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大人,这是上头下来的政令,你过一过眼,从速照办吧。”
韦县令接过那公文只看一眼,双目瞪大了,惊诧看向来人:“把乡野百姓全部移到县城?这怎么安置?田地呢?都抛荒吗?”
来人唇角一翘:“这不归我考量,我只知道临近数十周县,乱民盗匪一至,这些乡野之民到最后有四五成会归附于他们,这是上边下的政令,我只依令办事,再助你做好县城防卫就是,至于怎么安置,那是韦大人你考虑的。”
韦县令是知道邻近州县许多乡民从匪一事的,想一想祁阳县周边的乡民如果也从匪,他后背汗毛就直竖,将这纸政令的不合理之处也就抛到了一边。
“没错,不能叫这些人都通了匪。”
他看向那小将,道:“陈将军,那何时开始。”
姓陈的小将:“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祁阳县衙动了起来。
刚进城的驻军很快由县衙的役吏领着,分数十队奔着出了祁阳县城。
这动静太大,大得县里百姓心里都开始发慌,却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掌柜父子和许家老仆一起奔到城门处时,正要出去,却被城门守卫伸手拦住:“县尊有令,今日起这城门许进不许出!”
原本就是住在乡野,本是进城来买些东西或办事的人,看到县里多了这许多驻军出入,想在城里打听打听是个什么情况,还不及出城门的乡人一听到守卫这话,傻了。
几步冲了过去,摸出过所:“我是旁边石家塘的,我回家可以的吧?”
守卫只看他一眼:“许进不许出,没听懂?”
那人急了:“不是,我回我自己家,怎么就不能出了?”
守卫面上没甚表情,也不能有什么表情。
“我们只是遵令办事。”
有同样处境的人远远听到,也急了,奔过来说理,城门处一时喧哗起来。
动静大到把原本出来看驻军情况的县民也引了过来,听说城门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就连附近乡民进了城也不许出去了,众人一时皆哗然。
许掌柜听着这动静,找了相熟的守卫,暗里塞银钱想让老仆和长子能能趁夜出去一趟,那守卫竟也不敢收受了。
“不是我不肯帮忙,这次不同以往,守在这边的可不止是我们这些城卫了。”
那守卫说着往另一处瞟了一眼,许掌柜跟着看过去,发现城楼之上坐着个小将,正噙着笑看着这边。
许掌柜颓然,不过还是把那银子悄然塞进了城卫手心,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城卫捏了捏手里的银锭,默了默,道:“具体不太清楚,好似听说要把周边乡民都收拢到县里来安置,许掌柜有门道还是赶紧多藏点粮食吧。”
乡民手上哪里还剩多少粮啊,地里的还没收上来,人要往县里赶,后边粮食会有多缺已经可以预见了。
许掌柜脊背发凉,谢过那守卫,大步回到自家人身边。
许文庆见他回来,急急问道:“爹,怎样?”
许掌柜摇头:“出不去了,走,我们马上回去。”
他的大多粮食藏在县外那处庇护所里,宅子里也有粮食,却不算多,得马上弄点粮食回去,东福楼不能再开了,余下的那点粮食后边都是命,是他的命,也是东福楼的厨子和伙计们的命,就是东家怪罪,这罪,他也得扛了。
东福楼歇业了。
许掌柜回到楼里不过一刻多钟就让伙计挂出了暂时歇业的告示牌,闭门召集楼里所有厨子伙计们告知当前局势,并将库房里的粮食菜肉之类的作主给大家分了分,让各自归家想办法藏粮避祸去。
有东福楼挂出歇业牌,县城里大大小小仍在关望的商铺,渐有几家紧跟着也关了铺门,开始匆匆收拾东西急寻后路了。
就在此时,第二批兵士入县,许掌柜这边才把库房里能分的东西给分了个七七八八,就听得外头成片的脚步声,奔到前厅凑到窗边往外看,歙州驻军列队入县,比第一批人数还多,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队尾。
于大厨在边上看着,喃喃道:“竟征调了这样多驻军?这,咱们安全是不是能更有保障些了?”
许掌柜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只道:“但愿吧。”
县城里人心惶惶,而县外各村此时也并未好到哪里。
十里村,铜锣一响,村中仅余的十几家住户惊得心都跟着颤,周里正来了?这是征兵、征粮还是征役?
