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牛脚底板阵阵发凉,他说物价疯涨,他心里还没啥感觉,反正他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回镇上,他是馒头都舍不得买一个吃的穷鬼。何况家中有粮食,只要不是日常所需的盐价涨到吃不起的地步,他心里触感都不咋深。可一听外头在抓人,抓人啊,几十年前外头打仗征兵也是四处抓人,这可比什么物价疯涨能吓唬人多了。
他顿时是冷汗直冒,结巴道:“青天白日的,谁,谁有这么大胆子在官道上抓人啊?”
这就是憨人能问出的话,卫大虎瞪道:“动动你的脑子想想,除了那个辰王还有谁?”
“他抓人干啥啊?”陈二牛还是闹不明白,在他心里,王爷那种天上的金贵人物,要多少伺候的人没有,只要他开口,多的是人愿意给他当奴才。
卫大虎气笑了,干脆和他明说:“因为他想当皇帝!”
“什么,他想当皇……”陈二牛惊得拔高音量,被卫大虎一脚踩熄后头的话。
冲院里的人摆摆手,卫大虎放弃和他长篇大论分析了,恨铁不成钢道:“我就和你说几件事,第一个是上回跟你说带大哥他们去县里干活那事儿是假的。第二个是世道不好了,我们青州的辰王狼子野心想当皇帝,现在他还不敢明面上征兵,所以在私下偷偷抓人,而等他能明面上征兵时,我们青州就要开始打仗了,到时候我们谁都跑不了。第三个,也就是最重要的,我有条后路,你是我兄弟,我不愿丢下你,我猜想你也不愿去打仗,去了战场就是九死一生,你若是没了,铁牛还这么小,他们母子咋办?”
陈二牛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结实的臂膀,手指崩得老紧,可谓是谈打仗而色变。无人不惧打仗,无人不惧征兵,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汉子,叫他插秧割稻干农活,他哼哧哼哧跑飞快,但叫他打仗,妈呀,兄弟你有啥后路,可千万记得带上我啊!
“大虎,大虎我,你有啥后路,我先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你……”陈二牛脑子一团麻乱,已经语无伦次了,只晓得紧紧抓着卫大虎,他是憨,但也晓得大虎愿意和他说这些,定然是愿意带上他的,就是不晓得有啥顾虑。
他不去打仗,他不能去啊!他家铁牛还那么小,还有他婆娘,看着老厉害泼辣一人,其实也会在受委屈的时候躲着人抹眼泪,他们家不能没有他。
“你知道我们家是猎户,我爷我爹我,当年我爹从山下下来,这些年虽然住在山下,当我家在山里有老屋。前些日子,我就是带着大哥他们去山里建房了,我家,我岳母一家,我两个舅舅家,几家人一起。”这也是卫大虎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对他坦言,就像他所说,他和陈二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初周家人打上门,除了他,陈家再无人站出来,之前是只想着存粮,但这回去县里看到外头的情况,在他看来,青州打仗是迟早的事儿,只要打仗,必定是征兵,若是一户出一个男丁,他和陈二牛必定都是要被征走的,还有陈三石,只有大哥和二哥能择其一。但无论是谁上战场,那后果都不是大舅母能承受的,何况是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征兵,他必是不愿。
既然如此,那除了躲,再没有别的办法。
他带上了两个妻弟,带上了两个舅舅家的兄弟,若说这村里还有谁让他放不下,那就只剩一个陈二牛。
甚至连三叔公家,他都没有考虑过。
他是和三叔公亲,但和三叔公的儿子孙子关系泛泛。叫他们家囤粮,已是他所能做之最,更多的就没有了。
“二牛,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明说,我这人不是啥老好心的人,也没有拯救世人于水火想法,经了周家打上门一事,我对村里人寒了心,连囤粮这事儿都没露出半点口风,所以山里建房子这事儿,我是瞒着所有人的,包括你。”
陈二牛点头,呐呐道:“那你现在和我说……”
