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冉开始脱去外头的棉布秋衣,垫在底下。
看顾冉脱衣服的裴六娘吓了一跳:“你,你做甚么?脱,脱衣裳?”
“我只是脱了件外衣而已,原则上说,穿得越少,这雪洞越暖和。”顾冉解释,“再说,直接睡雪地上,也不暖和,脱件衣裳铺上,更容易取暖。”
裴六娘一脸难以置信,但不来都来了,她也如顾冉那般勉强支棱起半个身子躺了下去,看看身上的袄子,犹豫了一下,终于才是脱了下来,如法炮制般铺到低下,这才躺了下去。
雪洞里的空间有限,两人人躺着不得不挨在一块儿。
顾冉还是第一次跟人一个铺盖——不,一个山洞睡,也第一次领略到麦大婶母女两人偎依在一起睡的那么香的体验。
本来人类抱着睡就能互相取暖,现在多了个人在旁边躺着,多了个热源,顾冉马上就觉得比在监牢时一个人睡暖和多了。
而且裴六娘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子竟然热得很,像个不断发热的暖炉。
“裴六娘!”
“嗯?”
躺下去,原本身体僵硬得很的裴六娘,好一会儿都不敢动,而后才慢慢缓和下来,听顾冉一叫,又紧张起来。
她又想干什么?
“你的体温……你的身子发热,是冷着了?”
要她是受冻高热发烧,这荒山野岭的,可麻烦了。
哦!顾冉于是没说话。
因为体质差异,有些人的体温会比寻常人偏高,怕这裴六娘就是这群人之一。
既然是正常现象,顾冉没有在意,脱了棉布鞋的脚丫子交叠在一起,开始互相摩挲。
“顾二娘。”
“嗯?”顾冉脚步运动一顿,不得不停了下来。
“你在动什么?不舒服吗?”
听在顾冉耳里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疑惑。
“不是,受冻的话,我的脚,容易长……容易害寒疡,我动一动,预防一下。”
裴六娘于是也没说话了。
顾冉看裴六娘不像是阻止自己不许这么干的一位,一双脚丫子继续摩挲摩挲,感觉脚趾暖和起来了,才停下来,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天下来她疲惫得很,刚刚又吃得饱饱的,很容易就睡了过去。
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裴六娘稍稍侧过头,看着身边的那张睡脸,鼻子习惯性微翕,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慢慢阖眼。
雪地的这一夜,反而是顾冉来到这个大盛朝睡得最舒适的一夜。
睁开眼,感觉到浑身发暖,入眼是一张睡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偏靠在裴六娘的肩头上,裴六娘亦在沉睡中无意识地靠了过来,两人偎依着互相取暖过了一宿。
闭着眼睛的一张芙蓉面,睡得稳,又不冷,唇红鼻琼,也好看得很。
顾冉看着裴六娘的脸发了一会儿呆,而后才听见洞口外面传来官差们的说话声,正犹豫继续躺着待到裴六娘醒来好,还是现下就叫醒她,就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醒,醒了?”顾冉不免尴尬,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慌乱地一下将身子挪开,结果一边胳膊撞到了身侧的雪壁。
“嗯。”裴六娘低低应了一声,半坐起来,抓着袄子胡乱披到身上,手脚麻利地爬了出去。
顾冉搓了搓撞疼的胳膊,也马上抓起垫在底下的棉布秋衣,穿了起来。
那秋衣依然带着残留的暖意,穿在身上爬出雪洞,登时就被风吹没了。
外头果然还是很冷。
顾冉忍着寒风,将洞穴一旁的棉布鞋抓上。
风干了一夜,棉布鞋好歹是干了,不过还是冷得很,还硬硬的,面上还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她将鞋面的霜拍了拍,而后拗了拗,这才穿起来。
穿进去后还用脚板底来回摩挲了一下,觉得舒服了才作罢。
鞋子穿好后,看到裴六娘还在一旁候着,顾冉拿上沾了雪沫的配刀,走到洞口那边还给了李解官。
“哎,顾氏,你那法子不错,能用。”李四看是她,笑着说了一句。
什么法子?
