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后者才是真正的重点,亦是他们提议背后真正的目的。
昭昧沉默半晌,吐出四个字:“其心?可诛。”
生?子于男子而言不过是几个爽快的夜晚,而于女子而言却是长久的忍耐,诚然有许多女子出于各种原因将最后那一刻视为解脱,甚或为那解脱而将过往忍耐均视作理所当然,但昭昧不是。
她优先考虑的是,男子的权力将因多子而稳定,而女子的权力却将因多子而受削弱——她没有足够稳定的环境去承受生?子带来?的冲击。
再深一步,即使她素日习武,可现行医术若不能支撑安全生?育,期间?但凡出现意外?,不需要格外?再动手?脚,她便将失去到?手?的一切。
权力若不是她的权力,大昭一世而亡也与她没什么干系,但若要为那一点可能,便葬送大昭,将多年?努力付诸流水,她又心?有不甘。
良久,她问李素节:“我要不要赌这一回??”
李素节不能回?答。昭昧也没有答案。
这议论不了了之,却成了两人?心?上的结。李素节想起前番与赵称玄讨论女子生?育的问题,未能得?到?正面回?复,左思右想,忍不住再度前往明医堂。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扬州大水已经退去,然而瘟疫席卷,赵称玄一时不能归来?,明医堂仍由丹参当家。李素节来?的时候不见她身影,问旁人?才知她在后院,敲门进了房间?,见她收拾行李,问:“这是要去哪儿?”
丹参将包袱系紧,说:“扬州。”
李素节了然:“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嗯。”丹参道:“你找我吗?”
李素节再度问出那个问题,丹参不似赵称玄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如今仍差得?远。”
李素节不自觉地露出几许遗憾,丹参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吗?便是有了想法,只是测试究竟有没有用?、用?处有多少,也要几十年?的时间?,倘若不行,就要再次开始——这哪里是单单一个人?、一代人?能够解决的事?情!”
李素节道:“我并没有那么想。”
只是问题摆在眼前,急需解决的办法。
“况且,即便找到?了法子,总不可能直接清零。从一百到?零还有一百步要走,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说着,笑意转为黯然,丹参叹息一声,沉重道:“总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努力吧。”
李素节不知说什么好。
丹参很快转笑,明眸道:“但你放心?,总有那么一天的。”
虽然未能得?到?合意的回?答,但为丹参的情绪感染,李素节也微笑起来?。
丹参急于出行,李素节没有再打?扰,很快告辞,不多时,丹参便背起行囊,踏上了由上京往扬州的道路,途中所见是丰茂的秋收,然而踏入扬州地界,大水虽退而伤痕犹在,路旁时不时见到?流离的灾民,赈济仅能维持最低的生?存所需,仍有更多困境需要她们面对。
丹参为之鼻酸,一路走一路医,最终只能发现自己所做的其实不多——这一点,她从医多年?,早已习惯,不过尽人?事?而已,只是今番忽而想起赵娘子的话。
她们医得?了人?,却医不了这世道。
哪怕听得?李素节那一问,她郑重地宣告那是百代之伟业,非一人?能够成就,却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遗憾,想要做得?更多。
这样拖沓了一路,渐渐忘记时间?,等到?她追随赵称玄的足迹来?到?她所在的县城,瘟疫已经解决的消息先一步传进她的耳朵。
她踩着兴奋的步伐欢天喜地地来?到?赵称玄居住的府宅,通报了名?姓,门房显然事?先得?过通知,直接放她进去,只是面露几分难色。丹参没有留意,流星一样飞过去,迈进那座庭院。
刚走进来?,脚步声戛然而止。
她看着里出外?进人?来?人?往的院落,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没有人?察觉她的到?来?,正巧有人?横冲直撞地跑来?,将与她擦肩而过,丹参一把捞住,喊她的名?字,厉声问:“慌什么?”
那医者定睛一看,瞳孔瞬间?放大,惊出了颤音:“丹参姊姊!”
那声音响彻庭院,来?自明医堂的人?不约而同地看来?,又很快投入到?手?里的事?情去。
丹参的目光扫过庭院,落在面前人?脸上,肃然问:“你慌什么?”
