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嘴上不说,但魏紫心中却知晓母亲为何忧愁,略微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主院兀自去了静怡轩。
苏枳住的屋子窗下有一株长势极好的石榴树,树干高过矮墙头,茂盛的枝丫斜逸而出,繁茂的枝叶间缀着一颗颗红色的果子。
魏紫来时,她正望着果子出神,心中盘算着再过个把月就能吃点清甜爽口的石榴籽了。
“苏姐姐怕是嘴馋了,这果子须得季秋过后方才成熟。”魏紫捂着嘴笑。
苏枳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理了理衣裙,方才迎了出去,笑道:“让妹妹见笑了。”
魏紫今日本就有事儿而来,与她闲聊了几句,便道:“姐姐来灵州这许久也不曾出门逛过,今日我带姐姐去个好地方。姐姐快些换了衣裳随我一道儿去。”
今日的魏紫格外的殷勤不免让苏枳怀疑她的初衷,不动声色地瞧了魏紫几眼,遂笑道:“多谢妹妹好意,只我前几日扭伤了脚,尚未好利索,怕是要辜负了妹妹的好意。”
说起来自自家哥哥回来之后,魏紫再未来找过她,对她说的话也不知真假。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魏紫有些悻悻,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儿,她眼波流转,嘟着嘴道:“今日哥哥有客,不然还能同我一起出去,真是扫兴啊。”
苏枳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说郎君回来之后鲜少见客,不知今日府上来的是谁竟这般有脸面?”
魏紫本就是故意引起苏枳的关注,经她问起方才兴致勃勃说道:“是咱们灵州刺史张大人,张家与咱们家算是世交,往常走动频繁,自哥哥出了那档子事儿后,府上只剩下女眷,自然往来就少了。”
灵州刺史?看来游说的人来了,苏枳没有说话,似乎没有一丝兴趣。
“你知道行云公子张行舟吗?”魏紫一脸的神往,望着苏枳的目光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行云公子的大名她自是听过,这人诗文名满天下,甚至被权倾天下的大长公主奉为座上宾,大长公主甚至写信给京都的主考官,钦点张行舟为金科第一。
在本朝文人入仕的途径有许多,但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甚至朝廷可以不经常规科举考试,而在达官贵人或文坛名士的推荐下直接录用人才,于是士子们更加热衷于积极奔走行干谒投献之事。
张行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京城的权贵圈中游刃有余,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苏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行云公子的名号。
“你竟不知行云公子的大名,果然是小地方来的。”魏紫对她的浅薄很是鄙夷,同时又有些惋惜,不过急于传播行云公子美名的魏紫,又很快露出了笑颜,她如数家珍把将张行舟的过往悉数说予苏枳听。
末了,还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高傲地点了点头道:“这位行云公子就是张刺史的长子,现如今就在咱们府上,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
苏枳被她强拉至香云亭外偷瞧,婢子在魏紫的瞪视下并不敢声张。
一座重檐翘脊攒尖八角亭内,对坐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两人身侧站着一长身玉立的白袍男子,周遭树木繁盛,浓荫盖地,鸟儿筑巢其中,伴着啾鸣声时不时有棋子落在棋枰上的清脆声响。
躲在碧树后的两人齐齐朝厅内望去,苏枳也见到了这位传闻中诗才冠天下的才子,他穿着件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头戴素幞头,眉眼清俊,确有令大梁女子趋之若鹜的资本。
她低头,果然就见魏紫满脸仰慕。
苏枳失笑,不由看向背对着她的魏枞,这人坐姿很是闲散,丝毫不像是森严礼教下的世族子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羁的少年气。
她并不能看清楚棋枰燕起鹤落的局势,端从对面张刺史面上神情来看,这盘棋下得并不轻松。
“一年不见,将军的棋艺见长啊。”张遂大半生浸淫此道,虽说不得大国手,但在灵州也鲜有敌手。
在魏枞守丧期间,他闲来也常与魏枞对弈,彼时对方的棋路还是锋芒毕露、一味求胜,从不管对方布局如何,只着眼于自己那方天地,往往落得败局。
而今瞧他却是一攻一守,徐徐渐进,但棋风同样诡谲,总是令他猜不透对方心思。
譬如此刻,明明他已胜券在握,黑棋的弊端已暴露无遗,对方却在漫不经心落下一子后打破原有的局势,置之死地而后生。
围奁象天,方局法地。骈罗列布,方寸之间云诡波谲。
张遂已隐隐觉察出此行恐是难以成事,一旁观望棋局的张行舟同样满脸惊愕,在他的印象里魏枞不过是个很会打仗的毛头小子,如今观这棋局,微末之间窥出此人城府,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单纯无害。