“就是把你当兄弟,想相信你,不忍心看你未来真被抓去打仗填尸坑。”卫大虎说,“我说我心眼小,是真小,只能容得了你们一家三口,多一个人都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二牛抿唇,他咋可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会儿脑子最清醒:“大虎,你就是我亲兄弟,我谢谢你愿意拉我一把,我陈二牛不对天起誓,我就对你起誓,若我不识好歹,做出啥对不起你的事儿,就叫我陈家绝后,全家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重的毒誓,他拿了全家人起誓,包括他最疼爱的儿子,和最护着的婆娘。
卫大虎脸上露出一抹笑,大掌狠狠拍了拍他的肩:“可别说这些话了,我是要你发誓?我只要你脑子清醒,啥事该干不该干,心里要有数,别关键时候糊涂。这顿羊肉汤锅你就放下心喝,吃完这顿饭,等山上雪化,路好走些,你就和我进山去,建房子的家伙什都是现成的,就在我爷那屋旁边我还留了块空地,到时候我给你搭把手,你把房子给建起来。”
陈二牛忙不迭点头,冲他笑得憨憨的:“谢谢你了,大虎。”
“谢啥,反正再不许惦记那些破事儿。”俩人说开,卫大虎心里也觉得畅快,冲他乐,“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婆娘若心软,我可就把你们一家三口丢下山,你也别怨我。”
陈二牛一个劲儿点头,咋可能怨他,关乎全家生死,指不定他婆娘比他还心急呢。人都是有私心的,他们两口子这些年已经做到无愧于心了,在生死存亡面前,他们自己的家永远高于娘家。
“吃饭啦!”桃花站在院子里叫他们,不晓得他俩在偷摸说啥,已经在那里待上好一会儿了。
羊肉的香味儿从灶房里飘出来,老大一锅。
大家伙都不讲究,连桌子都没摆,大人小娃排着队,只有二舅这会儿已经喝上了,他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吸溜得滋滋作响,那声儿传到卫大虎耳中,闹得他五脏庙直打鼓。
“说话也不晓得找个好点的地儿,别以为现在是冬日茅坑就没味儿,忒不讲究了你们。”二舅一脸嫌弃,见他们要往灶房钻,立马站出来维持秩序。“自家人也不能插队啊,去去去,都排最后去。”
“羊汤好喝吧?”卫大虎没去排队,排啥啊,他有个贴心媳妇,哪像他二舅,还要自个拿碗去舀。
看着挤挤攘攘的灶房,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娃子们乖巧捧着碗,大人则围着灶台舀羊汤,瞧着便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画面,真让人开心啊。
“那可不,滋味美着。”二舅把碗往他跟前递了递,不是让他喝,就是是让他瞅瞅,“就说你媳妇厨艺好,也不晓得她咋熬的,瞧瞧这汤,奶白奶白的,咸淡正好。一勺下去,萝卜骨头带羊汤,再撒上几颗葱花和一小搓芫荽,哎哟喂……”他说着便嘬了一口,美得长叹一声。
寒冬里,小娃子们被冻得脸蛋发红,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衣裳里,可就是这么一碗有滋有味的滚烫羊汤,他们用小手颤巍巍捧着,一边吸溜鼻涕一边喝。
天老爷诶,咋这么好喝啊。
卫大虎原本还能稳住,这会儿是半点不成了,队倒是不用排,人人手里都捧着碗,连老实排队的陈二牛都端上了。
他一进去,桃花便笑着递给他一碗已经放了葱花的芫荽的热汤,里头还有萝卜的一块羊蝎子。
滚烫的碗一入手,卫大虎的心立马便安稳下来。
“你的呢?”他端着碗没喝,而是看向媳妇。
桃花指了指灶台,那里放着呢,她笑道:“你还担心厨子饿着啊?喝你的吧。”
卫大虎嘿笑一声,这才低头抿着碗边儿吸溜,入口的热汤鲜美浓郁,喝着不觉得膻,但闻着却有一股浓郁的羊膻味儿,若是不好这口的人,怕是会嫌弃掩鼻。
好在这满院子就没有一个闻不住的,四面八方都是滋滋声,急得还没吃上骨头的小虎上蹿下跳。
夫妻俩没出去,就在灶房里喝羊汤说悄悄话。
“你们说啥呢,在后头待老半日。”桃花看着院子外头拉着媳妇说话的陈二牛。
“外头的事儿和山里的事儿。”卫大虎靠着灶台,这位置老好了,扭头就能拿着勺子,还排啥队啊,他就是第一个!
