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镇上多数人家早已陷入酣眠,丐帮一位四袋长老的家中却烛火通明,堂中此时坐了二三十位丐帮弟子,个个愁眉不展,也有那资历不深的小弟子,靠坐在柱子跟下,低着头,眼皮却不老实地抬着,打量着这些前辈们的脸色,心中忖度着。
一片乱哄哄中,仗着过人的耳力,代真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两三天前,乌镇来了一位身着黄色道袍的美貌道姑,兀自找上了丐帮的门,给当时据点内的十七名弟子全部喂下毒药,以此胁迫丐帮弟子替她办事——找到逆徒及她身上的一本书。
趴在人的屋顶上,代真贴着瓦想了片刻,“听外公说李莫愁有一本《五毒密传》,只是,李莫愁的徒弟是什么人?我没有听说过。”
杨过却在担心另外的事情,他凑近代真,迟疑片刻,问道,“正儿八经地打,咱俩肯定是打不过她的,你精通的毒术,她好似也不差……”
“你想问我与李莫愁相斗有无胜算?”代真一下戳破了他不好说出口的话。
杨过一双眼钉在她脸上,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发,“咱们走的远了,师父师娘都不在。”他自个儿怎么都好,就怕代真陷入险地。
夜间冷风吹过,代真鬓边几缕发丝挣脱松松的发簪,随风舞动着。
神思混沌间,仿佛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借着夜色掩映飞上人家的屋顶,透过惺忪烛火,探听不为人知的隐秘。
恍如隔世的另一个灵魂与她逐渐融为一体,代真在夜色中笃定地答道,“我当然能赢!”
杨过也是意气正盛的少年,行走江湖,自然将锄强扶弱当作己任,更不要说比自己年纪小的师妹都敢迎难而上,他怎么能退缩?
于是热血上头,握着代真的手,赌誓发愿道,“好!你有这个志气,我这个做师兄的也不能拖后腿,就把这李莫愁当成我们闯荡江湖要跨越的第一个障碍,铲除了她,我们在江湖上一定会名声大噪,师父师娘脸上也有光彩。”
只是经他们探查,李莫愁早已离开此处,至于丐帮中毒的一干弟子,她全然不管了。
无奈,代真只得深夜去给这些弟子把脉,留下解毒药丸,还让杨过模仿李莫愁的语气留下一张条子,命他们不得将此间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我之前就怀疑了,李莫愁手段狠辣,这些中毒的弟子身上的反应却不太大,越是烈性的毒药,中毒者便越是痛苦,李莫愁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代真拉着马缰,满脸的懊恼之色,“她下的并非烈性毒药,多喝几副解毒的汤药也就没有大碍了,大约也是害怕与丐帮为敌。”
杨过见她神情低落,知她因为李莫愁遁走一事失落,便故意振奋地说道,“这也从侧面说明,师娘在江湖中的地位啊,等咱们回了襄阳,好好地给师娘讲讲这段经历,她肯定会高兴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丐帮势大,恰恰说明这不是个好世道。”
杨过摸不着头脑,为她突如其来的深沉,“什么是好世道?我们生下来不就是如此吗?”
代真愣了一下,好世道?她没见识过,但总觉得她曾去过,这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奇妙感应。
“好世道嘛……”代真犯了难,牵着马疾走两步,回头对杨过道,“又没好好读书罢,汉唐盛世,万国来朝,百姓丰衣足食,那才是好世道呢!”
杨过跟着黄蓉,实在没用什么心,叫他背文章,他只会鹦鹉学舌,许多名家篇章囫囵吞枣地懂个五六成。
汉唐盛世还是他流浪时期从戏文里听来的。说到典故轶事,他脑子里记了不少,却有一个坏毛病,不爱读史,抱着这种心态,长长的《史记》、《三国志》、《唐书》翻过就算。
照他所说,史书里太多的衡量取舍、勾心斗角,实在不是一名大侠应该看的。
大侠是什么?二十出头有师父庇护的杨过尚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但他知道师父就是江湖公认的大侠。
杨过摇摇头,“你呀,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想那些不该你来操心的事情。”
代真叹了一口气,她也觉得烦,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神神道道的,说是前世的记忆,为什么又不叫她想起来?
