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看着尖牙利齿骂的那小王子脸都胀红的女儿,神情有些恍惚。
杨过已悄悄护在代真身前,生怕她因为这张嘴被对面暗算。
对面能听懂中文的也就霍都一个,他现在因为代真的冒犯头顶都快冒出白气了。
代真心里也不是很高兴,看,只要骂回去就能解决的事情,他们还真想应战。
这霍都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她脸上了,不就是怕他们仗着人多一拥而上打算用激将法激他们用车轮战么?
她可不能让这小瘪三的阴谋得逞!
霍都怒斥道,“你是谁家的女儿?你爹娘是谁?这么没有家教,我今日要替他们好好管教你!”
代真冷哼一声,“那你是不是也要报上你的祖宗八辈啊?说我没教养,我只是赶走家里来的小畜生,小畜生为何不请自来啊?”
代真以一己之力把踢馆子降格成泼妇骂街,就算霍都想回到正题,表示要用比武来捍卫各自尊严。
奈何代真不搭话,一个劲儿“小畜生”“小畜生”骂个不停。
霍都也不敢动手,对骂了半天,他已冷静下来,知道今日若是对这女孩动手,在场的数千人决计不会放过他们这一行人。
可要讲理吧……这女子胡搅蛮缠就是不搭腔,好像嘴里只会冒出“小畜生”这三个字。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代真又想了个法子,她笑道,“虽然小畜生们不讲武德,不请自来,可我们今日的正事是万万不能耽误的,只是丐帮帮主什么样身份的人?你说打就跟你打?”
霍都额上滴下几滴冷汗,“你这小女子,可别看不起小王,小王师承西藏高僧,内力不俗,我这师兄也天生神力。”他冷笑一声,“至少你这小女子绝不是小王的对手!”
狂妄倒是挺狂的,代真暗自冷笑,可惜她才真的是没打算出手的那个呢。
郭靖怕她冲动之下自己对上这蒙古王子,忙跟黄蓉使眼色,黄蓉看了这半天,心中已有成算,打算使个“田忌赛马”的法子,只要能胜对面两场,第三场便不用比了。
黄蓉都想好了,万万没想到女儿不按常理出牌。
代真叹口气,说道,“你说要比武,可惜,我是个无名小卒,就是安排了,这些英雄也未必听。”
“不如我找个我能使唤动的,咱们一局定胜负?”
正要答应的群雄听了她这话一时摸不着头脑,还当这女子有了应对的办法。
代真随手一指,“就他罢。”
众人沿着她手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立在那里,他容貌英俊,气质潇洒,身材高大,正是杨过。
杨过看着代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他说,这些人就是欠打,好好打一顿就乖了。
当下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故意轻蔑道,“既然我师妹开口了,我就跟你打一场,平时我可不会随意出手的!”
霍都被他师兄妹连番戏弄,此时也是怒火中烧,只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
冷笑一声,抱了个拳,“得罪了!”说罢闪电般出了手。
杨过的功夫有多高,平日并没有实感。他既跟着郭靖学习降龙十八掌,又在代真处学了灵犀一指、九阴真经、弹指神通等。
今日动手,将这些绝顶的武功鞭辟入里,融会贯通,又是个意领神会的过程。
双方一交手,霍都便知不好,这男子内力与自己不相上下,使出的招式也都精妙绝伦,难分胜负。
随着二人愈打愈烈,杨过好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武功更进一步,打得霍都喘不过气来。
恰在此时,霍都腹中“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一阵便意不讲道理地袭来,他不由自主夹紧双腿克制。
在比武中,这就是天大的破绽。
杨过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手上放缓攻势,仿佛内力不济一般。实则是要撑到这小王子自己认输。
众目睽睽之下,霍都再怎么想维持风度也不能了。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叫停,“等等!”
杨过歪头看着他,“怎么,要认输啦?”
霍都羞耻道,“不、不……是我要出恭去,我们这一场暂停,待我出恭回来再继续。”
杨过故作生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实力不济就认输,何故找这样的借口?难道是抹不开面子?”
