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至,你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的人一直没应声。
温观尘抬眸看去,那被唤作南至的人惊恐捂着自己的脖颈,鲜血不断涌出?淌了满身。
“我倒是没发现,你话这么多呢。”
清冽的少?年音传来。
温观尘拧眉,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密林中浓重的黑雾被一道剑光撕裂,凛然?的剑意势如破竹朝他砍来。
他急忙闪开,砍来的剑光尽数砸在了南至身上,将已成一具尸骸的人炸为?满天血雾。
那本该被包围的少?年身形如电,只是眨眼?间便冲出?包围来到?他身前。
温观尘横剑去挡,赤红的剑与碎荆相撞,少?年压着他急速后退,林间的树木根根倒塌,枝叶与烟尘四?起。
他们的速度太快,那些魔修和妖修根本跟不上,谢卿礼逼着温观尘远离这里。
少?年的剑意强大,不过几息功夫便压着他退到?百里之外,布下骇人的结界方圆百里围起。
温观尘收剑侧身远离,调动浑身灵力拉开与谢卿礼的距离。
他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宛如杀神的少?年郎。
少?年依旧姿容清俊,眉目含笑,漂亮又清冷,身上的白衣洁净不染尘埃,周身的气息却像是脱胎换骨。
不是霜寒的,是温暖的。
以往他这么频繁动用灵力早就该虚弱了,杀戮道会蚕食他的人性,穹灵剑骨会与杀戮道对抗,双方在折磨他,他的身上会像是坠入冰川一般布满冷霜。
可现在完全不一样。
剑意虽然?肃杀但凛然?,没有那股邪佞的气息。
气息虽然?强大但温暖,没有如以往那般凝结了浑身的冰霜。
“你废了杀戮道?”
温观尘纵使?再?过淡然?,此刻也忍不住破音。
怎么会呢?
人怎么可能第二?次重塑道心?
谢卿礼却歪了歪头,少?年笑得无害:“我师姐帮我重塑的道心,怎么样?”
温观尘没说话。
眼?前的人让他有些惊慌,他以为?他渡完雷劫后怎么也得半残,可为?何现在毫无影响,甚至比之前强大许多。
渡完雷劫后为?何会没反应?
少?年提剑缓步走来:“我纵使?虚弱也能杀了你,我就是比你强,无论你再?怎么不服,我都比你强。”
话音落下,少?年的身影一晃朝他冲来。
碎荆剑意化为?游龙缠绕在剑身之上,随着他的进攻呼啸着朝温观尘驶来。
温观尘急忙抛下自己那点子杂念全心应付。
谢卿礼的眼?底翻涌着杀意,一招一式毫不留情,使?出?浑身力道要杀了他。
“温观尘,你想?召唤那些妖魔吗?”谢卿礼一剑劈过去,“别费力了,他们赶来也得一刻钟呢,这一刻钟足够我杀你了。”
“就凭你?”
温观尘躲开,手挽剑花主动迎上去。
“就凭我,凭我四?岁元婴,凭我可以十六岁便渡劫前期,达到?了你一千岁才有的境界。”
“不过是因为?穹灵剑骨罢了!”
“唔,就算没有穹灵剑骨,我一样比你强。”
碎荆一剑击飞温观尘,蓝影一脸装出?数十丈远。
少?年不给?他丝毫喘气的机会,提剑又砍了上去。
“凭我是裴家人,凭我爹是裴归舟,凭我娘是谢鸢,凭我是谢卿礼,凭我是你一个蛇妖永远比不上的人。”
温观尘的眼?越来越红,侧脸爬上的鳞片越来越多。
“恶心下贱的东西,也该动我们谢家和裴家,也敢打我师姐的主意?”
谢卿礼反手执剑,趁他失神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
他拧着剑看血水落下:
“温观尘,我想?过许多次要如何杀你,可如今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少?年忽然?弯眼?笑了。
寒意自脊骨中涌来,温观尘调动浑身的灵力想?要抵抗——
闷雷乍起。
周身不知何时一片昏暗,闷重的雷声像是敲击着他的大脑,雷电隐匿在云层之中似万军过境一般,粗壮的劫雷紫光凛冽,穿透一切目的明确。
“……化妖雷?”