桃花点点头,轻声道:“招娣挺好的,人也不糊涂,铁牛也乖巧,招人喜欢。”
“嗯。”卫大虎说了叫陈二牛进山建房子的事儿,“回头我们也要慢慢把家里的东西往山里挪了,衣裳被褥家伙什,一次拿些,免得到时候慌乱。”
桃花心头一拧,这是已经要开始搬家了呀。
“那娘她们……”
“不回去了。”他说,“过几日吧,就说狗子闹着不走,要在姐姐家耍,多走几趟,慢慢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回头全拿去山上。
桃花攥紧了碗,今日他回来便忙活,他们一直没找着机会说话,她是不晓得如今外头是啥情况的。但眼下也不用他细说,她都明白了,都已经开始琢磨往山里搬家了,形势咋可能会好。
所以他这次把娘她们接来,就没打算再让她们回去。
要开始往山里走了。
中午这顿饭吃得是没有一个人上桌。
桃花在灶房里待了一会儿后, 便和卫大虎一道去了院子,她去了妇人那里头,卫大虎则去了汉子堆, 两边各有各的热闹
锅里的羊肉汤,吃完便自个去舀,甑子里的米饭也是如此,都不要主人家招呼,吃的就是一个放松自在。小娃子们尤其喜欢这样, 两手捧着骨头啃得哼哧哼哧,不但能边吃饭边耍, 还不用担心被爹娘骂,快乐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悠闲的午食时光,风寒呼啸中,人手一碗滚烫热汤。
小娃子们围着院子呼啦啦跑,妇人们则搬了个小桌到院里,又用盆盛了好些个羊肉羊杂和汁水饱满的白萝卜, 几碟子蘸料, 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在蘸料里滚上两圈,冒着热气的肉卷着米饭,一口送入嘴里。
米饭,辣子、葱花、芫荽、羊肉混合在一起,多重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吃完再喝上一口浓郁鲜美的羊汤, 那滋味……桃花享受地眯起了眼, 再没有比这更满足的了。
陈二牛两口子说完私密话, 吴招看着坐在小马扎上的桃花和蹲在汉子堆里大声说笑的卫大虎, 一双眼都红了。
她走到桃花身边,用脚勾过旁边一个没人坐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后,猛地喝了两口已经有些变凉的羊肉汤,低声道:“桃花,感谢话我就不多说了,就一句,以后不管啥事儿,你和大虎只要开口,我和二牛就没有一个‘不’字,你们说啥我们听啥。”
“你说这些干啥呀!”桃花见她手头的碗里羊油已经凝固,这是汤都凉了,凉了还吃啥,大冬日吃的就是那口热汤,她放下自个的碗,强行从她手里把碗夺了,去灶房重新给她舀了一碗。
吴招娣接过她递来的热碗,双眼热气氤氲,在桃花的注视下,她噗嗤一声笑,侧首把眼角的泪花给抹去,越擦涌出来的泪越多:“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她一向是个性子好强的,眼下却有些忍不住了,她有四个亲妹子,但却没有一个逢年过节问候关心过她,反倒是桃花和大虎,非但没有因柴火的事儿疏远他们,甚至还愿意带上他们,拉他们家一把。
二牛啥都和她说了,她不懂大人物的野心,就听进去外头现在在偷偷抓壮丁,日后打仗还要征兵,被征走的人下场如何,只听村里老人说几十年前家家挂白就晓得。她和二牛想法一样,不能被征走,不成的,他们家离不得二牛,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他,她和铁牛该咋整?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看婶子,死了男人的日子是咋过的?她这还都是好的,因为桃花嫁了个好人家,若是没个能给她撑腰的女婿,这会儿不是在钱家两个继子手头讨生活,便是带着小儿被分出去,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不可能是如今的清闲日子。
何况,眼下世道还没乱,再是艰难,日子都还能过。
可乱世之中,妇人和小娃便如那砧板上肉,无论性子再泼辣强悍,她都护不住这个家。
卫大虎愿意拉上他们家一起去山里躲灾,还给他们在祖屋旁边留了块地儿建房子,她如何能不感激?如何能不激动?