所有人那一瞬头皮都是麻的。
不能是征粮吧,没有粮可征了,再征那就是征他们的血,征他们的命。
然而,关于被驯化,人和被人类驯养的那些家畜其实并没有根本上的区别。一如此刻,纵使惊得头皮发麻,呼吸急促,可听到那声锣响,不管愿不愿意、惊不惊恐,下意识的依从着一直以来的反应,都在那锣声中迈出家门,靠向晒场。
哪怕走得极慢,可脚尖的朝向半点儿未曾偏移。
沈三和李氏,以及正好在家的沈金兄妹几个,也犹疑着往晒场去了。
来的是周里正,可这一回和以往任何一次又都不同,同来的不止有衙役,还有十个身着甲胄的兵士,周里正手里也不再托着一卷布告,而是躬身陪站在最边上,由衙役说话,他自己也再没了从前气派,面上也只剩下惊惶不定。
十里村众人提着心把衙役的话听完,才发现自己一样也没猜对。
不是征兵,不是征粮,也不是征役,而是让他们住进县城?说是北边流民聚集成匪,已经离祁阳县很近了,大概在多少日前,哪个县被屠,哪个县被围,群匪所过,有城墙护着的县城还好些,乡野之地的百姓下场就惨烈了,土匪们要钱要粮,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那衙役口中的几个县名十里村的村民没概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祁阳县城了,可是流民和盗匪他们都知道,后边那一串的四字四字一蹦的词儿,也都能听得懂。
衙役每说一句,村民们的呼吸就重一分,饿得疯了的流民土匪啊。
满脑子都是被抢被杀,以至于让他们搬到县里这一句反倒是被齐齐忽略了,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六七十号人闹烘烘慌作一团。
衙役看这一群人没一个抓住重点的,把周村正手里的铜锣一拿过来,哐一下又是一梆子敲下去。
“听着没有,朝廷现在派了驻军过来驻守县城,要想活命的,把家里的粮食衣裳被褥带上,即刻进县里避难去,所有粮食都带上!等土匪被平了,你们才能回来。”
这一下大家终于听到了重点。
两个重点。
第一,朝廷派了兵来保他们。
第二,他们得进县城去住,县城有城墙和驻军。
刚刚还绝望慌张的人一下子好像抓到了生路,有人欢天喜地:“朝廷有驻军,有驻军就不用怕了!”
有那清醒些的则皱了皱眉,意识到什么,问道:“我们粮食不多了,在村里还能往山上找点野菜裹腹,进了县城,哪里还有野菜给我们吃?”
这话一出,刚才高兴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对啊,进了县城我们住哪?也没地儿给咱们找吃食啊?”
县城里,那是连出入都要银钱的地方,更不用说吃住了。
“还有啊,我们都走了,地里庄稼怎么办?没人照料,那不都得干死枯死?”
这一下大家都应和了起来,庄稼,那是他们的命,尤其是大家的粮食都不剩多少了,全指着地里的庄稼长成续命呢。
就连怕死如沈三也忽然想到,这一进了县城,地里的庄稼照料不了不说,两个儿子还到哪给他套山鸡野兔去?
