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杨过的背上,代真陷入迷茫,她在想自己重活一世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每一次都这样绑着镣铐一般生活,还不如失去记忆彻底地融入芸芸众生。
那样很多痛苦和挣扎就不会出现。
雨势仍然很大,杨过有内劲支撑,身体犹如一个火炉般温暖,代真不觉间枕着他的肩膀睡去了。
再睁开眼,人已经在一个山洞里,两个方向都有水滴声传来,代真一时分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构造。
火堆艰难地燃了起来,杨过将其安置在洞口处,浓烟飘去雨中,热量留了下来。
“醒了?”杨过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火中噼噼啪啪地冒出星子,照得他侧脸同样温柔。
捡了几个果子就着洞外的雨水洗干净,“先吃个果子,我捉了兔子埋在火里烤呢,一会儿就能吃了。”
代真懵懵地坐起来,手中被塞了两个小小的红果子,捏着有些软了,这样的果子少有酸的。
她恰好口干,想也不想整个扔进嘴里,淡淡的,没甚甜味。
杨过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脸上浮着满足的笑意,经过雨中失联那一遭,他觉得能这样安静地看着代真就很幸福。
“我们现在在洞口,里面我看过了,七拐八拐地不知通到哪里,有条暗河,是活水,应是与山中的河流相通。”
身上的衣服已烤干了,除了呛人的浓烟味道,其他都很好。
代真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杨过愣住,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扭头看了一眼阴沉沉地天空,又呆呆地望着代真。
对于时间,代真的感知很模糊,大多时候依据旁人的行为来调整自己。
她从来不问,从来不做会暴露作为一个盲人生活不便的事情。
寻常大家会问出口的问题,代真反而避之不及。
她并没有想隐瞒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实,只是不肯认输罢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代真又问了一遍。
杨过像从梦中惊醒,忙答道,“大约辰中,外面雨还是很大,天阴沉沉的。”又觉得自己画蛇添足说了废话,怕代真不高兴,讪讪地闭了嘴。
代真垂下眼,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可笑,她的那些硬撑,其实大家都有所察觉吧,只是没有人会说出来。
人们自以为看透别人的同时,常常也被别人看透。只是在批判别人的愚蠢时,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杨过仔细留意着代真的神情,没看出蹊跷,也就放了心。
“下次,咱们可不能随意分开了,山里气候多变又极端,危险太多了。”
他觉得代真的反常一定是被吓到了,于是坐得离她近了些,二人挨着靠在山壁上,“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这个给你——”
说着把一截手指粗细树枝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代真手里摩挲几下,“这是什么?”
“我刚刚做的哨子,时间紧急,取材又简陋,你先凑活拿着玩,等出去了,我一定学着给你做一个玉哨子!”
代真抬起头,手上的木哨形状粗陋,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还带着杨过掌心的余温。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渴求拥有一双正常的眼睛,能够看清这样关爱她的人面上的神采。
他们的目光,一定比最名贵的玉石还要动人。
只是这样的念头只能深埋在心底,不敢露出分毫。
代真将哨子放在口中,轻轻吹了一下……
声音很难听,雨中惊起一片鸟雀。
吹得她心中的感动也半点不留。
杨过倒是满意地点点头,这穿透力,他一定老远就能听到。
修整了几个时辰,外面仍在下雨,代真便想向里面探一探,“我好像听到了‘嗡嗡’声,像是蜜蜂,从那边传来的。”
“这怎么可能?”杨过半信半疑地举起一根火把,火光一下驱散了黑暗。
“反正也没事做,我们过去看看吧。”代真怂恿道。
杨过也有些跃跃欲试,“我拿着火把,若是火把灭了就得回来!”
山腹中似乎真有某处与山外相连,二人沿着通道走时,能察觉到微微的气流。
代真手指拂过凹凸不平的石壁,“这样长的一条通道,会是自然形成的吗?”
