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的壮汉被送回了小镇上,他没了一只眼球的惨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唏嘘的话题。
他醉得太重啦!心善又淳朴的镇民们说,他只是醉得失去了理智,这代价可真是太过了。
但是你看,他失去了理智,但他依然记得不去攻击比他壮实的男人,不去拉扯有父母陪伴的孩子,不去破坏小镇的公共财务……
但他如此清楚地记得遥远的小镇北边的地窖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孤儿小女孩。
大概是难得的良心发现,牧场主没有再赶着娜莎做工。
因为娜莎不出门,黑羊又不知为何虚弱得不能变成人形,陆语哝就像幽灵一样在十几年前的梅里小镇上游荡。
“疫病”是自此开始传播的。
以酒馆为核心辐射性地爆发,人变成了半身是人半身是畜生的怪物。
体弱的老人和孩子症状最重,然后是女人,然后是壮年男人……他们死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曾经是人了。
药石无医、危及生命的恐惧终于让镇民将希望寄托在曾经听过的流言上——“那黑羊一定是恶魔之子!”
恶魔之子,恶魔之子,罪恶的开始!
烧死它,烧死它,烧死它!
众人高举着火把,在牧场里点起冲天的火焰,点燃了娜莎惊惧绝望的泪眼。
“兰斯!兰斯——!”
烧不死啊,烧不死啊,它果然是恶魔之子。
“兰斯!兰斯——!”
剥了它的皮,放掉它的血,砍断它的骨头,把它烧成灰!
死了!死了!它死了!
……为什么疫病还没有结束?
……为什么传染还没有停止?
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怪物,每一个怪物都在对视,一定有什么是他们没有发现的,一定有什么是他们疏漏的。
兰斯——啊——兰斯——她给它起了名字——
她为什么没有感染?!
她为什么还好端端?!
她不是娜莎,她一定不是娜莎。
她是药——是灵——是纯白的血肉——
……吃了她。
吃了她。
吃了她!
她坐在燃烧殆尽的火堆里,眼眸像空洞无垠的灰雾。
尚且滚烫的灰烬像是兰斯温暖的手一样将她包裹,好像下一刻男孩就会伸出手来,将她再次拉进熟悉的怀抱。
但第一双伸过来的手握着尖刀。
残余的火星扑簌簌溅起,将那双像鼠爪一样的镇民的手烫出水泡,却没有伤害火光中的女孩分毫。
看呐,看呐,恶魔之子的残灰伤害不了她啊。
于是被火灼伤的尖刀竖起来大叫:“她不是娜莎!”
于是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高呼:“她不是娜莎!”
她是药——
无数双垂涎渴望的牲畜的手伸向中央的女孩。
她是灵——
无数双或长或短或锋利的刀刺向苍白的皮肉。
她是纯白的血肉——
红色的卷发凌乱得像天鹅被群狼撕扯下的羽毛。
猩红的血液在炙热的灰烬里绽开猩红的花。
好疼啊……
“兰斯……”
被无数双手托举在半空的娜莎仰垂下绵软的头颅。
好疼好疼啊……
“兰斯……”
“让她闭嘴!让她闭嘴!”