专克妖邪的雷阵,可让人顷刻间显出?原型,将其修炼出?的人形碾碎成为?畜生。
他纵使?是半妖,可这副人身也是自己修炼出?来的,自从可以完全维持人身之后他再?也没有化过蛇形。
那是一种屈辱,柴则、那条六索锦蛇、所有柴家人都厌恶他的人身妖尾,看见那条黑色的蛇尾时眼?底的嫌恶毫不掩饰,即使?他修到?大乘后期之时,柴则为?他赐名留像留的也是人身蛇尾像,这是在提醒他,他不是柴家人。
他只是柴家养的畜牲。
“谢卿礼!!!”
温观尘的冷静尽数崩塌,这一千多年强撑出?的尊严终于被碾碎,手上的招式毫无章法,脊骨中的阴骨爆发要吞噬他的心神。
少?年并不进攻只作抵抗,懒洋洋后退任由他劈斩。
第一道化妖雷在此刻降下。
温观尘被这种羞辱折磨失了心神,一心只想?杀掉眼?前的少?年郎,那道雷电撕破黑暗重重劈在了他的身上。
痛苦的嘶吼声响彻。
他的神智回来想?要逃跑,少?年转瞬间来到?他身前,死死压着温观尘。
宛如谪仙的人垂首看着被按住无法挣扎的人,唇角的笑意越发深邃:“你跑什么,这人身维持这么久了就不想?见见自己的蛇身是什么模样吗,我可是很想?看看呢。”
“谢卿礼!!”
又是一道化妖雷在此刻落下,重重劈在两?人身上。
少?年的唇角隐隐溢出?鲜血,却还?是死命压制着要逃跑的人。
“别怕哦小师叔,我陪你一起受着这雷呢。”
谢卿礼弯眼?轻笑。
温观尘拼命挣扎调动灵力护体,却只能看那化妖雷一道道砸下来。
不行,不可以!
他不要恢复蛇身,他不要看到?那条蛇尾!
不行,不行,不行!
可毫无反抗之力,化妖雷一道接着一道劈在两?人身上,谢卿礼是人身只是受了几道雷,可他这个半妖却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人身。
蛇尾忽隐忽现,他的脸上鳞片越来越多。
“小师叔,还?有最后一道化妖雷哦。”
少?年轻佻说道。
一颗心剧烈跳动,慌乱到?不行,从来没有这般惊恐过,温观尘连话都说不出?来,下意识想?要求饶。
即使?是死也不能看到?他的蛇身。
“谢卿礼,求——”
最后一道化妖雷降下。
两?人不约而同?吐出?大口鲜血。
烟尘散去后,痛苦的嘶吼逐渐衰弱。
谢卿礼起身擦去唇角的血,漠然?又肃杀望着地面的人——不,半妖。
巨大的蛇尾盘旋弯曲,六道颜色各异的链纹环绕,蛇尾之上是布满黑色鳞片的人身,就连曾经宛如谪仙的脸上也爬满鳞片。
也很吓人。
“啧。”少?年皱眉,“原来你长这样啊,世人严重出?尘俊秀的阵法大能竟是这副模样,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自己这具蛇身了?”
杀人简单。
诛心更有用。
就像温观尘最喜欢用的招式,控制那些修士,碾碎他们的识海让他们从济世救民的修士成为?满手鲜血的恶魔。
或许他想?不到?有一天这招会用在自己身上。
温观尘茫然?睁着眼?,竖瞳扩散,拼命想?要维持自己的人身,可重伤后连一丝灵力都难以凝聚出?来,修炼了那么多年的人身被他毁去。
他还?是条六索锦蛇。
“当惯了人,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人了?”少?年来到?他身边,身上的白衣破旧,因为?化妖雷也伤了不少?,但瞧着还?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无论比什么你都比不过我,你永远不如我。”
谢卿礼还?在笑,偏生笑意不达眼?底。
“让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对你,唔……”
少?年皱眉思索。
温观尘知道大势已去,怎么都没想?到?为?什么会输。
为?什么谢卿礼总能在逆境之中翻盘。
为?什么?