群雄的目光都盯着二人,见到这变故皆交头接耳地指责起来,就算有人发现了霍都不对劲,也不会傻到这时候说出来。
台下,金轮法王身后的随从也都不对劲,就在台上焦灼的时候,这些人也都撑不住悄悄找地方解手去了,最终只剩下金轮法王与达尔巴二人。
代真是最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她在台下起哄道,“我说小畜生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原来就为了出大恭。”
等到金轮法王“扑哧扑哧”地出虚恭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四下看了看,连忙用蒙语提醒霍都,“我们被人下了药。”
已经快要失去理智的霍都想也不想地喊道,“你们竟然对我们下药,真是卑鄙!”
杨过立刻倒打一耙,“卑鄙的是你们,比武输了找借口也要找个好点的,我若是下药必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问问台下的英雄好汉,大家是不是都这么想?”
台下诸人很给面子地齐齐应了一声“是——”
霍都已经要忍不住了,他用扇子指着杨过与代真道,“你们……很好!今日这场羞辱,我会伺机找回来!”
放过狠话,连忙跳下台飞奔至远处,金轮法王和达尔巴也紧随其后。
这场闹剧这样戏剧性地结束,原本如临大敌的郭靖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杨过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拱拳响应下面的欢呼,“多谢,多谢!”。
黄蓉看着这样的他,眼中说不出的满意,转眼看向代真时,又是宠溺又是问罪地点点她的脑袋,“出了事,记得要第一时间跟大人商量,怎么如此冒险。”
郭靖点头,跟着说她,“还有些别的,等回去再说你。”
代真立马耷拉着脸进入苦瓜模式,完了,这是猜到她提供药物了。
没了蒙古人的捣乱,英雄大会很顺利地定下北丐洪七公为武林盟主,郭靖为武林副盟主,洪七公行踪飘忽不定,日常难以抉择的事项皆由郭靖拍板。
众人此时也才得知,大会上打退蒙古王子的少年杨过为郭靖的大弟子,出言抗争的女子为郭靖的小女儿。
当下四处都是夸赞之声,什么“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溢美之词不断。
杨过最爱出风头,也爱这种人人都尊敬他的感受,是以这些日子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大宴之后,群雄又各自踏上回程,陆家庄上的客人渐次减少。
这日午后,杨过躺在庄外林子中小憩,那边结伴走来几名年轻人,随身带着行李,口上说着八卦,料想他们很快就离开,杨过并未起身。
其中一个突然说起杨过,“你们知道吗?打败霍都的那个杨少侠,他爹当年是金国王爷的走狗!”
这是其余人皆未听闻的消息,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假寐的杨过也蓦地睁开了双眼。
“杨过之父杨康是当年抗金英雄杨铁心的儿子,杨铁心为金国人所害,不得不隐姓埋名,他的妻子貌美被金国王爷看中,忍辱负重委身贼人,后在王府中诞下杨康。这杨康长大后遇上父亲,父子相认本是一桩美事,可他贪恋王府的荣华富贵,为帮金国统一天下屡屡作出恶事,最后当然没个好下场啦。”
“但我听说杨康和郭靖大侠是结义兄弟,所以他才对杨过那么好,若杨康那样不堪,郭大侠又是怎么和他结拜的?”
“一开始自然是没看出杨康那么可恨,这后来嘛,你们也知道黄女侠智计无双,识破了杨康的诡计,最后在嘉兴铁枪庙中,杨康本欲杀害黄女侠,却自食恶果,被软猬甲上残存的毒素所伤,身死魂消。至于结拜嘛,是再上一辈的两位杨大侠与郭大侠结下的缘分。”
“如此看来,郭杨两家的交情真是深厚啊。”
那几人渐行渐远,杨过仍然呆呆地躺在地上,回不过神儿。少时妈妈对爹总是闭口不谈,师父对他那样好,有关他爹的事却总不肯直言,师娘初时对他甚是厌恶……这些都因为他爹是认贼作父的金国走狗。
面上已不知不觉淌满了泪水,杨过木讷地坐起来,心中一时想起幼年遭人欺凌孤苦无依的往事,一时想起师父对他体恤入微、百般疼爱,一时想着原来师娘是他的杀父仇人,一时又想到妈妈待爹爹应该是恨的吧……
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他分不清心里的爱恨,唯一想的是赶紧离开这里。
他不知向着哪个方向走,只是随意选了一个背离陆家庄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走大路,闷头选定一个方向,遇到石头荆棘只是跨过去,也不绕路,走了不知多久,天色黑了。
杨过猛地惊醒,他想到代真,又决定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块走。
杨过出走半日,天黑后也未现身,代真心中记挂,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郭芙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杨过那么大个人了,他功夫又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儿?”