嫩粉色的筋肉落在孩童的口里,滚烫的血液滑进老人的喉管里,苍白的皮肉撕扯进女人的白牙缝隙里,跳动的脏器粉碎进入男人满是酒肉的胃里。
不成型的肢体在半空中抽搐,已经发不出半点悲鸣。
也不需要再有悲鸣。
毕竟,一直安详、和平、友善的梅里小镇,在度过这个被恶魔侵扰的黑夜之后……
将恢复往日的健康、活力、美好。
——《微笑羔羊·牧羊女》
陆语哝几乎快要尖叫,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叫出了声。
在娜莎最痛苦的时候,情绪波动强烈到成了黑洞,她作为旁观者的意识直接被卷了进去,除了没有痛觉,几乎是亲身经历了那段惨烈的酷刑。
直到从人物书中抽离,她的身体还控制不住地在小床上抽搐。
无尽的愤怒在心中涌动叫嚣着,恨不得淹没整个小镇。
但床前窗边的修长身影却强行让她清醒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具,像是已经侧身站着看了她很久,几缕漆黑的卷发被挽在耳后,眼周绘着靛蓝色的菱形图案,唇角的猩红油彩画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但那双一向含笑的蜜金色眼睛此时半分笑意也无,盛满了惊疑不定,和恐惧。
——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他认定了不可能、但又卑微期待着能够发生的事一样。
陆语哝撑着床板迅速坐起来,额角还残留着因为情绪过于痛苦而留出的冷汗。
小丑来做什么?他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三条触手戒备地环绕在她身侧,新生的第三条似乎已经快进入成熟期,但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
“复生之后。”他突然开口,“我挖出她的尸骸守候了很久。”
小丑并没有靠近,他此刻的身份是兰斯——自火堆的灰烬与仇恨中复生的恶魔之子。
陆语哝原本就疑惑既然人物书里的兰斯已经死了,副本里的兰斯又是怎么出现的?现在也算是找到了答案。
“她是人类,即使闯入冥河,人类也没有复生的可能。”
即使说着陈述句,兰斯的语气却是飘忽的、迟疑的、像怕吹破了什么梦境。
“……而你刚刚在喊疼。”
好疼啊,兰斯,好疼好疼啊。
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他带进十二年前,那个最无力、最痛彻心扉的黑夜里。
起初他笃定她是披着娜莎皮囊的怪物,现在却在卑微的期望中游移不定。
“随你怎么想,小丑先生,我只是做了一个醒来就忘了的噩梦而已。”
陆语哝这次没有刻意扮演“娜莎”,她慢慢走到他面前,额角的汗水还未擦拭,脸色无比冷淡,看起来有种强撑着的倔强。
“从头至尾,都是你自顾自地认定我不怀好意,自顾自地想拉我入局,现在又企图在我身上寄托你无处安放的……美梦?”
她摇摇头:“这是否对我太不公平了一些呢?”
小丑收敛了神色,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要什么?”
“一个约定。”陆语哝手里举起那条绿蕾丝发带,“或者,一个交易。”
【——是否确认发动C级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发带x1的“约定”效果?】
【——是】
“请您与我一起……拼尽全力为娜莎实现心愿吧。”
“呕——!”
梅里小镇牧场的地窖里,陈枝和八眉躺在稻草堆上,一个比一个反应夸张。
“啊啊呜呜呜放开她啊啊啊……”八眉在梦里哭得像要背过气去。
陈枝看起来比他冷静,但身体反应更大,她正蜷缩着身体一个劲地干呕,却因为最近大家食物短缺而吐不出什么来。
他们并没有选择同时开启人物书——那会把所有人都置于无法应对突发状况的无知无觉状态,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商议之下,陈枝和八眉先开,等他们醒来之后再换成顾洵和齐星。
看两人目前的反应,《微笑羔羊·牧羊女》的内容大概不太乐观。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人才陆续醒来,脸上满是分不清楚现实与过往的恍惚。
“魔鬼……那些镇民才是魔鬼啊卧槽。”八眉浑身虚脱地打着寒颤,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们说十二年前的疫病的时候我居然还同情过他们……”
一想到他们还曾和面包店老板娘、铁匠、马车夫等人
交流过,一想到那满大街看起来热情质朴的镇民们曾经做过什么垃圾事,他几乎要忍不住像陈枝一样吐出来。
等两人缓过来之后,他们互相交流了一下人物书的内容。
两人都选择跟着娜莎的视角看完全程,所以对下来没什么大的偏差,副本主线任务里的“小羊羔”应该是指黑羊,“小伙伴”是指兰斯,黑羊和兰斯是一体的,而“仇敌”是指梅里小镇的镇民。
但除此之外,人物书有些细枝末节上八眉和陈枝的选择不一样,导致看见的内容也不同。
比如,在娜莎从酒馆回来的那个夜晚,黑羊偷溜出地窖的时候,陈枝选择了留下来陪伴在睡梦中哭泣的娜莎,而八眉选择了跟着黑羊跑出去。
也因此,八眉是看见了黑羊如何堵上酒馆的大门,如何把油灯叼进酒窖踢翻,如何被倒下的木架子砸伤眼部的。
——人物书并不是什么简单的记忆提取,而是真正记录了那段尘封的历史。
顾洵和齐星:“你们现在说得越详细越好,等我们开人物书的时候可以去挖掘更多的细节。”
于是八眉和陈枝开始了痛苦的疯狂回忆,期间又差点吐出来。
他们还发现,【灵性】属性在人物书中似乎并不起效——或者说,进入人物书的玩家都能看见那些不符合常理的画面。
比如,八眉没有也能看见黑羊诱发疫病时,它背后升起的诡谲黑暗。
“原来你解锁【灵性】之后天天要面对的都是这种画面吗?”八眉拍拍陈枝的肩膀,沉重道,“真是辛苦你了。”
陈枝:“……倒也看得没那么清晰。”
他们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既然小娜莎已经死了,那他们认识的长大版本的娜莎,到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还是副本为了给他们增加难度而强行搞出来的同名NPC?
