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也许,此刻的她稍微有一点点大胆。
之前她中途收手让玩家自己抓羊,是因为她留意齐星脖子上的兽牙项链很久了……它和羊皮钱袋一样,一出现就令黑山羊之触蠢蠢欲动。
后来实际情况也证明,这个对C级以下异化生物有禁锢效果的道具绝对算得上新手副本的护身符,等到杂技演出当晚,很可能派上用场。
而选择给羊羔羊油,则是因为她很在意这个羊油的功效。
——为什么羊油灯可以驱散灰雾?
——为什么羔羊会渴望这种似乎取自它们自己身上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陆语哝发现黑山羊之触对羊油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还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感觉。
按照两条……不对,现在是三条了……按照三条触手啥都想吃、吃嘛嘛香的个性,它们会躲着的东西必然有点什么特殊功效。
只见这头舔舐了羊油的羊羔浑身颤抖。
抖着抖着,那些白色的、覆盖着羊羔全身的触丝竟像潮水一样往外剥落,就像剥皮一样,露出了内里肉粉色的大片皮肉、那连接在怪异骨骼结构上的头颅……
类羊的构造褪去,类人的部分暴露无遗。
那恢复清醒的“羊羔”眨着痛苦又懵懂的眼睛,张开的嘴里的尖牙也缩成了小小颗排列平整的切牙,哭吟道:“娜……莎姐姐……我为什么……在这里……”
【异化NPC:小西蒙(异化程度34%)】
陆语哝瞳孔骤缩。
她认得这张仿佛被强行塑造成羊脸形状的畸形的小脸。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孩子还曾举着他的小木偶,穿过梅里小镇的小巷,朝小巷尽头优雅站立的兰斯跑去。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孩子柔软的手指还和白丝一起触碰她,而现在却异化成了古怪而嶙峋的羊蹄。
太过了。陆语哝想。这太过了。
“杰……”克大叔。
她想问马车夫究竟知不知道这些羊羔的本质是什么。
但一转头,马车夫正直直地看着她。
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扭过来,眼神空洞,面部表情僵硬。
像被人拧过头的木偶,不知道看了多久。
“赌一把,救羊。”
后方的玩家堆里,八眉咬牙切齿地一敲拳头。
“要是怪物,那直接把它们押解到杂技团拿报酬就算了,但它们要真是人变的,我总觉得这个任务是什么隐藏阵营选项。”
顾洵没有反对,不过他问:“齐星呢?你怎么看?”
自从齐星拿出道具之后,三人组默契地没有多打听他是如何得来这个道具的,在遇到决策的时候,他们也会多问一问他的想法。
“道具的冷却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齐星摸了摸脖子上的犬牙挂坠,眼眸黝黑,“如果我们现在放了羊,它们再来攻击我们,道具是没法用的。”
八眉叹气:“可惜这还有两个道具没解锁……到底怎么才算确认【???】的身份啊?我们难道要一直等到娜莎恢复记忆吗?”
两个C级道具,一个小羊布娃娃,一个小木偶,全都不能用,就像抱着没有钥匙的宝箱一样,简直闻者心酸。
陈枝之前一直沉默地看着铁笼,她的手腕上的【异化进行时】显示着14%。
“我在想……”她紧紧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像是为自己的猜测而惶然,“十二年前的那场疫病,会不会就像笼子里这样?不然这批十二年前的铁具为什么刚好能用上?”
——十二年前感染了整个梅里小镇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瘟疫,而是“异化”。
八眉因为陈枝的猜测抖了抖:“……那场面岂不是丧尸围城?这个副本是生化危机?”
顾洵听完后沉思片刻,提出两个疑点:“既然面包店老板娘和马车夫老杰克都是经历过十二年前那场疫病的镇民,前者给你们伤药的时候为什么没发现不对劲?后者明明非常忌惮黑羊,看见这些怪物出现的时候又为什么那么平静?”