“很难,我们脚下的路如此平坦,这条通道的宽窄又几乎固定,应该是人为开凿的。”杨过环视四周,“从山壁上长出的苔藓来看,这通道至少有几十年了。”
走到尽头,大约山腹中央位置,有一个方圆几十丈的空洞,顶上一道细细水流蜿蜒而下,在洞中积成一个小潭。
没有阳光照耀的石壁上竟也生长了许多植物,萤火虫稀疏地点缀其中,“嗡嗡嗡”的声音时近时远。
杨过举着火把惊叹地四处察看,“没想到山中还藏着这样的秘境!”
水声潺潺流动不息,从地下传来,“下面的水道不知通向何处。”代真耳朵贴在石壁上,“会是活死人墓么?”
杨过也学着她的样子听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失去耐心,脱下外衣,撸起袖子,“听不太清楚,我下去看看。”
说着就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水中“咕嘟咕嘟”冒了两个泡儿后不见踪影。
代真默然一霎那,转身继续在洞中摸索着,这里的环境难得,她要收集一些植物做药。
杨过游至水潭边缘,绕了半圈,才找到一个能容两三人通过的水道,水道有小半暴露在水面上,只是这里光线昏暗,在岸上很难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沿着水道游了出去。
大约半刻钟后,杨过游出了水道,进入一个石室中,石室不大,形状规整,四壁光滑,水道与此处相连的地方仅一个池子大小。
他在地上走过,身后逶迤一片水迹,“这也不远啊。”
与水池相对的石壁上嵌着一扇门,杨过本想推开看看后面是什么,又想到代真一人在那边恐出什么差池,便又返回去,拉着代真一起游过来。
杨过自得地看着代真,“要不是走了一遭,这地方哪儿那么容易被找到?而且下面的水道还有些分叉,估摸着通到其他的地方,修这石室的人也忒黑心了,水道修得跟迷宫似的,若是水性不好的人进去了,非得累死在里面!”
代真正在研究那扇石门,摩挲着石门四周磨损的情况,“这门好像没开几次,边缘糙得很。”
杨过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管它用了几次,我们先出去——”
“嗳,你等等。”代真拉住他推门的手,“万一我们出去,恰好撞上此间主人,该怎么说?”
“就说我们迷路至此——”
代真实诚道,“听着很像假话。”
“那实话实说,说我们追着李莫愁来的,先前那些道士不都说了吗?古墓派现在的主人是龙姑娘,与李莫愁关系不睦,也许会很欢迎我们的到来呢。”
杨过轻轻挣开她的手,“再者,这里面定然如水道一般,修得七弯八拐,哪儿那么凑巧就撞上主人了……”
杨过的话戛然而止,随着石门打开,门缘处渐渐展露另一边的风景,黑色的石道一成不变,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站在那里。
此刻,那女子抬起头来,冷淡的目光扫过来,已经适应黑暗的杨过清晰地看到她白纸一般的面色,忍不住惊叫,“鬼啊!!!”
代真费力地拉住往后跳去的杨过,在他惊慌的絮语中满含歉意地道歉,“对不住龙姑娘,他他他有失心疯——胡言惯了,你别搭理他!”
杨过攥着代真的手,总算恢复了一些理智,不过仍然不敢直视白衣姑娘的脸,死死盯着地面。
不怪杨过被吓到,那位龙姑娘不仅人冷、气质冷,说出的话分明没什么歧义,就是恨不得掺着冰块一样。
“你认识我?”龙姑娘问道。
代真赔着笑,“猜的,我从外面听说了您的大名。”
她这时心里虚的很,一时好奇闯到了别人家里也就罢了,杨过还整这么一出,但凡这龙姑娘心眼儿小一些,不得扒他们一层皮?
可这龙姑娘不仅心眼不小,还大得很,她一点儿不介意代真二人不请自入,也不去想活死人墓的密道被发现的后果,更不想这两人是否心思不轨。
只是天真而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是从山外来的吗?那里,好玩吗?”