医者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却又什么都说了。
丹参绷紧了脸颊,撂开她往屋里冲去。
年?长医者跨步拦在她身前,挡住去路。
丹参问:“我不能进?”
“你太激动了。”年?长医者平静地说。
是了,她们总要保持情绪的稳定,才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丹参竭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问:“发生?了什么?”
问题将出,便生?了哽咽。
再没有人?比她清楚,庭院中那么多明医堂的医者意味着什么,她们的奔走张皇又意味着什么,几乎连问都不需要再问,可她仍固执地开口。
“瘟疫不是已经解决了吗?纵使她感染了瘟疫,难道这么多医者都不能治疗吗!”
年?长医者垂下眼眸,说:“她没有感染瘟疫。”
丹参望向咫尺不能跨越的房门,质问道:“那又是为什么?摆出这样大的阵势!”
年?长医者说:“她没有感染瘟疫,只是积劳成疾,起身时突发眩晕,摔倒在地——”
“人?呢?”丹参问:“就没有人?扶住她吗?”
年?长医者皱眉:“你以为我们都在做什么?闲得?无聊在旁边游荡吗?”
丹参无言。
她们是来?救人?的,可以想见每个人?都为瘟疫的解决做出了贡献,赵称玄积劳成疾,她们难道不是夜以继日地努力?
只是,她们不似赵称玄那般年?纪,亦不似她那样弱病缠身。
怒火与自责无处宣泄,丹参眼角渗出泪水,又努力咽回?,问:“现在……情况如何?”
年?长医者吐出几个名?字,说:“她们都看过了。”
她说的,是此番随行的医者中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几个人?。
丹参再无话可说,只能跌坐在一旁,等待命运的抉择。
这抉择来?得?很快。没有多久,房门打?开,几名?医者走进来?,第一眼见到?了丹参。
丹参想说什么,可没说出口。
“你来?啦。”为首的医者含着眼泪,却笑了笑,说:“你来?得?正好。她想见你。”
丹参也笑了笑说:“好。”
可一踏入房间?,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从下巴滴落到?地面。她匆忙抹掉,握住赵称玄的手?呼唤:“娘子。”
赵称玄用?虚弱的力道回?握她的手?,叹息着说:“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刚止住的泪水又涌出来?。
赵称玄道:“不许哭。”
丹参强笑道:“您都这样了,以为我还会听话吗?”
赵称玄也笑了:“那就哭吧……虽然没什么用?处……我的情况你最清楚,这一天来?得?已经不算早了……”
丹参沙哑着说:“我只愿她来?得?更晚一些。”
赵称玄突兀地说:“怕是见不到?老?夏了。”
丹参连忙安慰:“她已经在路上了!”
赵称玄似乎没听见:“也见不到?小钟了……”
丹参含糊哽咽:“娘子……”
赵称玄摇了摇头,挣出手?来?,艰难地抬了一下:“你去,我箱子里……”
丹参环顾四望,找到?药箱立刻打?开,意料之中,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册子,取出来?送到?赵称玄手?边:“是这个吗?”
“嗯。”赵称玄合着眼点头:“这是最后一本,能写的,我都写过了……”
丹参翻开看了几眼,视线模糊着,什么也看不清,却连声说:“我知道,我会认真看的……”
赵称玄固执地说着自己的话:“还有明医堂那些……”
“我知道!”丹参大叫:“我都会看的!”