起初他们默认是马车夫见惯了这种场面,但代入陈枝的猜想后,马车夫的表现就前后矛盾了。
陈枝不说话了,因为她也觉得解释不通,拿伤口来说,她自己的伤口还算正常,但中年女人的伤口边缘长着怪异的带绒毛的肉芽,一看就很有问题。
齐星淡淡开口:“除非他们看不见——不是视觉上看不见,而是像你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那样。”
陈枝一愣。
其他人眼中的娜莎就是红发蓝眼的少女,而解锁了【灵性】属性的她能看见娜莎背后的阴影。
按照这个逻辑,也许面包店老板娘眼中的伤口就是普通的伤口,马车夫眼中的羊羔就是真正的羊羔,只不过力气都比较大。
这就说得通了。
区区一滴羊油的效果并不持久。
不过几分钟,白色触丝重新蠕动蔓延,异化NPC小西蒙又变回了之前的羊羔小怪物,混在第二辆马车的铁笼内,与其他怪物无异。
陆语哝发现了一个规律:
异化程度和人的异化形态似乎并不成正比,中年女人的异化程度高于陈枝,她身上的“非人”特征更明显,但之前那些异化程度高于40%的杂技团演员们则是异化程度越高越类人。
她推测,异化前期会让人快速畸变、理智丧失,30%很可能是一个分水岭,而等到异化后期,畸变的怪物又会慢慢贴近人形、理智回归,且力量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而羊油对异化存在抑制作用,羊油的制作方法目前未知。
现在六名玩家里,那对中年夫妇大概率会接下制造羊油的工作。
而剩下的四位玩家似乎想走另一条路线“解救羔羊”,他们口中关于十二年前疫病事件的猜测令陆语哝打开了新思路。
她跑到领头的马车上,和马车夫——或者说,被小丑操控的马车夫——并排坐在了一起,马车夫转过头,朝她露出一个僵硬的、幅度夸张的微笑。
“你似乎很开心,小丑先生。”
陆语哝没有被马车夫的不正常吓到,她直视着马车夫空洞的眼睛低声喃喃,仿佛想要透过这眼睛与幕后操控人偶的魔术师对视。
“十二年前,这些孩子还没有出生。”
她的嗓音压得很低,但语气冷冽。
“就算他们的父辈们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你也应该选择去报复经历过当年事件的镇民……”
马车夫阴沉地看着她。
“还是说……”陆语哝若有所思,“你没有能力直接报复他们?”
没有能力?
马车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嘲笑声。
“不,不对。”陆语哝自顾自摇了摇头,“你很强,你甚至可以直接控制他们自相残杀,而你不这么做的原因是……被控制的人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是不知情的。”
就像那些孩子们对自己被控制一无所知一样。
这样无知无觉的报复……太无趣,太无效,也太无力了。
“你需要他们所有人,都清醒地面对复仇,你甚至为这场复仇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就在后天晚上。”
陆语哝的语调越来越低,语速却越来越快。
“他们会是你的观众吗?——当然,我们都是你的观众。”
“羊羔会是你的演员吗?——是的,但他们最重要的价值并不是表演,而是让镇民感受痛苦的前戏。”
“十二年前,梅里小镇出现了疫病,而黑羊被镇民认定为传染源,于是镇民们烧死了黑羊……但一切绝不仅仅这样简单。”
“所以……”陆语哝恍然大悟,“那群愚昧而闭塞的人类对小娜莎做了什么呢?做完那一切后,他们甚至把她完全忘在了脑后。”
面包店老板娘对“兰斯”的名字非常避讳,却对她这个明晃晃生活在小镇上的“娜莎”视若无睹,仿佛十二年前的小娜莎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顿了顿,表情变得无辜而懵懂,“究竟是怎样的仇恨,才让你费尽心思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马车夫终于说话了,空洞的眼神冷得可怕,他背后的操控者被触怒了:“你不是她……再用她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我会掐断你的脖子。”
“现在是你需要我。”陆语哝并没有被吓到,毕竟马车夫只是傀儡,而她还有两次售票员胸针的“守护”未使用,“我才是你的这场演出中最重要的观众……和演员。”
毕竟,照片里的“娜莎”永远停留在她的孩童时期,再也不会长大。
她轻轻扯开系在发尾的绿蕾丝发带,光泽的红色卷发披散下来,包裹着她天鹅一般的肩颈。
“这一点,不就是你将她的发带送到我手上的目的吗?”