到了夜间,代真都要休息了,杨过却突然从她的窗子爬了进来。
倘使她能看见,就会见到一个万分窘迫的杨过——浑身上下的衣服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口子,灰头土脸,眼眶通红,胡子拉碴。
杨过说话的声音也与往常不一样,消沉,鼻音浓重,“真儿,我们现在走吧。”
代真满腹狐疑地反问,“走去哪里?你怎么了?下午都没来吃饭?”
杨过定定地望着她,“江湖中的事情太多了,师……父身边的事情也太多了,我们不要理会这些,像之前一样去四处流浪,无拘无束的,不是很好吗?”
代真为他的反常担心,起身走到他身边,“你到底怎么了?遇到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是有人欺负你?”
杨过眼中又落下泪来,心如刀绞,躲开她的手,“不是,我只是需要冷静冷静,真儿,我走了,你别找我。”
代真大惊,连忙唤他,“杨哥哥,师兄……杨过!”
杨过硬着心肠,不肯回头,“你别追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代真想弄清楚杨过身上发生了什么,连忙披上外衫去寻郭靖。
走到门外,想起黄蓉这些日子胎气不稳,不好这个时候前去打搅,且郭靖未必知道内情。
代真又回了房,仅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桌边沉吟。
杨过并非自怨自艾的性格,他今日伤心至此,定然是得知了对他打击非常大的消息。
那就一定与他的父母有关。
事关上一辈,代真只知道那个杨家叔父曾经与自家爹爹结义,还知道他与大公公有仇,其中的纠葛还不简单呢。
次日,代真一大早就去找了正在练功的郭靖,向他打听杨康的事情。
郭靖一听她的话,就黑了脸,“你从哪里听来的?有人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别信。”
代真无奈,不信外人言的前提是你要把真相说出来啊,“爹爹你就告诉我吧,女儿的为人你还不相信吗?”
郭靖紧闭着嘴,他能说什么?说杨康的坏话,说他尸骨无存,死后还要被乌鸦啃食尸体?
神雕大侠25
以郭靖的性格,决计做不出说人长短的事情,他习惯了讷言,因此代真最终也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代真十分了解她爹,以郭靖的性格,他应该没有对不起杨康的地方,否则表现不会如此坦然,怕就怕她那个娘,古灵精怪地,天不怕地不怕,又常给人挖坑。
事关长辈们自己,只怕他们为了自己或他人的名声,不会如实相告,代真决定自己去寻找真相。
当年完颜康作为金国王府的小王爷,在金国的首都北京应该能找到相关消息。
代真启程去北京的同时,另一边的杨过已疾奔多日,如野人一般在山野之间游荡。这一日上了一座山,山势险峻,风疾路险,他反倒清醒过来。
师父授业养育之恩,他难道完全不顾,听了两句不知真假的流言,便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
无风不起浪,师父既同他爹爹情同兄弟,为甚么又不肯在他面前说起爹爹,还不是做了亏心事,无颜以对?
杨过顶着风,艰难地向上爬着,无人到达的绝峰之上,大雪突降,温度骤然又降低了许多。
想到代真,他们一同长大,倘若师父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他难道真的杀了师父报仇么?以后他又如何面对代真?
人世间怎么会有让人两难到如此地步的事情?
坐在岩石之上歇息时,想到郭靖,杨过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他敬爱仰慕的大侠郭靖,为甚么偏偏和自己有仇?
正自伤时,身后发出嗤嗤的雪动之声,仿佛什么野兽在雪上走过。
杨过大吃一惊,戒备地转过身,等了一阵,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者手持一根竹杖走了过来,两人愈来愈近。
他瞧此人与印象中一位老者极为相似,想了一阵,恭敬地弯下身子,“老前辈!”