他挣扎着想?要抬手自裁,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谢卿礼手里。
可手刚抬起,剑光划过,四?肢后知后觉传来剧痛。
蛇尾挣扎扫过地面。
少?年忽然?笑了:“不如这样,老规矩,先剐了你,再?捏碎你浑身的骨头,把?你的尸体丢去喂鱼如何啊?”
裴家两?位当家被他活剐了。
谢家大小姐谢鸢被他捏碎了骨头。
三家的尸身被他丢去河里受着鱼虾啃咬,为?了维持所谓的阵法。
剑光化为?利刃,一刀刀割在蛇身之上,黑色的鳞片一片片落地,肮脏的蛇血淌了满地,血肉化为?飞屑,血雾蔓延,绝望的嘶吼声响彻整个林间。
谢卿礼冷漠看着,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少?主,活下去。
——阿礼,这不是你的错。
——跟着你娘走,不要在这里!
——别回头,不许看娘,头也不回地跑!
所有人都是因为?他而死,可没有一人怨过他。
从来没有。
那些无辜而死的人,那些被埋在河底十几年的尸骸,那些无处可归的亡魂。
一万三千余人。
都对他说:
这不怨你,你没有错。
无法原谅他的只有他自己,一遍遍折磨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他看着地面上已经不成样子的“人”。
他开了口:“温观尘,你该死。”
鳞片被剐干净,血肉被削去,白骨被一寸寸捏碎,地面上的东西已经成为?一滩烂泥。
谢卿礼用剑将他翻过身。
那根白色的剑骨显露,瑟瑟发抖想?要躲避。
少?年拽住它,一鼓作气将它拔出?。
在它被拔出?的那一刻,地面的东西痉挛一下,颓然?到?底再?无声响。
那根剑骨被他握在掌心,谢卿礼看着它毫无反应。
修长的手收紧,那根死命挣扎的骨头毫无还?击之力,自顶端寸寸碎裂,再?无动弹的力气。
他仰头看了眼?虚空。
碎荆剑从他的手中飞出?,一剑劈开了他的脊背。
谢卿礼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他疼的浑身颤抖,牙关都在打颤,却还?是抖着手伸向自己的脊背。
他摸到?一片滑腻的血,是温热的血,第一次有了人的温度。
他触碰到?了那根剑骨。
握住了它。
死死拽着它。
很疼很疼,疼的要死,可满脑子都是那些无故惨死的人。
都是因为?它。
“给?我出?来!”
他收紧力道,死死拽着那根剑骨一寸寸抽离它。
它察觉到?危险想?要逃,可少?年的力气太大,即使?疼到?意识不清手上的力气也没松片刻。
“给?我出?来。”
“给?我滚出?来!”
四?周的业火越燃越大,乌云在头顶上空凝聚,天际再?无一丝光亮,四?周昏暗到?难以视物,毁天灭地的威压要将人压碎。
一声惊雷撼天动地,整个地面在摇晃,业火在瞬间燃烧的更为?剧烈。
星罗阵在此刻关闭,源源不断涌出?的妖修和魔修终于停下。
云念茫然?望向了远处。
她看不到?一缕光,只有远处的云层中穿梭着要将人劈碎的劫雷。
是天谴。
【请宿主注意,空间传送天路即将开启。】
机械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识。
她浑身都在抖。
顾凛在此刻来到?身边:“云念,要走了。”
她眨了眨眼?。
顾凛又道:“天谴来了,世界要崩塌了,你看周围的火已经完全灭不掉了,这个世界要亡了。”
还?是救不了。
顾凛的心里也像压了块巨石一样。
他忍住酸涩的眼?,握住她的手:“跟我走,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宛如石雕的人忽然?挣开了他的手。
“听霜!”
银白的长剑来到?身边,云念跳上剑。
“去找他!”
“云念!”
顾凛喊着她的名字。
可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最后一个魔修被杀干净,远处的人影匆匆忙忙跑来。
来者身穿红衣,美艳的脸上还?带着血迹,应当也在这里坚守了许久。
她看着远处的天际皱眉:“怎么回事?”
为?什么有三阵雷劫?