让她更像照片上的人,让梅里小镇的居民在演出日直面自己的罪孽。
“亲爱的兰斯。”
【叮咚!】
【解锁条件已达成】
【成功解锁C级特殊道具:???的发带】
【获得C级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发带 x1(青梅竹马的美好约定,藏在少女的发梢与翩跹的裙摆间。一次性使用道具,使用后可定下一个“约定”,道具使用对象需包含使用者本人。约定双方需在副本内完成“约定”,未完成约定者将受到反噬。在约定完成前,约定双方无法伤害对方)】
【解锁条件已达成】
突然冒出的系统提示音,把马车上盘着腿冥思苦想的八眉吓了一跳:“卧槽?”
【成功解锁C级特殊道具:???的布娃娃】
【C级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布娃娃 x1(由小娜莎亲手制作的小羊布娃娃,抱在怀中可帮助使用者伪装出头羊的气息——但小心,使用时长越久,越有可能同化为羔羊)】
“我的道具突然解锁了。”八眉一边把布娃娃塞到陈枝和顾洵那边,让他们看布娃娃的道具说明,“难道是娜莎突然恢复了记忆?”
但往前面望一望,红发少女只是坐在领头的马车上,和马车夫“友好和谐”地闲聊。
陆语哝当然没有恢复记忆。
她只是终于确定了售票员“娜莎”和照片里的“小娜莎”是两个人,真正的小娜莎已经死了,死在十二年前的那场“疫病”里,不然小丑兰斯肯定不会把复仇当做主要目标。
她们不是什么年少和年长,而是过去的死者与现在的生者。
——“小娜莎”的身份是独立的。
确定这一点后,才算达成了“???”身份的解锁条件。
至于陆语哝现在扮演的身份是怎么来的,是系统搞出来的特殊工具人还是副本剧情里本来就有的NPC,陆语哝还不能确定。
其他玩家并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们很高兴道具终于能用了。
陈枝问齐星:“你手上的小木偶道具怎么样?”
齐星点点头:“也解锁了,但功能不全。”
他也大方地将小木偶递给她。
【C级特殊道具:小娜莎的小木偶(半成品) x1(由小娜莎亲手制作的小木偶,可惜还没有画上眼睛,补全油彩后将方可解锁完整功能)】
“补全油彩?”陈枝思考着,“如果我们自己画上图案也算的话,地窖小房间的桌上就有颜料,这个木偶和镇上那些小孩手里的木偶很像……十几年前杂技团的表演形式应该已经兴起了,她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小丑木偶。”
顾洵低声安排:“那就按照我们之前商定好的计划行事,只是最终汇合地点改为小镇北边的牧场,这个布娃娃道具可以让我们的行动顺利很多,等到了地窖之后,我们再想办法解锁小木偶道具。”
其他三人并无异议。
【死亡倒计时 46:52:49 / 异化进行时 25%】
中年男人难得面色柔和地宽慰着他的妻子:“等有了羊油,我们就能在白天的时候去外围灰雾那边探探路,说不定能找到离开的办法,远离灰雾之后,你的异化可能就能慢慢恢复正常……”
“怎么试?”中年女人嗓音沙哑地问,“我们已经没有另一只小宝了。”
小宝是他们家养的宠物狗的名字,养了很多年,几乎陪伴了她作为全职家庭主妇的全部时光。
他们刚进副本、发现小镇被灰雾困住无法离开的时候,正是她的丈夫把跟着他们误入副本的小狗丢进灰雾里探路的。
她单薄的家居服上还沾着那时候沾到的血。
中年男人的话顿了一下,语焉不详道:“我们可以再抓一只动物来试试,这种年代的小镇别的不多就动物多……等这个副本结束回家之后,我再给你买一只品种狗吧——你可以继续叫它小宝。”
中年女人愣愣地应了一声:“……好。”
她怀疑异化已经影响了她的脑子。
不然她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地怀疑,她的丈夫似乎已经不是她认识的丈夫了……
好像有怪物占据了他的躯壳,他的每一句话,都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
好痒啊……她的皮肤好痒啊……
好像有什么要从她的皮肉下钻出来了。
“哐当!哐当!哐当!”
“咴——!”
