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在李子坝所有人心中犹如噩梦,他们不知道那群人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咋盯上了他们村,他们穷凶极恶连小娃子都杀,这样的恶匪,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定河镇?
一夕之间,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
大河村更是一片死寂,连狗吠声都没有,娃子们全都被拘在家中再不准外出,倒真有了些冬日里所有人都窝在家中猫冬的感觉。
外头发生的事儿,卫大虎他们半点不知,今晨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朝食也没吃,都懒得起灶火,铁牛和狗子如进山般被裹到箩筐里挑下山。这回进山就几日工夫,陈二牛挑上来的粮食没吃完,桃花顺口问了句要不要挑下山,吴招娣好悬没和她打起嘴仗来。
“拿到山里来的东西哪有带下山的,放灶房里就是大家伙一起吃的,也算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你说挑下山是啥意思嘛,臊我呢?”吴招娣故作生气。
“是我的不是,你别与我置气。”桃花哄了她好一会儿才把人脾气捋顺,再不敢提这事儿了,不但粮食有剩,他们两口子带进山的四只母鸡眼下都关在那间破灶房里,瞧着是没准备带下山了。会下蛋的母鸡多金贵啊,她那意思,这四只母鸡就没准备拎回“自家门”,要放在外头散养,当“全家人”的财产。
晓得她有这个心,桃花才一个劲儿讨饶,自己那话确实是伤人了,好在吴招娣就是和她闹着玩,半点没往心里去。
一行人下了山,湿滑的下山路比进山难行不必多说。
又是差不多午间的时辰到山脚下,一行人累得哼哧哼哧直喘气,二舅这一路摔了两个大马趴,身上腿上都是泥。卫老头听到声儿,连忙叫住没准备歇脚,转道就往家走的两个舅兄。
“等等先。”他伸手招呼,“外头出了大事儿,你们先听我说……”
他两个大舅子都走出一段路了,闻言又倒回来。
卫老头也没墨迹,三两句便把这些日子村里发生的事儿给他们说了一遍,从周婆子进村哭嚎,到李子坝被百十个匪徒抢劫一空,死的人数不是周婆子嘴里的七八个,而是十五六个。还有里正带着李子坝的汉子去县里报官,官老爷没见着不说,从县里出来还险些被一伙土匪给抓走。
“里正逃了,但有俩年轻小子没跑掉,这会儿正在扯皮呢,报官不成,人还丢了俩。”卫老头在山脚下消息不灵便,这些还是陈大石特意过来和他说的,说到李子坝的惨状时,陈大石脸色煞白,那可是真真切切的人命,就跟狗一样被随手屠了。
而且李子坝离大河村不远,他怎么可能不怕?
陈大石已经怂到快日日烧香拜佛,就盼着大虎早些下山回来。
当然,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周婆子跑来村里那日,他家和二婶家便把包袱收拾好了,若那伙人跑到他们村来抢粮杀人,他们拿上包袱就能跑,只要跑到山脚下姑父家,就可以立马进山。
提心吊胆过了几日,因着二叔不在家,晚间他把二婶和三石叫到家中来睡,防的就是个万一,全家好一起跑路。
一群人刚下山的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听到这个消息,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
卫老头叫住两个舅兄,主要是想叮嘱二舅子,别回头啥都不知晓,抄着手乐滋滋在村里晃悠,如今十里八村这气氛就不适合他看热闹。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道:“也别等到刀子落到脖子才开始着急,我瞧这事儿日后还得发生,那伙人尝到了甜头,咋可能就此收手?大虎都晓得哪个地儿的野猪多,一回二回往那处去。”他打了一个不恰当的比方,但理就是那个理,“还有一个事儿,村长想组织人手夜间看守报信儿,一家出一个汉子,但村里没人愿意,没人接茬。”
大河村没啥胆气人,也不团结。
就为这事儿,今儿村长还特意来他们家找大虎,估计是想叫他领头。大虎不在家,村长还问他去哪儿了,啥时候回来,给他搪塞过去了,村长脸色当时就不是很好,估计以为他是在推拒。
其实还真就是拒绝,他晓得儿子不可能会接这个担子,不是怕累,是不乐意。若是没出周家那事儿,村里人没那般冷漠,念着从小在村里长大的情谊,外头好坏他都会提前知会一声。
可如今却是不成了,他从不为不相干的人操心。
卫老头也和他提了一嘴村长的意思,卫大虎听完没啥反应,当没听见,他当机立断道:“都回家把东西收拾好,等天黑了,避着人都拿到我家来,咱明儿就进山。”
外头都乱到聚众进村抢劫的地步了,他不知道那伙人是临时组成的队伍,还是像狗子说的,有大当家二当家那种领头人、有纪律性的帮派。但甭管是哪种,在村里提心吊胆过日子还不如去山里。
打仗征兵和抢劫掠杀没有任何区别,人只有一条命,咋都玩不起。
他交代完便不管大舅他们,把肩头扁担一放,对满仓道:“满仓现在和我去周家村。”
满仓从卫叔说李子坝出事儿心便揪着,周家村离李子坝比大河村还近,他心里担心林爷爷,听姐夫叫他,他立马站了出来,忙不迭点头:“好!”
