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冯庐时,支持女性发展取代压榨性剥削,适当的让步便成?为可能。户部?参考前代经验,在女男分田各半的基础上将女子?徭役适当调减,经长久演算而?取最合适数值。当女与男分田均等而?徭役亦与女性现状相?适应,户籍制度也自然要以此为基础重新调整。
冯庐道:“女子?与男子?均授露田、桑田,于死时归还官府重新分配,此外又一并授永业田,不许归还,女子?便可借此田自立门户。”顿了顿,又说:“经考察,为与相?当一段时间?内女子?情况相?适应,避免过多土地荒废,方有此过渡版本?。日后情况若有变化,便可以此为基础调整。”
昭昧点头,将文件交与李素节,认真向冯庐道:“你做得很好。”
冯庐微赧低头:“谢谢陛下夸奖。”
昭昧调侃道:“若不是你露出这?副模样,我都要忘记你当初是什么样子?了。”
“是啊。”冯庐挺直身体,微微一笑:“我也快忘记从前的样子?了。”
那时她以为依凭九数之能,总能安身立命,然而?连续不断的碰壁消磨了她的自信,当每个人都说她不行,她便当真以为自己不行。
倘若只是这?样,她只怕会如当初自暴自弃时想的那样,一场婚姻将下半生的自主全部?交出。
可她遇到了她们。
她遇到了昭昧,对她说:“他们说不行就不行吗?他们算个屁!”
她遇到了李素节,对她说:“公主和我都说你行,你愿意?行给我们看吗?”
而?她说:“我可以。”
时至今日,她已经忘记总说不行的那段时光了。她不再考虑可不可以、行不行,她只会想,怎样可以、怎样才?行。
于是现在,当昭昧和李素节都看过她的方案,她们碰过目光,一同对她说:“没问题。”
第138章
新的制度必然遭到?新的阻拦, 但无论男臣如何视作固执己见、刚愎自用,昭昧一意推行,终究将制度全部付诸实?施。然而, 朝中遭遇的阻力只是前菜,真正艰难的是落实到各州郡县。
无论某些思想如何根深蒂固,一旦关系到?切身利益, 百姓实?则最善于适应新的环境,反而是士大夫阶层最为顽固, 昔日口口声声为民?着想,此刻却个顶个的要和百姓作对,其理?由实?则充分,此政策的推行事?实?上也的确是朝廷在以财力支撑,来?交换也许未来?几?十年内都难见成效的收益。
但是,垦荒、修路, 哪个又不是以短期投资来交换长远利益?独独此项, 将从?前未有人关注的事?宜亮在所有人面前, 倒好似掀了他们的遮羞布。
昭昧亦未打算短期内强行扭转现状,给予五年过渡时限,随后将由吏部视人口与土地分配制定考课标准。
即使如此,仍引起世家大族强烈不?满。与?许多士子忧心国情而试图进谏的赤诚不?同,比起土地之利,世家更为关切的是构建在土地制度上的女户制度。
前世虽有授女子露田之例, 永业田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这才是直接冲击了世家最引以为傲的宗族统治,直接撼动了他们的传承根基。
为此, 前番联系时并未给予积极回应的许多人,此番都前来?赴宴, 武三脸上情不?自禁地带上笑容,即便?崔廊中几?次不?至,也未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然而,当所有人坐定,他清点人数,又皱起了眉头,揪住幕僚质问:“怎么?有几?个之前谈得好好的人今儿个没有来??”
幕僚正为这宾客满堂感到?兴奋,逡巡一周才察觉问题,脑子一转,不?禁道:“那几?人……莫不?是家里有人入宫的?”
他这样一说,武三、反应过来?,冷笑:“是了!家里有人入宫就能飞黄腾达了,恐怕是想着从?陛下肚子里钻出个自家的种吧!”
当初崔廊中是个什么?立场,武三已经?看?得分明,这会?儿他逃了也不?算意外?,可这几?个人不?出现,他却着实?气恼,开宴后不?久,先客套寒暄,接着便?直白地表达不?满,又向座中一人发出质疑:“听闻何太史亦有子入宫,今日为何又前来?赴宴?”
何太史道:“我虽有子入宫,却也有子死于乱事?。”
此话正戳中武三心坎,他顿时悲从?中来?:“正是如此。我与?兄弟同胞而出,如影随形六十年,如今却因陛下识人不?清,为几?个贱人,致我兄弟惨死!”