他才刚尝到了两回甜头。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沈三倒是没敢吱声,只竖着耳朵盯着上边的官爷们,看是怎么个说法。
衙役能怎么说。
县衙是有存粮的,但能不能供这么多人,没有上命韦大人又会不会开仓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不是他要操心的,至少这会儿他不能怯,天塌了那也是高个的顶着,轮不着他一个小吏,他当前只需把这趟差办好就行。
想到此,那衙役便把下巴一抬,道:“吃住自有大人操心,你们依言照办就是了,速速回去收拾收拾吧,给你们一个时辰,能吃的都得带走,我们就在这晒场上等着。”
没人动弹。
有个老汉壮着胆问:“官爷,这还没说呢,我们地里的粮食怎么办啊?那土匪几时来,又多久能打退?这地里的庄稼要是荒了,真会出人命的,家里没粮了呀。”
老汉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却还是尽可能的条理清晰的把心里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这话就不是那衙役能答的了,他侧头看了看跟来的那群兵士中为首的一个。
为首那士兵一路都冷颜冷面,这会儿觉察到衙役看他也没有侧目,而是盯着眼前老老少少一群人,扶了扶腰间佩刀,道:“让你们入城是保你们性命,军中之事就不是你等能问的了,盗匪真来了,别说庄稼,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做刀下鬼,家里的钱粮女人到时也都是那些盗匪的。”
“废话莫说,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男人归家收拾东西,一家分出一个妇人去地里,能入口的东西,包括地里已经能吃的菜,全部都得带走,不能给盗匪留下一粒粮食一棵菜。”
若不是离秋收尚早,就是禾苗那也得全部拔了毁了。
这话一出,村民哗然,但那士兵只把刀拔出寸许,场面登时又都静寂了下来。
那人按着刀,冷着脸不紧不慢却语带压迫道:“诸位,动作都快着点吧。”
周里正自进村后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应和着那人的话,催道:“对,对,都快些吧,听着没有,一家出一个妇人往地里去,其他的都回自家收拾去,粮食油盐只要能入口的全得带走,衣裳被褥和值钱的家当也带上。”
十里村众人望着那十几个佩刀的士兵,又看了看几个衙役,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这会儿是真不敢问了。
别说村里被征了几次兵,还走了那么多家,现在青壮一共没几个,就算是有,也不敢跟那佩刀的士兵对上。
而且,盗匪就要来了……
众人咽了咽口水,心慌意乱往回走。
他们一走,为首那士兵把头一摆,手下士兵们领会,抬脚就跟上了村民。
来之前就问过周里正,十里村现下只剩十多户人,一人盯一户都绰绰有余。
村人原本想着离开晒场左邻右舍的商量商量呢,结果就发现佩刀的士兵在后面跟着,好了,这会儿连张嘴都不敢了。
好在那士兵也只跟到院里,盯着他们收拾,并不步步紧跟。
沈三一家一进了堂屋,就拐进了离院子稍远的正房,李氏这才压低声音问:“怎么办,咱真的去县里吗?”
沈三看傻子一样看她:“不去怎的?在这里等土匪杀来吗?嫌命长?流民成了土匪后是什么样你不知道?”
李氏逃过荒,所以太知道了。
她抖着唇,一时没章程。
小金捏了捏他娘的手,李氏低头,就看到儿子做了个口型。
地洞,对,还有地洞。
可地洞真的安全吗?入了地洞能藏一时,能藏一世吗?要是土匪在这一带逗留,她们就只能往深山里去。
往深山里……李氏还是有点打怵的。
可如果入县城的话,城里有高墙有驻军,只是找不到野菜猎不了野物了,后边官府真的会给粮食吃吗?
何去何从?
李氏心里乱得不行。
她没了章程,下意识就把心里的不安问了出来:“咱们进了县城,后边要是没粮了,官府真的会管我们的吧?”
沈三已经在翻箱倒柜了,银钱,田契地契房契,这都是要带上的。
听了李氏这话,他头也没回:“不管怎么着,各乡各村的人都去,这么多人,还能全饿死?那饿死之前也会把县衙围了拖上几个一起下去。”
“放心,只你一个人饿没人管,要是几百上千人饿,衙门可没法干看着,去年流民不都发了粮给安置了?人多了衙门也怕。”
李氏心安了点:“是这个理。”
她想到藏在地洞里的粮食和肉干,也不敢再耽搁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让男人在家收拾,女人去地里挖菜,但要去取地洞里的食物,还真是她出去才方便。
李氏转身就去灶屋找空挑筐和锄头,沈金沈银见机撒丫子跟上,士兵就在院里,只瞟了他们一眼,没动弹。
沈金等进了灶屋,这才压低着声音问李氏:“娘,咱真要去县里吗?”