顾冉才看到山洞另一边的雪地上,有一个明显的雪洞,估计是李四跟轮值的官差跟她学着挖洞过夜。
顾冉笑笑,没作声。
能动的官差们早早地就起来了,而后跟着李解官去附近劈树找腾条,做了三个简单的木架子,打算一会儿将重伤的官差拉回驿站。
至于两个还能走的,也给找了做木杖的树枝,让他们慢慢跟着走。
受伤的官差们精神都很好,没看出有谁是因为伤口问题生病加重的。
估计一来冬季气温低,伤口不易感染,细菌活跃度不高,其次受伤后得到了及时救治,李解官用酒给伤口消毒过,上了药,最后就是昨晚吃得饱睡得好,以致于伤患情绪开朗,抑制了病情的继续恶化。
但既受伤,还是得回去好好看大夫及时敷药休养的,所以今儿一大早,为了尽快回去,李解官才带着官差做了这些担架。
不仅是担架,昨儿夜里头吃的五只狼,从狼身上剥下来的狼皮,吹了一夜,那官差们也打算带回去。
只是因为那狼皮是厮打受伤后杀死的,狼皮并不完整,一张狼皮上有几处刀剑造成的豁口,还有一些因为刀口凌乱缺口太多不能要的,丢弃在了地上。
顾冉找了山洞旁边的树上一截细树枝,放进在嘴里头刮了刮牙齿,接着抓了树上的一抔雪放到嘴巴里漱口。
熄灭火堆,收拾整理过后,将三个伤员从山洞里抬到木架上,李解官吩咐顾冉跟裴六娘一人负责照顾一个伤员,十个人就这么慢慢朝驿站出发。
幸好如今地面上都是雪地,拉着担架可以滑行,减轻了拉担架的官差的负重。
顾冉看护着负责的重伤官差,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不多时,那棉鞋就又沾染上了雪沫子。
昨儿夜里头吃的狼肉,经过一夜,早消化掉了,起身也没有吃食做早膳,胃里没有东西,饿得人头重脚轻。
回程走不快,为了照顾两个不得不走路的伤员,只能走一段路停一段路的。
幸好,走到一半,遇上了驿站接他们的驴车。
其中一个轻伤的驿卒在顾冉他们醒来之前,就先让李解官派出去回驿站通知陶主簿了。
陶主簿见李解官等人昨夜一宿没回,心里头正焦急,刚要派人去搜,就遇见了受伤回来报信的驿卒,于是赶紧派了两辆驴车去接人。
所以后半段路,顾冉坐上驴车,终于不用在雪地上踯躅而行了。
驿站里头的留守的人已经从先回来的驿站嘴里知晓了他们遭遇狼袭的事了,顾冉跟裴六娘回到监牢里头,麦大婶母女一见她们就嚷了开来:“顾二娘,你没事吧?”
“顾姐姐,你们真的遇上狼了?”
麦香也担心得很,表情惴惴不安地,顾冉还没来得及回一句,麦大婶边打量了顾冉一番边再次追问:“有没有被咬伤?”
顾冉摇摇头,“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看顾冉脸色疲惫,麦大婶母女确认过后,松了口气,再看看裴六娘似乎也安好无损,放下心来坐到一边再不打扰她们,让她们好好休息。
平安回到监牢里的顾冉轻轻吁了口气,坐在铺盖上抱着火笼靠着墙壁,完全不想说话。
裴六娘坐到她身侧,也是如此。
从昨日到眼下回来,在冰天雪地的林子里折腾了这么久,又走了那么长的路,回到驿站,那股气劲一下消了,只觉得浑身疲累得很,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想。
没过一会儿,外头看守便带了官差进来:“顾氏,裴六娘?”
“在,什么事,官爷?”
“李大人着我们伙房热了一些吃食,你们这一份,送过来了。”
说着,看守打开门,那官差就将两份膳食放到了监牢门口,顾冉跟裴六娘均走到了门口,将自己那份吃食端了进来。
一份两个白面馒头一个干馍馍,一份杂粮粥,另外还有一份咸菜。
比起昨儿夜里的烤肉,着实朴素,但比起平时吃的牢饭,则好多了,因为份量大了,还有平时吃不上的白面做的馒头,除了咸菜,还都热乎着。
看来是因为昨儿她们被带出去后遭遇了狼袭,李解官想安抚人心。
“官爷,我们渴得很,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人一碗热水喝?”顾冉尝试着得寸进尺地问。
她快两日没喝过水了,身体极需补充水分。
“诸多要求,等着。” 官差虽然口头上这么说,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应下了。
“谢谢官爷。”
顾冉才不当一回事,捧着自己的吃食坐回位置上,裴六娘也跟着并排坐了过去,顾冉没说话,首先将两个馒头吃完了,再就着咸菜喝完了那碗杂粮粥。
至于剩下的那个干馍馍,留到最后慢慢吃,吃不完还可以留着下一顿。
后面送上来的水太热,冒着白气,顾冉啜一口试试温度,太热,于是等过一阵子,再端起来吹吹气,一下子全喝进了肚子里。
胃里再次填满了食物后,顾冉感到浑身热乎,总算舒服了许多。
看顾冉的脸色好转,又等了一会儿,麦大婶母女才又围了过来,“能借火笼给咱烤烤火么?”