临近晌午,日光透过稀疏的罅隙落在身上,暑意卷土重来。
苏枳忽觉耳后有异样,下意识地矮身侧过,只听一声惊呼魏紫踉跄着跌了出去。
厅内的几人也都循着声音望了过来,苏枳忙缩回到灌木丛中。
魏紫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怨怪地瞪了一眼树丛的方向,复又转身朝着凉亭的方向施了一礼,见礼过后复又恭敬道:“家母已备了肴馔,请兄长与两位大人移步花厅。”
此时棋局之上白子已呈败势,再下下去,不出三子,张刺史必败无疑。
魏枞忙笑道:“瞧我光忙着下棋一时忘了时辰,两位大人这边请。”
张遂虽醉心棋局,但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愿在此纠缠,况且输给小辈之手也委实折了面子,便欣然前往花厅用膳。
张家父子先一步出了亭子,魏枞走在后面,临去时目光在苏枳藏身的灌木丛中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待一行人走后,苏枳才舒了口气从树后钻了出来。
瞧着魏枞的神情应是早就发现她们二人了,方才魏紫那丫头使坏想要将她推出去,反倒被她躲过,这会子魏紫还不知怎么气恼呢!
苏枳实在好奇方才的棋局,便趁着一行人走后,悄然走至亭内。
棋枰之上白瑶黑玉纵横阡陌,从边隅至漫延至中腹,黑白之间短兵相接,势如水火。
纵观棋局白子步步紧逼,黑子险象环生,且每每至绝境又有枯木逢春,柳暗花明之象。
观棋如观人,苏枳端看魏枞之棋风便察觉出此人性情乖张,喜欢剑走偏锋,但难得的是进退有度,懂得迂回。
不过眼下这局势,白子未必就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随手从珍珑罐里捻起一枚白子,微一斟酌便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身后忽然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苏枳回头便对上魏紫怨怪的眼神,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问道:“方才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枳心说你推我难不成我还要站在原地等你算计吗?
“妹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一脸茫然,眸光清澈丝毫不似作伪。
魏紫狐疑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时也辨不清她是真的不知还是作伪。
苏枳抿唇一笑,拉过魏紫的手说道:“你说的那位行云公子我见到了,当真是神仙人物。”
说到她仰慕之人,魏紫很快就将方才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她脸上骤然浮起一朵红云,手指捏着腰间挂着的香囊,小声道:“方才他夸我女红做得好。”
苏枳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海棠金丝纹香囊,芙蓉锦缎面上,以褚石染色作地,用金线盘绣出两朵金丝海棠花,香囊又采用了打籽绣绣出的两朵嫩绿花蕊,t z于富贵中增添了一抹清气,显出十分的雍容清贵。香囊下配有菁绿色流苏,用精制和田菁绿料器做穿绳带的环佩,流苏则以双色丝线为结。
无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是上品,这般精湛的手艺得一声夸赞实属应当。
但魏紫的思绪显然不在香囊上,她思索道:“他还向我讨要香囊,你说我要给她绣个什么花样呢?绣飞天纹还是文光射斗图样的香囊?”
苏枳脸色微变,疑惑道:“他向你讨要香囊?你兄长当时可在?”
魏紫摇了摇头,有些羞赧道:“兄长与张刺史走在前头,应是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
“该绣个癞蛤蟆才对。”苏枳心中冷笑,这张行舟果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向一个养在深闺的小丫头讨要香囊,这种女儿家的随身之物岂能轻易送人的。
“啊?什么癞蛤蟆?”魏紫一时没听清楚,不由多问了一句。
苏枳回过神,不由笑道:“我说的是金蟾望月”
魏紫想了想道:“金蟾是招财、镇宅、驱邪的瑞兽,金蟾望月又有蟾宫折桂的寓意,明年张郎君必然是要参加科举的,这锦绣前程的寓意实在不错。”
她本想夸几句,但一看到苏枳那种脸便收回了夸奖的话,噘着嘴道:“你方才坑我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今次算是扯平了。”
说完,她便捧着香囊高高兴兴地跑远了。
用过饭,魏枞便引着张刺史去了书房,一路上朱楼翠阁,崇台广榭,廊腰缦回。既有北方屋舍的粗犷,又有南方园林的雅致,但因地处北境,环境所致,缺水少木,所以这景致便少了几分味道。
张刺史望着院中的一处假山,叹道:“所谓风水宝地,水乃生气之所在。山不能无水,无水则气散,无水则地不能养万物。可惜啊,咱们灵州比不得京城,少水少木。”
走在后头的张行舟却笑道:“父亲怕是想念京中的美食?”