要捎上一个林老头这事儿,在山上时卫大虎便提了一嘴,赵素芬原本还没想到这茬,听完女婿的安排,她眼角立马就含泪了,骂自己心不细的同时连连替满仓谢谢姐夫。
那是满仓的救命恩人,她那些年没做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满仓在周家村孤立无助时,唯有一个林老汉处处帮扶他,这个恩情,竟由他女婿帮着还了!
“桃花,你和娘帮着爹把那头羊给杀了,活羊不好带进山里。”离开之前,卫大虎事无巨细叮嘱道:“家里的东西该收拾收拾,便是一次拿不完也没事儿,回头我多跑几趟就成。”
“好。”桃花忙点头。
就半日的时间,卫大虎没再墨迹,带着满仓抄山里小路出了村。
◎土匪来了◎
满仓没走过这条山路, 一路磕磕绊绊脚底打滑,摔了好几个屁股墩,他不敢停下, 摔了立马爬起来,搓搓手上的湿泥巴,闷头闷脑跟在姐夫身后。
他从卫叔的话和姐夫的行为里感觉到了时间紧迫,就好似在和阎王爷赛跑,看谁先跑到安全的地方。
毕竟谁也不晓得那伙匪徒啥时候又来了, 下一回又屠杀洗劫哪个村子,他心头惴惴不安, 周家村离李子坝真的很近,中间就相隔两个村子,而那两个村子离得近,一个大弯沟,站在这头吼一声,那头的人都能听见。
他设身处想, 若他是土匪, 要抢东西自然是抢孤立无援的人。
李子坝死伤如此惨重,除了事发突然,也是因为村子周边儿离得远,土匪们一窝蜂来,鸟兽散跑,滑不溜秋谁都抓不着。
出了事儿,十里八村定如今定都防着, 他们周家村的人团结, 但林大爷住在村头, 若是恶匪来了, 他必然是第一个遭殃的。林大爷是个孤寡老头,壮年丧妻,中年丧子,家里就他一人,又年老,面对穷凶极恶的土匪咋反抗啊?
满仓越想越着急,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又摔了。他已经摔出经验,一声不吱爬起来,加快脚步跟上姐夫,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抹着眼泪低声保证道;“姐夫放心,林爷爷不是麻烦找事儿的老头,他,他很好的,他绝对不会拖后腿。”他想到上回吃杀猪酒,姐夫还请三叔公一家,那么亲的关系,姐夫都没想过带三叔公一家进山,可因为他,他愿意捎上林爷爷,他这些日子心头一直不安,很害怕大舅二舅对他有意见,毕竟三叔公可是陈家的族老,林爷爷什么都不是。
“上回不是都说过了,咋眼下又说?”卫大虎缓了缓脚步,赶路也不忘伸手呼噜一把他的脑袋。
“我,我心里不好意思。”满仓一张脸憋红了,眼下走这趟全是因为他。
半大小子一个,体力本就比不得大人,他不像狗子铁牛小到能坐在箩筐里被挑下山,山下这一路没喊过一声累,没落半步,好不容易憋着劲儿到了山脚下,连歇都没歇,转了个道又继续赶路了。
其实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卫大虎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缓了步伐。
狗子性子活泼,满仓心思敏感,他晓得娃子心里在想啥,估摸正内疚呢,别人有啥事儿他恨不得撩起袖子就上,但轮到自己身上了,他又巴不得缩起来,不愿麻烦他人一点。
赶路归赶路,腿在走,嘴巴歇着,卫大虎便笑着道:“不好意思啥,你姐夫愿意干的事儿,事前脑子里就琢磨过好几遍了,觉得能干,所以才点头。我不乐意,便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能把他给撅了。”
他攥着刀,挥手砍断面前一根拦路的枝丫,脚步不停,说话间嘴里哈出一股雾气,仿佛在和他闲聊:“就说三叔公,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咱们两家这么亲,我咋没考虑过带上他老人家?”他没回头,也不需要满仓回答,自顾自说,“带不了啊,三叔公下头有儿子,儿子娶妻生了孙子,孙子也娶了妻,姑娘家虽嫁到了这头来,但娘家还有一大家子人,事关人命,哪个外嫁女能放心得下爹娘老子亲兄弟?今儿我说一句话,明儿这话就进了百十个人的耳朵,防不住的,我也不乐意花那个心思。”