顾冉这才看着自己的火笼,意识到自己一日一夜没回,这火笼里的炭居然还烧着,而后去看收拢在角落里的碎炭。
窦婆子给的碎炭,已经所剩无几。
“咱们怕这炭火灭了,不好找火重新烧,我看顾二娘你在的时候也是日日得添炭的,所以帮忙给你续了几回炭,你别介哈!”麦大婶笑嘻嘻道:“这火笼续了炭,没人烤,也是浪费,所以我就也烤了几回哈。”
“阿娘!”麦香又小小声不安地叫了起来。
阿娘真是的,那火笼原本就不是自家的,顾姐姐不在,阿娘私自拿来用她就有点过意不去,到她为了烤火还私自翻了顾姐姐的木炭,就让她更为不安了。
眼下阿娘还这么大喇喇地说,真怕顾姐姐生气。
“顾二娘,你不会介意吧?”
麦大婶也怕顾冉翻脸,可这么冷的天,没火烤跟有火烤的区别太大,她忍不住这个诱惑,再说,就是她不烤,她也怕自家闺女受冻,所以一边说,一边赶紧掏了两文钱出来,“我照常给你钱啊!”
“不介意,像你说的,断火了不好续,续上不烤也是浪费。”就是得找机会到伙房的时候偷点儿炭回来。
顾冉不想在这么鸡皮蒜皮的事上纠结,抓过麦大婶手上的铜钱,把火笼给放到地上,麦大婶拉着麦香就赶紧围上去了。
麦香小心翼翼地瞥了顾冉一眼,看她表情并不似生气,才大着胆子伸出手去。
“这天儿可真冷啊,怕是到最冷的时候了,你们还在外头露宿,可真难为你们了。”麦大婶继续自来熟地问。
“嗯。”顾冉点点头。
“那啥,我听说了,冯爷是被狼咬死了,这事,是真的?”
“是真的。”顾冉不动声色地说着,脱下棉布鞋,又脱了湿掉的袜子,靠着火笼旁边烤了起来。
这棉鞋,在雪地上可真容易弄湿,她仅此一双,也没得轮换,昨儿今儿穿的都是湿鞋子,这么下去不行,容易得寒湿脚,导致脚足失温,皮肤溃烂,冷痛肿胀。
“麦大婶,你会不会做鞋子?”
“会,当然会,针线活我都做几十年了,鞋子是肯定能做的。”麦大婶自豪。
麦香在一边听着,也问:“顾姐姐你是想做鞋子吗?”
“没错。”顾冉说着,去瞅麦大婶跟麦香穿着的鞋子,发现也是棉布鞋,不过看起来比自己的棉布鞋厚多了。
顾冉羡慕地瞥了她们的棉鞋一眼,再见着裴六娘那双羊毛毡靴,更嫉妒了。
这女监牢里头,人人都有厚铺盖,就她没有;人人都有保暖的鞋子穿,也就她没有。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能不能帮我做一双厚底的,容易在雪地上行走的靴子?
“靴子就别想了,又没布料又没皮料,怎么做?”麦大婶否定,摆手,摇头三连。
“再做一双棉布鞋吧?轮着穿也好。”麦香提议,“阿娘,我们还有些布料,可以给顾姐姐做一双鞋子吧?我来做,不收顾姐姐手工费银子。”
“傻香香,怎么可以不收银子?”
不收银子?香香啥时候变得这般傻气直冒了,收,肯定要收。
麦大婶在麦香头上使劲拍了一下,而后朝顾冉笑,“顾二娘你要我做鞋子也不是不行,但你也没半片布料,所以我做也得先看看布料够不够,而且鞋底,也得比划大小重新纳才行,这么着吧,一双厚底棉布鞋,布料手工全包,一两银子如何?”
“这么贵?”