大虎的顾虑她都懂,她比二牛那憨货更晓得轻重,她这些年被爹娘妹子们彻底伤透了心,她发狠地想,若是眼前有一条生路摆在眼前,她便是亲自压着爹娘走另一条道,都要把路让给二牛和铁牛,他们父子才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
她是宁愿自己死,都不会叫别人阻了他们父子的生路。
“桃花,你跟大虎说,他担心的事儿永远不会发生,我们两口子会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这事儿定不会叫外人知晓。”吴招娣一抹眼泪,笑着说,“二牛虽是个嘴上不把门的,但大小事儿还是能分清,你们尽管放心便是。”
桃花见她眼角的泪是怎么也止不住,她脸上没有任何悲伤难过,就是忍不住,也控制不住,她看着心里也难受,安慰道:“可别哭了,赶紧喝汤,再不喝待会儿又凉了。”
“嗯,喝汤。”吴招娣笑着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背过身去,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赵素芬看了眼女儿,桃花对她摇了摇头,招娣是她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她想到那日李家姑娘回村寻求娘家庇佑,跪在村长家门口被一群人围着指指点点,她男人更是被人讽刺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当时李家人都在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自家姑娘,在李春英孤立无援的时候,是招娣站了出来。
那么坚强的一个女子,如今却泪流不止,可见她内心翻腾的情绪有多汹涌。
眼下什么都不用说,大家心里头都明白彼此的情谊。
吃完饭,方秋燕和吴招娣包揽了洗碗的活儿,她们还不要桃花动手,赶她去院里耍。桃花没得法子,拗不过她们,她也没出去,就坐在灶膛口烧热水,这么冷的天咋可能叫她们用冷水洗碗,多遭罪,没必要省这点柴火。
卫大虎挑了三条肉出来,用棕榈叶穿着,要一家送一条。大舅和二舅哪里愿意要,还有陈二牛,吓得是直摆手,还送啥肉啊,又吃又拿像什么话:“不要不要,给啥肉,你们自己留着吃。”
“瞧我这肚子,溜圆。”陈二舅故意鼓起肚皮,啪啪拍了两下,声儿老响亮了,“都装这儿呢,还要啥肉,你自个留着罢。”
“听你二舅的,拿啥肉啊,又吃又拿没这样的说法。如今天气冷,肉不容易坏,吃不完还能熏成腊肉,回头馋油水了也不缺这一口。”大舅母冲他瞪眼,挥手冲正和他们狗子叔恋恋不舍的两个孙子招呼,“鸭蛋鹅蛋,走了,回家了。”
鹅蛋还不愿走,被他爹一把捞起来扛在肩头骑马马。
鸭蛋见此也嚷着要骑马马,陈二石弯腰一把抱起侄子便往肩头上放,大笑道:“走咯,骑马马回家喏。”
陈二牛干脆也一把捞起铁牛,仿佛后头有鬼在追,拔腿就跑。
这一个个的,仿佛他送的不是肉,而是烫手山芋,别说接,那是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