出了乌镇,他二人一路问一路追,索性“美貌的黄袍道姑”是个非常鲜明的特征,他们并没有丢失李莫愁的行踪。
于是就开始了李莫愁在前方追她的逆徒,代真和杨过在后面追李莫愁的日子,追了五日,他们就找不到李莫愁的踪迹了。
也不知是追岔了路,还是李莫愁甩开了他们。
深夜,方圆十里渺无人烟,他二人找了个避风的土堆,生了一堆火。
杨过捡回一捆干木柴扔在一边,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在代真身旁,“这里气候干燥,走了许久都不见人烟,只能在野外凑活一晚。”
火堆里,裹着泥的野鸡已逐渐散发出香气,杨过挑了一根挺直的木柴拨动着翻面,明明灭灭的火光跳跃着。
入了江湖,真是所有能吃的不能吃的苦头,都吃了个遍,露宿野外已算是很寻常的情况了。
代真忍不住伸出手靠近火堆,练武之人寒暑不侵,却还有追寻温暖的本能。
“我们是不是快进入金国了?”
代真心底对金国没什么好感,宋人皆是如此。
相伴多年,杨过只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是又不高兴了,师娘说她这是从黄药师那儿继承来的酸儒气息,一说起国家大事就拉着个脸,那些做大官的根本不搭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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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大侠13
深沉墨色笼罩的大地上,风声“呜呜呜”地吹过,藏在黑暗中,活似什么凶猛的怪兽。
代真的脸被这风吹得干疼,她捋顺四处飞扬的头发,把它们编成一长条辫子,又用手挥开贴到脸上来的草木灰。
“不行,这风太大了,我们得想个办法,不然这一晚上别想睡了!”
杨过“呸”了几声,用手抹了一把脸,环顾四周。
稀疏高大的树木被风吹得向一个方向倒去,远处沉沉的暮色像一口倒扣的大锅隔绝所有光线,更远处依稀见得山川轮廓。
他蹙着眉,唇抿成一条直线,“这么大的风,就是马也不肯走,夜里的危险比白天多,我们又不熟悉这里,万一迷了路,会更麻烦!”
杨过四处看了看,目光从依偎在土坡下那两匹黄马,到它们身后四五丈高的黄土堆,又掂了掂手中不超过十斤重的军中制式长剑。
年轻的时候,骄傲的杨过曾经提着手中剑大言不惭地对郭靖说,“我手中之剑只斩天下至恶,庸碌之人不配我拔剑出鞘!”
郭靖当时含着笑宽容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倒是大武小武两个眼含钦佩地望着他,看看自己手中同样的长剑,憋红了脸也憋不出能帅过这句话的誓言。
而今,杨过这剑倒是不斩庸碌之人,改去挖土了。
一边挖,他还一边挽尊,“剑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主人,它今日能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派上用场,已经不虚此生了。”
代真包容地笑着,如同郭靖当初一般,只是随着狂风一同跃动的火焰投在她脸上的阴影诡谲变幻,显得有几分瘆人。
不过这里唯一的观众杨过忙着挖出一个供两人躺进去的洞,无缘这一幕。
杨过和代真长这么大,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北方的威力。
二人和衣躺在并不宽敞的土洞中,虽然杨过尽力将身下的一面休整平坦,总还不如屋子里睡着舒服。
为了保暖,这一方洞还不能挖得太大,便导致睡在里面的代真翻身时胳膊腿无论从哪里活动都会遇到些障碍。
一旁的杨过,代真每一次不小心碰到他的身体,他总忍不住往外挪一挪,挪着挪着,几乎有半个身子都挪了出去。
杨过没有经验,他挖这洞是不是齐平地面挖的,而是略高于地面,整理好后,这方洞距离地面也有一个指节的高度差。
他半个身体露在外面,脊椎顶着那条棱,里面的半个身体又不敢活动。
这样的姿势,武功再高强也耐不住身体发麻啊。
等到代真发现他这别扭的“睡姿”时,杨过全身已没有哪个地方是畅快的。
他仍然不肯说话,代真把他往里拉,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样一个半密闭的小空间,会放大一些人的身体感官。