方才两?次劫雷过去后,这一次的劫雷……更加吓人了。
遮天蔽日,将所有的光亮遮挡住,四?周的业火像是加了燃油一般瞬间腾起,他们的呼吸都因此受难。
顾凛神色复杂望着她:“这是天谴。”
修士们齐齐怔愣:“……什么?”
顾凛看着这些方才并肩作战的人,哑着嗓子开口:“这是天谴,谢卿礼要毁掉穹灵剑骨,这场业火因为?穹灵剑骨产生,这一切不会结束,阴骨还?在,它还?会选择下一任宿主,杀戮永远不会停歇。”
“……所以呢?”
“毁掉天神的东西,就要承受天神的怒意,这是天谴。”
他仰头望天。
“谢卿礼扛过去就能活,扛不过去就得死,他是天神选择的人,他死了,业火会烧净一切。”
“给?我出?来!”
少?年厉声低喝,单手用力,那根剑骨再?也无力挣扎被他拔出?。
他喘息着,呼吸抖的不行,脊背上的血淌了满身,冷风顺着伤口往里灌。
两?根剑骨并排放着,染血的手触碰上它们,他却一直未曾收劲。
谢卿礼艰难抬眼?,目光紧紧望着业火之后。
在等一个人。
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直到?听到?带着哭腔的声音,她从听霜剑下跌落,几乎是爬到?他身边。
“谢卿礼,谢卿礼……”
少?年的脸上是血,手上也不例外,他擦干净手上的血小心触碰上她的脸。
“师姐,我报仇了。”
云念的眼?泪止不住,一颗颗往下坠,沿着他的掌心下滑到?手腕,冲刷了他腕间的血迹。
“我知道,我一直都信你,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谢卿礼挑眉:“师姐,我要碾碎剑骨了。”
云念也笑:“碾吧。”
光亮在少?女?身后展露,朦胧虚化的光圈逐渐扩大,自另一个世界吹来的风吹散了一切血气。
谢卿礼还?在笑:“师姐,你要走了吗?”
云念的没说话,唇角还?挂着笑意,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脸颊。
脑海里的系统在警告:【请宿主立刻进入传送天路。】
一边是谢卿礼的笑,一边是机械的警告。
“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也知道我会做什么。”少?年捡起一旁的碎荆剑,神态依旧是温柔的:“师姐,杀了我离开,或者——”
他将剑递给?她。
云念看了眼?没说话。
血气混着竹香涌来,他凑身上前揽住了她的腰身。
少?年一如既往,声线温和又缱绻:
“留下来,予我爱与极乐。”
他们是道侣。
他们是彼此的心上人。
她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的极乐和爱只有她能给?。
谢卿礼闭上眼?,等着她给?最后一道死刑。
可腰间却环上一双手,她将下颌抵在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根笑盈盈道:“你说的挺好,那你倒是把?我的命门松开啊。”
谢卿礼长睫微颤睁开了眼?。
云念缩在他的怀中,丝毫不顾及他一身的血,俏生生道:“我不走,我们一起死吧。”
谢卿礼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她还?在笑:“我陪你一起渡天谴,大不了就让它把?我们劈死,你一堆我一堆谁也分不清。”
这是系统的原话。
脑海里的警告声一阵接着一阵:
【请宿主立刻进入传送天路!】
云念直接关掉了它。
她从他的怀中起来,捧着他染血的脸:“我不走,我陪着你,我说过会永远陪你的。”
一如很久以前那样。
他问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她回:“会,我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都会与你一起度过。”
而如今,她也在身边。
她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白首不离,生死不弃。”
云念看着他的眼?睛,小心又郑重告诉他。
“师弟,我爱你。”
是她第一次主动说的爱意。
不是床笫间被他逼出?来的回答。
谢卿礼眨了眨眼?,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落。
云念有些无奈,反手替他擦去眼?泪:“你怎么还?哭了,别哭啊。”
“师姐。”
“我在。”
“师姐。”
“我在呢。”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有多爱。”
“很爱很爱,和你一般。”
“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
“那就够了。”
他忽然?笑了。
“师姐,同?心痣其实可以解开的,我方才解开了。”
云念还?没反应过来,身前传来一阵推力,拍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扔去。
少?年的脸远离她,猛烈的吸力卷着她的腰身,云念被拖拽着看自己后退。
少?年的身后是冲天的业火,有些已经燃上他的衣摆,他的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眸光缱绻,清隽的脸被火光映衬的半明半暗,轮廓线条依旧清晰。
“谢卿礼……”
云念回过神来,挣扎着要去抓他:“谢卿礼!”
