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沈婳又过来找麻烦,沈霓早早熄了前殿一半烛火,提着两盏灯回到床边按着小时候的记忆编穗结。
编了拆,拆了编,沈霓做得眼睛发涩,正要起身活络活络时,有人通传沈照渡回来了。
沈霓已经起身,打算出去相迎,不想传话的人隔着屏风道:“侯爷吩咐,夫人在此等候就行,不得踏出前殿半步,也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又在闹什么脾气?
屏风是丝制的,沈霓坐在里面也能朦胧地看出个轮廓。
她盘腿坐回床上,殿门打开的时候,夜风呼啸,还没来得及避开,很快又被隔绝门外。
“我以为都督在漠北待惯了,不会畏惧这点山风。”
手上的结穗啪嗒掉在踏板上,正欲开口的沈照渡停顿了一瞬,随即沉声道:“能承受不代表一定要承受,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况且,”他望向屏风里,“这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吹过漠北能杀人的风。”
沈正荣环视正殿一周,两侧都有身形单薄的侍女站着,严肃板正的脸松动下来:“都督为人通透,一句菩萨面罗刹心当真是折煞。”
这也不是沈正荣唐突,朝野上下都是这样编排他这位当过僧人却杀戮无数的将军,沈霓的想法自然不可能发生。
谁会喜欢一个随意屠戮的恶人?
屏风后又传出噼里啪啦的倒塌声,这次沈正荣终于察觉,蹙眉问:“都督这儿还有人在?”
沈照渡看着摇晃的帷幔,嘴角的笑意似刀冷厉。
“我看看。”
他起身走进屏风,拔步床下几个线团还咕噜噜地滚着,有一个还胆大地滚到他脚边。
床上的沈霓抱着膝盖将自己缩在一角,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用嘴唇做口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照渡弯腰拾起线团,一步步走向床边,越过半个身子把沈霓抓到跟前:“不听话?”
沈霓拼命摇头,还双手合十以表忠心。
她哪敢让沈正荣知道自己在此,这不得把老父亲气晕过去?
然而沈照渡根本不吃这套,手慢慢往下移,看着她把下唇咬得发白,脸颊绯红,兴致盎然。
“都督,需要我帮忙吗?”
殿后是私密空间,沈正荣不敢擅闯,又怕沈照渡遇到劲敌。
那厢话音刚落,沈照渡的指尖已抵达,蠢蠢欲动。
低吟溢出嘴唇,沈霓连忙捂住嘴巴,一手拉低沈照渡的脖子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贴上来时,沈照渡一怔,正要慢慢品尝猎物的馥郁,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他身上修长纤细的五指一拢,七寸顿时被拿捏。
野兽苏醒,沈照渡立刻握住作恶的手,面前的沈霓眼波潋滟,脸上在哀求,手指却还在作乱。
“没人。”他呼吸渐重,收回湿润的指尖起身,将水蹭在沈霓脸颊,“有只猫儿跳进我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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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春蒐的围猎从第二天开始,持续四天,期间统一在围场内设营搭帐,若无皇帝的令牌和圣谕,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
沈霓以为能自在几天,不想沈照渡有杀人的皇命在身,每晚都带着一只香喷喷的烤山鸡回来见她。
若遇上不当值的沈正荣,还把他一并捎上。
那三天里,沈霓静悄悄吃着烤鸡,隔着屏风听沈正荣的声音入睡,倒也品出了些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意思来。
围猎结束当天,沈霓还等着沈照渡携鸡而回,结果等来的却是他要夜归的消息。
黄昏已过,如烟的春雨轻细而下,在光下织成一缕薄纱,润物细无声。
温泉亭内,雾气缭绕。
沈霓趴在池边,侍女一勺一勺温泉水浇在她如白玉雕琢的薄背上,澄莹的水顺着伶仃的蝴蝶骨借势而下,淌过修长的脊沟,隐入水下。
背上忽然一凉,血腥味渐浓,粗糙的指腹轻揉搓着她的后肩。
“伏案太久,这里都僵硬了。”
沈霓不动,随他犯禁:“作为始作俑者,都督这埋怨的语气过分了。”
她不如娘亲手巧,在宫里也不需要做女红,未出阁时学的那一星半点手艺早已生疏得不行。
窸窣的脱衣声在蟒袍落地后戛然而止,水波翻腾,沈霓换了只手臂继续枕着,凉沁的背后立刻贴上一副炙热的胸膛。
“除了狄广玉,还杀了谁?”