老者上下打量他一阵,“你是什么人?难道认得我?”说着手上的竹杖不期然打在杨过的手臂上。
杨过忙侧身避过,“在下杨过,师承郭靖郭大侠。”
老者哈哈笑了半晌,“原来是那个笨小子,怪不得呢,又教出你这么一个憨小子!难得遇到,我替他考校考校你的功夫。”
二人就在雪上过起招来。
洪七公曾教导过郭靖与黄蓉,穆念慈也受过他的指导,杨过喊他一声师祖名副其实。
杨过身上挨了许多打后,洪七公总算尽兴,
一老一少坐在雪地上歇息,洪七公好奇到道,“你这小子不跟着师父,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华山来是为何呀。”
杨过想这老人家与师父交情深厚,肯定偏着他,不说实话,于是不肯直言,只说一时豪兴大发,想试试登顶高山。
洪七公笑道,“你小子不说实话,不过人生世上,谁能没有苦楚难言,你不肯说,我就当不知道。”
他的话坦然又带着长者的包容,杨过本就是情绪激荡之时,很容易就被他感动得鼻子一酸,于是带着哭腔问道,“老公公,你年纪大,见识多,以前有没有见过我爹?”
洪七公虽万事不留心,到底与靖蓉二人交情不同,往事影影绰绰地知道个大概,他深深地望了杨过一眼,道,“料想我老头子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你爹爹当年行事如何,你该去问问当年追随他的人,自己寻找真相,还有一苦主,你也须问问他。”
杨过急道,“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洪七公摇头晃脑,拿起乔来,“哎呀,走了半日,老头子饿了。”
杨过无奈,四下看了看,“这冰天雪地的,除了咱们二人连个喘气的都没有,我去哪里寻吃的?”
洪七公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竹杖在地上点了点,“你把这里挖开,就有吃的了。”
杨过不好违背他的意思,搬开地上的岩石,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开始挖土,挖了半天,土中突然露出一点红色的羽毛,像是公鸡,他心中一喜,以为这是洪七公先前埋在这里的。
再往下挖时,却吓了一跳,这大公鸡的身上爬满了蜈蚣,洪七公喜不自胜地将大公鸡提了出来。
雪水煮开将蜈蚣下入水中,换了三道水,其中的毒素尽皆排出,此时的蜈蚣已经煮熟,去壳后肉质雪白雪白的,如大虾一般,十分吸引人。
只是杨过想到这是蜈蚣肉便下不去口。
洪七公激他,“连蜈蚣肉都不敢吃,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过反驳,“谁说不吃蜈蚣肉就不算英雄好汉了?我师父就不吃,大家还不是都服他!”
洪七公笑吟吟地看着他,看得杨过气闷,他闭着眼往嘴里一把塞了好几只蜈蚣,嚼也不嚼就咽下去。
洪七公摇摇头,“你这吃法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想知道你爹的事,就去重阳宫找丘处机,那里监禁着四个曾在你爹手下做事的大坏人,你去问问他们。再去找柯镇恶,他性情耿直,必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然后你再好好想想,你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恢复理智的杨过意识到,他爹也许不如他想象中一样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只是心底最微弱的一个念头告诉他,万一呢?世上那么多冤假错案,万一他爹是其中一个。
他有义务去了解真正的杨康,看清楚这个父亲留给他的是什么。
与洪七公在华山分别,杨过便向着重阳宫去。
这两个地方距离不远,全力赶路一天就能到。
杨过到达终南山下的镇子时,还在心中思索拜见丘道长的说辞,实在不行,他就乔装打扮混进去,总要见到那几个人的。
上了半山腰,遇上重阳宫巡逻的道士,杨过满脸堆笑,“几位道爷……”他话都没说完,几个年轻道士便悍然动手。
杨过吓了一跳,忙闪避开来,“诸位,我有事拜访贵教丘处机道长,还望通报一声。”
一名道士冷哼一声,“教中命令,凡有无故靠近宫门者,立即拿下,你说来拜访,可有拜帖信物?”