他尊敬三叔公,但他不乐意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花心思,三叔公的儿孙辈,儿孙辈的媳妇,他们媳妇的娘家,在他眼里就是不相干的人。
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
说到底,他卫大虎姓卫,他的血脉亲人只有大舅二舅一家子,日子过成啥样全看自个,他叫三叔公和陈二牛家存粮已是仁至义尽。
至于后头为啥要带上陈二牛,除了他和陈二牛关系处得好,他们两口子都不是糊涂人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缺人,陈二牛力气体格都比大哥二哥强,他又跟个蛮牛一样性子一根筋,还听话,山里不比外头,外头危险的是人,山里危险的是野兽,二牛对人傻,对野猪狼群可不憨,有把子力气保护老弱妇孺。
爹老了,大舅二舅也差不多,满打满算壮年汉子就大哥二哥,再勉强搭上一个三石,他也不可能日日在家中,谁也不能保证日子顺风顺水不是?家里得有一个像二牛这样的人护着才行。
还有吴招娣,她识得些草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他虽买了不少药防备着,但若有人懂这方面,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所以说带啥人,瞧着他是头脑发热突然决定的事儿,其实都是细细考量过的。
至于林老头,他笑着对满仓说:“那林老头若是一大家子,我可不管他救没救过你,你放不下他一个人,我捎上他也是因为他孤寡一人,无牵无挂没拖累。山里活计多,多个人拾柴锄草喂养鸡鸭都是一个劳力,也不用特意为他建屋子,让他跟你睡一个屋就成,所以你也老别惦记拖累了谁,没拖累,姐夫心里都有数,不是捏着鼻子当菩萨,我也乐意多个人做事儿,你卫叔和俩舅舅都要松快些。”
满仓闻言重重“嗯”了声,心里那口悬着的气终于松了。
人不怕干活儿,就怕连活儿都没得干,姐夫这样才好呢,甭管是看娃子喂鸡洗衣裳烧火,或是砍树打石头建房子,林爷爷都能干,他自己还有粮食,不是吃白食的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下了山,满仓迷迷瞪瞪跟在姐夫后头,觉得这段路陌生又熟悉,又往前走了半刻钟,便看见了桥头岔路口。
他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晓得他们定河镇四面环山,村落之间不走大路走小路也能相通,山路自然也是如此,但这得方向感好,对山里熟悉才行,不然很容易走岔路,绕来绕去绕到天黑出不去,夜间便危险了。
一路上都没遇到人,冷清到有些怪异。
到了周家村,很明显感觉到村子比以前要冷清许多,他俩上回回来搬东西还热热闹闹被人缠着问羊奶,这次却截然不同,小娃子没在外头撒泼打闹,连大人都缩在家中,只有俩年轻汉子冒头瞅了他们一眼,见是满仓,立马又缩了回去。
林大爷就住在村头,和邻居们隔的有些远,真就独门独户住着,也难怪满仓担心。
枪打出头鸟,他家这位置,便是不愿出头,人都掠不过他去。
满仓敲了几下门,轻声叫道:“林爷爷,是我,满仓。”
安静的屋里传来脚步声,不多时,堂屋的门被打开,满仓矮瞧不见,卫大虎却能把院中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这院墙搁他面前形同虚设,连老头脸上焦急的表情都一览无遗。
大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林老头把门推开一半,脸上焦急不在,肃着脸怪严肃,侧身让满仓进来,卫大虎也毫不客气跟了进去,林大爷还特意瞅了他一眼,可真不客气啊。
“咋了?”他们这架势就不像来拿鸡的,便带着他们去了堂屋。