沈霓沈照渡哑着声音含住她的耳垂:“礼部侍郎,王府左长史,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萧翎的旧部。”
也都是妨碍过,质疑过萧鸾登基的人。
沈霓随他摆弄,喟叹一句:“我还是趁早离开你为妙。”
“离开?”沈照渡单手掐在她下颌,轻轻托起她的脸,再温润的水气也抚不平他喉咙的沙哑,“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想要离开我?”
他没有用力,沈霓侧目看着他的布满阴霾的脸,笑着挣开他的桎梏。
“你杀戮无止,肯定很多仇家上门,我可不想被你殃及。”她推了推沈照渡的手臂,“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要回去了。”
“不拿。”沈照渡抽出自己,双手掐住沈霓的腰一把将她抱坐到池沿。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将脸埋在她胸前,细碎地吻着,“不杀完最后一个要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死。”
他的吻比水还要缱绻,浅尝辄止,从沟壑到脐下,满身杀气血腥化成笼罩着她的烟霞,要无孔不入地侵入她。
“沈照渡,”脱力的沈霓没好气地用手肘往后顶他胸膛,“你把它挪开!”
狄广玉是她的长辈,虽然小时候因为学习懒散被他打过板子,但沈霓还是打心底的尊敬他。
如今袖手旁观见证了他的死亡,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和心思去应付沈照渡。
低沉的笑荡起一片涟漪,沈照渡没有挪开,反而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今晚你爹还会来,你还欠着我一次,不能挪开。”
沈霓扯开他在底下作乱的手:“见到他再说!”
今晚她父亲值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然而下一刻,洪亮铿锵的男声响彻半个瑶光殿。
“沈都督,末将沈正荣有要事求见!”
“人命关天的大事!”
萧鸾跨进紫微殿时,沈婳正拿着剪子挑起杂乱的烛芯,旁边的御案上放着一碗黑黢黢的药,碗口处还挂着一圈冷凝的水珠。
殿内亮堂起来,她外披的素纱大袖衫上金银丝刺绣和宝石闪烁,流光溢彩下如柳条柔软纤长的细腰盈盈楚楚,不堪一折。
萧鸾记得,她从小就爱这种珠光宝气的打扮,他也为此送了不少东西进成国公府。
可如今他只恶毒地想,要是将她这一身翠绕珠围通通扒下,跌下高台的她会不会跪在他脚边哭着求饶?
“平时喝药的时候不是很痛快吗?”萧鸾走上前掐住她的后颈将她扳过来,“还是以为朕会心疼哄你吃药?”
沈婳手里还拿着剪子,刀口朝下,圆圆的杏眼也垂着,低眉顺眼。
“我的药已经喝完,这碗是做给陛下消暑的酸梅汤。”
后颈的手立刻松弛下来。
“你做的?”
她点头:“方才阿爹来过,说下午狩猎时日头很猛,陛下为了猎虎把龙袍都解开了,所以我才……”
“你倒把太后的权力用到极致。”萧鸾冷笑,“还敢把沈正平叫到朕的地方来。”
沈婳这样做,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她这个太后和皇帝有私情,成国公府并没有在新帝面前失宠失信。
“我多的是能瞒着你往外递消息的方法,但我不想骗你。”沈婳眼眶一红,“三郎,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萧鸾没有松手,看着她眼内清泉粼粼,冷声道:“朕凭什么给你机会?朕就要你永远活在朕的阴影下,每日为项上人头担惊受怕,只能对朕摇尾乞怜!”
他推开沈婳,拂袖走进内殿:“郭峰,进来替朕涂玉容膏。”
郭公公应了一声,见萧鸾走进珠帘后,眼睛却望向一旁的沈婳,故作苦恼:“咱家的手又糙又笨,怕玷污了天子之躯……”
沈婳正愁着该用什么理由跟进去,郭峰就立刻把瓷罐递给她。
她往殿内看了一眼,萧鸾脱去龙袍,俯卧在美人榻上。
她收回窥探的视线,颔首:“恭敬不如从命了。”
拨开珠帘,沈婳款款踩着地砖上的莲花走向美人榻,榻上的萧鸾闭着眼睛,大块的肌肉上零星地分布着大小形状不一的伤疤,有箭伤,也有刀伤,和年少时总归是不一样了。
她拧开瓷罐,用手指蹭出一点药膏在虎口位置揉开,等药膏开始融化后才抹上萧鸾肩上晒伤的红印。
“这么多年了,三郎还是晒一晒就能脱一层皮。”她指尖轻轻打着转,“那时候你用了我多少玉容膏?”