杨过自是没有的,他摇摇头。
对面又是一哄而上。
为防自己还没进重阳宫便结下死仇,杨过并未下狠手。
他佯装退去,实则偷偷摸上山。
来过一次的他很容易摸进了中心位置,途中还遇到了有些面善的道士,想来在其他地方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通过那些负责后勤的小道士们的谈话,找到了丘处机休息的房间,悄然无声地潜了进去。
这是个很典型的出家人的卧房,清心寡欲,一尘不染,看得杨过恨不得双手合十口呼“阿弥陀佛”,不对,是“无量天尊”。
背着手到处乱看,见到挂在墙上的拂尘时还用手挑了挑垂下的软毛,又拉着挂在屏风上的道袍细看上面的动物。
道士们还要做晚课,外面的广场上阵阵道乐传来,带着特殊的韵律,虽然听不清经文到底说了什么,但抚慰心灵的效果十分有效。
杨过坐在蒲团上,都快睡过去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一下被惊醒,连忙恭敬地站起来。
丘处机在靠近房间时便察觉到里面有人,犹豫了一下,他谨慎地推开门,房中的人竟半点没有躲避的打算,甚至还大剌剌地冲他挥挥手。
“嘿嘿嘿,丘道长。”
丘处机警惕地看着他,“阁下何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杨过双手放在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搞小动作,“我是杨过,我师父是郭靖,丘道长,我来此是有些事情想向你求证。”
听到他是杨过,丘处机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忆起多年前与他有过师徒之谊的青年,不知是惋惜还是懊悔。
“你想知道什么?”
“我听说当年追随我爹的几个人被关在重阳宫,我想问他们一些事情。”
丘处机带杨过走进重阳宫关押恶人的地牢中,两边墙上燃着的烛火跳跃着,他兀自想着什么,“这四人是沙通天、彭连虎、侯通海与灵智上人,当年净是些杀人如麻、罪恶滔天的人物,他们躲在金国王府中,教你爹一些功夫。”
他当年只顾教杨康本事,从不重视杨康和什么人交往,甚至为王府中有诸多高手教导他而高兴,因为这样,杨康胜过郭靖的概率便大了几成,以至于杨康根本不认他是师父,平日只叫他为“道长”。
“你爹的事,他们比外人清楚得多,只是你要注意,许多事本就是你爹吩咐他们去做的,为了减轻他们自己的罪责,这几人也不承认你爹在其中的罪咎。”
年轻的他只在乎输赢,加之教中事务繁忙,没有用心对待杨康,以致这个弟子走上歧路,这么多年尘世历练,他逐渐认清当初的错误,只是永远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杨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攥紧拳头一言不发。
地道里只有两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难道,全部都是他的错吗?”
丘处机脚步一顿,“当然不是,他的父母师长也有错,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将真实身世相告,将他留在金尊玉贵的王府做世子,才养得他骄纵自满贪恋富贵。”
杨过隔着木栏看向监室中的四人。
俱是蓬头垢面,萎缩卑怯,碰上他的目光,好似被烫到一般缩着手脚。
杨过蹙眉。
数十年前,沙通天四人也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逞凶斗狠,穷凶极恶。经过这些年的监禁,几次逃跑而不得,逐渐心灰意冷,沮丧颓气,见了杨过,听他表明来意,便开始哀哀叫冤。
杨过只是听他们说着,并不插话,他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听沙通天讲述过去在杨康身边听命时的所作所为。
害人挑拨一类在江湖作恶的事先不提,只说杨康亲近金国,在襄阳长大的杨过便无法忍受。
若说杨康的成长轨迹受到完颜洪烈的影响,杨过则是不可避免地留下郭靖的痕迹。
杨过在心中不断分析杨康是什么样的人,分析他的处境,分析自己在那样的境况下会怎么做。
最终发现,他无法理解。
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杨过视金钱如粪土,便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为了钱财能做出违背原则之事。