这……怎么说呢,是好玩的吧,反正比困守一地好玩得多。
于是代真诚实地答了两个字,“好玩。”
“哦。”龙姑娘盯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过自代真背后探出头来,方才被吓得心脏咚咚跳,此时已缓了过来,审视地看着一袭白衣的龙姑娘。
平心而论,这龙姑娘姿容秀美,神清骨秀,因所习心法冷若冰霜,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若非那不似生人的惨白面色,真称得上是个绝色佳人。
杨过平生所见风姿各异的女子中,她真是一枝独秀。
不过——杨过的目光望向平和温婉的代真,他这个人护短,还是觉得真儿最好看!
龙姑娘突然道,“这里是古墓派,不许外人进入。”
代真立刻道歉,“对不住,我们是无意闯入这里的,本是在山洞中避雨的……”
杨过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古墓派建在山里面,又没有个院子围墙的,总不能这整座山都是你们的地盘吧……”
代真捂住杨过的嘴,讪笑着。
小龙女竟没有生气,她本就清心寡欲,极少出现情绪波动,“终南山除去全真就是我古墓派,你们若不是寻我,就是要去找那些臭道士?”
代真受不住良心的拷问,终于将他二人的目的托盘而出。
小龙女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是来找师姐的。”
“所以,您知道李莫愁去了哪里吗?”
小龙女摇头,“她月余前来找我,被我赶走啦。”
杨过忍不住奚落她,“什么被你赶走,我听那些道士说啦,分明你打不过她,所以放下古墓中的断龙石逼走了她。”
代真又捂上了杨过的嘴,好让他学会看人脸色。
小龙女道,“断龙石不是为她放下的,前些年师姐在江湖中散播谣言为我征婚,致使访客源源不断,我烦得很,就借机放下断龙石,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那样是清静了,只是一直呆在古墓中,你不会无聊吗?”代真忍不住问道。
小龙女望着她,轻声道,“有孙婆婆陪着我。”
古墓昏暗阴冷,此处与水道相连,更多了几分湿冷,代真最为体弱,不禁身体发颤。
杨过见状,一手贴上她的背为她传送一些内力,“李莫愁既已离开,我们也不必留在这里,还是赶紧回地上去。”
小龙女踌躇片刻,还是出言挽留,“你这样发颤是生病了吗?有没有法子能治?”
杨过没好气地答道,“多晒太阳就好了!”
代真心细如发,结合龙姑娘冰冷的性子,有了一个猜测,“可是那位孙婆婆生病了?”
小龙女点头,“她跟你一样,冷的打颤,我给她传输内力,喝玉蜂浆,都没有用。”
“龙姑娘,我习过医道,勉强算是一位大夫,你若是信任我,带我去给孙婆婆瞧病可好?”
小龙女露出几人碰面后的第一个笑,她松了口气,“我当然信任你,你是个好人。”
杨过翻了个白眼,总有一种代真在哄小孩子的即视感,觉得这龙姑娘真是麻烦,有话不会好好说么。
“你们跟紧我,古墓中通道错综复杂,一步走错,就岔了路。”
小龙女在前带路,杨过拉着代真走在后头,东回西绕,能把人生生走晕。
终于到了大厅,厅角燃着烛火,空荡荡的,几副桌椅整齐地摆着,只在厅中占了那么一小块儿位置。
穿过大厅没几步就到了孙婆婆的卧房,房中燃着一盏灯,杨过草草打量了一眼,里面的桌椅床榻俱是青石打造,只看着,他就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小龙女掀开床帷,轻声呼喊,“孙婆婆,孙婆婆……我找了一个医师,请她为你瞧瞧病……”
床上躺着的老妪面皮紫胀,奇丑无比,杨过一见之下,惊得眼珠子要脱出眶来。
只是想到小龙女这样冷淡的一个人,为了这丑婆婆那样迂回地不顾规矩也要请人来,杨过心中又别扭地觉得,这孙婆婆定然是个好人。
孙婆婆费力地睁开眼睛,迷瞪地望着房中的三个人影,唬了一跳,“不……不……”
看这口型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杨过跳出来搞怪道,“不要紧?婆婆你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怎么还讳疾忌医呢,放心,我师妹医术好得很,一定药到病除,还你康健!”