赵称玄肃容正色道:“你要写,你要写下去。”
丹参合上书页,伏在床边放声大哭。
“丹参啊……”赵称玄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力道极轻,又很温柔。
不知何时,在丹参的抽噎声中,那抚摸停止了。
门再次打?开,又一只手?取代赵称玄,抚摸着丹参的头。她抬眼,见到?了夏翀。
钟凭栏远在天边,而近在扬州的夏翀,也未能赶上这最后一步。
丹参说:“她原本想要见您。”
夏翀收回?手?,在一旁落座,看着赵称玄,突兀地笑出了声,说:“她最想见的只有你。能见到?你也就够了。”
她扭头看向丹参,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丹参肿着眼睛,模糊地看向床上那将她养大的人?,轻声回?答,说:“我知道。”
赵称玄仙逝。
消息如插翅膀,转瞬传遍大昭。世人?皆知她的姓名?,为她的济世慈悲而哀悼,然而她所作的更多更多,将泽被后世,而此世的人?却无从知晓。
她终身不着一官一禄,却挽救万千性命于水火。
她死时,昭昧辍朝三日,为明医堂高悬“妙手?丹青”,又跨越长久未见的光阴,再见丹参。
不论君民之别,只作故友重逢。
此时的丹参已经从亲人?离世的伤痛中走出,昭昧和李素节见到?的,不是痛苦的哀容,而是一双坚定的眼眸。
她的面前,是叠放的数册书籍,几乎遮住她正坐的身形。而在那一摞书册之上,是潦草如医案的文字——
千金方。
“丹参这个名?字,是她为我取的。”丹参慢声开口:“那时候她只说这是一味药材,我问她治的什么病,她说我以后会知道。再后来?我知道,那是女科用?药,可止血崩止带下,可调经脉不匀,亦可安生?胎而落死胎。”
“——那是她终其一生?的目标。”丹参看向那些书册,推向昭昧和李素节,说:“而这些,是她一生?努力的结果。”
她笑了笑,向李素节说:“你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解决这些问题,我说,需要很多代吧。的确是那样的,纵使这里有她毕生?研究,可答案仍然停留在下一步。”
李素节默默接过昭昧递来?的书册,翻开首页,除了“千金方”三个字,亦有作者的署名?。
她见到?了赵称玄的名?字,而在赵称玄的名?字之后,是“丹参”二字。
“但是,我说总有一日会实现,也是真的。”丹参说:“这本书不会停留在这里,我会写下去,穷尽我一生?之力,无愧这丹参的名?字。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人?来?继承,一代不行便两代,两代不行便三代、十代、百代、千代,她们也将在这书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多少年?后,我坚信——”
她看着她们,坚定地说:“这本书,终将落下最后一个名?字。”
第134章
陪伴昭昧从最初走到今日的那些人中, 赵称玄是其中一员,亦是走得最?早的一员,她的离开似乎宣告了某种开始, 昭昧忽然意识到,她在一日日长大,而身边更多的人在一日日衰老。
李素节早已迈入三十?门槛数年, 而更长一辈的夏翀李流景等人已年逾半百,王朝建立未久, 她却?生?出时不我待的紧迫,加之继承人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想起?时总有些急躁。
李素节最先察觉这种微妙,时值文书工作步入正轨,又借新一年风调雨顺,她向昭昧提出南巡。
这并非一时兴起。昭昧由周亡而流离, 真?正见?这世界, 然而在朝中坐得稍久, 那些记忆已经淡去,她渐渐习惯于居上位而俯视,李素节便有心请她再去民间。
昭昧正心?烦气躁,听了这提议,无有不允,怕兴师动众, 吩咐轻车简从, 然而礼部认为,比起?登基声势之大却?囿于高层, 巡游更有利于向民众宣示皇威,尤其是初次与百姓相见?, 必须加以重视。
昭昧以为有理?,就?令礼部安排,很快敲定?大致路线,消息也传出去,传遍各地的州郡县,也传入各处州郡县百姓的耳中。
“咯吱”一声,柴门打开又很快关?闭,走进的人快步来到床边。
说是床,其实是一张破败草席,草席上躺着的人呻、吟着,细听是一声声:“好痛,好痛……”
期间夹杂着低低的抽噎。
“起?来喝点水。”床边人扶起?她的头,将水灌进她口中。
床上人喝了两口,示意够了,等水碗移开,泪眼朦胧地问:“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床边人说:“没有。”
“肯定?是吧。”床上人哭得更凶了:“我好痛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连行经都没有这样痛,我一定?伤得很严重了……”
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紧闭了闭,又睁开,鼓起?勇气道:“你?直说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不怕!”
床边人沉默了。
“这是什么意思?”床上人慌了,抓着她坐起?来,哽咽着说:“我真?的要死了?”
“不。”床边人说:“你?的伤口三天就?能愈合。”
床上人睁大了眼睛,惊讶过头,打出了一个嗝:“真?的假的?”