羊蹄踏出金属笼子的声响与马匹的嘶鸣声突然从后方响起,打断了中年女人的魔怔状态。
领头马车上的娜莎和马车夫回过头,却见原本由娜莎乘坐、后来因为娜莎离开而由马匹自己跟着车队前进的第二辆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
大概是离其他马车铁笼太近的缘故,第二匹马车里某只没绑口嚼的羊羔一口咬在了车队的第四匹马身上。
受惊的第四匹马吃痛,受惊跃起嘶鸣,撞上了最后的第五匹马。
齐星和顾洵大力拉扯着缰绳,但受惊严重的马匹们还是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转身往坡下跑去,和第二匹马车一齐在坡上翻倒,场面乱作一团。
肇事的羊羔张开遍布利齿的口裂,帮车里的其他羊羔们咬断绳索,咬开铁笼的木栓插销,一只接一只,纷纷逃出了铁笼,在羊油的诱惑与离开之间迟疑。
“羊跑了!羊跑了!”在草地上滚了一大圈的八眉夸张叫唤。
他一边抱紧怀里的小羊布娃娃,一边大声哭嚎:“啊呀啊呀,它们要跑进灰雾里啦!”
在“头羊”的驱使下,羊羔转身,飞快地往灰雾里冲刺。
中年男人惊讶又恼怒地喊着:“你们怎么办事的?!快追啊!”
同样摔在草地上的陈枝呼痛:“怎么追啊,我脚崴了!”
陆语哝轻轻捂住嘴:“啊呀啊呀,这可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马车夫:“……”
马车夫阴测测说道:“异乡人,没有这些羊羔,你们今晚的报酬可就没了。”
【叮咚!】
【群体支线任务:笼子里的小羊羔 已完成】
【任务需求:解救羊羔/押解羊羔(已失效)→解救羊羔(已达成)】
【任务奖励:梅里小镇通用金币 x1(已失效),NPC好感度变化(已达成)】
八眉的哭嚎声猛地一停。
要死,游戏系统一开始也没说奖励是和选项绑定的啊!
【叮咚!】
【NPC“娜莎”好感度提升至:[友善]】
【获得NPC专属人物书:《微笑羔羊·牧羊女》】
陈枝也一愣。
她转头看向中年夫妻,发现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收到系统消息的样子,那应该只有他们四个人获得了人物书。
但实际上,玩家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眼中的人物书的主人公,NPC“娜莎”也收到了和他们一样的提示。
人物书属于虚拟道具,会把使用者拉入人物书的“剧情”里,系统友情建议玩家在安全的环境下使用。
现在的情况当然不算安全,玩家们按捺住点开人物书的冲动,和马车夫打商量。
“羊羔逃走是意外,我们是干了活的,总不能让我们做白工。”
马车夫说到底是打工人而不是发工钱的人,自然不愿意接这个话头。
于是玩家们又退了一步:“天现在这么黑,我们为了抓羊跑到这么远,摸黑回去也不方便,这油灯我们得提着走。”
本来油灯已经烧了大半,马车夫闻言也就松了口。
于是押解羊羔的队伍就地解散,马车夫和中年夫妻将剩下的羊羔送回杂技团,四名异乡人回他们打算今晚继续借住的牧场地窖,而娜莎则准备溜回家了。
“我那车羊羔也跑啦。”红发少女提着油灯摊手,“霍奇先生的怒火还是由可靠的杰克大叔独自承担吧!”
听见她的话,中年男人脸色一白。
灰雾弥漫的小巷里。
陆语哝轻轻吹灭了羊油灯,昏暗的夜色下,三道猩红的触手像怪物一样环绕着她。
在黑山羊之触升到B级之后,不谈小镇外围的浓雾,小镇城区里的弥漫的灰雾对她能造成的伤害已经微乎其微了,她只是单纯地想拿走油灯而已。
之前和马车夫说的话都是骗鬼的。
比起回家,陆语哝其实更想跟中年男人一起去杂技团弄清楚羊油的制作方法。
但现在其他四位玩家也拿到了人物书,她担心人物书里有什么超出掌控之外的剧情,还是得先找个安全地方把人物书用了。
有了第三条触手的速度加成之后,陆语哝赶路的速度显著提升。
小镇依然是静悄悄的,不见镇民的踪迹,马车夫和羊羔能在夜间行动,大概率和他们身上的异常状态有关。
回到娜莎的家中,陆语哝侧身蜷缩在床上,在黑山羊之触的守卫下,触发了人物书。
【——是否确认开启“娜莎”专属人物书《微笑羔羊·牧羊女》?】
【——是】
使用人物书的感觉就像思维被拉扯进引力巨大的黑洞。
而在陆语哝彻底陷入沉眠的前一刻。
一根眼熟的、发亮的白丝,像轻盈的羽毛一样……
落在了她的心口。
娜莎有了一个小秘密。
娜莎没有家人,娜莎没有朋友,娜莎没有漂亮的小裙子,娜莎没有可爱的洋娃娃。
但是,但是,娜莎有了一个小秘密。
梅里小镇臭烘烘的牧场里,个子不过半个大人高的牧羊女小娜莎,费力地穿上几乎能包住她大腿的脏兮兮皮靴,去给围栏里的羊群清理羊粪。
这实在是不轻松的活计,可小娜莎每天都得干——生病了得干,下雨了得干——不干就没有硬邦邦的面包和寡淡的清水来填饱小小的肚子。
不单单是清理羊粪,她每天还得挑水、放牧、挤羊奶……
可是最近母羊都不怎么产奶了。
天气越来越冷,小羊们也都开始吃牧草、长出了可以抵御寒风的厚毛,能熬过冬天的小羊才能顺利长大。
娜莎很是忧愁。
如果没有羊奶的话,她的小羊要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呢?