孙婆婆面上颜色更深,眼珠爆裂,对杨过摆着手,“走……走……”
杨过指着自己,“走?我不走!婆婆,我也略通岐黄之术,给我师妹打下手的,你放心,医者眼中无男女,不用怕我亵渎你。”
孙婆婆被他气得要坐起来,代真忙把人推了出去,安抚道,“婆婆放心,用不上他,你别急。”
杨过冷哼一声,抱臂靠在墙上,只是谁都不理他,平添几分凄凉。
代真给人摸了脉,又问了日常饮食,不由叹了口气,“龙姑娘,我也不瞒你,孙婆婆没什么大病,她就是被这古墓憋出来的。”
“自放下断龙石后,你们外出不便,于是几乎不出去,这可不行,人需要晒太阳,需要合理的饮食,很多毛病只要做到以上两点便会自动消除。反之,就是喝药也没多大用处。”
“孙婆婆年纪大,她先撑不住倒下了,再这样下去,龙姑娘你也迟早会倒下,武功内力不是万能的。”
孙婆婆阖着眼,胸口有细微的起伏,小龙女静静地望着她,“可是,师门祖训,不可离开古墓……”
这就看个人选择了,代真不忍看她伤神,“孙婆婆需要汤药调养,你这墓中有药材么?”
小龙女摇头。
代真只得道,“那我让杨过从密道出去采些药?”
良久,小龙女微不可查地点头,似是很不情愿,“我送他去石室。”
墓中当然还有别的密道通往外面,只是不能告诉他们。
杨过没甚么法子,走前还威胁道,“好好待我师妹啊,我很快就回来!”
他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小龙女在大厅中打坐练功,代真便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暗淡的烛火映在她面上,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小龙女不觉看着她怔住了,她素来少见外人,同龄的女子中与师姐打交道最多,只是师姐一向嫉妒她天赋高,得师父看重,二人关系并不亲密。
如今见到代真,觉得她温柔可亲,笑起来的模样清丽脱俗,像是山中无忧无虑的蝴蝶。
“你师兄他肯为了你死么?”问出这句话的小龙女自己也很惊讶,又好奇答案。
代真满头问号,“为什么他要为了我死?”想到这古墓派的规矩古古怪怪,她试探问道,“该不会,你能出去的条件就是要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为了你去死?”
小龙女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代真从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些江湖人怎么都这么把生死置之度外?生死是这么轻的东西吗?”
小龙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
“再让我猜猜,你的师父或者师祖该不会被一个男人伤了心,因此定下这条规矩?”
小龙女继续沉默。
想到李莫愁那个奇葩,代真明白了什么,“我再猜,辜负了你师父或是师祖的那个男人,是为了民族大义抵抗侵略而不知不觉中造成遗憾?”
小龙女看她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惊奇,那句“你怎么知道!”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代真叹气,“我也想知道,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为什么性别就不能变一变。”如果继续猜下去,眼前不通世事的龙姑娘应该会成为古墓派第三个情种。
代真板起脸,道,“龙姑娘,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惹你不开心,但我还是要说。”
“人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不能轻易为了别人放弃,推己及人,别人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为了你放弃生命?”
小龙女十分失望,“是吗?”她望着代真,“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也不会为了心甘情愿去死吗?”
代真道,“比起死,我更希望拼命寻找让大家都活下去的办法。”
小龙女又问,“如果到了一定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呢?”