“得看是何人何地何时做的鞋子嘛,自然比平时做鞋子要贵一点点了。”麦大婶理直气壮道。
这监牢里头,会针线活还有多余布料的,仅她一家,顾二娘缺鞋子,不找她们做,还能找谁做?
顾冉为难,看了麦大婶一眼,还要说什么,另一头裴六娘凑了上来,开口道:“我可以做。”
顾冉一怔,麦大婶也哑了,齐齐看着她。
“我会针线活,可以帮你做鞋子,不收你一文钱。”裴六娘看着顾冉,重申。
听说裴六娘要帮顾冉做棉鞋,麦大婶母女均惊讶至极。
这裴家六娘,穷凶极恶的裴六娘,灭了郑州裴家满门的女魔头,竟然会针线活儿,还不收银子?
什么时候听说这裴六娘是这般好相与的人的?
顾冉也愣了许久,直到裴六娘再问:“你信不过我吗?”她下意识便答:“不,信得过。”
“那就这么说定了。”
抛下这句话,裴六娘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过自己那只包袱翻找起来。
顾冉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看着裴六娘当真从包袱里拿出了针线包,以及一块碎布,递过来给她,同时将插在一份棉布上的针都拿了出来:“量一量你的鞋板子多大。”
顾冉接过去,拎起棉布鞋,用布给裴六娘比划出来。
“鞋底,最好厚一些。”顾冉提醒。
“可以。”
裴六娘确定后,在碎布上插上几根针做好标记,便靠着墙壁坐着先将那碎布上鞋底大小给固定起来。
麦大婶母女回过神了,麦大婶忍不住低声问:“顾二娘,你跟那裴六娘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都让这个魔头愿意不收银子白干活了!
“裴……裴六小姐姐人这么好的么?”麦香也小小声凑过来问。
“还好吧,你们放心,我有分寸。”
裴六娘为何对自己这般好?
是因为经过昨日那一遭,天底下除了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指证她杀了官吏犯了死罪。
于是希望刷一刷自己的好感,施恩施惠,继续巩固共犯联盟牢不可破吧!
她既然愿意帮忙,还不收钱银,那自己也乐得给她帮忙。
为了让她确信自己是值得信赖的共犯,也有必要继续巩固共犯联盟牢不可破!
所以裴六娘想给她做鞋子,那便做吧,她正好省事。
顾冉就坐在裴六娘身边,偶尔看她一眼,看她纳鞋底纳得飞快,没想到这裴六娘女红也这么好。
一般做鞋子得用三日,看她这娴熟灵快的动作,怕是两日就能成了。
于是不再担心,抽了一些稻草席上的秸秆,开始搓起绳子来,等困意上来了,将薄被烤暖了,才躺进铺盖里头
进了铺盖也没马上睡,继续搓脚趾头,搓暖后,从工作间拿了橘皮糊糊,悄摸摸给手足敷上,这才放心睡过去。
因为有官差受了重伤,李解官原本打算尽快启程的计划暂时被搁置下来。
如今驿站里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他们去寻找冯多金那一日发生的事情。
冯多金被狼群咬死吃掉了。
吃掉冯多金的狼群遇见了搜寻的官差跟驿卒。
狼群围猎官差跟驿卒。
李解官手刃狼群,骁勇无畏。
他们回驿站的次日,李解官就带上了另一批官差,按照受伤官兵给的路线图,直捣狼窝,将余下的两只狼杀了带回来。
一并带回来的,以及归他所有的官制配刀,还有被狼撕咬得破破烂烂的皂衣碎片。
除了将管制的那把配刀留下来,冯多金的尸骸跟皂衣就葬在了驿站不远处的一块荒地,待来日迁坟。
这事成为了驿站冷清的年节里最热门的话题,也将裴六娘与顾冉杀害冯多金的嫌疑抹灭得一干二净。
不知道裴六娘心情如何,反正顾冉是彻底放下心来。
李解官估计不会再为这事审讯她了,好事一桩。
所以这两日心情变得忒好,尤其是李解官没安排轮值劳作,可以呆在暖和的监牢里头不出去,再见着一旁的裴六娘纳好了鞋底,已经开始做鞋面,想想不久后自己就能,想想不久后能多一双棉布鞋,日后在雪地上走路不用这么辛苦了,所以特别高兴。
等到外头官差传信,初六启程出发时,新棉鞋也做好了。
顾冉接过棉鞋,鞋底纳了两层,厚实得很,不怕在雪地上走一会儿沾上雪沫子就湿了,鞋面跟后帮里一面用的是棉布,摸上去软乎乎的,估计塞了不少棉花,外一面用了深色青调的麻布,结实得很,再看针脚,密密麻麻地,长短均匀,可见做鞋的人下了苦功夫。
接过去后,顾冉马上穿着走两步试了试,她表示这新棉鞋做得很合脚,很喜欢。
“看不出来,裴六娘你手艺这么好的。”
裴六娘克制着表现得淡然得很,嘴角拼命往下压,但一双桃花眼还是明显的弯了起来,脸颊竟然还露出了两个酒窝,甜津津的,让她似乎嗅到了好闻的橘子气味,于是顾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没注意到,裴六娘的耳根偷偷红了,倏然转身,装着有条不紊地收起了针线包跟余下的布料塞进了包袱里。