“您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满仓走了一路累得脸蛋通红,说这话时紧张到结巴,说到底带林爷爷进山这事儿他都没和他老人家说过,一切都是他在自作主张,可眼下他也没多余时间解释,在娘面前他都不爱抹眼泪,在林爷爷面前他却半点忍不住,生怕他拒绝,攥着他衣袖,一着急就两眼包泪,推他,“您现在就收拾东西,银子被褥粮食,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带上,您和我走,和我去山里住,村里不能待了,谁晓得那伙人啥时候又来,李子坝离我们村这么近,他们那儿没得粮食可抢了,下回定然去别的村,您,您一个人我不放心,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和我走。”
林老头下意识伸手把他流出来的眼泪给抹了,常年干农活的手指糙的不得了,擦着眼角疼疼的,惹得满仓直流眼泪,抱住了他的手便往屋里拽。
“你,你哭啥,恁大了还哭。”林老头急得直给他擦眼泪,也不晓得这娃子咋了,小时候都没那般爱哭,进屋就说胡话还流泪。
“您别管我,赶紧收拾东西,林爷爷,爷爷,求求你了,您收拾吧,跟我走吧,日后我再和您细说,现在您先听我的。”满仓头一回在他面前这般强硬,林老头拿他没办法,正想说啥,坐在堂屋里的卫大虎“唰”一下站起了身。
他大步走到院外,朝着村口那个位置凝神侧耳倾听片刻,随即脸色一变。
“满仓,走!有人来了,还有马蹄声,快跑!”他朝着屋里大喊一声,里头顿时传来凳子被踢倒的声音,一个呼吸间,满仓便拉着林老头的手跑了出来。
四周一片安静,哪儿有什么声音?
林老头被满仓死死拽着,正要问,却没等他开口,就看满仓他姐夫一脚踢开大门,满仓拉着他便往外头跑。
林大爷一看这架势,啥也不问了,拽着满仓换了个方向,那是村尾的位置,从那头能进山,往前头走就是大路。
这一声大吼犹如石破天惊,给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巨石,“噗通”一声,附近几户人家顿时躁动起来。
满满死死攥着林老头的手,咬着牙闷头往村尾跑,他们一路跑,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惊得一家家紧闭的门户打开了一条缝,满仓边跑边冲扒拉着门望着他们的族人邻居吼道:“快跑啊!土匪来了!”
嘶吼间灌了一股子冷风,他咳得眼泪横流,脚下却半点不敢停,死死攥着林爷爷粗糙的大掌,边吼边哭边跑。
这些族人,这些族人……
周家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寒风呼啸中,被留在村头望风的两个年轻汉子正想张嘴骂人,瞎嚷嚷啥,啥土匪,连只鸟都没有……
正想说话,便见青天白日下,大路那头乌泱泱一群人朝他们村方向急速掠来。
为首的俩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握着大刀,而在他们身后,数不清的人沉默地奔跑着,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压抑的氛围犹如黑云压顶般让人窒息。
两个汉子浑身血液倒流,一双腿抖如筛糠,扭头嘶吼。
“土匪来了,快跑啊——!!!”
这一嗓子刺得人耳朵有一瞬间失聪。
不止村民听见了, 连骑在马上的那两个匪徒也听见了,他们哈哈大笑着驱马冲进村里,原本沉默着跑在后头的人四散开来, 他们似乎对周家村的地形了然于心,把几个路口封住,其余人全都冲进村里。
这群人衣衫褴褛,在寒冷的冬日里只穿着一身遮体单衣,他们面黄肌瘦, 一张脸凹陷进去,颧骨高凸, 狠厉的眼神望着周家村紧闭的门户两眼发光,仿佛一头望着婴孩垂涎欲滴的恶狼。
首当其冲的便是林老头家,四五个人一脚踹开半掩的大门,他们手头拎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镰刀斧头之类,还有个疑似小头目的手里握着把匕首。
冲进院里, 两个面露凶光的人去几间屋子转了一圈, 镰刀在死角里一通戳刺,来来回回数遍没找到人。还有两个去灶房里一通噼里啪啦翻找,锅碗瓢盆摔了一地,把空空如也的米缸踹翻,愣是没有找到一粒米。
去后院鸡舍那人也是空手而归。
几人在院子里汇合,小头目气得一脚踹翻院子里的瘸腿凳,跨步就往外走:“来晚了, 叫这家人跑了!走, 换一家!”