此言一出,武三越发愤愤不?平,而在座诸位均与?人有怨,要么?亲友死于“乱事?”,要么?长久以来?积怨渐深,总之纷纷附和,恨不?能同仇敌忾。
但情绪的发泄没有很久,便?有人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他们再生气又能怎样?陛下能够如此肆无忌惮,便?因为兵权握在她的手里,那些皆是与?她同经?战乱的亲兵,关系非同一般,轻易不?能挑拨,而他们,没有兵权,单单在这里哭天抢地,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她也只是个女子。”武三道:“是女子,就有逃不?过的弱点。”
若不?是武三这样说了,旁人几?乎都要忘记她是个女子,或者说,他们已经?习惯不?把做出这些事?的人视作女子。可当他们再问有何弱点,武三却卖起了关子,怎样也不?肯明说。
宴会?结束,赴宴者三三两两离去,有素来?关系亲近的结伴而行,悄悄提起此事?,忍不?住道:“武三竟是如此意气之人。”很快又说:“不?过也是,这些年来?,就从?来?没见他们兄弟二人分开过,武四一死,他只怕要肝肠寸断了。”
“哼。”旁边官员乙道:“他要是只想复仇,又与?干我们什么?事?,做什么?非要把我们拉进这潭浑水。”
官员甲有所醒悟:“是了,武三怕还是有旁的心思。”
“不?然呢,他看?起来?像是只为了给兄弟复仇?他想做的事?情可大了!”
“原来?如此——不?对啊,”官员甲忽然道:“你既然当这是浑水,怎么?不?直接捅到?陛下那里去?到?时候又是大功一件。”
官员乙哼哼两声,没有明说,心里却想得清楚。陛下登基才十年,已经?把大昭搅得乌烟瘴气,他跟着受了不?少罪,还有更多人积怨颇深,这不?,都能聚在一起吃饭了。迟早有那么?一天,不?是武三出头,也是别?人出头,到?那时,陛下若真出了个三长两短,武三是昭昧的舅舅、武缉熙的亲哥哥,是在世人里和陛下关系最近的人,自然成了那个名正言顺的朝廷主事?人。这会?儿局势还不?明朗呢,他做什么?出头鸟。
只是,想想陛下手里的军队,个顶个的骁勇,他心里也犯怵,想到?武三那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泛起嘀咕,不?知陛下必然会?有的弱点到?底是什么?,但又一想,似乎身为女子,本就该是个弱点了。
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不?限于中原,即使北域民?风剽悍,女子强壮健勇,亦不?能掩盖其背后女子为物而男为物主的真相。因而,当萧太后以太后之身摄政,同样要面对名不?正言不?顺带来?的诋毁,当皇帝年纪见长,还要面临正统不?断倾斜而来?的压力。
帝党以太后不?善于战相激,太后遂意气用事?,举国调兵,暗鸮觉察后向昭昧禀报,推测她下一步或与?大周开战。
昭昧下令北疆备战,同时静观其变,这一观,便?见即将兵锋南下的萧太后倒转矛头,直接发动兵变,将长子拉下皇位。帝党正准备看?她的笑话,一转眼自己?成了笑话,而萧太后已另立幼子为帝,再度临朝听制。
李素节曾问,面对权力的诱惑仍能保持“清醒”的贤后,食髓知味一定要非常手段才不?得不?放弃的祸水,萧执意是哪一种。
萧执意哪一种也不?是。无论?主动被动,她都不?打算放弃。皇帝长大了不?听话,便?换个年纪小的皇帝继续听话。
不?动则已,动则一鸣惊人。兵变拉开新一次的改朝换代,比起前次,萧太后主动出击,以风卷残云之势再度清理?朝堂,当最新消息传来?时,她已吸取前些年掌权的教训,横扫北域,比从?前解决得更彻底。
“攻昭是她兵变的掩护,所谓的意气用事?也只是忠诚性考验。”听闻暗鸮传来?的最新消息,李素节道:“那些未能通过考验的,都已经?死了。”
“忠诚性考验……”昭昧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通过我的考验。”
李素节抛来?一粒葡萄,笑道:“先说说此次科举能有多少人通过考试吧。”
昭昧接住葡萄,抵在唇边褪了皮送进嘴里,又扑扑吐出两粒籽,扬眉问:“敢赌吗?”