于是顾冉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她的东西少,简单得很,就当初窦婆子给她张罗的薄被,以及手上的这双新鞋子外,就没了。
没有包袱,之前搓好的绳子就起了大作用:她试着将薄被叠好卷起来,用稻绳子绑起来,那新的棉鞋也用绳子一绑就可以了,一起捆起来后,外头还可以将她这段时日编制的稻草席子也卷好扎牢,多搓出来的绳索放到工作间里头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来,不管是自己背还是放在随队的驴车上,都方便。
不过她打算明日就穿新棉鞋,把旧棉鞋烤干后带上。
她倒是想也把火笼带上。
但囚犯是不允许烤火的,监牢里头还好,若是在外面,跟所有囚犯多了接触的时候,冲突时难免会有人打火笼的注意,那炭火亦是凶险的利器,李解官不可能同意让她随身携带。
所以顾冉只能表面上放弃火笼,只带上了最后剩下的一些碎炭。
在外头烧火取暖不容易,有这些碎炭做火引子也好。
初六这一日,她们这四位女囚再被叫去伙房最后一次轮值帮忙,顾冉依旧负责烧柴。
那负责给流放犯准备吃食的官差,昨儿起就开始预备在路上吃的干粮,今儿早上要做的是最后一批。
等做完后就马上收起来,等日后到饭点的时候,再拿来派发给人犯吃。
在伙房里头拿着烧火棍捅了捅炉灶,装模做样跟忙着做吃食的官差道:“官爷,这柴彦看着烧没了,能允我去旁边柴房多拿一些过来吗?”
“去吧去吧。”
官差正忙着呢,随口便道。
那柴房就一墙之隔,有什么动静他们马上就能知道,而且里头除了柴就是炭,这人犯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官差表示放心。
但他们不知道,顾冉就是冲着柴房里的柴炭去的。
柴房里头没人,顾冉偷拿了好些碎炭跟柴薪,藏到了工作间里头,这才又搂了一些干柴,回到伙房,蹲在灶口旁边,若无其事继续烧柴。
很快,最后一批口粮做好了。
早饭原本是不提供的,不过是年节后重新启程,李解官给每个囚犯派了一个干馍馍后,就集合所有人准备出发了。
因为副官死了,另外有三个官差重伤不能走,押解官差只剩下四人,但人犯却还有十八人,为安全着想,李解官让陶主簿抽调了两个驿卒,协助送他们前往随县,打算在随县找当地县衙借调两个官差,送到府城后即可。
李解官隶属郑州府衙刑部,押送这队犯人的方式属于短解。
所谓短解,意即押送犯人的官差不是从受刑地一直押送到流放地的,而是将流放犯从一个州押送到下一个州后,由当地州府官吏查阅文书无误后,接收所有犯人,再从当地州派出官差,继续押往下一个州,如此行事,直到最后一个接收州府的官吏将犯人送到目的地。
而完成人犯交接后的官差就可以卸任打道回府。
麦氏母女早早背着包袱拎着铺盖匆匆出去了,那裴六娘也卷起了铺盖跟包袱,顾冉故意落在了最后,趁她们不注意,一下将熄灭了炭火的火笼收进了工作间。
她还指望在工作间用这火笼烧炭烤肉给自己开小灶以及做橘皮糊糊,只要避开眼线别被人发现就行了,没找到炉子之前,火笼自然是不能丢的。
等顾冉离开监牢,走到驿站门口时,见到所有男囚犯都列队排好了,麦氏一家就缀在队尾,裴六娘也是,就差自己了。
她赶紧跟了过去,听官差指示,将身上的铺盖塞到了后头跟着的驴车上,而后被官差一副锁链给铐上了双手。
随着一声唿哨响起,李解官大喝一声,队列前头慢慢走了起来。
顾冉抬头看了一眼霭云重重的苍穹,踏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流放路上的第一步。
从青驿出发,前往随县,要走四十里路。
顾冉从原主记忆中了解到,一日必须走四十到五十里路左右,途中长时间的停歇,只有一次,便是给囚犯发放干粮充饥。
也就是说,按照规定的路程,他们这行人今日入夜前就必须抵达随县。
只是,如今连日降雪,便是只取官道而走,行路难,众人步行的速度自然就比往日慢了许多,而昼日短,那众人可以步行的时间也比往日要少,所以想要一日走满四十里路是不现实的。
不过看李解官的模样,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大概已经做了安排,所以一行人遵令行事便是,埋头赶路。
顾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队列最末端,一开始感觉还行。
这般冷的天,其实窝在监牢里头冷,而出来走过一段路后,因为走动的关系,身子反而变得暖和起来。
顾冉呵着白气,感觉塞在新棉鞋里头的脚趾头也因为血液畅通后,变得暖和起来。
“如何?”