他有些厌烦了。
从全真教的地牢出来,与丘处机道别,在夜色中下山。
杨过表现得冷静理智,接下来得去找柯公公,他在江南。
他的心中有了结论,接下来做的只是完成之前确定的行程。
不可避免的,杨过对自己身上带着那样一个卑鄙之人的血脉感到悲愤。
这是一个人人都看家世传承的年代,杨过生于此长于此,即便性格中有叛逆不流于世俗的一面,也做不到完全摒弃外界的目光。
杨过本是个什么都藏在心中不肯告诉别人的敏感性格,他独自一人调查生父死亡的真相,举目四望,山中奇形怪样的树木在夜色中狰狞丑陋,正如此时他被所有情绪抽干的心灵,茫茫然无所依。
他想到代真,想到黄蓉初见时对他的防备不喜,想到师父多年来待他如亲子,不由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不能对不起师父,不能令他因自己沦为笑柄。
下江南的一路上,狂风逐渐温柔,气温渐次和暖,路上有了鲜花绿叶。
这是杨过注定要渡过的一场劫,他此身来自于杨康,此后受到的白眼蔑视也多来自他,其中恩怨,早已难以辨清。
江南四季如春,无论何时到来,失意还是得意,仿佛都能够包容这里的每一个人。
杨过在几个大赌场转了一圈,并未找到柯镇恶,便包了一艘船前往桃花岛。
上岛后,看着熟悉的景物,几乎种遍整个岛的桃树,远处葱葱茏茏覆盖住山脉的绿意,叫他疲惫的心灵有了片刻喘息。
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击岸边的礁石,湿软的沙子一步一个脚印,给人一种将要塌陷的错觉,就连湿润的海风都善解人意地温和。
在自然美景的抚慰下,杨过连日奔波的疲惫得到缓解,面容不由地放松。
进入熟悉的建筑群,他以一种怀念的目光注视着这里的一砖一瓦,年少得到的温暖多年后抚平了他受到的伤害。
柯公公的住处偏离主要建筑群,依山而建的几间茅屋,简单到有些孤独。
两人再遇,也无旧可叙,柯公公拄着手杖坐在屋前,白惨惨的一双眼“盯”着杨过,听他讲明自己的来意。
柯镇恶生性耿直,一向看杨过就不顺眼,此时更不必向他隐瞒,当即就将杨康与欧阳锋伙同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又在铁枪庙中掌击黄蓉自取灭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郭靖那臭小子总说甚么罪不及你,小子,若不是你这些年在襄阳抗击金军的功绩,我是一个字也懒得给你说,老头子这个年纪,也不会说瞎话哄你!”
杨过已受够了打击,此时竟然也没失态,轻笑道,“柯公公的为人,我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年,当然了解。”
他这么一说,反倒柯镇恶不得劲起来,他磨不开面子,不自在起来,“你放心,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这些年的所做所为,大家都看在眼中,你爹有再大的错误,也都抵消了。”
杨过心下稍感安慰,调皮的性儿又冒了出来,“能得柯公公的夸赞,可真比登天还难。”
柯镇恶又黑了脸。
二人这么多年的较劲彼此看不过眼,都在今日的交谈中尽消了。
难得见到故人,柯镇恶挂念郭靖的两个丫头,向杨过打听她二人的近况。
杨过敛了笑容,心中不由自主地也牵挂起代真,“我已有多时未见她二人了,不过柯公公尽可放心,郭芙仍是那个人嫌狗厌的霸道性子,代真么,她长高了,也漂亮了,身体比以前好,内功也有了起色,她跟师父一样勤勉……”
柯镇恶不甚高兴地打断他,“那这些年,真丫头的眼睛就没叫人再看看?”
杨过沉默,代真自己不乐意,谁也不舍得逼她,再者,她的医术比江湖中的那些神医还要高明了,也许正是觉得治愈希望渺茫,才不肯再看。
他怏怏不乐地垂下眼,“她高兴就好,总归没有人敢小瞧她。”
在岛上呆了两日,杨过整理好情绪,觉得该离开了。
回头看了一眼繁茂的小岛,心中有无限柔情蔓延,也许再回岛时,他已得偿所愿。
这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如他缥缈的前程,好似没有路,又仿佛处处都是路。
归心似箭地回了襄阳,却得知一个叫他无措的消息——代真未回襄阳,而是向北去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