“经由方舟系统检测……”
系统E-616友善地向陆语哝发出提醒。
“已有超过50%的玩家对您的NPC身份信任度下降。”
“请注意,在副本通关结算时,若信任您NPC身份的玩家数量低于50%,系统将扣除您的所有任务奖励。”
陆语哝对此有所预料,并不着急:“我想先确认一点,纹章并不属于任务奖励的范畴,对吗?”
E-616回答道:“是的,宿主与纹章是互利共生关系,方舟绝不会主动剥夺玩家获得的纹章。”
一个巧妙的话术——“不会主动”,可不代表没有其他迂回的手段。
像是猜到了陆语哝心中所想,E-616补充说明:“在高级副本中,玩家之间可能存在争夺纹章的情况。”
“D级与C级的纹章与宿主的共鸣度较低,被剥夺概率较大,而您的纹章稀有度等级已经提升到B级,被剥夺概率较小。”
“此外——虽然和您说这个有些早——S级的纹章必不可被剥夺。”
说这个确实有点早,
但也是一条有用的信息。
陆语哝想了想又问:“纹章的颜色和稀有度等级有关吗?”
她的黑山羊之触是猩红色的,升级之后依然是猩红色,而兰斯手背上的纹章是暗金色的。
E-616优雅的绅士音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话,却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您是在其他玩家身上见到了纹章吗?我并没有在这个副本里探查到有另一枚旧神之卵寄宿成功的波动。一般情况下,新手副本属于低级副本,不会有超过一枚以上的旧神之卵。”
玩家?不,不是玩家,而是NPC……等等。
等等,她也是NPC,但她也是玩家。
陆语哝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否认:“并没有,我只是想了解更多和纹章相关的信息。”
E-616于是友好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纹章的颜色只与旧神之卵本身的特性相关联,但部分纹章在升级之后可能会发生特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纹章的颜色可以发生转变。”
“——这类情报,等您登陆方舟之后,都可以在方舟大厅中找到答案。”
这是要结束话题的意思。
E-616似乎很忙碌,要在不同的副本间奔波。
之前陆语哝对此乐见其成,毕竟她厌恶被盯梢的感觉,但现在却有些举棋不定的焦躁——兰斯的手上为什么会有纹章?
还有,之前兰斯出现的时机有些太巧了。
就在她通过人物书得知兰斯是黑羊且黑羊被烧死的时候,他给出了恶魔之子复生的解释,又质疑她的身份,巧合得简直刻意。
“虽然概率很低,但我想提醒您一句。”
在离开前,E-616又提起了之前的话题。
“如果您在副本中发现了被旧神之卵寄生而非吞噬的高危NPC,请务必第一时间远离,并及时上报系统。”
“——祝您游戏愉快。”
“哒、哒、哒。”
押解羔羊的马车驶入了彩灯闪亮的小丑杂技团。
杂技团帐篷围起来的区域没有灰雾,于是跟在马车上的中年男人愈发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很不满另外几位玩家的临阵变卦,更不满他们完全没有和他商议的意思——虽然就算他们和他商议了他也不会同意他们的做法。
只是运一群羊而已,老老实实完成任务拿到报酬不好吗?
“吁——!”