他看着那些官兵,总觉得很是不善,而且有之前衙役征粮抢粮打他娘的事,沈金对官府衙役并不多信任,心里有些发慌。
李氏有一瞬迟疑,不过还是点头,压低声音道:“县里有高城墙,还有守城的将士,比咱藏在那地洞里安全,藏在地洞里咱总要吃喝,总会往外走,要是土匪跟官兵对上,留得久呢?万一撞上就完了。”
沈金也拿不定主意了。
大哥只教过他要防着流民,但碰上官府要收他们进县里躲避流民盗匪的事却并没有交待。
沈金到底也才九岁,哪里懂得这些?听爹娘都说是县里更安全,也就把心里那点不安压了下去,转而惦上了当前来说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娘,除了我挖的那个地洞,大哥给我挖的那两个地洞也藏了一点儿粮食。”
当时大哥有教过,土匪来的时候他不一定有机会选择去哪个地洞,只能在不同方位多挖几个,到时能藏哪个算哪个,所以他每个洞里都放了一点食物。
李氏是知道沈烈帮着挖了两个地洞的事的,但她只跟着两个孩子进过其中一个地洞,另两个没去过。
这会儿听说另两个洞里也有粮食,心下一紧:“东西多吗?”
沈金低声道:“有大哥给的肉干,还有一点黄豆。”
李氏咬了咬牙,道:“那你背个背篓跟我一起走。”
母子俩一个挑筐,一个背背篓,走到门口就被那士兵拦了下来。
“说了只能一人出去。”
李氏苦着脸咳了两声:“军爷,我之前大病,身体还弱,山里好几块菜地呢,我一个人怕是一个时辰收不完,叫我带个孩子帮把手吧。”
那士兵看李氏脸削瘦蜡黄,倒不似做假,又看沈金一眼,不足十岁。
见灶屋和堂屋门口还有三个孩子巴着门往外瞧,也就摆了摆手:“去吧,都老实点,别瞎往外跑,周边每一个县的人都进了城,县外粮食和菜一点没留,你说那些流民盗匪来了吃什么?”
等人都进了县城,军中还会带人把各乡都扫一遍,坚壁清野,什么都不给那些盗匪留下,县里又重兵防守,到时,这样八九岁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肉菜。
李氏从那士兵唇角别有意味的那一笑中,莫名就领会了最后那一句话的意思,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点头,躬身哈腰:“知道,知道,我们真的只是去收菜,您看家里还好几个孩子呢。”
兵士一笑,并不在意。
他们此行只要确保青壮全部进城,粮食颗粒不留,至于妇人孩子,能带走当然好,真碰上那么一两个自己要找死的,他也没法子,反正提点过了。
沈金背着背篓跟着李氏往外走,走出一段,回头再看,村里现在还有人的人家,家家门外都有一个士兵。
他低声问:“娘,是保护我们的话为什么要盯着收拾?”
李氏想着刚才那士兵的话,腿脚都是软的。
进城不一定饿死,但不进城的话,要么进深山被野兽吃,没本事进深山的,那就被人吃……
吃人,她其实见过。
那年大旱……久远的记忆冲击着她,再把自己和孩子代入那样的处境,李氏搭在扁担两头的手抖得筛糠一样,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道:“别问,别问,咱们加紧收了东西进城。”
哺时,原是家家户户炊烟腾起的时候,县外各村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通往祁阳县城的官道上却是挑担背筐挎包袱似逃难一般绵延看不到首尾的人龙,一村一队,一里一组,由衙役和士兵半领着半赶着往祁阳县城而去。
城门内不远处,许多县民闻讯前来围观这一幕,有普通百姓,也有早在南边初乱时就都搬进了县里的庶族豪富。
原是两个阶层,这会儿看着城外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人龙,确定了传言是真,却一样变了神色。
胆子小的,后退着后退着,转身就往家中奔去,往后在县里只能关门闭户小心的过了。
而庶族大户有仆从跟着,倒没急着走,只是脸色也十分难看了。
有那沉不住气的已经咬牙,低声与旁边相熟之人道:“这么多人往县里来,粮食哪来?咱们这些人家……”不得又叫那姓韦的剥下几层皮来?
沉得住气的,侧头看先前说话那人一眼,道:“咱们的粮食也不是风刮就能长的,不也都得荒在地里?哪里还剩得什么粮食?莫不是陈兄家中还有余粮?”
那姓陈的被他噎了噎,而后眸光一闪,脸色就松缓了下来:“王兄说笑了,这年景谁家还能有余粮啊。”
许掌柜带着老仆混在人群里,看着一队又一队的人进城,进了有□□队人后,老仆许叔忽然低声道:“阿郎,看那边,刚过来的那两大四小……”
许掌柜闻言看过去,人扎着堆,两大四小其实并不好辨认,但人走到近前时,许叔又低声说了句:“过来了。”
他就看到了那一行六人,侧头问许叔:“是那几个孩子?”