床边人说:“真?的。”
床上人难以置信:“可是我,我很疼啊!”
床边人默了默,说:“可能你?比较容易疼。”
“啊……”床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抚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她似立刻恢复了活力?,又坐正了几分,说:“我现在又觉得没那么疼了。”
床边人不知该接什么好,转而说:“我听说,陛下要南巡了。”
床上人眼睛亮了:“陛下南巡?”
“嗯。”床边人说:“据说会?到越州。”
“那我们岂不是——”床上人的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床边人已经见?多了她爱哭的样子,娴熟地递过一张手帕,说:“我们或许有机会?直接向陛下禀报。”
“是。”床上人哭腔极重:“那样就?能更容易些了……”
床边人见?她连擦泪都顾不上,叹息一声,将手帕糊在她脸上一通乱抹,抹得她吱哇乱叫,收回手帕,说:“但我们得先逃出去。”
事实上,她们没有被困住,她们只是被追杀了。想要见?到陛下,首先她们要先从那群人手中逃得性命。
因为文书宋鸿波受伤,她们不得不暂时躲藏,却?非长久之计,现在宋鸿波又看到了希望,当即央着暗鸮文命赶路,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陛下身旁。
事情却?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文命一定?要确定?周围环境安全,才能够带她赶往下一个地点,倘若只是一县之事,只要尽快逃出县境也就?算了,然而握在她们手中的把柄之大,足够惊动更高一级的势力?,派出的人手一拨接着一拨,除去最?初的轻敌令文命抢得先手,此后的每一次,她都应付得越来越吃力?。
当她们再次逃过一劫,仍未踏出他们的势力?范围,只能躲进破庙暂歇,文命的腰腹间已经鲜血淋漓。
她用?火折子点亮灯火,交给宋鸿渐来照亮伤口,火光下,那里一片狰狞,血肉翻卷,看得宋鸿渐又红了眼眶,泛起?抽泣。
文命冷静地撕下布条,撒上金疮药,衔起?一角衣摆咬在口中,下一刻,将金疮药按上了伤口。
她没有出声,宋鸿渐却?猛吸一口气,打了个哆嗦。
她受过伤,曾感受到金疮药触及伤口时翻倍的疼痛,此刻感同身受,忍不住抽抽鼻子,问:“你?都不痛吗?”
文命将那阵痛熬过,松开手,将布条在腰间缠紧,说:“不痛。”
宋鸿渐说:“那么大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痛?”
文命静了静,说:“痛。但是习惯了。”
手背忽然湿润,是宋鸿渐的泪水砸了下来。她无奈道:“你?这样怕疼,怎么想来做文书的?”
“那又怎么样?”宋鸿渐抹掉眼泪,梗着脖子说:“我怕疼就?不能做文书了?”
文命口拙,讷然道:“只是有点惊讶。”
宋鸿渐理?直气壮说:“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大人都宠着我,我从来没吃过苦,从来没受过痛,还不许我怕痛了?”
文命不知道说什么好。宋鸿渐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表情一换,闷闷不乐起?来:“她们明明对我极好,可是又非要逼着我嫁人。我没办法,就?去报了文书科,想着这是陛下的旨意,她们总不能再把我抓回去,然后……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她郁闷地揪着手里的草叶。
文命说:“这件事,你?其实可以不掺和——”
“喂,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虽然我是为了逃婚才去考试的啦,但是既然做了文书,那当然就?要做到底,该我负责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而且他们做的又是、又是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情,我更要管,我还管定?了!”
她总是泡着一汪泪的眼睛瞪得老大。
文命笑笑。
宋鸿渐见?状,当她认可了自己的做法,满意地点头:“而且,我要是真?把这件事做成了,那也是大功一件,陛下总该赏赐我点什么吧?”
文命点头:“会?的。”
可心?里却?沉甸甸的。
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太?少了。
纵然对方只是杂碎,可一群杂碎也令人吃不消,况且她伤得的确不轻,独自一人勉强能够逃跑,但带着当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宋鸿渐,几乎就?是在走一条绝路。
灯光中爆出一点火花。
“文命。”宋鸿渐忽然开口。
文命正沉在当下严峻的形势里,下意识吭声:“嗯?”