就如现在,代真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几乎将杨过包围,隔着并不厚实的几层布料,二人的肌肤虚虚地触着。
杨过睁着眼,红透了的耳朵和脸颊烫烫的,代真细微平稳的呼吸传来。
风声响了半夜,临明前才停。
一觉醒来,二人身上都是灰扑扑的,代真拍拍身上的尘土,“咱们得找个地方好好沐浴整理一番,北方天气凉,外面的水源也少。”
杨过给马套上马鞍,发现水囊里还有些剩余,便递给代真道,“你要是不舒服,用这水沾湿布巾略微擦一擦。”
代真摆手拒绝,“不了,就这点水,路上喝吧。”
未在此处多停留,他二人骑上马奔腾而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周边的树木多了起来,附近又有水流的声音,代真勒住马,“这里有水。”
不想浪费水是一回事,有了水,那用处就多了。
杨过生了火,砍了几根粗壮的树枝搭起架子,吊了一个小锅煮水。
然后走到代真身旁,蹲下来撩起水扑到脸上。
水珠溅到代真身上,她的脸马上嫌弃地皱起来,往旁边挪了一大步,“你去旁边洗,干甚么离我这么近!”
杨过歪着嘴笑得不怀好意,并拢着的双手悄悄地浸入水中,撩起一捧水快速朝代真泼过去。
这下好了,原本小心翼翼生怕沾湿衣服和头发的代真被气个倒仰,恨不得把杨过推下去。
“我身上全是土,你一泼水,还不都成了泥?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
杨过见人生气,不敢耍宝,走上去做低附小地要给她捶肩,“哎呀,管他什么灰呀泥呀,洗一洗就干净了,你要是还生气,那我替你洗?”
代真气狠了,故意让他的拳头落空。
“真没事儿的,我看了地图,再走个一刻钟,咱们就能遇到一个镇子,镇上肯定有客栈,到时好好沐浴一番,再不济,要是遇上什么小村庄,也有地儿给你收拾收拾。”
代真一言不发,将烧好的水灌入水囊,收拾好东西,唤回信步走到远处吃草的马儿,翻身上马就走。
杨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想帮她时,总被她扭身避过。见人要走了,他也赶紧上马跟在后头。
这回没走多远,远远的,他们看到前方林子里有一个怪人在倒立行走,杨过看的稀奇,不忘扬声提醒,“真儿,前面有个怪人在倒立行走,你小心些。”
代真仍是不说话,驭马的速度不曾放慢,不久便经过了那个怪人。
杨过爱凑热闹,目光一直盯着那个怪人,总算发现他手上抓着两块石头,若非有这个,以这怪人倒立行走的速度,双手早就鲜血淋漓了。
总算入了城,怕惊扰行人,加之这里是金国的地界,代真和杨过这两个“抗金家族”出来历练的年轻人不欲太张扬,二人便牵着马前行。
纵然如此,在这封闭的小镇上,他们也是如此显眼。
去了镇上唯一的客栈,开了两间房,请小二哥去烧两桶热水。
由于此处少有人来,镇上的客栈已经许久没有住店的客人,房间里落着厚厚的一层灰,打开门的瞬间内外气流交换,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要在这样的房间过夜,代真心理上有些障碍。
很奇怪的,就算在野外和衣睡在地面上她都能忍受,却无法忍受房间里的灰尘……而且这房间里积聚的已算不得“尘”,要积尘成土了。
杨过一放下行李,就殷勤的凑了过来,他自然知道代真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更爱洁。
于是善解人意地开口,“这房间不甚干净,我去取抹布笤帚来,好好收拾一下。”
说着已一溜烟儿地下了楼。
二人合作将房间打扫了一遍,正开窗散气呢,小二来说,热水都烧好了,就是他们这儿只有一个浴桶,看两位客官谁先洗。
杨过逮着机会就表忠心,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是我妹妹先洗!真儿,嘿嘿嘿,你去洗,我帮你把风,要是洗一遍不够,我去帮你烧水,洗个两次三次都可以。”
代真还未说什么,小二先不高兴了,“客官,我们店里的柴火也是要钱的,一捆三文钱呢。”
杨过白他一眼,从胸口掏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你看我像缺钱的人?”