不知不觉话题竟然深入到这个地步,代真觉得很荒谬,还是认真地给出答案,“这要分情况。”
“这人若是身不由己,心中有活下去的念头,我愿意拼命地救他。倘若这个人不想活了,自己找死,我只能祝他如愿以偿。”
小龙女的双眼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代真。
“不过……在事情没有真的发生之前,这种事都是不确定的。许多人将自己想得太过高尚,生死关头却失去了勇气。”
“所以啊,真的不能轻易给别人承诺,也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承诺。”
代真想到李莫愁,这就是被男人骗后走了极端的典型啊。不过代真可不会同情她。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她爹若是被她妈甩了,还是那个憨憨爹。而李莫愁被陆展元甩了,就骂天骂地杀人全家。
这让人怎么相信李莫愁被甩之前是个纯良无知少女啊。
人性就是乍一看匪夷所思的事情,细细想来,竟会找到对方如此做的理由。
杨过带了药材回来,整个人湿漉漉地顶着一个油布包站在石室外的分岔口。
张口欲喊小龙女来带他进去,莫名的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看着漆黑一片的通道,觉得已经走了两趟的自己可以凭本能找到正确的路。
一柱香时间后,杨过痛苦地抵着墙无声大嚎,为什么他还是迷路了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猛锤墙壁发泄心中的郁闷。
若是能够看到古墓地道的俯视图,杨过就会发现此时的他距离大厅不过两个通道,三墙之隔。
耳力过人的代真与小龙女齐齐听到了他发出的动静。
身旁就坐着古墓主人的代真感受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木然,更准确些是“尴尬”的情绪。
思及初见面时代真的话,小龙女用一种了然的语气说道,“他犯病了。要吃什么药呢?”
代真“呵呵”笑着,掩盖无处安放的窘态。
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龙女将杨过从地道里带出来,意识到自己大概做了蠢事的杨过一言不发,乖巧地抱着一包药材跟在后头。
仍然垂死挣扎的他脑子一抽强自挽尊,“你是蝙蝠吗?在黑暗中来去自如。”
代真:……
小龙女认真地看着代真,“该给他吃药了。”
代真:……霍然起身,“我去做饭吧,顺便给孙婆婆煎药,你们想吃什么?算了,有什么吃什么吧。”
难熬地做饭,难熬地煎药,三人沉默地用过饭。
墓中不分日月,大约到了休息时间,小龙女随意给他们安排了相近的两间房,便要去休息。
也怪杨过好奇心太盛,有个问题抓心挠肺地困扰了他很久,若是睡前得不到一个答案,想必他今日是无法入睡的。
“你们这活死人墓,真的有死人吗?”
小龙女慢悠悠地转身,剪影在烛火照映下显得诡谲阴翳,还未得到答案,就吓了杨过一跳。
只是在场的两个姑娘都没有什么表示,他也强撑着不露怯。
“有啊——”
杨过疑心是他的心太过敏感,竟觉得小龙女那悠悠的语气如烟雾一般袅袅笼在上空。
“我祖师婆婆与师父的遗体都在后堂的棺材中,以后孙婆婆、师姐和我的遗体也是要放进空棺里的。”
杨过浑身都僵硬了。
小龙女难得友好地续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听在杨过耳中宛如问他“你也想把尸体留在这里吗?”
他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了。”
杨过自幼浪迹江湖,荒郊野地的都是一个人呆着,后又随着郭靖在军中效力,死人不知见过多少。
然而一想到几墙之隔的房中放着不止一具尸体,他就止不住地害怕。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往往被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吸引,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神灵鬼怪的传说不住地冒出来。
杨过蹙着眉,极力压下那些念头,迫使自己躺下去。
头还没挨着枕头,灯芯便发出“哔啵”的响声,惊得他又原样儿坐起来。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举着油灯去敲了代真的门。
门开后,杨过倒是变成了锯嘴葫芦,代真问了好几声,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让我进去吧。”
代真道,“这么晚了,你总要说出一个理由,饿了?无聊?床太硬?”
杨过艰难地吐出一句,“害怕,能进去吗?”
这是代真如何也想不到的理由,杨过可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她笑了一下,让开身子。
杨过一边觉得承认自己害怕这件事挺屈辱的,一边快速闪了进去。
进了房,只觉这间跟自己的那间没什么区别,都是空荡荡的,简单的几样儿青石家具。
他麻利地取了褥子铺在地下,丝毫没有独处时战战兢兢的拘谨,“地底下就是这样,被褥都潮潮的,只能将就一晚了。”
两人各自躺下,过了会儿,杨过突然出声,“咱们什么时候走啊,我想古墓派不能留外人,想来龙姑娘也很为难。”
代真就笑,“你何时这么为别人着想了?”顿了顿又说,“要是龙姑娘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就好了,这活死人墓不适合居住。”
“有孙婆婆在,她暂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杨过有些不高兴,“我说咱们呢,你管那小龙女干嘛,人家要遵守师门规矩的,哪能随便跟你走!”