“要不,”宋鸿渐说:“你?先走吧。”
文命扭头看她。
宋鸿渐没有看她,低头自顾自说着:“我什么也不会?,受一点小伤就?大惊小怪的以为要死了……没有我拖后腿的话,你?一定?能逃走吧……他们本来也是冲我来的,或许捉到我就?算了呢,那样你?就?能把消息传给陛下了吧,或者,至少也能和你?的同伴重新取得联系……”
“不可能。”文命斩钉截铁地说。
“诶?”宋鸿渐惊讶扭头:“我是说真?的,虽然我很害怕啦,但是,但是——”
文命打断她的话:“他们已经来了。”
宋鸿渐闭上了嘴巴,方才的故作镇定?顷刻间化作满面惶恐。她本想克制颤抖,想再往前走上几步,可是全身哆嗦着,四肢都不听使唤:“文命……”
文命起?身,拔出了刀。
宋鸿渐想要拉住她,劝她不要再去,可是,那没有任何意义。
文命出去了。
外面,追杀的人的确已经来了。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将此处团团围住。
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然而,也是她人生?的第一次。
不知道该不该期待这是最?后一次。文命心?头忽然掠过这念头。
全刀拔出的瞬间,她冲上前!
几乎同一时间,对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们全部向她冲来!
一把刀,对上十?几把刀,刀光剑影纷纷而落,晃入眼帘。宋鸿渐不敢再看,感到四肢终于自麻痹中恢复知觉,连忙起?身,想要搬块石头砸出去,却?发现两条手臂根本使不上力?气,眼看着有人绕到文命背后,就?要偷袭出击,不知何处鼓起?的劲道,她两眼一闭,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石头扔了出去!
石头沉重地落地。宋鸿渐小心?地睁开眼睛,在距离两步远处见?到了那块她全力?扔出的石头。
两步远。
她蓦地泪落汹涌,一抬头不顾地往前冲:“文命——”
声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那偷袭并没能落下。
文命已经捉襟见?肘,躲闪不及,她扔出的石头也未能有半点作用?,然而,突然出现的人影向他们横刀,以一人当关?万人莫开之势,将十?几个人死死拦在战团之外。
宋鸿渐看不出那人是怎样做的,只觉得在怔忡之间,文命摆脱了危机,她也摆脱了危机,几具尸体横在地面,而另外几人溜之大吉。
只有那横空出世的人,仍横刀在她们身前,只留下一道背影。
宋鸿渐连忙奔上去扶住文命手臂,文命却?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仍紧绷着身体,锁紧面前身影,问:“阁下何人?”
宋鸿渐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对方不语,只慢吞吞地转身。
一刹那,似有战意将起?。
突然,对方咧嘴一笑,摸着后脑勺说:“我嘛,就?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心?人啊。”
文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丝毫不见?放松。
“哦对了,”对方突然一拍脑门,在怀里左掏右掏,取出了一块牌子,在她们面前一晃,又咧嘴笑道:“看清楚了吧?”
宋鸿渐和文命相视一眼。她们什么也没看见?。
对方看出来了,“啧”一声,靠近几步。
文命立刻带着宋鸿渐后退。
对方尴尬地停下,端详牌子几眼,忽然扔了过去。
文命接住,低头看去,的确是一块令牌,材质有些特殊,但不及其上文字特殊。
那是朱砂篆刻,题字:侠骨留香。
“啊。”宋鸿渐激动起?来:“你?就?是那个——”
“不错。”对方哈哈大笑:“我就?是陛下亲笔赐字的那个侠客啦。”
宋鸿渐又激动落泪了。文命也稍稍松一口气,道:“多谢搭救。”
“没事儿,我看他们一群男人围着你?们,肯定?是他们找事儿——这种事情我干得多啦。”
宋鸿渐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对。无论如何,对方是送上门的帮手,她连忙拉住侠客,掩去不能说的,一番请求。侠客不愧是侠客,很快被她说动,再见?她的文书令牌,更是满口答应,热情表示一定?把她们平安送到皇帝面前。
她们倒是因祸得福,一路受侠客保护。
无怪乎当初被作为事业有成者提交至御前,又受赐“侠骨留香”四字,侠客一刀在手,杀贼如屠狗,再没人能拦在她们身前,她们顺利地离开此郡,往陛下驾临处赶去。
出了最?危险的地界,侠客却?始终谨慎,确认道:“你?们确定?仇家只在这郡里吧?”