“何必要赌。”李素节道:“我和你押的总归是一个答案。”
昭昧笑得眼睛弯起来?,坐直身体,说:“这么?多年,多少也该有点成效了。”
秋后,开国第三次科举于秋后开考,果如昭昧所料,六年改革初见成效,在利益吸引下,各地拔擢女科考生机制初步建立,而六年时间亦勉强能够支撑知识体系从?零建立。当科举时间临近,上京遍布文人士子,比起初年时那混入人群不?见水花的女性考生,如今已经?能够在街头见到?她们的身影。
钟凭栏报上名单,共二百三十多人,比起男子依旧远远不?足,却是崭新的一步。
像以往两次女科那般,当试卷整理?完毕,几?人聚集在辉光殿,一同查阅考卷。李素节的眼神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再度下降,幸而夏翀在座,期间给她换了一次镜子,如今正架在她眼上,看?着分到?手中的几?十份试卷。
到?午饭时,试卷仍未阅毕,直到?钟凭栏吆喝一声:“再看?下去,饭都要忘记吃了。”
冯庐笑着说:“从?前还没有这么?多试卷要看?呢。”
李素节放下镜子,揉了揉眼睛,说:“可惜质量没有跟着比例上升。”
“肯定会?这样。”李流景说:“从?前来?的都要有十足把握,现在只要有八九分把握便?来?了,好的卷子比例反而低了。”
昭昧伸个懒腰,结束这一话题,下令:“开饭!”
比例虽然低了,但基数摆在那里,此次科举算得上一次丰收,当所有试卷阅完,每个人心情都不?错。
夜里,只有昭昧和李素节两人,一同再次阅览筛选出的试卷,认真看?过一张又一张,直到?最后一张翻过去,李素节长长吐气,说:“八人。”
每次科举及第的进士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自然,为示公正偏颇,女男并未统一标准。
昭昧倒在椅背,扭过头来?看?李素节。烛光在她眸中闪烁,她向李素节伸手,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李素节搭上她的手心,轻轻应声:“嗯。”
次日,昭昧召太医。
昭昧虽与?赵称玄、丹参关系不?错,但明面上并未有过多往来?,她们依旧留在民?间,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钻研医术,昭昧无意令她们入仕禁闭在皇宫一隅,钟凭栏却不?放心,自明医堂挑选几?个稳重医者供奉尚药局,而另外?一些医者则由民?间拣择而来?。
昭昧召见的正是后者。
未几?日,再上朝时,朝臣们惊讶发现,帝王视事?的丹墀之上,竟架起长长屏风,遮断所有人的视线,只有昭昧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说:“朕偶感风寒,不?便?见人,遂隔屏风与?众卿论?事?,其余如常。”
臣子们初时不?以为意,然而当这“偶感风寒”的时间自三两日到?三两月,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其中问题。
男臣们使劲浑身解数想要窥知一二真相,有疯狂联系自家入宫男子的,还有拦住河图想要试探一二的,更有人按捺不?住,打算当朝向昭昧询问。
然而,不?等他们套出真相,一个更重要的消息砸上朝堂。
北域对昭用兵。
第139章
当她们以为北域将要南侵时, 她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平内政,当她们以为北域腾不出手她们只?虚惊一场时,北域又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出人意料, 但并非完全没有准备。
北域居北,其后严寒,冬季寸草不生, 物资贫乏时常南侵掳掠以度过寒冬,因此?北疆兵力早有准备。只是往年的一击即走如今换做了强势进攻, 大?规模兵力来袭,恨不能直接吞掉她们的边境。
无论当初的北域帝党如何嘲讽萧太后不擅用兵,可她的确非常晓得兵贵神速的道理。
北疆至上京信息传递存在时差,这边刚接到?消息,昭昧便召集人员开会,道:“北域来时迅猛, 依江侍廊所言, 北疆兵马短时间内可以支持, 长时间作战则需要调兵前往,诸位以为如何?”
陆凌空腾地?起身:“我去!”