他们倒是客气,卫大虎拎着肉都气笑了,拔高音量叫了几声,但没一人搭理他:“你们不要就不要,好歹等等我,我还要去趟三叔公家……”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连狗子满仓都被卫大虎带去了村里。
洗完碗,方秋燕和吴招娣也笑呵呵走了,对送她们出门的赵素芬道:“婶儿,得空和桃花到家里来耍啊。”
赵素芬笑吟吟点头:“好,得空就来。路上滑,你们可仔细些脚下。”
“晓得啦。”
等她们一走,家里是彻底安静下来,卫老头老早便背着手去了山林里消食,这是他的习惯,这里瞅瞅那里瞅瞅,偶尔还会顺道拾把柴火回来。
灶房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院里都是如此,陈二牛之前还拎着笤帚前后院都给扫了一遍,扫完他甚至还想去拾掇茅坑,被卫大虎邦邦揍了几拳才把人拦下。
午后困倦不分冬日夏日,吃了饭食便想睡觉。
桃花把院门关了,带娘回了屋,叫她坐着歇息,她打开衣柜把娘今儿带来的衣裳仔细叠好,再寻了个位置放规整。
赵素芬坐在床边没动手,笑着看她忙活,道:“这么仔细干啥,要我说就放背篓里得了,到时拿出来还不是往背篓里一塞,叠再整齐都得乱,白忙活一场。”
“可没‘到时’了,这衣裳啊,还真得仔细叠好放衣柜里,在没进山之前,您都得从里头拿。”桃花看着娘笑,见她迷迷糊糊好似没听懂,便把大虎之前在灶房里说的话,学嘴给她听,“这回可不是接您过来耍几日就回家,就没打算让您再回去,大虎的意思,过个几日,您和他带着满仓回去,随便找个借口,蚂蚁搬家似,一点点把家中物件搬过来,被褥家伙什,不拘啥,你们平日里能使上的东西,回头全给拿去山里。”
赵素芬一惊:“外头竟这般不安生了?”她不是啥蠢人,女婿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除非形势不乐观要开始往山里跑,她想不到别的原因。
桃花叹了口气,把叠好的衣裳仔细放衣柜里,娘的衣裳和两个弟弟的放一起,衣柜不大,只能这般将就了:“具体的我也不知,大虎是个有成算的,他既然这么说,我们听就是。山里虽也危险,但若外头真不安生,还不如远着人过日子,啥都没有一家人在一起重要。”
她还担心娘不愿意,坐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撒娇道:“您别生气,没有事先和您商量也是情况所迫,前头我们和大哥二哥他们在山里建了两个月房子,大虎下山后都顾不上歇脚,隔日便去了县里,从县里回来就去了周家村接你们。他是个粗心人,没那份细腻心思,但比孝心,我都要差他三分,啥事儿他都安排好了,您和满仓的屋子也是他出大力建的,他特别特别好,您女婿特别好,娘。”
赵素芬拍了拍女儿的手,眼角热热的,一个劲儿点头:“好,都好,你们都好。”说完又笑她,“你是咋觉得娘会生气的?娘这辈子一直是自己给自己出主意,你当这多好不成?真就好坏都自个扛着,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娘这肩头啊,也沉得很呢。如今有女婿给我卸担子,往后的路咋走,他都给我仔细铺好了,半点不叫我操心,我只需抬脚就行,你说我能不高兴吗?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生气你们的气!商量啥,有啥好商量的,娘愿意听你们的!”