她的小羊,她一个人的小羊,她的小秘密,一头小黑羊。
不不不!娜莎可不是小偷!
牧场主的羊圈里都是白羊,白羊是生不出黑羊的,镇上的居民也不欢迎黑羊——他们总说黑羊是恶魔之子的化身。
娜莎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像一团蜷缩在稻草堆里的煤球儿一样,颤颤巍巍睁开湿漉漉的、蜜金色的眼睛……
只一下,就让小娜莎的心都融化了。
那些羊群里的小羊哪里有她的小黑羊可爱呀!
哪只小羊的睫毛能比她的小羊长呀!
哪只小羊能比她的小羊乖巧听话呀!
今晚娜莎回家的时候,小羊就乖乖地蜷缩在她的小床上——噢,牧场的地窖就是娜莎的家。
用很多干稻草铺成的小床,睡着小羊也睡着娜莎。
如此温馨又美好的一幕。
看着这个画面的陆语哝正站在床边,她伸出手,皮毛油光水滑的小黑羊似乎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继续沉沉睡去。
陆语哝的手像穿过投影一样,在黑色羊羔和小娜莎蜷在一起的身影里穿过去,像一个误入过去的时空旅者,只能静静等待着记忆的流动。
这真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娜莎的小衣服里塞满了稻草,牧羊的时候只能悄悄躲在大羊的肚子下面取暖。
羊群的产出不少,但羊毛和羊奶都是要卖钱的,每次娜莎为她的小羊讨一点羊奶,都要被牧场主扣工钱,更不要说羊毛这种贵价货啦。
回到地窖里的小娜莎手脚僵硬地坐在稻草堆上,不肯去抱她的小羊:“我身上太冷啦兰斯,不要过来贴贴喔。”
兰斯——差点忘记介绍了——在捡到小羊的第三个月,娜莎给越来越健康的小羊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兰斯用那双蜜金色的眼眸执拗地望着她。
小娜莎一会儿捂着自己的心口,一会儿又捂住自己同样冰冷的小脸,不去看它。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等小娜莎从手指缝里偷偷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见地上多了一撮一撮、打着卷儿的黑色羊毛。
羊毛堆像小山一样把兰斯埋在里面,足够她做一件不是塞满稻草的冬衣。
于是今晚娜莎的小秘密又变了——娜莎有一头神奇的小黑羊!