萧鸾依旧闭着眼睛,恍若未闻。
沈婳也不急,站起来俯下身,宽大的抹胸松垮地敞开,里面挤出道深深的沟壑。
“明明容易晒伤,还喜欢往太阳底下钻,每次都要我帮你……”
“谁准你进来的?”萧鸾猛地睁开眼睛,面前的镜子里,沈婳俯着身子,露出大片春光。
这片春光曾带给过他无上的快感。
他迅猛翻身,将沈婳压到身下。
“想勾引朕?”萧鸾掐住她的脖子,“以前我爬墙进国公府你也不肯见我一面,现在贱到爬床来勾引我了?”
目的达成,沈婳也不屑伪装,抬起膝盖顶了顶他千娇百媚:“勾引你是贱,那你当如何自处?”
萧鸾眼中的怒火更盛:“沈婳,是你自取其辱的。”
他低头,发泄似的啃咬:“你最好每天祈祷你那个额头上凿着蠢和贪的父亲安分守己些,要是他做出些大逆不道之事,朕第一时间把你卖到教坊。”
“三郎,三郎……”沈婳眯着眼睛,双手被摁在胸前,呜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还敢想以前?”萧鸾捏住她“朕还有很多从前不舍得往你身上试的事情,今天一并试了吧。”
他抓起沈婳的后颈将她拉起。
“张嘴。”
沈婳摇摇头,起身将脸贴上他的小腹,温软道:“三郎以前骗过我说,这叫相濡以沫。”
萧鸾怔住。
若不是沈婳提起,他是真的忘了此事。
可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某个他浮现过无数次的想法再一次冒头——她对他真的毫无情意吗?她嫁给皇兄,是不是有不得而说苦衷?
他是不是错恨她了?
内心的秤砣再次动摇,萧鸾仿佛能看见沈婳明亮的眼睛背后那些苦涩,但理智又告诉他,面前这个女人诡计多端,定不能信她一个字。
挣扎之际,沈婳已经环上了他的腰,而他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狠心推开她。
“陛下,镇抚司缇帅求见!”
萧鸾猛地惊醒,一手推开黏上来的沈婳,披上龙袍走出内殿:“怎么回事?”
见跪在门口的陈缇帅不敢入内,他好不容易平息的眼皮又跳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陈缇帅整个人伏在地上:“臣等失职,没能彻底解决狄广玉,请陛下降罪。”
风吹散了沈婳身上那股甜腻,萧鸾顷刻清醒,目光落在东边瑶光殿的屋脊,轻笑。
偏偏是狄广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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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照渡习惯一刀毙人命,但不代表他下的每一刀都只会杀人。
彼时镇抚司的人都在,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杀狄广玉,但在下刀的那一瞬间,他手一歪,刀刃划过的地方并没有伤到大经脉,出血虽多,但不会当场毙命。
他在动手前特地嘱咐过沈正荣,让他回宫后去找狄广玉拿一本名册。
狄广玉应该能撑到那个时候。
现在看来是撑住了。
“把人带过来吧。”
被抱在身前的沈霓大惊,忙要起来:“等等,我还没走呢。”
温泉池建在角落,用屏风一挡,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但谁又能保证不会出一丝差错呢?
“不许走,走了怎么见你父亲?”沈照渡搂住她的腰将人带回腿上,“你乖乖坐着别动,没人会见到你。”
沈正荣叫得动太医,但调不动守卫,来找他也不过是想为狄广玉寻求点庇护。
“都督!”沈正荣一进来,看见面前有屏风也直挺跪下,“翰林学士狄广玉遭贼人暗算,末将想请都督调派一批禁军追缉震慑凶手。”
怀里的人一动,沈照渡立刻捂紧沈霓的嘴巴,慢条斯理道:“禁军是陛下的,我等如何使得动?”