她赵素芬若是不识好歹,哪儿能走到今天。
她笑着抚了抚女儿脸,主动提道:“倒是可惜上次没去老屋瞧瞧,听你说了几回,娘都好奇山里日子咋过呢。”
“上次去可没啥好瞧的,指不定院里还有没锄干净的野草呢。”桃花笑着说,“如今不同了,屋子是新建的,还围了两道院墙,安全性提高了,住着也没那般害怕。”
至于山里的日子,她摇着娘的手,哄道:“您下回和我们一起进山,亲自住上几日就晓得了,不难熬的。”
赵素芬笑着点点头,竟有些期待了。村里有啥好的?东家长西家短,整日为了那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干仗吵架,热闹是热闹,但也烦人。
她听了一辈子的闲言碎语,反而想过安静日子。
午后时光悠闲,桃花拉着娘睡了会儿午觉,睡醒起来时,卫大虎已经带着俩小尾巴回来了,几人正蹲在院子里拾掇羊毛。
羊毛是打算用来塞被芯的,乡下人哪儿会啥手艺,就是最简单粗暴的把羊毛洗干净晒干,就和塞稻草棉花一样,往被子里塞。日后若洗被子,就拿个筲箕啥的把掏出来的羊毛装好,待被套洗干净晒干,再把毛塞回去。
眼下他们便是在干第一道工序,洗羊毛。
老大一个木盆,四个人围成圈坐在小马扎上,大人是在认真干活儿,小娃子却当这是新鲜玩法,小手搓着羊毛快乐的不得了。
桃花也没打搅他们,她去了灶房,锅里还有他们洗羊毛剩下的热水,她全给舀了出来,把大虎从二舅家拿回来的锅子里里外外擦洗饿了一遍。她洗锅的时候,赵素芬从水缸里舀了水到锅中,坐在灶膛口起火,又烧上了半锅热水。
天儿冷,半点省不得柴火,甭管洗个啥,最好都用热水,不然凉水是刺骨的冷。尤其是妇人家,好些个病痛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等上了年纪,身上的毛病便钻出来了。
她自个受了这些苦,自然不想女儿也经一遭。
桃花把锅洗干净,去院里的木板子上挑了几块肉,选的都是肉质嫩的部位,小心翼翼给切成了薄如蝉翼的薄肉片。时间充足,她也有那个闲情逸致,仔仔细细摆盘,肉片一张张贴着盘子,整齐规律得叫人见之心喜。
晓得家里人的胃口,她切了老大一盆的肉片,这些是没有摆盘的,虽不漂亮,胜在量多。摆盘吃的是一个氛围,真要说那个量,怕是全加在一起都不够卫大虎一人吃,桃花自然是晓得的,所以盆里的才是食材。
羊肉片切了老些,羊杂她自然不会落下,羊肚羊肠羊肝羊血,全都用盆装好。
肉类只是羊肉羊杂未免有些单调,鸡鸭不能动,鸡蛋倒是可以。她便叫娘帮着把锅中热水舀入木桶中,她去堂屋拿了十来个鸡蛋,全部打到盆中,又切了些青菜碎丢里头一通搅拌。
赵素芬见此便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待锅中一热,桃花往锅里舀了些猪油,油温一热,她便把鸡蛋倒入锅中,等这面煎至焦黄,她小心给翻了个面。十几个鸡蛋呢,加了青菜碎,那量着实不少,来回几次翻面后,她把鸡蛋小心铲到砧板上,用筷子夹着边儿对叠数次,拿着洗干净的菜刀整整齐齐切成小四方。
切完,她擦洗了一下菜刀和砧板,从篮子里拿过二舅他们拎来的菜,洗干净全给切好。
一盆又一盆,一盘又一盘,整整齐齐堆满了灶台和桌子。
烟囱里飘出寥寥白烟,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