他们在李老头家翻找时, 那群人一窝蜂人冲进别家, 见门便砸,见人便推,见米便塞,见衣便扒。
一时之间,打砸声,怒骂声,娃子妇人的哭嚎声响彻在这方天地。
有李子坝那个前车之鉴,事发后,十里八村的村长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里正去县里报官,结果事儿没办成,人还丢了两个,他回来后落了众人埋怨,尤其是那两家丢了儿子的,日日上门去哭,他上了年纪又奔波一场,在路上逃命还受了惊吓,如今还躺在床上,瞧着是不太好。
所以几个村长牵头,最后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那伙人只怕是要卷土重来,得想个办法应对才行。
都不是啥蠢人,李子坝的事儿一出,加上里正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命都快没了,这群人老成精的家伙立马嗅到了不对,回村便叫村里人警戒起来。
除了大河村那群又怂又不团结的货色,其他村子都很团结,而周家村一向是周氏族人说了算,他们商量的对策也简单,白日黑夜都叫村里年轻汉子轮着放哨,有啥动静就赶紧吱声。
李子坝的人说了,土匪的目标是粮食和过冬的衣物,还有家中的家禽和银钱,反正都是能进嘴能上身的东西。至于杀人,他们村被杀的都是试图阻拦或激烈反抗的人家,乖乖缩在一旁不吱声的,匪徒抢了东西就走,只要不是运气特别差遇到嗜杀成性的恶人,能保住一条命。
知晓对方要啥,那就简单了,周家那些族老把各家主事的人叫过来商量了半日,跑是不可能跑的,全家人咋跑?想跑也没地儿啊,可就这么白白把东西送给土匪,他们也不乐意。
为了保命,他们就想出一个办法,既然人跑不了,那就把东西藏好呗。不能藏家里,土匪能找到,而山这么大,随便挖个坑埋着,先把他们应付过去回头再挖出来就成了。若他们村运气不好真被盯上了,谁都别反抗,任由他们抢,反正他们拿了东西不杀人,要就给他们。
结果土匪真来了,不是晚间突袭,而是大白日光明正大来了,大家紧张归紧张,害怕归害怕,指甲镶进了肉里,但到底还能勉强稳住。
不反抗就行了,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想着。
所以当土匪们冲进他们家中,他们丝毫不反抗,看着他们从灶房和仓库里找到大半袋粮,在空荡荡的鸡舍白转一圈,在还有粪便的猪圈里没有看见猪,抓着小娃子威胁,他们立马摸出家中“全部”的铜板……
家家户户如此,一通鸡飞狗跳后,全村上下搜刮到的粮食连上回李子坝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都没有。
十几袋粮食堆在村口,只抓到鸡鸭四五只,肥猪没有一头,铜板碎银零星。
“就这些?”骑在马上的大汉一脸凶相。
“回大当家,上上下下都翻遍了,只有这些!”回话的是闯进林老头家里那个小头目。
“看来这个村的人不太老实啊。”被唤作大当家的汉子从马上下来,就近选了一户人家,他狞笑着走进去,看向缩在角落里的一家七口人,大步过去一把攥着老头的衣领,徒手拎出来摔在地上。
“爹!”那家的大儿脸色一变,见此便要冲过来,趴在地上的老头不着痕迹对他摇了摇头。
一只脚猛地踩在了他的胸口,老头顿时疼的面色发白,冷汗直流。他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不像是被扒了,而是本就穿得单薄。大当家却没看脚下的老头,而是冲着脸色煞白的一家子咧嘴狞笑,当着他们的面,手头的刀直直插了下去。
“噗嗤。”老头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一双浑浊的老眼目光涣散,转瞬便没了声息。
这毫无预兆的一幕,让一家子目眦欲裂,老头的儿子双目刺红,大叫一声扑过来,惊惧和愤怒充斥了他的内心,他又哭又怕又怒,跌跌撞撞抱起已经没了气、嘴角还在流血的老爹,哭嚎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为什么要杀他,粮食不是给你们了吗,家里的钱也给你们了,都给你们了为什么还要杀我爹!!啊!!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他鼻涕眼泪横流,起身朝着匪首扑去,还没靠近人,他便感觉肚皮一痛,往前一步,痛感便愈发强烈。他愣住了,张嘴想说话,说出来的却不是语句,而是一口口鲜血。
他低头,看见一把长刀贯穿了他的肚子。
他张了张嘴,在倒下之前,口含热血,语不成句问道:“为,为什,么,要,杀,我爹,爹……”明明都照着族老们说的做了,为什么?