小二“嘿嘿”傻笑两声,也不嫌脏,把银角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拿出来后拽着袖角擦干净上面的涎水,热情地招呼道,“客官还需要些什么?您看这马上就午时了,要不要来碗面?本店的小菜也是一绝啊……”
杨过性子活泼的很,只要不是结了大仇,不会往心里去,这小二嘴皮子利索,三两句两人就聊了起来。
“特殊的人?”小二很努力地回忆着,“没有啊,近一个月我们这小镇子来的陌生人也就您这两个人了,外面这街啊,两三步就能从街头走到街尾,别说人了,就是多了一只猫我也能知道!”
看来是真的把人跟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俩本就打着悄悄靠近李莫愁给她下毒的主意,进入金国后也不敢求助本地丐帮,光凭两张嘴跟了李莫愁这么远已经是侥幸了。
杨过正想着,没注意到小二正挂着一副猥琐的表情靠近他,“哎,我悄悄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说实话啊。”
杨过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安抚地拍了拍胸口,抓起桌上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你问,能说的我就说。”
小二声音压得越低了,还鬼鬼祟祟地四处看看,“跟你一块来的那个,不是你妹妹,是你媳妇儿吧。”
杨过一口气岔了道,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恨不得把肺从嗓子眼儿里咳出来,这阵势把小二哥给吓着了,忙不迭地给他拍背倒水。
好不容易缓过来,杨过心中痒痒的,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一抹憨笑,学着小二得模样凑近他,“这——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小二没注意到他这话狡猾得很,并没有承认两人的关系,只是反问。“这让我怎么说呢,看得多就知道了呗。”他摆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对着杨过谆谆教诲,传授自己的经验,“你们俩不是私奔出来的吧?”
杨过大惊失色,“你这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小二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不屑地睨了杨过一眼,“你还有脸问,你们这样的一对儿,有眼力的都看得出来!”
神雕大侠14
“你看你,身上全是肌肉块儿,还没什么学问,穿得破破烂烂,是人小姐家里的长工吧。再说那位小姐,长得那俊,要不是瞎了眼,能看上你这个睁眼瞎?”
小二“啧啧啧”地感叹着,又羡又妒,“你这绝对是走了狗屎运了,就这,你还不满足,把人小姐拐了出来。你说,是你丈母娘看你不顺眼还是你老丈人要棒打鸳鸯?”
杨过满脑袋都是问号,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他们……都不是很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小二撇了撇嘴,“那你这前途堪忧啊,看来是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杨过呆滞地问道,“什么路?”
小二扔下一个惊天大雷,“奉子成婚!”
杨过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样太冒犯她了……”
小二阴阳怪气地“哟哟哟,人都给你骗出来了,在这儿装什么正人君子呢?”
杨过深吸一口气,“其实,你误会了……”
“误会个毛!”小二霍地站起来,怒瞪着他,“难道你要说都这会儿了你发现自己其实不爱她?你个负心汉!”
杨过无力地伸手挽留他,“不是这样的……”
却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难道要说那可耻的虚荣心促使他厚着脸皮默认了小二把他俩当成一对的臆测?
等到代真沐浴完毕,杨过已在小二面前沦为吃软饭且不要脸黑心肠拐人家小姐的长工。
下楼用饭时,小二哥路过杨过都要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一通,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重重的哼,才潇洒转身离去。
代真等人走了,古怪地面朝杨过,试图对他造成一种压迫,以前这家伙惹他生气,只要摆出这副架势,他会立刻投降认错并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乱说一通。
简而言之,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可惜,这一招失效了。
杨过装作没看到她,埋头苦吃,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的饭菜扫了个遍。
从后面出来的小二看到他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更鄙夷了。
杨过对上他的目光时,沉默了一瞬,他的嘴里塞满了食物,也实在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
……误会有时并不全是因为没张嘴,还因为长了一张不听话的嘴。杨过终于深刻认识到这个道理。
用过饭,生怕代真问起什么的杨过主动交代自己得来的情报。
“咱们现在呆的这个小镇子,隶属京兆府路干州治下,镇子不大,平日少有外人进出,李莫愁若是途经此处,镇上的人一定会发现的。”
“京兆府路?”代真惊讶了一瞬,“咱们竟然跑的这么远?不过,钟南山好似就在附近。”
杨过想了想,问道,“李莫愁信道教么?”