可一只手在此刻抓住了她的胳膊,顾凛死死拽着她往传送天路退去。
“放开我,放开我,顾凛!”
“谢卿礼,谢卿礼!”
她拼命朝他伸出?手,泪花和火光模糊了她的视线。
“谢卿礼!抓住我的手,谢卿礼!”
“抓住我,抓住我啊!”
“谢卿礼!!!”
光圈吞噬了一切。
少?年收回眼?,望着只剩下漫天业火的密林,他垂首看着手腕的灵丝绳。
泪珠砸落在地,落入泥泞之中。
“嗯,我也爱你。”
很爱很爱。
少?年抬剑,剑光劈斩而下,两?根剑骨化为?醴粉。
业火在一瞬间被助燃到?最旺,整个林间漫天大火。
他躺倒在地,望着天幕中酝酿的劫雷。
还?是舍不得她陪他去死。
他想?过很多次拉着她去死,死也不愿意放手,可一想?到?她会被这天谴劈成碎屑,无人会再?记得她,还?是舍不得了。
一点也不舍得。
不舍得她死。
不舍得她疼。
想?让她好好活着。
想?让她带着两?人的回忆好好活着。
他不觉得自己会扛过天谴,他已经没有修为?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会随着他的死去化为?虚无。
可她会好好活着。
这糟糕的一切早该结束了。
他闭上眼?,等着天幕中的劫雷落下。
一百寸。
五十寸。
直到?到?了眼?前。
他一动不动。
可预料的疼痛并未落下。
他听到?无数压抑着的痛苦哀嚎,感觉到?不同?的灵力波动。
谢卿礼看去,朦胧的视线中却映出?一道道身影。
一人立在他身前。
无数人在他身前。
上百人,上千人,上万人。
整个林间都是人。
是那些被雀翎收进生死境的剑修。
他们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温观尘在玄渺剑宗的弟子体内下了禁制,只要他念法决,这些弟子体内的剑骨便会破体而出?。
因此他们都进入了生死境,在温观尘死之前都没出?来过,在外抵抗的没有年轻的剑修。可这些陌生的弟子却都挡在他身前,还?有其他宗门的人,穿着不一样的服饰,拿着不一样的武器,使?着不一样的功法,却不约而同?在他身前。
“阿礼!”
是扶潭真人,他明明站都站不稳,还?是要撑剑挡在他身前。
“阿礼,父亲在这里!”
是裴归舟,他如一个寻常父亲一般,瞧着自己的孩子心疼的满脸泪水,可脚步毫无退避。
“谢卿礼,我还?没活够呢,不许死!”
是江昭,他看他的眼?神很复杂,却生生让他看出?了些心疼。
扶潭真人厉声:“撑剑,结盾,今日若扛不过去,我们都得死!”
“是!”
谢卿礼笑了瞬,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连回应的力气都没。
没用的。
这是天谴,过不去的。
他闭上了眼?,意识恍恍惚惚,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却没有一个可以看得清。
浑身都疼,好想?睡觉。
还?有,还?想?做一件事,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他仔细想?着,努力对抗那股困意,想?着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想?做什么?
谢卿礼皱眉,识海有些疼。
他想?不起来,果断放弃准备安心去睡,他实在太困了。
可在这时候脑海里却又有道声音,模模糊糊又吵得他睡不着。
“师弟……”
“师弟……”
“师弟,我是云念。”
一张清丽的脸在眼?前浮现。
满脸泪水,乌发凌乱,一身青衣破旧。
她扑进他的怀中:
“我说过,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是在听霜剑境中她说的话。
云念是他的师姐。
他想?起来自己想?做什么了。
他想?再?见她一面。
好想?好想?。
“师姐……”
“你想?见她吗?”