“未必是跟我走,我只希望她能生活得更舒服,有些身体上的罪,实在没必要受。”代真道。
杨过美滋滋地答,“我也觉得,只是,真儿,你要知道世上像我这样不受伦理拘束的人不多,龙姑娘要是跨不过心里的坎儿,你说再多也没用!”
“你这话,我要讲给爹爹听。”
杨过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时脸色煞白,“别呀,师兄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对的要听,不对的……也要学会变通……”
在墓中呆了四五日,孙婆婆的病情有了些起色,可以下床了,代真趁机提出告辞。
临别前,她认真地向小龙女表达了古墓生活对人身体的害处,希望她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去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小龙女习惯了收敛情绪,心中纵有万般思绪,也能丁点不露。
她只道,“若有再相见的一日,你叫我小龙女吧,不必叫我姑娘。”
外面的天气放了晴,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代真有一瞬觉得,这是恩赐。
她问杨过,“龙姑娘漂亮吗?”
杨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慌乱了一瞬,“漂亮啊……不、不过没你漂亮……真的,她冷冰冰的,你不一样,你像这太阳,谁都离不开你。”
代真眉头紧锁,满脸的困惑,“是我表达的有问题,我只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眼睛是大是小,嘴唇是厚是薄。”
杨过放下胡乱挥舞的双手,羞恼地瞪着她,“古墓太黑,我没看清。”说完一马当先开路去了。
代真撇撇嘴,“真是的,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这么爱生气。”
“对了,我还没问你,之前叫你去采药,你带回来的怎么都是炮制好的?”
杨过支支吾吾,“你都猜到了吧,我从全真教的库房里拿的。”
代真木着脸,叹气,“算了,没被人发现就好,爹和全真的道士关系似还不错,不给人告到家里就是幸运的。”
出了阴沉沉的古墓,好似胸臆间所有的郁气都一扫而空,杨过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终南山好走的路就那么一条,其他地方皆是原始未开发的陡峭山林,代真和杨过沿着路走,不觉间便走回了上山的那条路。
自觉此番在外多时未给家中传信,代真便与杨过商定回襄阳去,二人取回寄养在客店的马匹,一路向南。
行至中途,路上的叫化愈来愈多,且都奔着一个方向去,代真留了心,听到这些叫化要去陆家庄参加甚么英雄大会。
杨过悄声在她耳边道,“听起来声势浩大的,师父和师娘肯定会去的。”
代真道,“我们也去,给爹爹妈妈一个惊喜。”
惊喜算不上,这一路遇上无数丐帮弟子,难免有人识得他们,消息只怕早就传到师父耳边了。
杨过抿唇笑着,也不出言打击,配合着消弭行迹。
一路风尘困顿,随着人潮行进,不得不说,人多了遇到熟人的可能性是大,但泯然于众人也能更好地隐藏自己。
丐帮人多,便显得路上碰到的其他武林人物凤毛麟角。
这日午时,同行的丐帮弟子大多寻了阴凉地歇息,代真同杨过也随大流坐在一棵繁茂的榕树下。
正当此时,有一乘马的男子自众人让出的路中央飞驰而过,杨过被扬起的尘土落了满面,也混不在意,只是严肃地望着远去的人影。
“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代真道,“这是我们第二次给他让路了。”
杨过闻言面色大变,摆出狰狞的表情恶狠狠道,“我刚才应该掰折他的马腿!”
代真“噗嗤”笑了出来,“如果有第三次你倒是可以试试,不过,那位公子的马是草原良种,价钱可不便宜,你掰折人家的马腿可有钱赔?”
杨过若无其事地收了表情,“爷心胸宽广,放他一马——腿。”
过了大胜关,便是陆家庄的所在了,一路同行的众武林人士皆向庄院走去,自有家丁领着各人安排住处。
杨过和代真混迹在人群中,一心想寻靖蓉夫妇的踪迹,并不在意被分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