老仆点头。
许掌柜闭眼叹气。
进城,现在叫他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没再多说,等十里村一行人走得略远了,才道:“走,跟过去看看安置在哪。”
老仆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在城里也没多少粮食了,尤其是家小过来后,自顾怕是都不暇,还怎么照顾得了旁人?
许掌柜知他想的什么,道:“先确定一下落脚处吧,别的再说。”
沈烈当日求请他的,也不过是量力而为。
第157章 得逃
祁阳县在一日间变了模样,商铺闭门,百姓闭户,军队入城,城内要处都被兵士把控,离城门近的东市还保留,离城门远的西市和曾经的县学等处就都成了安置乡民的所在。
当然,仅这么两处装不下周边乡村这许多人,祁阳县民两千户,哪怕这些年死于徭役兵役者不少,又逃了几批,再征了一批,而今聚在一处也有五千余人,自不是一个西市和县学就能装得下的。
远离城门的每一处空地和街巷,陆续开始搭起了一座连一座的窝棚,大多也就余出一条能容人侧贴着墙下脚的位置。
搭窝棚的材料哪里来?
坚壁清野,乡人们前脚离家,后一批到的兵士就已经散入乡野,顺手把各村能用的木料稻草陆续都弄进了县里,乡民自去县衙门外领用就是。
而距城门近的主街上的各家商铺,尤其是大商铺如东福楼这样的,一众掌柜直接被衙役请去了县衙后堂,堂上坐主位的不是韦县令,而是那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召了各掌柜前来,也不是商量,而是告知——铺子被临时征用了,供将士们巡防之余歇脚休憩。
说是临时,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就是,动乱不平,各县的驻军只要上边不调动,就是常规驻军了。
那这临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当然,被征用的也不只是铺子,还有将领住的宅子,驻军一千五百人之众,大小将领可不少,兵士住在帐篷里,将领自然不可能住帐篷。不过这不需他自己开口,能把身家经营得不错的大户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城中宅子不止一处的,不等人问,主动就往衙门里去,把宅子献上了。
小小祁阳县城,兵民达六千五百人。
走了一趟县衙,看到那年轻将领作派,再打听到城中具体人数后,许掌柜脚底生寒,回到家中就和妻子老仆几人私下里道:“得逃!不管城外之后是什么情况,咱们什么时候走,适不适合走,但得想办法在城里缺粮之前弄出一条能出城的通道来!”
已经深深领略过挖地洞精髓的老仆许叔闻言就道:“咱挖条地道挖出城去?”
许掌柜点头:“对!”
只有魏令贞母子三人还没见识过钻地大法,还有点儿云里雾里,不过字面意思还是很好懂的,就听许掌柜和许叔二人商量。
许掌柜现在住的这座小宅子,从前算是县里颇好的位置了,县城中心。
但要是想悄悄挖地道出城,这就不行了,这跟哪一道城墙也不挨啊,那不得挖穿过半座城?太多的土没处堆去不说,中间再要是歪了斜了,在地底下可不知道方向,哐一下挖上来直接挖进人家家里还是谁的窝棚里,最倒霉的话,挖到那些兵士眼前,那乐子就大了。
“找房子去!”
就以老仆许叔的名义,去找房子,往他们地洞所在方向,靠城墙边或是离城墙近的人家去找。
也是当初沈烈和陈大山给他们位置选得好,那一处远离城门,在县城侧面较深处的山里,只要不是匪窝子扎在那,从那个方向能挖出去的话成功逃到庇护所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然而房子并没有那么好找。
离城墙近的人家太少了,大多隔着很长一段距离,而那些空处,现在贴城墙的是军帐,靠内围的是窝棚……
他们总不能搭个窝棚去挖地道,动静根本就藏不住,且挖出来的土也没地儿藏。
倒是有那么两三户离城墙近的,可这会儿谁还卖房啊?房子卖给你了,我住窝棚去?