曲芳洲道:“北疆气候恶劣,战士们鲜少在此?环境下作战,只?怕经?验不足。”
江流水道:“这一方面?,北疆将领可以提供帮助。”
“那不正?好。”陆凌空道:“你那几个姊妹战斗经?验不多?,但知道北疆是怎么个情况, 我不知道北疆是什么情况, 但战斗经?验多?啊。”
曲芳洲道:“如此?,陆中?廊的陷阵营最?合适不过。”
陆凌空瞥她一眼, 摩拳擦掌道:“我正?想见识见识北域骑兵呢!”
河图忍不住道:“这可不是长见识的时候,这是战斗。”
陆凌空正?要反驳, 江流水道:“你不能独自前往。”
陆凌空看向江流水:“你说得我跟没断奶似的。我就算没你脑子好使,单独作战那会儿也没丢面?子吧。”
江流水摇头道:“并非为你的才智。”
陆凌空刚想回句“那为了什么”,没等出口,昭昧已一锤定音:“那便由陆凌空带陷阵营为冲锋,曲二带三万上?武军押阵,即日开拔。”
虽然跟上?了个曲芳洲,但好歹满足了心愿,陆凌空还是乐呵呵地?领命而去。她走后,江流水一声叹息:“她这莽撞的性情……”
李素节道:“虽总看不惯曲中?廊,但她们性情却正?互补。”
很快她们又回归正?题,探讨着北疆局势,屏风后的昭昧却长久不语。江流水察觉,问?:“陛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昭昧说:“如何将兵权收归中?央。”
江流水道:“周末各地?割据,正?因为兵权在手,若能将兵权收归中?央,也算除一后患。”
昭昧应了一声,沉思道:“只?是此?次北疆事变令我有些犹豫。北疆常年驻兵,纵然要收兵权,也收不到?那里?去,但若某州某郡发生乱事,就如当初何贼造反,倘若州郡手中?没有充足兵力,又要如何及时镇压。”
仓促之?间,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至少眼下她们还走不到?这里?,单单北疆的战斗就足够牵动昭昧的所有思绪。
冬季的战斗为了掠夺粮草,而伴随着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北域的入侵更有了充足的理由。无论曲芳洲还是陆凌空都曾与中?原作战,见识过凉州兵的骁勇,但遇见真正?的北疆战士,仍不免拙于?应对,再多?的战术都如纸上?谈兵,便是凶猛的陷阵营,在对上?更凶猛的北域骑兵,亦需要壮大?的上?武军为之?善后。
兵锋初见时,颇吃了几次败仗,令朝廷上?下气氛紧张,然而时间的推迟亦带来经?验的积累,在逐步掌握对方战术后,北疆的战斗终于?自防守转入僵持,再没有更糟的消息传来,似乎能够令人缓一口气,可更严峻的事情摆在昭昧面?前。
她选择了一个并不恰当的时机。
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走下去了。
当“风寒”陪伴昭昧跨过新的一年走入北疆相持的阶段,消息已经?无法隐瞒,举朝上?下都知晓背后的真相,其中?亦不乏似真似假的消息,说昭昧这一胎脉象不稳,因她头胎年纪太大?,可能存在风险。
北域犯境,而皇帝怀有身孕,亦一脚踏进生死线。倘若母死子存,将刚刚经?营十年的王朝交到?小儿手中?,必然是一片风雨飘摇,倘若子死母存,以皇帝年纪与身体再无生育可能,大?昭继承又将扑朔迷离,再或者?,一尸两命,更是直接将大?昭送入险境。
只?因一次怀孕,大?昭就此?前途未卜。
“大?概也是最?好的时机。”李素节道。
昭昧扭头:“武三那边情况如何?”
李素节道:“一应人员全部安排妥当,只?等他行动。”
尚药局的内应、刀锋营的布防,甚至是共赴此?行的同伙,所有人手都已到?位。
武三数了又数,将脑中?清单过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仍按不住心头的惴惴不安。
他喝尽一杯冷茶,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门外隶臣立刻走进:“郎君。”
“宫里?有消息吗?”武三问?。
隶臣愕然:“什么消息?”
“随便什么消息!”武三火冒三丈,仍见隶臣懵懂,不禁拂袖:“算了,去备马!”
隶臣连忙照办,这次学聪明了,将幕僚一并叫来。幕僚道:“郎君且耐心,一旦有变,宫中?必有消息传出,您可急不得!”
“怎么能不急!”武三团团转,道:“尚药局的消息,说就是这几日,我听了她的话,已经?等到?了这日,竟还没有消息!”