空旷的声音带了回响,在一片虚无之中环绕。
“你想?见她吗?”
“……想?。”
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想?见她是真的。
“想?。”
他又回答了句。
谢卿礼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旷古的黑暗被什么东西撕破,一只眼?半睁着望着他。
它问:“你想?活下去吗?”
谢卿礼茫然?看着它。
“你想?我活下去吗?”
那道声音这么问。
谢卿礼好似知道了它是谁:“你是……这个世界。”
那只眼?睛快要闭上,声音越来越虚弱。
“你想?我活下去吗?”
想?它活下去吗?
想?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谢卿礼忽然?将手搭在了眼?上:“你想?活下去吗?”
那道声音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固执反问他:“你爱我吗?”
“你爱这个世界吗?”
“你想?这个世界活下去吗?”
“你爱他们吗?”
一句接着一句在问他。
一句更比一句虚弱。
它已经快要没有力气了。
可少?年闭眼?躺在地上,一句话也没回应过。
直到?最后,那只眼?喟叹一声,带着无尽的遗憾,眼?皮要彻底闭上之时——
沉默的少?年开了口,清冽的声音唤醒了它。
“爱。”
它微微掀动眼?皮。
少?年的手依旧搭在眼?上,喉结微微滚动,又回了一句。
“爱。”
“我想?你活下去。”
“我想?他们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最后一句话:
“我爱这个世界。”
谢鸢爱他,裴归舟爱他,扶潭真人爱他,程念清爱他,江昭、苏楹、林见悠……他们都爱他。
很多人爱他。
很多人在守护他。
很多人与他并肩。
还?有——
她爱他。
云念爱他。
——师弟,有很多人爱你。
她是这么说的。
“我想?去爱他们,我想?去爱你。”
她教会他爱,握着他的手去触碰一个个爱他的人,带着他领悟一切缺失又在心里暗暗渴望的情感。
无论是爱恨贪嗔,这都是作为?人的情感。
她告诉他,他活着不是为?了复仇。
他的命是自己的,是所有爱他的人的。
“我想?活,我想?去爱你,我想?他们活着。”
一滴水珠自少?年的眼?角淌下。
“我想?再?见她一面。”
他的声音忍不住哽咽。
“所以拜托你,活下去。”
虚妄之中,半睁的眼?颤抖,眼?皮逐渐掀开,暗淡的瞳仁一点点清明。
古老的声音似从洪荒传来。
“好。”
林间的小路幽深,谢卿礼穿过桃花林推门进入。
他穿过长廊来到?小院,院角的春宁花早已烂漫,从原先的一簇长了满园。
谢卿礼依旧是一身白衣,瞧见院中的人后没好气道:“你又来干嘛,昨日不是才蹭过饭。”
江昭白了他一眼?。
一旁的苏楹急忙上前缓和气氛:“哎呀,今日是元宵节,这不是担心你自己住不好吗?”
谢卿礼没应声,一旁的膳房中走出?几人。
扶潭真人撸起袖子一脸痛苦:“阿礼啊,真不行,师父不会包元宵!”
裴归舟从他身后探出?头:“阿礼来帮帮父亲,这咋粘锅了?”
谢卿礼眼?角微抽,放下手中的花种进屋,
屋内的林见悠和凌舟对着面前的一摊子面粉发愁。
角落里陈晚和徐从霄在择菜。
谢卿礼:“……你们今日都要在这里吃饭?”
众人:“嗯!”
谢卿礼:“……”
他忍了忍,还?是撸起袖子认命做饭。
这顿饭吃到?深夜,谢卿礼作息不错,到?点就开始赶人。
“都走吧,我要睡觉了。”
几人被他推出?门,扶潭真人死死扒着房门:“欸欸欸,阿礼啊,跟师父回去吧。”
江昭:“你的屋子师父每天都在收拾。”
裴归舟也道:“要不父亲陪你住吧,你自己不行啊。”
谢卿礼冷漠拒绝:“不用,我既已成家便该有自己的生活,你们回去吧。”
几人的脸色一变。
几双眼?睛相对,彼此的沉默诡异又沉重。
裴归舟忍不住劝:“阿礼,十年了,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