宋鸿渐想了想,摇头:“只能说,我们能够查到的线索,只到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侠客道:“你?不会?想说整个越州都可能是他们的势力?吧?”
宋鸿渐觉得实在说不好。这种事情,总觉得不可能是孤例,哪怕当真?是孤例,她也觉得,出于立场,总会?有人包庇。
侠客明白了,更是兢兢业业地护送她们,只是一路走来,敌人似乎放弃了围追堵截,她们再没有遇到追兵,时间一久,神经就?放松下来。
正在此时,她们行走途中,一群人突然冒出来,拦住她们的去路。
几十?人腰间带刀,目光灼灼,像见?到肉的饿狼,将她们盯紧。其中更有一人骑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气势逼人。
宋鸿渐吸了一口冷气。
她看得出,这些人绝非从前遇到的那些喽啰能够相比。
侠客也头一遭表情凝重,攥紧刀柄,低声道:“这次恐怕有点棘手了。”
昭昧出巡, 河图带着刀锋营随行护卫,正警戒时,部下兰章走来, 说:“文命来了。”
河图问:“接到了?”
兰章点头:“宋文书也在。”
河图道:“我去禀报陛下。”
文命虽断开?了与其她暗鸮的联系,但一路都不忘留下标记,有暗鸮收到消息, 便就?近传到河图这里,因而才有兰章带人早早发现?她们?的行踪, 将她们?拦住。
她们?却以为遇到了歹人,尤其前方那?人,严阵以待,好像随时都要发动进攻,幸而文命及时开?口?,将冲突消弭于无形。
“是刀锋营。”她说。
宋鸿渐睁大了眼?睛:“刀锋营?就?是传说中的直属陛下的北衙三军之一的刀锋营?”
“嗯。”
“那?我们?是不是……”
“嗯。”
“我们?终于到了!”宋鸿渐激动地抓住文命的手?臂, 眼?见?对方下马上前, 又赶紧恢复镇定, 整理衣襟,从容道:“越州温县文书,宋鸿渐。”
兰章回道:“刀锋营都尉,兰章。”
公务在身,几人并未寒暄,宋鸿渐到来的消息很?快经河图传至昭昧耳中, 连带着她们?这一路的惊险历程。
李素节蹙眉:“他们?竟嚣张如此?”
昭昧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消息, 让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与文书不同,暗鸮虽然派驻地方, 却实打实出自中央,他们?敢出此下策, 分明与狗急跳墙无异。
宋鸿渐和文命很?快站到她的面前,道出这一路追杀背后的缘由。
能够让他们?如此,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此事一旦东窗事发,他们?亦将身首异处。
他们?所作的的确是这样?的事情。
据宋鸿渐所言,她在温县县令身边为文书,因工作性质,轻易便能接触许多机密,纵使?县令有意隐瞒,也只令她意识到其中有鬼,顺藤摸瓜,发现?县私下参与“人身交易”。
宋鸿渐终究不能直接出口?,这段话大约在脑中修饰良久,最终出口?的也只是这样?委婉四字。
她脸红了红,又说起自己如何与文命配合,在许多不便出面之处由文命帮忙调查,本想?要摸清究竟有多少人牵涉其中,谁知循着蛛丝马迹竟揪出了郡守的身影。
到郡守一级,事情俨然不是她小小文书所能插手?,宋鸿渐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便当机立断选择停手?,一心将消息传出,移交给更合适的人员调查,不料恰在此时,因受冲击又急于处理,露了马脚为县令察觉,只能与文命一路奔逃。
宋鸿渐越说越冷静,清晰道:“想?来县令又与郡守有所沟通,逃出县境后,追杀仍未止息,幸得暗鸮相助,途中又遇侠客护送,方得见?陛下。请陛下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