张刺史亦笑:“京城人杰地灵,风物汇聚,我倒是有些想念新昌坊里的火晶柿子,樱桃毕罗,草皮索饼……话说回来,侯爷在京中定然十分想念将军,也不知你兄弟二人何时才能团聚。”
张行舟像是突然想起一事,用扇子瞧了下脑门,笑道:“我倒是忘了一桩要事,月前我离开京城,临行之时公主特意召见我,并问起了你的近况,殿下也甚是希望在京城见到您。”
话到此时方才说出两人此行的目的,他口中的公主,无非是当今镇国长宁公主,她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姑姑。
如今更是临朝摄政,管擅朝堂,前朝后宫皆把持在手,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有权势的人了。
大长公主的一句话却是比圣上的圣旨还要顶用,此次魏枞若想重回朝堂,甚至免除罪责,这只需要大长公主的一句话便能成事。
魏枞深知二人心中所想,呵呵一笑:“京城人物繁阜令人神往,但张大人方才有句话说错了。”
张刺史露出诧异之色,疑惑地“哦”了一声。
魏枞继续道:“《葬经》有言両水之中必有山。故水会即龙尽,水交则龙止,水飞走即生气散,水融注则内气聚[1]。故风水中凡能让风停下的皆可称之为水,可划分界限的物也称之为水,风水在宅中亦可以道路为水,譬如咱们脚下的这段路。”
张刺史微微一愣,不由看向自家儿子。
张行舟拱了拱手道:“想不到小将军不仅兵法了得,对风水之术也颇有研究。”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让两位见笑了。”魏枞自然也听出了张行舟言语中的不屑之意,也不生气,依旧语气温和地与二人闲谈,却丝毫不提及大长公主相邀之事。
日光夕照,倦鸟在夕阳余晖下拍打着翅膀归巢。
送走了张家父子,魏枞独自穿行在廊芜之间,行至巢翠亭时不由顿住脚步,他想起那盘未曾下完的棋,复又走入亭内。
只一眼便愣住,分明已呈败局的白子,竟然有了勃勃生机。
“方才是谁来过亭子?”他捻起那枚改变局势的白子,心中思绪纷飞。
卫延朝魏枞请示之后,立即招来这院子的下人询问,没一会儿便回禀道:“晌午时三娘子和苏娘子来过。”
“是她。”魏枞捻着棋子怔怔出神。
回到刺史府的张家父子又说起了魏枞,张行舟始终不明白权倾朝野的大长公主为何会对魏家这个毛头小子这般看重。
张刺史自然看出了儿子的疑惑,屏退众人后,张刺史捋了捋美髯,这才开口道:“大长公主并非重视魏枞,而是整个魏家。朝堂中一直传着一段宫廷秘辛,事关大长公主身家性命。”
张行舟一惊:“天下间还有谁能威胁到大长公主的身家性命。”
在他看来,当今陛下也不过是大长公主手中得到傀儡而已。
张刺史继续道:“你也知道当今陛下乃先帝从宗室中选出的皇位继承人,天子幼冲,须得可靠之人辅佐。陛下临去前下旨长宁公主临朝辅政,至天子十六岁还政。但权力这东西并非拿得起就放得下,因而天子又秘密召见魏枞的祖父武安侯另下了一道儿旨意,据说这道旨意事关大长宁公主的生死。”
“难道说真有这份旨意的存在?那老武安侯的失踪岂不是……”张行舟有些不敢置信,说到此处连忙住了嘴。
张刺史呷了口茶,叹气道:“当初老侯爷从宫中出来便遭遇了刺杀,人也在回府途中失踪了,整整十年间不见踪迹。”
张行舟恍然大悟:“怪不得魏家迟迟不肯发丧,十年时间始终不肯承认老侯爷已故去。”
只要老侯爷没死,魏家手中便仿佛握着一张免死金牌,也怪不得大长公主对待魏家的态度如此暧昧。
张刺史的目光转到了自家儿子的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眸光微闪,迟疑道:“你是世家出身应洁身自好,大长公主的那些门客你须得离得远些。”
“咳咳……”张行舟先是气恼,又是羞愤,“父亲,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见他面露羞愤之色,张刺史略略放了心。
女子掌权私生活方面便免不了为人诟病,尤其大长公主行事乖张从不懂何为掩人耳目,幕僚门客尽是俊美非凡的男子。
“说起来你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母亲为你相看了几家小娘子,改日你去瞧瞧。”张刺史又想起今日在魏府,他与魏家嫡女相处的情形,思忖道:“不妨让你妹妹邀请魏家娘子入府游玩。”
张行舟愣了愣道:“早前母亲向我说起过妹妹与魏枞的亲事,如今正可拿来试一试魏家,您看如何?”