他从来不是什么耐心的人,遑论此?次更事关重大?,一夜之?间就能决定他的未来,若是成功,他将前途光明,堪称万人之?上?!
好甥女,这也算是你给舅舅的赔礼了。武三默道。
幕僚心里?腹诽不止,面?上?还殷切劝谏,说尽好话,将武三的欲望推到?极点,也另武三心头萦绕的那点不祥稍稍退去。
正?在此?时,一声高呼:“郎君!”
隶臣狂奔而来,呼呼直喘,喊得声大?,到?近前时,却压得极低,说:“宫里?,宫里?发动了!”
发动了。这是武三听到?的最?好听的三个字。
他立刻上?马,牵缰道:“我们走!”
一骑飞驰,武三的骑术从未这么好过。风打?在脸上?,也扑不灭他心头的热情,眼前好像缓缓铺开了未来美景,梦中?景象即将展现在面?前。
直到?宫门出现在视线之?中?。
沉重的大?门紧紧闭着,周围守卫着刀锋营的战士——这样紧要的关头,再森严的防备也理所当然——然而武三早早便算好她们交班的时间,况且,纵然她们不交班,也不影响他在宫里?的安排。
心里?是这样算计的,可不知怎么,在这样黑暗的夜里?见到?那冰冷的大?门,那股不祥再度浮现,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身后幕僚低声:“怎么了?”
“没什么。”武三定了定心神,嘲讽自己疑神疑鬼,提缰正?要向前,没几步,又停了下来。
“郎君?”幕僚在后方隐隐催促。
武三突然掉头:“回去。”
幕僚大?惊:“郎君!”
武三没有回应,竟沿原路返回。
幕僚云里?雾里?,只?能跟着武三回去,到?了府上?,再追问?发生了什么,武三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能再走。
“那,您就这么放弃了?”幕僚难以置信道:“您谋算了这么久,只?差临门一脚,就这么放弃了?”
这么一说,武三又不是滋味起来,揉着额头说:“再等等。”
幕僚还想再说,武三已经?叫起来:“出去!”
幕僚退下了。
夜一分一分地?变浓,又一分一分地?转淡,眼见天边就要发亮,心如乱麻的武三终于?下定决心,将所有顾虑抛在脑后,推门而出,呼唤幕僚。
唤了几声,不见幕僚踪影,他皱起眉头,一边吩咐备马,一边拍隶臣找人,没等多?久,幕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大?叫一声:“郎君!不好了!”
武三已经?翻身上?马,闻言皱眉:“大?惊小怪什么?”
幕僚面?如土色:“陛下她,陛下她……”
“她生了?”武三拧起眉头。
“不是,不是……”幕僚咽了口唾沫。
武三不耐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幕僚好不容易吐出这口气,说:“陛下来抓人了!”
武三惊住,愣愣出口:“抓谁?”
幕僚再难说出完整的话,而武三已经?意识到?不好,固执地?要等他回答,没有等到?,却有另一个声音抢先一步。说:“抓你。”
武三豁然回头。
河图的身影踏破一线熹光向他走来,而他身后,是晨雾蒙蒙中?仍凛冽的林立刀锋。
刀锋营。
刀锋营七百战士全部出动,堵住上?京数道家门。
武三不清楚,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这样被找上?了门,而那些曾一同赴宴的人,被刀锋营找上?门时,也不相信武三什么也没做。
武三必然是做了什么的,不然刀锋营怎么会找上?门来?
他们为争取宽大?处理,立刻将武三出卖,而当真还没有出手的武三听着河图口中?那些人的供词,由茫然转至醒悟,又勃然大?怒:“这是污蔑!污蔑!”
污蔑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席的二十余人共同指认武三谋反,刀锋营在武三家中?搜出重要证据,已经?铁证如山。
他动不动手,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而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却正?与身旁人谈笑风生。
钟凭栏道:“恭喜陛下。”
有人谋反,有何可喜?