屏风后的沈正荣没有说话,沈照渡也没有回话的必要。
眼见沈霓的脸越憋越红,他做口型道:“坐上来。”
任何声响都被他藏在掌心,无法发泄,沈霓回头怒瞪了他一眼,掐住他岔开的大腿,无奈肌肉遒实,她连力都使不上。
四下寂静,池中氤氲的烟似乎也凝在半空。
鸳语轻传,香风急促,沈照渡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放松些。”
他突然开口,沈霓吓得也要去捂他的嘴,可沈照渡往后一躲,笑吟吟继续说:“我没有说不调派人手追查。”
嘴上已经松动,沈照渡吃不得亏,圈着沈霓的要将她往下按,扑腾起的水花声刚好盖过了她的吸气。
“前些天你不是很主动吗?”他凑到沈霓耳边,只用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多用功,我就调多少侍卫给他。”
沈霓气得想咬他。
凶手就在这里,调多少侍卫追查也不过竹篮打水。
但皇帝不止沈照渡一件武器,镇抚司的人也会乘虚而入再一次下手。如果没有沈照渡的人守在狄广玉帐前,谁能扛得住一记回马枪?
“真乖。”沈照渡含着她小巧的耳垂,感受到她的瑟缩与颤抖,开口放过她,“禁军我是动不得,若卫使不介意,可尽管调遣我侯府的侍卫。”
昭武候府的侍卫都是跟随沈照渡出征多年的精兵,沈正荣没理由拒绝,当即抱拳再谢。
“我这里有上好金疮药,卫使不需要吗?”
沈霓怎么听不出他的司马昭之心,恼怒地掰他手指。
“不必。”沈正荣起身,眼睛却始终看向地面,“末将曾在一位名叫道罡的游医手上买了一批从西南苗医手上收回来的金疮药,此时正好能用上。”
沈照渡听不出什么端倪,可沈霓却浑身一震。
陈方丈有个鲜为人知的表字叫四正,即是罡。
道罡,道罡,不正是道士四正么?
是不是说明陈方丈已经联络上父亲,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屏风后的沈照渡还搂着一个赤|裸的她?
越想越心寒,沈霓不住地颤抖,幅度之大让迷醉在欲望中的沈照渡也察觉到了不对。
“这个时候你也能分神?”
捂在嘴上的手一松开,沈霓忍不住哼叫出声,千转百回,听得人骨子都酥软。
“还是生气了?”
沈霓轻嗤:“我怎么敢跟都督生气?都督一个不如意,把我光溜溜的扔到父亲跟前,我也无话可说。”
才轻言软语了几天,此刻她的刺又竖了起来。
沈照渡下意识想低头示弱,可想到刚才她说要趁早离开的事,他浑身的刺也忍不住高高竖起。
“萧鸾要收拾世家集中皇权,我没杀死狄广玉以儆效尤,接下来所有部署全盘落空。沈霓,我可是在冒死帮你。”
沈霓冷声嘲讽:“所以你就把我当成玩物羞辱?”
沈照渡动作猛顿,沈霓立刻挣脱她的桎梏转身,红着一双眼睛瞪着他:“你说的喜欢,比那些束缚我的那些宫规更无耻。”
夜越深,氤氲起的水汽越像佳人面前的白纱,雾里看花不真切,只想伸手去确认。
“我……”
沈照渡阵脚已乱,甫一开口又被堵住了嘴巴。
柔荑环上他的脖子,沈霓柔软的唇贴上来时,他仿佛看到万千流萤从眼前飞过,头晕目眩,又被她狠狠一咬,咬回了神。
“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光明正大去见阿爹。”
池底光滑,怕她脚下不稳,沈照渡扶着她的腰背,久久回不过神。
他确实没想过。
他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家的概念,他想要的只是沈霓,不包括她背后整个家庭。
沈霓只能是她一个人的,他要瓦解她与世俗所有牵连,不许再有任何人用任何方法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他才不屑去见沈正荣。
若不是沈正荣懦弱,沈霓何必明珠暗投十年。
见他不说话,沈霓再一次踮起脚尖,想要再次吻他的嘴角。
“我确实没想过。”他侧脸躲过沈霓的吻,撇开的眼睛生硬而闪烁,“我知道你服软讨好我是为了什么,所以不必拿柔情蜜意诓哄我放你离开,就算我死了你也要跟着陪葬。”
说完,他踩上石阶跨出温泉池,又被沈霓一手抓住指尖。
“所以你一直不相信我会喜欢你?”