张刺史哪里没想到这茬子事儿,只不过事关女儿家的名声,张刺史到底是心疼女儿,不肯拿这事儿作筏子。
沉默了片刻,张刺史踟蹰道:“这事儿我需得与你母亲商议。”
苏枳被丫鬟请去香云亭时,隔着参差楼阁,合沓珠璎,远远便听见了厅内清脆的说笑声。
转过假山,穿过回廊,她瞧见厅内魏紫正与一身形窈窕的女子嬉笑玩闹,听到脚步声,那女子回身向她看来。
但见那女子乌云巧挽,碧翠押鬓,明眸皓齿,是个不可多得的明艳美人。
苏枳叉手向二人行礼,那女子见着苏枳面容,愣了愣,似笑非笑道:“这便是苏娘子?”
魏紫瞧了苏枳一眼,上前为她引荐,“这位是张刺史家的小娘子,闺名一个嫣字。”
苏枳复又唤了一声“张娘子”,换来后者的一声冷哼。
端听这一声,苏枳便知来者不善,心道八成这位姑娘就是早前与魏枞有议亲传闻的张娘子。
张嫣却不再搭理苏枳,拉着魏紫又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你的生辰快到了吧,我提前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你见了定会欢喜。”张嫣说罢朝亭外的婢子唤道:“拿进来吧。”
魏紫笑道:“每年生辰也就嫣姐姐最是记挂我,快让我瞧瞧是什么稀罕物儿。”
说话间有婢子拎着一个朱漆小篮子步入厅内,路过苏枳身旁时,她似乎听到篮子里小小的呜咽声,顿时人就一个激灵,心中隐隐猜出其中物事。
张嫣接过篮子放到方几上,打开竹盖,见宝蓝色绒毯上窝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奶狗。
“呀,好可爱啊!”魏紫果然就欢喜地跳脚,伸出手想摸,又有些不知所措,眨着眼睛道:“嫣姐姐,我能抱抱它吗?”
“当然可以啊,本就是送给你的。”她娴熟地抓起小奶狗递给魏紫,笑道:“这是产自高昌的拂菻狗,别看它个头小,但是性甚慧,能曳马衔烛,跑得极快。”
魏紫手指爱怜地抚摸着狗狗的毛发,笑弯了眼睛:“谢谢你,嫣姐姐,我太欢喜了。”
她欢喜地抱着小奶狗转圈圈,及至苏枳身旁t z时,她像是碰到了瘟疫般连忙后退。
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张嫣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异常,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忽而笑道:“苏娘子也来抱抱它吧。”
苏枳身子僵住,继而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张嫣却笑着接过魏紫手中的拂菻狗,不由分说地朝着苏枳的怀中塞去。
拂菻狗微微张口露出两颗虎牙,眼前忽然出现两张呲着獠牙的猎犬,它们瞪着猩红的眼睛,伸出猩红的舌头,朝着她的方向奔来,震天的犬吠声,尖锐的刺痛,一切都是混乱的,血腥的……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几天有点忙,漏了一个章节,已补上
[1]古之风水师观察自然发现两水之间必有山,所以两水两会出必是龙脉(山脉)尽头,所以水势分散(缺水)的地方必然生气散,水势交汇之地必然生气聚集。
◎枳枳,以后我便这般唤你◎
苏枳大叫了一声,手下意识地挥舞,只听“嗷呜”一声惨叫,拂菻狗被她打飞了出去。
“我的狗狗!”魏紫惊呼了一声,连忙奔过去抱起拂菻狗,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小狗奄奄地趴在她怀中,眼睛半耷拉着,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魏紫的眼泪立时就掉了下来,冲着苏枳吼道:“我讨厌你!”