裴六娘就跟在顾冉旁边,瞧见她跟着队伍没拉下,下颌有点,看着她脚上的棉布鞋问。
“很不错。”
顾冉这说的是实话。
这双棉布鞋鞋底牢靠结实,但走起路来轻便多了,简直是一件相当适合在雪地行走的得力助具。
也不知道裴六娘做鞋子的工艺是从哪里学到的,成品可以媲美她穿过的雪地高登靴。
听得顾冉夸耀,裴六娘脸有得色,嘴角微翘。
跟顾冉这等流放兴致的囚犯不一样,裴六娘身为伤害过人命的重犯,会被官差严加看管,那戴上的枷锁还更沉重,不仅是双手戴着铁索,那铁索还连着禁锢在脖子上的木枷。
所以在行列里,单看身上的脚镣铁索,就可以分辨出哪些是重犯,哪些是轻犯。
而根据这些判断,平时自然可以选择避开那些重犯,避免招惹麻烦。
顾冉一眼就瞥见了前头四五个跟裴六娘一般重枷带锁的囚犯,其中,麦香的阿爹,麦大伯赫然也在其中。
顾冉又呼了一口白气,低下头瞅了一眼雪地,继续前行。
路虽然难走,但也保持着匀速前进。
原身虽然大病了一场,身子骨衰弱了许多,但经过了一段时日的修整,也算恢复了不少体力,兼之在此前,甚至连两个多月的千里跋涉也坚持了下来,可见这具身子是已经适应了长途步行的。
顾冉跟着大队伍走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落下节奏。
当然,这其中也因为中途小憩了一次,让犯人们喝了一次热水,补充了体力。
等两个多时辰后,顾冉感到体力渐渐不支的时候,队伍停下来,准备烧水,派发干粮。
原本在未入冬之时,在派发干粮的当儿,算是人犯们在流放途中喘口气息的最好时机,因为可以借机放风,以及为自己改善口粮——有些不爱吃官差准备的难吃的馍馍干烙的,可以得了官差许可后,暂时稍息的时候自己垒灶烧饭。
不过这大雪地,步行不易拖慢了速度,也找不到足够量又好烧的干柴枯草拿来烧火,所以一切从简,只许犯人们领取自己份额的口粮,尽量吃了早点儿重新启程,好趁天黑之前多赶一会儿路。
顾冉只想乖乖跟着李解官的队伍尽快抵达流放地,一路都乖顺得很,这个时候排着队,领了干硬的馍馍后,等着借裴六娘随身带的竹筒去烧水处喝口热水。
上路后,顾冉才发现,给人做共犯还是有点好处的,譬如就说,自己没有容器随身携带热水——不过便是有,这种天气不保温,也冷了。
想要喝热水,唯有等官差烧好水后,用竹筒破碗等排队去打水喝。
估计是怕人犯在严寒天气受不住,所以路上官差均会烧水——垒个简单的灶口,挖一把旁边雪堆的雪,丢进锅里头,烧热就给喝了。
顾冉没碗,也没装水的竹筒,跟裴六娘不是有难同当了么?开口借她竹筒的时候,裴六娘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所以一个竹筒,两个人轮流喝。
当然,就是能有热水喝,顾冉也不敢多喝,只是浅尝两口,暖暖胃,让身子舒服一些,以及让干硬的馍馍好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