但是,但是,神奇的小黑羊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了。
陆语哝只能眼睁睁看着红发小姑娘在自己脚边啪嗒啪嗒掉眼泪,那张熟悉的面孔憋得通红,但陆语哝什么都做不了。
为了买药治小羊的病,娜莎白天牧羊,晚上跑去镇子上打零工——送报纸、送奶瓶、洗碗洒扫洗衣服。
镇子上的孩子们都不欢迎娜莎,因为她身上“一定有一股臭烘烘的羊味儿”。
镇子上的主妇们也不喜欢娜莎,虽然她们会给她工作,会给她不要的碎布头,但她们从不让娜莎踏进家门一步。
娜莎抱着她的小羊,委屈地皱着苍白漂亮的小脸,自言自语反驳着:“娜莎才不臭,娜莎是香香的——那些酒馆里的叔叔这样说,虽然娜莎不喜欢听。”
说她香香的叔叔们总是喜欢靠得很近,总是试图摸她的脸和身体,娜莎只能茫然又不安地避开。
黑羊在她怀里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声,在娜莎熟睡之后,它挣脱娜莎的怀抱跑了出去。
陆语哝紧拧着眉头。
当夜酒馆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
镇上流言四起,有人说看见火光中有诡谲的黑影,那一定是恶魔之子在人间作乱。
而回到牧场地窖的黑羊,脸上多了一块被火烧出来的伤疤。
娜莎吓得够呛,兰斯把受伤的脸贴在她怀里,说什么也不让娜莎去镇上。
如果娜莎想在晚上出门,它就拖着虚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追出地窖,要是跑不出去,就在地窖里发出吵闹的动静。
娜莎被他上次突然跑出去却受伤的事情吓坏了,生怕它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每晚每晚在家陪着它。
好在她的小羊有着足够坚韧的灵魂,靠自己熬过了这场大病的兰斯开始飞快地长大。
它已经不用喝羊奶了,娜莎得像放牧羊群一样带它去草地里奔跑进食。
带兰斯出门的行动就像捉迷藏——虽然娜莎没有玩过,但她觉得即使是由镇上最大的孩子组织的捉迷藏也没有这样快乐。
她的小羊是一头顶顶聪明的小羊,躲牧场主、躲羊群、躲偷溜进牧场的野兽,没有哪只羊能比兰斯做得更好。
只是有一天,娜莎发现她找不到躲起来的兰斯了。
整整三天,小姑娘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哭得回家之后一抽一抽地摔进稻草堆里——没摔实,她被一双男孩的手接进了怀里。
黑发金眸的男孩,精致的面容上有一块看起来像烧伤的胎记。
他穿着娜莎的旧衣服,胳膊腿儿的布料都短了好长一截。
他低着头,温顺又虔诚地看着她。
宣布一个好消息!
娜莎有朋友啦!
会砍树会手工会给娜莎搭漂亮的小床小桌子!
娜莎最最最最、最最最喜欢他!
之后的一切都像一个童话故事。
牧羊女和她的小羊慢慢地长大,小羊也从一天只有短短几分钟能变成人,变得逐渐能维持人形越来越久。
又一年枫叶落下的时节,陆语哝跟在手牵手往镇上照相馆走的两个孩子的身后,绿色蕾丝发带在小姑娘蓬松的红卷发尾轻轻飘荡。
虽然已经长大了几岁,但攒钱对于没有父母的孩子来说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张珍贵的黑白照片几乎花光了娜莎和兰斯所有的积蓄。
但是,这可是他们相遇三年的纪念日呢。
他们还会有四年、五年、六年……几十年的纪念日,三年的可只有一次!
回到地窖的娜莎坐在小书桌旁,在照片背面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娜莎和兰斯
永远在一起”
已经维持不了白天人形的黑羊在她脚边仰着头,温顺又虔诚地凝视她。
“嘭!”
“嘭嘭!”
有人在大力推拉着地窖的小闸门,推不开,于是改成了狠跺。
“嘭——!”
醉醺醺的壮汉挤进地窖里,在孩子的身形面前看起来就像一座小山。
他当年曾在跑出着火的酒馆时狼狈得屁滚尿流,而现在扯着娜莎的胳膊把她摔到床上的时候,就又像是一个英雄了。
陆语哝下意识召唤出触手,触手却像不存在一样不出现,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一次一次穿透他们的身躯。
在娜莎惊恐的尖叫声中,黑羊用身子去冲撞、用牙齿去撕咬,但壮汉只是不屑地将它一脚踹开,黑羊的身躯狠狠砸在地上,撞翻了新做的小凳子。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黑羊拧着扭曲的腿,蜜金色的眼眸染上了猩红的血色。
它的影子在烛光下扭曲地扩散,影子里藏着无数黑暗凝结的籽。
而同样的血色在壮汉的身上爆开了,豪猪一样的鬃毛从男人爆裂的眼球中生长出来,他痛得满地打滚嘶吼,而这嘶吼引来了刻薄又年迈的牧场主。
——娜莎的尖叫没有惊动他,还得是男人的尖叫更有穿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