张嫣亦是气急,抬手就朝着苏枳的脸颊打去,却在半道儿被苏枳抓住了手腕。
“小小乡野女子,竟也敢如此放肆!”张嫣咬紧了牙关,用了十足的力气却也撼动不了苏枳分毫,不由甩了手怒骂道:“我这就找少蕴哥哥评理去。”
魏紫抱着奄奄一息的拂菻狗,哭哭啼啼地跟在张嫣后头,一行人气咻咻地走远了。
亭子里立时安静了下来,苏枳这才走到亭内黄花梨木交椅上坐下,瞧见方几上放置的新鲜瓜果伸手便拎起一串葡萄优雅地吃了起来。
她原本还对眼下的局势有些一筹莫展,今天倒是有人送上门来当踏脚石,她嘴角微勾,明媚的狐狸眼里漾起一抹笑意。
一串葡萄将将吃完,便听到纷沓的脚步声接踵而来。
甫入亭子便指着苏枳,趾高气扬道:“她就是故意的!怎么会有人如此狠心,连这般可怜的小奶狗也下得去手!”顿了顿,她抬手抽出帕子在眼角拭了拭,红着眼睛,呜咽道:“她方才还想打我。”
苏枳瞧了一眼眉目沉定的魏枞,复又对张嫣冷哼道:“江乙欲恶昭奚恤于楚也不过如此吧?”
她望向魏枞的那一眼轻轻巧巧,却透着一股轻轻浅浅的怨怪,仿佛是在责怪他对她的不信任。
张嫣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完全不懂苏枳在说些什么。
仿佛是见她疑惑不解,魏枞十分善解人意的解释道:“江乙恶昭奚恤,谓楚王曰:人有以其狗为有执而爱之。其狗尝溺井,其邻人见狗之溺井也,欲入言之[1]。”
大意说的是有人养狗,因狗凶猛而喜爱,在让狗看家护院的同时还任其胡作非为,往别人家的井里撒尿,而且故意让邻居瞧见,邻居向狗主人说明缘由,狗主人却让自家狗咬邻居。
张嫣便是再不通文墨也猜出了其中何意,气得面红耳赤,拉住魏枞的胳膊,抽噎道:“少蕴哥哥,她骂我狗仗人势!”
魏枞微微蹙眉,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看向苏枳,若有所思道:“你怕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苏枳惊诧于他敏锐的洞察力。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倒也不是,只是不喜欢而已。”
魏枞从魏紫怀中接过小奶狗,仔细瞧了瞧,复又放回到地上,观察了一会儿,淡淡道:“不过是折了一条腿而已,不必惊慌。”
“还能治好吗?”魏紫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眶道:“兄长怕不是哄我?”
魏枞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兄长何时骗过你。你嫂嫂懂医术,不如就罚她治好这只拂菻狗,若是一月之内无法治好,我们再罚她亦不迟。”
魏紫愣了愣,诧异道:“嫂嫂?”
大为震惊的还有张嫣,她惊得忘记了生气,扬声道:“你何时娶了妻?”
魏枞走至苏枳身旁,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在她愣神的功夫,修长的手指穿插过她的指缝,同她十指交扣,动作是那般的娴熟自然,仿佛已做过了千万次。
“她便是我的妻子。”他偏过头,眼神暧昧又宠溺地滑过她的面容,继续道:“也是魏家的少夫人。”
张嫣惊得有些语无伦次,“不可能!少蕴哥哥怎么会娶一个粗鄙的乡下女子,你定然是与我开玩笑的,对吗?”
