字?”陆语哝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信息。
纳撒尼尔没有卖关子:“是的,她是一位非常勇敢优秀的女性,在你父亲因为脱离联盟被格式化并流放后,是她救下了他。”
格式化……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身上的词。
联想到当初「女士」曾说两位友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再联想到纳撒尼尔以前总是希望她称呼他为叔叔,陆语哝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莱斯特是数据生命?”
“真是聪明的小鱼。”纳撒尼尔用机械音笑了起来,“事实上,不止是你父亲,你母亲也不是人类,她的星域其实也是最初升维成功的高级星域之一,但她却是星域中的异族,一直在寻找延续族群希望的契机。”
一个是被格式化之后流放的数据生命,踉踉跄跄操控着仿生肢体在副本中躲藏,一个是不被自己的星域接受的异族,在副本里救下了疑似失忆滞留副本的玩家。
以种族来说,莱斯特和锡兰之间绝不可能有孩子,命运如此,但他们还是相爱了。
“系统拥有方舟的最高权限,但方舟本身拥有系统的控制核心。”纳撒尼尔解释道,“一切超出权限外的玩家干涉行为都是被明确禁止的,意识投射体和建造者原型的交流接触也是被禁止的。”“所以掠夺者系统需要借助‘互助会’的手达成目的,我也只能和「女士」合作、借用人工智能的形式出现于此——莱斯特虽然没了记忆,但好歹还有留点数据后门的潜意识。”
陆语哝手上的那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副本的大门,也让系统E-616终于能和这个世界的纳撒尼尔接上数据的端口。
就像陆语哝恢复了玩家记忆一样,纳撒尼尔也接收了关于系统的一切。
“咔哒”一声,命运的齿轮契合了。
这个副本里的一切,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在这一刻彻底关联了起来。
陆语哝闭着眼睛,消化了这庞大的信息量,等到情绪平复之后,她才终于点开了幽蓝色的系统界面。
因为发现了纳撒尼尔和系统E-616的关系,陆语哝没有及时查看她的NPC专属支线任务,现在她再仔细查看,却发现原本名为“???的女儿”的任务已经解锁,任务名称变更成了【NPC专属支线任务:漂泊者的女儿】。
而本该是任务描述的位置,却被一封信件取代了。
陆语哝看着那一行行文字,睁大了眼睛。
【臭宝小鱼: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应当已经知道,我们并不是你真正的父母。
在进入这个世界前,在看见襁褓中的你之前,我和莱斯特从未想过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你让我们这两个没有归处的漂泊者第一次有了“家”的概念,有了身为“父母”的责任,即使这都是我们从你真正的父母身上窃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