“应该……信的吧……”代真也不确定,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就算不信,她与道教也一定渊源颇深,不然为何整日穿着道袍?”
“师父好像说过,他同全真教的那些道士关系很不错。”杨过若有所思,“我们能不能去问问他们?”
这种涉及到上一辈的交情,代真并不是很想劳烦对方,她对外人是很冷淡的,具体体现在不轻易请求对方帮自己办事,不轻易同外人建立人情关系。
“这便不必了,李莫愁若与全真教有关系,我们与全真的立场便是对立的,他们若是没关系,我们直接找上门去有胁迫的嫌疑。”代真将桌上的碗碟摞在一起。
“说到底,对付李莫愁这件事是我们自己做的决定,不应该把外人扯进来。”
又来了……杨过蹙眉看着代真清淡的表情,她这样同周围人界限分明的姿态是他最害怕的,好似什么也不放在心里,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们相识多年,本该是除了父母外最了解彼此的人,也该是最亲近的人。
可代真对着他,好像把他放在心上,其实只要他稍微放开手,两人就会从此陌路。
他无数次梦见二人分道扬镳的场景——他怀着忐忑的心走在前方,故作不经意地回首时,代真冷淡的站在原地,嘴角的弧度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也许还会笑着体贴地问他一句,“怎么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却绝不会挽留。
一阵冷风吹进来,在大堂打了个旋,随风来的,还有铁骑踏着石板路的哒哒声。
小二本来拿着一块布巾这里擦擦,那里打打地磨洋工,随着这声音行近,脸上慵懒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到恐惧的一张脸。
他快步走到门口,小心地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其实他不必如此——如他所说,这条街道很短,短到自他听到声音至走到门前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那些铁骑已从门前呼啸而过。
仿佛有风从那些精壮的马蹄下吹出,小二腿一软向后坐了个屁股墩,就像铁骑奔驰过后道路两旁的那些行人一样。
“是蒙古兵。”杨过安然地坐在堂中,既没有起身去看,也没有试图躲藏,只是透过敞开的门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蒙古骑兵,他们的马蹄没有激起多少尘土,凶性却不减分毫。
代真本想出去逛逛,此时也没了兴致,准备上楼去了,“好好休息吧,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呢。”
原本不时有杂声传来的街道此时静悄悄的,这些蒙古鞑子的到来仿佛启动了什么静默开关,大家都一齐噤声,街角玩耍的几个孩童也被家人拘回了家。
天地间静悄悄的,唯独北地的风不甘寂寞,不分早晚都要出来肆虐一番,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这风吹得代真手脸都干燥黢红,生疼!她原本用来润肤的香膏效用太弱,用猪油凑活了一些时日,本打算在此地调整香膏配方。
任何不请自来入侵别人家的,都是敌人。这些蒙古鞑子在汉人百姓印象中就是这样的敌人。
这个小镇平日里没几个鞑子兵镇守,每次有这些小队的鞑子兵呼啸而来时,都是要征粮食财物。
从街上这些人家小声的交谈中,杨过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时扯开衣领,一时又恨恨地踢空气一脚。
终于,他忍不住去隔壁寻代真,谁知后者淡定地坐在桌前铺开纸笔写着什么,知他进来也不抬头。
却赶在他开口前制止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同意。”
杨过更加暴躁,直愣愣地冲到她面前,先从壶中倒了一杯冷水灌下去,重重地把茶盅拍在桌面上,“为什么不同意?”
代真终于抬头,“你做事之前能否认真思量?我们只是过路,你却要去招惹鞑子?”