魏枞抿了抿唇并不说话,只用一双同情且无奈的目光将她望着。
张嫣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二人紧扣的手指间,忽然崩溃地大喊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说罢,她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魏紫此时才反应过来,慌忙朝着张嫣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快凉亭里便只剩下她们两人,苏枳看向魏枞时,恰好他也看过来,她尴尬地偏过头,被他紧握的手指亦是僵硬地不敢动弹一丝一毫。
魏枞的嘴角露出笑意,低垂的眼里写满了戏谑,他的手指忽然收紧将她整个人带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拂上她光滑如雪的后颈,手指上薄薄的茧激得皮肤隐隐地战栗。
即便不照镜子,苏枳也知道及的脸早已红透,他的呼吸逼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渐渐逼近,苏枳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下意识就要躲开,却被他突然握住肩头。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他笑道:“枳枳,以后我便这般唤你,嗯?”
苏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回到房内更是坐卧不安,直到青杏抱着拂菻狗进得屋内,她脸上的潮红也未曾散去。
独自立在香云亭的魏枞却是一脸肃然,仿佛刚才的那一幕都只是错觉。
卫延见自家主子愁颜不展,便道:“主子可是为了张娘子的事儿发愁?”
魏枞摇了摇头,黯然道:“张遂(张刺史)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此番我得罪了他,恐祸及家人。”
“那可如何是好?”卫延心中不接,既然自家主子心中明了,又为何要得罪张刺史,当然这些话他也不好问出口。
魏枞思忖片刻,沉吟道:“近日加强府中防卫,女眷外出需得加派些人手,此事你亲自去办。”
卫延称是,随即便离开了。
魏枞何尝不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但他更想借此事试一试各方对魏家的态度,尤其要试一试大长公主对魏家能容忍到何种程度,这个底线便是魏家与大长公主相处的度。
不过,由此他约莫猜出苏枳并非大长公主的人。
魏枞抬起手,之间似乎有些黏腻,将手指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一股葡萄特有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落在方几上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里的几串葡萄上,晶莹剔透的葡萄如玛瑙般一簇簇,不知怎么就让他联想到苏枳那双墨玉般剔透的眸子来。
张嫣是哭着回到家的,到府时两只眼睛已红成了兔子,张夫人见了心疼不已,连忙追问事情缘由。
她越是问张嫣哭得越是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张夫人只好唤来女儿的贴身婢女询问。
听完事情原委,张夫人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喝道:“魏家小儿,欺人太甚!”
张夫人当即让人去请张家父子到内厅谈话,张刺史得知女儿被魏枞羞辱震惊之余,更觉气愤。
“父亲,魏枞竟然舍了妹妹,选择一个市井女子为妻,此番岂不是公然羞辱我张家女比不得市井妇!”张行舟觉得自己的脸被人打了,只要是传出去她妹妹日后如何嫁人。
张刺史亦被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冷嗤一声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安抚了妻女之后,张刺史带着儿子去了书房。
窗外已是明星莹莹,四周静谧一片,连断续的秋娘虫唱都不知躲到了哪里。
便是这般静谧的环境依旧无法安抚张遂那颗暴怒的心,他命人唤来了自己的亲信崔浩。
崔浩将将入内未及行礼,便听自家大人问道:“那伙羯族人可走了?”
一时不知自家主子何意,张遂诚然道:“尚未,若是大人嫌他们碍事,属下这就让人赶他们出城。”
张遂点了点,却也未曾下定决心,在屋内来回踱步。
“父亲,何以踟躇不定?”张行舟见父亲游移不定,不免有些奇怪。
张遂张口欲言,眼角余光瞥见崔浩,又止了声,半晌才缓缓道:“大长公主生性多疑,为父只把自己擅作主张惹公主不快。”
张行舟毕竟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且大长公主一直将他奉为座上宾,在他看来大长公主并非传闻中那般凶狠可怖,因而冲父亲笑道:“父亲放心便是,若是出了岔子,大长公主t z那里由我去请罪,公主必然会宽宥您的。”
见自家儿子胸有成竹,张行舟也下定了决心,转身对崔浩道:“我有一桩事儿要你去办,此事十分紧要,不可泄露风声。”
苏枳紧张地忘了桌上卧着的拂菻狗一眼,慌张地跑出去寻青杏。
“青杏青杏……你就帮帮我吧!”苏枳抱着青杏的胳膊不停地摇晃。
她的声线本就清甜,偏她此时有求于人,故意软了嗓音,被这般酥酥软软的声音萦绕着便是青杏铁石心肠也有些受不住。
青杏红了脸,小声道:“苏娘子不必如此,些许小忙而已。”
苏枳眨了眨眼,甜甜笑道:“青杏你真是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