马车夫在杂技团最大的帐篷前停下马车,将马匹拴在一边。
“我们到了,现在去领你们的工钱。”
中年男人顿时积极地拉着中年女人下车,他们跟随马车夫进入到主帐篷里。
只见里头灯火通明,无数星星一样的小灯挂在高高高高的帐篷顶,沙金色的星星幕布正对着观众席,将场内一层层往下堆叠的圆环形座椅衬得如同大剧院一样华丽。
虽然空荡荡的没有人,但这里的光亮足够带给
人强烈的安全感,中年男人愈发笃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霍奇先生的办公室就在后台。”马车夫老杰克说着,带他们往下走去。
中年男人夸赞着场内的设施:“这里的表演台可真宽敞,得够好几百人看演出吧。”
马车夫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保持着僵硬的步伐往下走。
中年男人怏怏闭了嘴,中年女人却突然停下脚步,语气飘忽却执拗道:“我不下去了。”
她的眼底全是红血丝,短短两天看起来像老了十多岁,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想伸手拉扯她,却在看见她手上那些长着绒毛肉芽的诡异伤口后顿住。
“……那你在这里等我。”他说,又转头和马车夫确认,“她的那份工钱我能帮忙代领吗?”
马车夫沙哑地笑了一声:“当然,进去吧。”
【——是否确认开启“娜莎”专属人物书《微笑羔羊·牧羊女》?】
【——是】
顾洵和齐星各自在人物书的场景中睁开眼睛。
根据八眉和陈枝的描述,他们入场的时间点正处于娜莎捡到黑羊之前。
他们直接略过小娜莎在牧场工作的日常,转而去探索十二年前的梅里小镇。
镇上恰好在过节,孩子们欢欣雀跃,举着小木偶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奔走相告——有小丑杂技团要在镇上表演啦!
虽然那个杂技团只是很不出名的末流杂技团,但对于梅里小镇这样的偏远小镇来说,能看杂技演出可是顶顶稀罕的大事。
作为旁观者,顾洵和齐星的移动速度很快。
来到小丑杂技团驻扎地后,一个长得有点像鼹鼠的侏儒和一个长手长脚的杂耍艺人正在隐蔽的角落里争执。
杂耍艺人气急败坏:“天呐,你是怎么看守的,就一只路都走不稳的羊羔你能让它跑出去?”
侏儒气得跳脚:“你睁大眼睛看看,这笼子还是锁着的,钥匙就在团长那里,你问我它怎么跑出去的?”
“……”
没人能解释这不合常理的一幕。
杂耍艺人一抹脸:“你还是想想怎么和霍奇团长交代吧。”
侏儒表情阴沉:“团长就是因为那个什么恶魔之子的传说买下它的,现在这种情况团长难道还能怪我吗?”
“传说……”杂耍艺人打了个寒颤,“谁会相信那玩意?团长就是为了搞个噱头。”
“——再打不响名气,我们杂技团就要吃不起饭了!”
但现在,那顶着恶魔之子名号的“表演道具”丢了。
听到消息之后急匆匆赶过来的杂技团团长果然气急败坏,因为匆忙,他还穿着小丑道具服,胖乎乎脸上的油彩都扭曲了。
只有玩家们清楚,本该被困在铁笼中的黑羊此时应该已经出现在牧场附近的草丛里,被一无所知的牧羊女娜莎捡回家。得益于娜莎的小心翼翼与兰斯聪慧的谨慎,杂技团在暗地里
寻找多日之后,只能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打算,演出结束便离开了梅里小镇。
之后的日常基本和陈枝八眉所描述的一样,只是顾洵和齐星一个专注镇民视角,一个专注黑羊视角,也看见了很多细节。
比如,变成人形的黑羊并不是一开始就什么都会的,他默默学习着人类社会的行为方式,在给娜莎打造出第一张小床前已经偷偷练习了好久。
比如,兰斯曾经很为自己当初能力不够导致留在脸上的痕迹自卑,而娜莎则安慰他,孩子们最喜欢的小丑先生还会专门在脸上画菱形的彩绘呢,这可是又快乐又能赚钱的好职业。
比如,兰斯为了送娜莎生日礼物,攒了很久的钱买下了一条绿蕾丝发带,而娜莎为了送兰斯生日礼物,偷偷摸摸学着做小丑木偶,但那木偶最终没有送出去。
比如,在壮汉醉醺醺的闯进地窖之前,曾提前给闻声赶来的牧场主塞了铜币。
再比如,在梅里小镇的诡异疫病与恶魔之子的传闻传开后,当年在梅里小镇停留过的杂技团又一次偷偷回到了这里。
在牧羊女娜莎被疯狂的镇民吞没时,霍奇团长从燃烧的灰烬中,偷走了正在拼尽全力复生的、黑羊的残骸。
副本世界,杂技团。
霍奇团长的办公室外。
“咕唧、咕唧。”
古怪黏腻的水声掩藏在办公室的门后,像是有什么怪物在张大嘴咀嚼。
将访客带到后,马车夫就离开了,中年女人独自站在观众席长长的过道上,死死盯着后台周围的地面,不敢转身,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死亡倒计时45:21:19/异化进行时28%】
一定是幻觉吧,她想,如果不是幻觉,她为什么会觉得,这本该结实的地面,看起来像不住呼吸起搏的巨型活肉。
【死亡倒计时45:21:10/异化进行时29%】
浓烈的甜腻腐臭像浑浊的泥浆一样将她包裹,她的嗅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灵敏了?她的视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矮了?