喜的是昭昧终于?将武三及其他潜藏祸害一举拿下,将所有灾患消灭于?萌芽。
武三最?终经?悬崖勒马,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的确令人惊讶,可当她们备下一切圈套请君入瓮,那就由不得武三不走。
处死武四时,昭昧曾与李素节就其利弊进行交流,得出的结论便是,杀武四的后果必然是与武三结怨,倘若后果不能避免,那么,只?能将这脓疮揭开。为此?,她们将各式资源送到?武三手中?,为他编织了锁链,又构造了最?合适的时机,将他拉入牢笼。
那时机便是今日,传说中?的分娩之?日。
而那个分娩的孩子,至今仍未出现。
昭昧向在场的另外三人道:“望今日之?事,只?你我四人得知。”
丹参与钟凭栏道:“是。”
“钟姨,”昭昧道:“这几年我会借口体弱将她养在宫中?,需要你尽快找到?合适人选。”
钟凭栏答:“陛下就放心吧。”
这夜晚她们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后世无人能知,然而,这一夜却注定载入史册。
以武家为代表,牵连朝中?二十余官员的谋反大?案揭开,昭昧亦再度暴露出常为人诟病的冰冷面?目,一声令下,不顾亲缘,将武家满门抄斩,而参与谋反者?,亦全员伏诛,其后牵涉的数个世家自此?陨灭。
那些因送子入宫而有意避嫌的人都一声侥幸的喟叹,殊不知他们能够避开,全因昭昧为不大?量杀官动摇朝堂根基而有意赦免,那些入宫男子亦可视作隐晦提醒,使得这些平素立场含糊的朝臣逃过一劫,而自此?之?后,他们自然更是万分服帖,最?多?私下里?打?听一句究竟谁做了未来太子她爹,很快,连这私下打?听也不必要了,送出去的儿子被宫里?退回来,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问?,但不管谁家问?自己儿子,都只?能发现他根本就一问?三不知。
而崔廊中?作为真正?主动避开这一浩劫的人,不少人预料他将前途光明,但也有人留意,在谋逆者?死于?闹市的第二天,一乘马车将崔焕之?送至崔家府邸,一个时辰后,崔焕之?走出。
期间不知发生什么,只?有历史记载,数日后的朝堂之?上?,崔廊中?奏请致仕,昭昧奏可。
那历史,来自起居廊崔焕之?所载实录。
在崔廊中?辞官后不久,崔焕之?晋为起居廊,她拈笔作史,既修大?周旧史,亦作太平实录,在她的笔下,后世者?得以知晓——
彼时,朝廷终结了一场谋反大?案,为十多?来君臣的权力拉锯画上?第一个句号;而远在北疆,陆凌空与曲芳洲带兵大?胜北域,致北域议和,双方约定开放边境榷场互市,奠定了此?后二十年的边境安宁。
其内政外交,并君臣励精图治,共启“太平之?治”,而太平诸臣便是在此?时,伴随着内政外交的大?获全胜,在帝王大?赦天下的庆贺中?,迎来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封官拜爵。
太平十一年十月,中?书侍廊李素节拜相,官中?书令,爵太平王,史称“太平宰相”。
另有江流水、李流景、钟凭栏、冯庐于?同一日晋为各部尚书,爵国母,此?四人并之?后官拜刑部尚书的沈慧、官拜工部尚书的夏翀,并称“太平六尚书”。
此?外,陆凌空加陷阵营大?将军,曲芳洲加上?武军大?将军,河图加刀锋营大?将军,各爵国母,分辖北衙三禁军,掌宫禁侍卫、上?京巡守乃至诸州军事行营,共筑大?昭长城。
她们的姓名载入史书,共历大?昭千年国祚,而在崔焕之?史笔未及之?处,仍有真实发生。
封官拜爵这一日,年刚而立便将开创盛世的昭昧,收到?了一份礼物。
宫禁数重,却有人将这份礼物送到?她的面?前,仍原封未动。
昭昧翻过包装,不见任何署名,不禁诧异:“何人置于?宫门,竟也不拆开就送到?这里?来?”
李素节只?明眸浅笑。
昭昧更为狐疑,却又百分百信任,遂低头拆解,当包裹慢慢打?开,露出当中?一角,她顿住了。
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继续。
良久,缓缓抬头,眼睫轻颤。
似自她眼中?读出万千,李素节微微颔首。
昭昧像得到?鼓励,一把撕开包裹,露出了全部的内里?。
这是一份礼物,却分成了两件,她眼中?先只?见到?了一件。
那是一枚簪子,一枚时隔多?年仍眼熟得不能忘却的簪子。
她曾竭力寻找,却遍求不见,如今她几乎放弃,这簪子却再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