前一刻天还是亮的,后一刻便觉得天色暗得有些看不真切。
堂屋里点着油灯,放在桌子中间的锅中咕噜噜冒着泡,而围绕这锅子四周摆放的是满满当当当的菜肴,摆盘漂亮但不咋实用的薄羊肉片,扎实但不咋好看的两盆厚羊肉片,已经凝固的羊血,还有一盆盆的羊杂,另一边则是菜,甚至还有老大一把洗干净的野葱。
蘸料自调,葱花芫荽酱油辣子。
一家子围着桌子而坐,所有人脸上都是笑,狗子最会哄人,他紧紧挨着卫老头的坐,一口一个叔,亲热的不得了,闹得卫老头是笑得眼不见牙。
不过他也没忽略满仓,都说会哭的娃子有糖吃,虽说是这个理,但这一颗糖给一个娃子,还是愿意撇成两半分给两个娃子,偏心不偏心不都是大人说了算?卫老头便是如此,他心里确实喜欢更活泼闹腾的狗子,但对满仓也好,夹肉都是哥俩一人一筷,丝毫不偏向。
赵素芬在旁边瞅着,心里亦是感叹万分,要不咋说女婿好呢,人好好一个,家好好一窝,上头不歪,下头咋歪的了?虽说嫁人更看重男方本身,但若他家中都是明事理的长辈,孩子咋都不可能差到哪儿去。
锅中的汤底是中午特意留的,卫大虎就没吃过这么细致讲究的锅子,他媳妇心灵手巧啊,瞧那肉片多薄,夹到锅中搅合两下便烫熟了,沾上蘸料,再配上一大口饭,那滋味美得他是一双粗眉舒展,还管啥世道乱不乱啊,就活在当下!
一家子围着锅子涮肉吃,氛围更添温馨。
满仓长这么大就没吃过锅子,一桌子的肉菜,娘和姐姐弟弟都在身旁,还有姐夫和卫叔。姐夫好,卫叔也好,明明是上门做客,他却半点不觉得自己是“客人”,一点生疏感都没有。
自在,浑身都自在,舀饭不要人招呼,夹肉不会害羞,好似无论他做啥,在他们眼中都是正应当的。
没人把他当客人,他便不把自己当客人。
眼下的日子就和做梦般,甚至比做梦还好,满仓捧着碗,被锅中窜上来的雾气熏得眼睛有点酸。
他好喜欢姐夫家。
狗子却没娘和哥哥的感慨万千,他不但嘴巴甜,还学着姐夫夹肉片涮,涮好挨个送,先是娘,再是他卫老叔,然后是姐姐姐夫,最后是坐在他身边的哥哥,最最后才是他自己。
整整一盘薄肉片,刚好全了他的孝心。
“好不好吃?”他眨巴着双眼一脸期待望着他们。
“烫得正正好,又嫩又滑溜。”赵素芬笑着夸道。
当娘的夸完,紧接着便是他卫老叔,虽然嘴巴笨拙不会说啥好听话,只会“好好好”,但仍旧把狗子夸得连连晃腿,一脸满足。
“瞧那小样嘚瑟的,真是不经夸。”桃花故意逗他,“担心你的小尾巴翘上天,姐姐就不说了。”
“哼哼。”狗子噘嘴,扭头看他姐夫,他姐夫当然是和媳妇站一头,嚼着肉一脸笑,就是不说话。没办法了,这夫妻俩一条心的,他又扭头看他哥,他哥他有自信啊,肯定和他一条心。
满仓确实和他一条心,但融入到这欢快氛围里的腼腆小子也难得起了逗弄之心,看着一脸着急的弟弟,只晓得笑,就是不说话。
狗子气得嗷嗷叫,闹的盘卧在桌底下歪着小脑袋啃骨头的小虎仰头汪汪两声,一群大人笑得不成,筷子都拿不稳了。
热气升腾,屋外雪花飘扬,屋内温馨热闹。
吃完饭,碗筷都摞去灶房等明儿再收拾。
烧水洗脸烫脚,家中只有两间屋子,一开始说的是卫大虎带着满仓狗子去爹那屋挤挤,完了他实在有些过于小看自己的体型了,何况他爹也是个大高个,虽然床挺大,耐不住还有个半大小子满仓啊,再挤一个扎实的狗子,真睡不下。
四人在床上一通来回换位,咋换都睡不下,最后无法,只能把狗子抱去隔壁屋,叫他和娘与姐姐一道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