【死亡倒计时45:20:46/异化进行时30%】
啊,身体好痒,仿佛有无数的绒毛在她的皮肤下面扭动,想要钻出来。
撕裂!撕裂!撕裂眼前的一切!
“嘭!”
中年女人后退的脚步被一根冰凉的手杖压住了。
单手提着手杖的小丑低下头,看着眼前已经半身都被灰白色狗毛覆盖、佝偻着腰的玩家——因为靠近污染源,她距离异化完成只有一线之遥,像极了科学怪人实验室里的废弃半成品。
啊呀,真可怜……反正已经救不回来了。
小丑抬起手,几道发亮的白丝缠绕上中年女人的四肢与头颅。
于是已经在发狂边缘的半人半犬的怪物直接卡住,僵在原地,像一只动作滑稽的提线木偶。
木偶睁着空洞的眼眸,
她的脑子还在转动,但心中已经没有了恐惧——准确来说,是什么情绪都感受不到了。
她跟在掌控着提线的主人的身后往前走去。
“吱呀——”
在被推开的办公室门后,中年女人见到了她的丈夫。
或者说,她一半的丈夫。
在那由红色经络和蜂窝样脂肪构成的肉质地板上,她的丈夫正像一块即将被消化的肉条一样嵌在地里。
他还活着,脸上满是惊惧扭曲到变形的表情,像求救一样死死上伸的手里还抓着两枚闪闪发亮的金币。
而在地板和办公桌的连接处,白白胖胖西装革履的杂技团团长正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兰斯——”
他怨毒又恐惧地说道。
“你又想来我这里偷走什么?”
要不是因为眼前这该死的恶魔,他怎么会从备受追捧的大城市回到这穷困的小镇?又怎么会像座肉山一样困死在这里?
“别忘了……”他阴沉沉地说,“你是永远不能伤害我的。”
是他霍奇买下的黑羊,是他霍奇给了他复生的力量……
即使是恶魔,也要遵循契约!
“你的污蔑可真令人伤心,我已经拿到最想要的【约定】了。”
兰斯弯起蜜金色的眼眸,却示意自己身旁的中年女人上前。
“现在,我只是来替一位可怜的女士取走她应得的报酬而已。”
是的,她应得的报酬。中年女人愣愣地想。
于是她上前去,在她丈夫恐惧又充满希冀的眼神下……从他手中,硬生生抠出了那两枚金币。
啊,多熟悉的眼神。
她想起来了。
她的小宝在被丢出去之前,也是这样希冀又绝望地看着她的。
然后,“嘭——”
一团血雾。
【叮咚!】
寂静的夜里,系统E-616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新人考核副本《微笑羔羊》目前存活玩家:6人】
【再次提醒,副本内死亡为真实世界死亡,副本内收获将归玩家本人所有】
【——祝各位新人游戏愉快】
在这个瞬间,地窖里正在尝试补全C级道具小丑木偶的四名玩家纷纷抬起了头。
死了一名玩家?死的是谁?