杨过点头,自信地畅想着,“就那么十几个鞑子,我们俩对付起来十分容易,解决他们后,我们就离开此处,回宋国或是继续往北——”
“那此处的百姓呢?”代真淡淡地问。
杨过愣了,“干百姓什么事?”
代真道,“那些鞑子死在此处,他们的上级不会来查清状况吗?等到我们真的走远了,他们抓不到凶手,或许会拿此处的百姓出气,屠镇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杨过因愤怒而发热的头脑到底冷静下来。
他是真的想不到这些么?不是。
杨过比谁都要聪明,他最讨厌政治,仅是因为他看透了其中的黑暗,只这一点便超过如今九成的读书人,他武功高强,虽然鲜少与人交手,却绝对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因他的师父是天下江湖人敬仰敬慕的大侠郭靖。
他文武双全,头脑聪明,更不要说他还有一张很受欢迎的俊脸。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一定是意识到自己的魅力的,与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很难不爱上他。
代真心底对他是很欣赏、亲近的,只是他身上却有她最讨厌的一个特点,“眼底无人”。
这个“人”,是那些被忽视的,风尘仆仆、茍且偷生的凡人,甚至于满腹经纶却不通武功的才子。
以武力决定一切,作为评判一个人全部价值的观念,是代真周围,除她以外所有人都认同的。
偏偏代真无法认同,因为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了,会做出精致娃娃、会编好看的绳结、会让儿子骑在脖子上……的许多普通人。
杨过不是要为这些百姓出头,他是要给自己出一口气,他为旁观这样没骨气的事情感到生气,于是需要做些什么把心中的怒气发出去。
杨过沉默了片刻,深深地望着代真,突然明白了,他感受到的与她之间的隔阂是什么了,他忆起多年前相遇的场景,恍然醒悟代真不是只对他这个小叫花温柔敦厚,而是她天生善良,对待所有人都那样体贴。
她并非站在高处俯视世人,恩赐般的播撒些许雨露展示她的慈和,而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纵使那些人卑贱入尘埃里,她也会将人扶起来,拍拍他膝上的尘土。
杨过突然觉得沮丧,他的所作所为,在她眼中,是不是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神雕大侠15
人是很虚伪的生物,就如小二昨日还暗地里骂那些蒙古鞑子“狗娘养的”,今日就不得不满脸赔笑喊他们“大爷”。
代真用借来的小炉子熬煮香膏时,那些鞑子在楼下喝酒吃肉,喧阗打闹。
她垂下眼,手里的活计怎么也继续不下去。
此处勉强算是全真教能够照拂到的地区,因为这一抗金势力的威慑,这些上头管不到的小兵们勉强算是安分,轻易不会做出天怒人怨的罪行。
但他们手上确实沾染了汉人的血,有些话可以劝别人,劝自己却显得牵强。
代真悄无声息地起身,大堂里气氛正酣,掌柜的站在柜台后赔着笑,低下头时却是满脸的无奈。
那些鞑子喝酒上了头,通红的双眼中已流露出捕食者的血性,领头的一拍桌子,震得几块碎骨“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再来五十斤羊肉,你们这些中原人,吃饭忒小气,那么一碟子薄薄的肉片够哪个吃的?”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后仰地脸上止不住地露出恐惧的神色,继而转变成讨好到有些谄媚的笑,“马上……马上……我去后头催催……”
他苦着脸一溜小跑掀开帘子去到后厨,脚下还被窄窄的门坎绊了一下,整个人狼狈地跌入后面。
见到这一幕的鞑子们哄堂大笑,“这些中原人胆子真小……我们草原的羊都比他们有血性!”
代真上楼梯时恰好听到这句话,心头隐约的一丝不安也被消除了。
她想,那就让这些草原来的勇士尝尝自己变成“羊”的滋味。
人们总说,万物相生相克,因此,作为人类食物之一的植物,其中蕴含着能够放倒所有人类的毒草,也是合乎自然之理的。
代真千挑万选的药,无声无息地进入这些鞑子的身体,并不会呈现出明显的毒性,只是一点一点破坏他们的内脏,时间久了,各种疾病会找上他们。
也许是普通的伤风,也许会在训练时折断骨头,也许手脚无力再也无法驭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