但没人回答他。
染着他们父子二人鲜血的长刀从他肚子里抽出来,匪首一脚把他踢开,狞笑着看向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这一家子,迈步朝她们走去,刚迈开一步,脚便被抱住,他甚至懒得低头,脚下一使劲儿便把他踢开了:“老子最烦别人把我当傻子戏弄,当我是茶客呢,搁我面前摆上台子唱起戏来了!说,你们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就,就那些,全都给你们了……”这家的老婆子死死抱住孙子,男人儿子接连死在她眼前,她吓得心神俱灭,却不敢像儿子那样扑过去,望着还在滴血的大刀,她死死抱紧了孙子,却还是没能护住,娃子被匪首一把拎了起来。
“你这老婆子真是见了棺材都不掉泪啊,我说了,我,不,爱,看,戏!”话音落,那刀便已横在已经吓到不会哭的娃子脖子上。
“在山里!在山里!我带你们去,求你别杀我儿子!”比婆子反应更快的是男娃的娘,她膝行向前连连磕头,砰砰砰磕得又响又重,磕破的额头流着鲜血,顺流而下滑到眼睛里,她两眼血泪,扑过来一把抱住匪首的腿:“我带你们去,我家的粮食和牲口都藏在山里,他们都把粮食藏在山里,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我晓得都在山里!求你了,求你了,放过我儿子,他还那么小,求你了……”她哭求连连,松开他的腿,弯着腰又给他磕头。
匪首手一松,已经被吓傻的娃子落在了地上。
妇人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上便被踢了一脚,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握了握儿子的小手,随即闭了眼,猛地把娃子推给婆母,弯着腰带他们去山里。
他们离开不到半刻,安静的村子瞬间惨叫声连连,娃子的惊恐哭叫,大人的哭求嚎叫,每走一步,妇人的心便沉一下,她脸上淌满了泪,她晓得自己活不了了。
便是土匪不杀她,村里也容不下她了。
可她不能不说,公爹死了,她男人也死了,他们家只剩下她儿子了。
那是她的儿子,她愿意拿命去换。
妇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回头,这么多年的邻居,她甚至能从惨叫声中分辨出是谁声音,王婆子,周谷子,李家媳妇,周二毛……
往日里大家伙吵吵闹闹,她和李家媳妇打过架,周二毛还打过她儿子,王婆子私下骂过她,周谷子和她男人因水渠的事儿动了锄头,两家为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了,都没了。
“呜。”她死死咬住双唇,眼泪迷了眼,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带着一群土匪朝着山上走,把被死亡笼罩的村子丢在了身后。
她是周家村的罪人。
村里的惨叫声, 连跑到半山腰的满仓和林大爷都听见了。
二人脸色煞白,紧咬牙关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来, 尤其是林大爷,中午带着满仓换了好几条山路,肆意疯涨的枝丫打在林大爷脸上,满仓身量比他小,躲在他身后反倒没受什么伤。
这条路, 满仓越走越惊讶,当初他在山里摔了, 整个人滚到一个山沟里爬不起来,林大爷当时砍柴经过,正好救了他。
他正要问,却听见前方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大爷立马停下脚步,一脸谨慎地把满仓藏在身后, 杂草拨开后, 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朝他们走来。
他心头顿时松了口气,是满仓的姐夫。
“姐夫!”满仓从他身后冒出个头来,见到卫大虎,他心里猛地松了口气,当时姐夫叫他跑,他慌不择路拽着林爷爷便跑,心里一团麻乱, 啥都没想, 路没选好还险些撞到土匪手里去, 好在是林爷爷拉着他进了山, 否则后果真不好说。
只顾着逃命,他都没注意到姐夫从那条道进的山,眼下终于见着人,他才长舒一口气。
卫大虎点了点头,凝神望着山下,一双粗眉拧得死紧。
林大爷带着满仓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下,视野被茂密的树林遮蔽,从树叶缝隙中,隐约瞧见一座被血雾笼罩的村庄。
沉默半晌,林大爷沉声道:“我早说这样不成,土匪岂是好欺骗招惹的,他们非不听,愣是一意孤行。偏又贪心,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做戏这做得不像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