是中年夫妻里的一个,还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第七位玩家?
如果凑不够六个人,他们购买入场券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难道真的要去偷去抢?
与此同时,陆语哝的脸色也不好看。
查看人物书并不是什么危险行为,四人组聪明一点轮流开启,今晚应该可以顺利度过平安夜。
如果今晚有人要出事,人选除了她之外,大概率是在那对去杂技团的中年夫妻之间。
一开始陆语哝猜测“提取
羊油”是一个可以被接取的支线任务,按照新手副本整体不超过30%的死亡率来说,中年夫妻一定不会这么快就出事。
除非,马车夫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也就是小丑在撒谎。
羊油并不是能从那些孩童异化成的羊羔身上提取的,甚至……羊油可能也不是羊油,那对夫妇走入了陷阱。
陆语哝伸手拿过放在床头的油灯,里面残余的油脂已经遇冷凝固成纯白色的油膏,散发的香味淡了些,却依旧不被黑山羊之触待见。
她想,小丑为什么要撒谎呢?
系统E-616说,如果在副本中发现了被旧神之卵寄生而非吞噬的高危NPC,需要第一时间远离,并及时上报系统。
……但这句话来得太迟了。
陆语哝已经和兰斯定下了“约定”,在约定完成前,约定双方无法伤害对方,陆语哝不可能向方舟系统举报他。
绿蕾丝发带就如同兰斯送进她手里的潘多拉魔盒。
在道具技能的诱惑下,明知可能有危险,陆语哝也一定会选择使用。
一来,把兰斯和她绑定在一起,有利于混淆视听、身份互证,让其他玩家不再怀疑她,或者让他们自己脑补出一套合理的解释。
二来,按照目前的形式,玩家们不一定能凑齐金币,陆语哝手上也没有足够的钱买票,她的NPC专属支线任务“售票员的职责”可能会失败。
这个任务失败会有什么后果?系统没有明说。
好一点的情况就是单纯没有奖励,因为她并没有把金币“弄丢”,从字面意义上解读,霍奇先生没有理由让她抵债;
坏一点的情况就是霍奇先生耍赖,一定要她交100张入场券的钱,到那时候她恐怕就要直接和肉山对上了……那兰斯必须得出手帮她。
因为,“请您与我一起……拼尽全力为娜莎实现心愿吧。”
小娜莎是“娜莎”,她也是“娜莎”。
这是一个明目张胆的文字游戏。
“笃、笃笃。”
娜莎的家门外,传来了僵硬的敲门声。
陆语哝的思绪被打断。
这个点来敲门的肯定不是镇民,也不可能是那四位玩家。
她心中有所猜测,第三条触手哼哧哼哧殷勤地去开门,门外屈身站着的却是本该在杂技团里的中年女人。
看来死去的玩家是中年男人。
她已经不像个人了,手腕——或者说狗爪上——幽蓝色的倒计时被灰白色毛发覆盖,而异化进度大概能看清已经达到30%。
但她并没有发狂,绷紧的发亮的白丝束缚着她的行动,朝陆语哝僵硬地伸出爪子。
陆语哝定定地看着那些白丝,把一条触手伸出去。
等触手再收回来的时候,牙尖黏糊糊地咬着两枚金币。
红发少女看看金币,又看看中年女人,摇头道:“另外几位异乡人没有和你说吗?六张入场券的
打包票价才是2金币,这样不能单卖。”
中年女人睁着空洞的眼睛,发出犬吠般的声音:“不用唔,给我。”
陆语哝皱起眉头:“你丈夫不是去找羊油了吗?”
“不……油……不能吃……”
中年女人的身子一点一点低下去。
“吃了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进了灰雾中,身子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脏兮兮的家居服上,一层新鲜的血迹覆盖了原本暗褐色的血迹。
人血与狗血,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铛……铛……”
副本第三天,5月30日。
梅里小镇的钟声照常敲响,悠远的钟声惊动了在广场停留的白鸽,它们哗啦啦地飞远了。
熬到这个时间,所有玩家除了陆语哝的精神都有点撑不住。
尤其是,死亡倒计时还在一步步逼近,他们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
他们手上总共也就只有176枚铜币,还损失了一名勉强算是队友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