沈照渡自岿然不动,沈霓抿了抿唇,舌尖似乎又漾起覆盘子的酸甜与涩。
她恨沈照渡蛮不讲理的掠夺,但也感激这个人在她坠落时拉她一把,扶她站起来。
“沈霓,我不傻。”他回头看她,墨色的瞳仁比夜幕还要深沉。
他没有显赫的背景,手段肮脏,杀人如麻,而沈霓是坐在明月上的人,他只敢摘取,不敢同坐。
怕月光明亮,照出他的龌龊腌臜,惹人作呕。
他捡起地上的蟒服披上,转出庭园站在屋檐下,立刻有影卫从高处跳到他身后。
沈照渡望向火光明亮的行宫外围:“去查一下道罡这个人。”
沈霓脱口而出的“离开”只是一道刺,但在沈正荣说出这个名字时,沈霓不自觉的顿挫却是狠狠一记锤子,将那根刺扎得更深,更能令人清醒。
遥夜沉沉,狄广玉锁骨处的伤口终于止血,沈正荣松了口气,叫上狄广玉的长子一同走向寂静无人的树林。
“沈伯父能查到是何人所为吗?”
确认无人跟踪察觉后,沈正荣看着守在帐前的昭武候府侍卫,抬了抬下巴。
“贼喊抓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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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
沈照渡一夜未回瑶光殿,穿着件半湿的蟒服跑到前头和禁军一起守宫门,美其名曰监督逐渐懒散麻痹的侍卫。直到第二天皇帝仪仗出现,他才翻身上马,等待沈霓的马车到来。
行军打仗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事,沈照渡昨夜看了一晚银汉皎洁也不觉得累,穿着蟒服佩刀冷脸坐在高马上,比任何人都要抖擞。
只是那张冷漠的脸上藏着无数难以察觉的情绪。
杀不了狄广玉皇帝肯定要找他麻烦,而且萧鸾知道他的弱点在哪,要拿捏他的七寸容易至极,他要怎么防备?
昭武候府的马车终于姗姗来迟,车夫询问他要不要乘车,沈照渡看了一眼厚实的车帘,摇头作罢:“我等会儿要进宫的,你把车驾好,出了事你拿命都赔不起。”
车夫忙不迭点头,把缰绳牵好了。
山风清劲,吹起一角车帘。
沈照渡忍不住回头,却什么也见不到——见不到紧贴着车壁在偷偷望他的沈霓。
不出所料,皇帝刚踏入京城地界,传沈照渡进宫的口谕便来了。
打发走太监后,沈照渡又看了车帘一眼,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他把怨气怒通通气撒在白蹄骍身上,马鞭一抽,也不告别,打马御街行,再次错过了车帘掀开的时候。
沈霓看着远去的扬尘,一身绯红并没有因此喑哑黯淡。
“这位夫人。”
正看得出神,外面忽然有人叫她。
沈霓低头,只见窗下跟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一身粗布麻衣却不见半分狼狈,仙风道骨,从容不迫,不是长生观的道长又能是谁?
他手上拿着一沓小报,高举给她一张:“三天后大觉寺有一场布施,如果夫人愿意,可以捐些不需要的衣服首饰行善积德。”
沈霓也没有叫停车夫,伸出手接过小报。
小报上并非印刷,字体笔走龙蛇,出尘脱俗。
她红唇一弯,冲道长点头:“我知道了。”
回城比去程走得慢,沈照渡在宫门外从夜幕低垂等到月上中天,终于等到太监来通传。
这样的结果他早有预料,只是诧异萧鸾竟然还没做得太绝,还是让太监抬了步辇来。
御书房里的萧鸾换下龙袍,只穿着一件玄色褶子,坐在龙椅上,慵懒地打量抱拳行礼的沈照渡。
“你我出生入死多年,肝胆相照,没必要说一堆深入浅出的废话。”萧鸾也不叫他平身,单刀直入,“不怕实话告诉你,狄广玉可杀可不杀,朕让你杀他不过是想试试你,结果……”
他冷笑,将奏折狠狠一摔:“朕倒是看低了你的痴情。”
沈照渡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错了就是错了,不屑辩解脱罪。
“你身上的蟒服,是朕赐出去的第一件蟒服,也是唯一一件。”萧鸾怠倦地睨着俯首鞠躬的他,“如果有一天沈霓说要杀了朕,你是不是也会动手?”
弑君是大罪,连说也是罪。
“陛下多虑了。”沈照渡还是没有起身,“她不会这样做的。”
“谁都不敢说绝对,天都不可能。”
沈照渡太强太狠,无人能控尚且能冒险一用,若能受人控制,就连他自己也没有了自主能力,旁人怎么不胆颤?
萧鸾步步逼近,不肯退让。
“陛下想要臣如何赎罪?”