主仆两个找了一圈,运道还算不错,在县城最西边找到一家,家里太穷了,所以住得偏,离城墙也就相对近些,这个相对近,真的只是相对,主仆俩悄悄看过,虽困难,工程大,但至少有把握能挖出去。
许叔进去表示能用两袋粮食换房子,那家人看到粮食,抖着嘴唇半天,当家的男人手动了几次,都抬不起来,最后是女人抹泪应下,这才回屋把房契翻了出来。
房子,那是家里几代人传下的,到他们手上成了别人的了。
跑县衙里过户什么的,许叔这样一个外乡人的身份也不引人注目,因为将士接管县城来得突然,许进不许出,有那么几个被困在县里的外乡人也不出奇。
办好了过户,许叔搬进了那旧草房里,原本的那家人自去县衙那边找了些木头稻草,就在家附近不多远,找了个空处,搭了两窝棚。
城墙附近因为有空地,环境是极糟的,说鱼龙混杂也不为过,周边都是窝棚,再远就是军帐,因而当夜也只许叔和许文庆这两个挖地道主力过去,许掌柜这种在县里久住,不少人应该都见过他的,白日里都不敢往这宅子附近打转。
许家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与此同时,县学外的空地处数十窝棚中的一个,极清脆的一声响,是谁被狠扇了一个耳光。
沈家刚搭好的窝棚里,沈三身侧被拽出的一个布袋里,熏肉已经变得极淡的香气从被扯开的袋口里溢了出来。
香气再淡,那也是熏肉,李氏把东西藏得很严实,一路往县里来,甚至窝棚搭起之前,沈三都没闻到味儿,直到窝棚搭好,他躺下想休息休息,窝棚里空气不流通,渐渐叫他嗅到了熏肉特有的香气。
他都多久不知肉味了,再淡的肉香那也是肉香,又哪里逃得过他鼻子。
循着味儿把东西一翻出来,看沈金紧张得直扑过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死崽子早就能打猎吧,瞒着他藏肉?
沈□□手就给了沈金一个大耳刮子。
“你可真是我沈三养的好儿子,行啊,有打猎的手艺藏着掖着是吧?就可着你老子我一个人饿是吧?还认得我是你老子吗?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敢情跟着沈烈学的不只是打猎,还有怎么跟你老子离心离德是吧?”
那一巴掌他没收气力,打得自己的手都震得发麻,气怒是真,尤其是想到自己这近三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到这死崽子竟藏了这么一袋子肉,打他都是轻的。
但兴奋也是真,肉啊,满满一袋肉。
沈三那一张脸,又是气怒又是极喜,扭曲成一个极诡异的神色。
沈金半边脸被打得发木,耳朵嗡嗡的,一时都听不清他爹说的什么,但看到他爹要去扯那袋肉,还是扑了过去。
“大哥给的,保命用的。”
沈银沈铁沈甜已经吓懵了,最小的沈甜看大哥突然被打,吓得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沈三哪管女儿哭是不哭,看沈金还狼崽子一样扑过来,气得抬脚就踢过去,倒也没多重,纯粹就是想收拾收拾沈金,有肉藏着饿他一个,他是真恨。
李氏听到那一道耳光声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三朝沈金一脚踢出去的一幕,她抱着手上装水的瓦罐就冲了过去,咣一下就冲沈三头脸上砸。
沈三躲得快,没被砸实,但一瓦罐水是实实在在淋了他一身,也把窝棚里刚铺好的地铺给淋了个湿透。
“死婆娘你疯了?男人你也打?沈金这死崽子藏肉你也知道是不是?”
李氏听他就这样把肉字嚷嚷出来,气得眼前发晕,喝道:“是,就那么两块,沈烈给的,差点被你害死的侄子给孩子的,你也要吃?你有脸吃?”
“我凭啥不能吃,我怎么就没脸吃,我还养了他们兄妹三个一场!”
旁边窝棚里的人听到一个肉字,耳朵都支了起来,其中大多是十里村的村民,对沈家的事可太知道了。
沈烈给的肉?
有人馋肉,满耳朵满脑子都是那个肉字了,有人则想起了沈烈和当初跟沈烈一起走的那几家人。
沈烈啊,和陈大山都是本事人,那几家逃进山里的现在怎样了,遇到野兽,沈烈几个也有办法护得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