正因为肝胆相照,他们之间都能看透对方所思所想。
萧鸾正等他这句,轻松道:“你是都督,不是不入流的杀手,朕也不能总让你做这些腌臜事。”
他起身背手,威仪暂收,仿佛只是在军营中和将士谈笑风生的靖王爷。
“让沈霓交出圣旨,今天的一切朕既往不咎。”
果然还在打这个主意。
沈照渡拒绝得不带感情:“不可能。”
沈霓那道圣旨的内容他也看过,无非就是些听得人牙酸的肉麻话。萧鸾想要拿去,不过是想篡改成传位诏书,让沈霓亲自宣读,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受天下谩骂指点。
他就算豁出这条烂命也不会让沈霓受这种委屈。
“臣说过,口谕更能伪造。你把沈婳册封为太后,不就是想要她一句谎言,让她成为出头鸟吗?”
太后与皇后不同,不仅能代表先帝,还能干政,说一句“并非得位不正”比什么都有用。
沈照渡嗤笑:“在质问臣之前,陛下不如扪心自问,自己是否还能全盘掌握吧。”
被戳中心底最不光彩的事,萧鸾勃然大怒:“沈照渡,你僭越了。”
“臣只是提醒陛下,别忘了当年我们在沙山上饮酒时,你的豪情壮志。”沈照渡再次拱手,“如果陛下狠不下心,臣可以为陛下堵住所有歧路。”
“你!”
萧鸾正欲开口,沈照渡已经直起身大步跨出御书房。
他怒而拍案:“郭峰,立刻召镇抚司的人进宫,带上人马到昭武候府把沈照渡押到诏狱!”
皇宫内剑拔弩张,连灯盏里的烛火也收敛了焰苗,生怕照出些故意掩埋的秘辛。
而昭武候府那边,却是一派祥和安宁景象。
沈霓没有立刻把小报烧毁,吃过东西以后,坐在床沿看从道观里搬回来的几箱行李——这地方原来放的还是那些浮夸的摆饰,为了给她腾地方,沈照渡就把那些东西全部挪了出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府邸仿佛就变成她的了。
鸠占鹊巢。
她起身走到箱子前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的都是些绫罗绸缎,各色各样,唯独没有红色。
说起来,在没进宫前,她最常穿的颜色就是红色。
把衣服都拿出来后,一抹明黄色的卷轴重重砸回箱子里,发出沉重的钝响。
沈霓把衣服放到旁边的箱顶,弯腰捡起已经半掩的圣旨。
“敏敏吾妻,见字如晤……”
这道圣旨并不像诏书,更像一封信,缠绵悱恻,似要道尽一切情意。
在道观时,她每晚都要把圣旨从箱子里拿出来看一遍,放在枕边陪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她再一次摊开圣旨,字还是那些字,宝印鲜艳,丝绢柔软,可再怎么看,也翻不起任何波澜,甚至隐隐读出些虚浮的味道来。
说得这般情深义重,为什么连陪我苟且偷生的勇气都没有?
正要把圣旨卷起放回原位,窗外脚步声凌乱重合,风风火火的沈照渡跨进内堂,声音低沉威厉:“拿火盆来。”
他走得极快,沈霓来不及把东西放回木箱,急忙背过手将圣旨挡在身后。
“给我。”
沈霓没有说话,被他一双阴森的眼睛看得节节后退:“给、给什么?”
沈照渡没有跟她废话,迅猛上前一手夺过她手上的圣旨,紧捏的手青筋盘虬,似要把那白玉卷轴握碎。
“沈霓,别以为能骗得过我。”
他的表情阴沉愎鸷,抬手就将圣旨扔进侍女捧进来的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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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绢易燃,燃烧时倏地窜高的火焰差点烧到侍女垂下的碎发。
然而不过眨眼之间的须臾,明黄的圣旨被火舌舔舐过后迅速暗哑变色,祥云散尽,仙鹤哀鸣,化为灰烬。
直到火焰重归平静,沈照渡抬手挥退侍女,还没放下就被怀里的沈霓一口咬住虎口。
常年握刀射箭,他虎口覆着厚厚的茧,沈霓用尽全力的咬合不过是小猫挠痒。
“你就这样忘不了他?”他五指一手,掐住沈霓的下颌,余光看到空空如也的木箱和旁边叠放整齐的衣物,眼内顿时寒似无底深渊。
“来人!”他一脚踹倒敞开着的木箱,“将这些箱子全部搬出去烧了!”
沈霓抬手给他一巴掌,声音之响让刚要进门的小厮也吓得缩回了腿。
“你疯够没有?”沈霓的手火辣辣地疼,沈照渡那张被打侧的脸清晰印着五个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