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来,我日日努力,明年定能生个娃。”卫大虎健壮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桃花。
桃花红着一张脸,腿心有些疼,好似破了皮,闻言低声道:“娃什么的都等你回来再说。你可快些,别墨迹了,再这般下去天都要亮了……”
卫大虎哪里经得住催,一番大开大合后,今夜这场并不标准的传宗接代任务才总算是宣告结束。
第二日, 天还未亮,方秋燕便起床拾掇好衣物被褥。
来时每个人又挑又背,回去时也是这般, 背篓箩筐都塞满了。不过相比来时要轻松许多,大头的粮食吃了,剩下些许便留在山里,大虎还在呢,得留下他的口粮。
卫老头挑上来的鸡鸭, 再次挑下山,卫大虎猎了皮子便要去县里, 他也没那个耐心照看家禽。除此之外,他们家的家伙什都可以留在山里,不过被褥得背下山,不然回家没得睡。
被褥轻巧,半点不压背,爹要挑鸡鸭, 桃花便背褥子。夫妻俩一个要留在山上, 一个要下山,对比一脸迫切想要下山的大嫂,桃花便显得有些依依不舍,拉着卫大虎一个劲儿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甭管猎没猎到羊,你都回家一趟。”
卫大虎摸了摸媳妇的小脸,冷冰冰的, 干脆双手捧着搓了搓, 搓暖和了才放手:“下山路上小心些, 山路滑, 你看着些脚下,若是让我知晓你粗心大意摔了,我回家定是要罚你的。”
他们夫妻俩黏糊,方秋燕在旁边乐得不行,也没催,背起背篓走到挑着担的陈大石旁边。桃花见此,抓住卫大虎的手摇了摇,不再多说,朝大嫂他们走去:“锅里还有昨儿吃剩的饭,你自个热来吃。别送了,你早些下山便是,我等你回来。”见他跟着走出来,桃花折身冲他一个劲儿摆手,回吧回吧。
卫大虎便站定,望着他们踩着积雪渐渐走远。
下山的路十分难走,还危险,卫老头都不让小虎在地上跑,而是抱到箩筐里。积雪厚,他担心狗子跳脱,若是不小心掉入天坑,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虎被他买回来那日都是跟在他身后跑,奶狗时期便走山路,如今长大些了,反倒被挑着走,它一开始还不咋乐意,一个劲儿在箩筐里蹦跶,被卫老头沉着声骂了两句才老实下来。
一路上都没啥人说话,都害怕啊,生怕谈兴上头忽略了脚下,都顾着埋头踩着前头那人的脚印走,全神贯注,就担心一个不慎走错路掉进坑里。就这般紧绷着心神埋头赶路,不知时间流逝,当看见山下老屋的轮廓时,方秋燕还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下山啦?
“桃花,那是你家不?”方秋燕一把拽住走在她前头的桃花,揉了揉眼问道。
“咋地,大嫂进山俩月连我家都认不出来了?”桃花语调欢快,故意这般逗趣大嫂,晓得她这是思子心切了,到了山脚下反倒有些恍惚。她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是真累啊,肩上的背篓虽没有进山时重,但下山的路要难走些,何况如今下着雪,一个不慎便会摔到,杵棍都不好使。
到了好,再不到她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看到自家院子,连走在最前方带路的卫老头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而这一路一只安生待在箩筐里的小虎眼下却跟发了疯似的蹦跶起来,卫老头被它颠得肩膀疼,只得倾斜箩筐把它放出去。
“汪汪汪!”小虎落地得了自由,一路犬吠,撒脚丫便朝着山下窜去。
那开心劲儿可别提了,所有人都被感染到,紧绷了一路心弦徒然一松,陈大石和陈二石嘻嘻哈哈说待会儿回家吓爹娘一下,还说村里人晓得他们去“县里”做零工,咱这造得这般埋汰,瞧着是像在外头吃了大苦头,就是咋没走村里大路回来这事儿得想个说辞应付一下。
“应付啥,都不稀得搭理他们。”陈三石进山一趟升起了娶媳妇的心,对那群败坏他名声,害他黄了好几回相看的村民突然就没了好感,烦死啦,如果不是他们,他就不会在山里洗了两个月的衣裳,鬼晓得他有多辛苦,白日里要砍树挖地基建房子,收了工,大虎哥和大哥都有嫂子给他们洗,他和二哥还得摸黑去河边搓洗衣裳,真真累死个人。
“三石说得对,搭理他们干啥,她们张嘴问我就得回答不成,去了哪儿,又从哪儿回来,关她们屁事啊。”山里房子都建好了,那就和有条后路般,方秋燕如今说话愈发硬气。当脚彻底踩实山下那条回家的路,她一挥手招呼上陈家兄弟三个,冷笑,“走,咱现在就回家!”
顿时,两拨人分开,桃花没想到她说走便走,拔高音量喊道:“不坐会儿歇个脚?”
“回家再歇!”方秋燕的声儿从远处传来,她话音刚落,陈大石便接上:“姑父,我们先家去,您和弟妹别忙活午食了,走了这么久山路都累了,你们在家歇息片刻就家来,午食在我家吃啊!”
“吃啥吃,不去。”卫老头刚推开院门,小虎立马便窜了进去。
“不去啥,就得去,不来我待会儿亲自过来请!”陈大石的声儿已经有些回音了,桃花闻言笑得不行,跟在爹身后进了院子,头一件事便是把背篓卸下来。
卫老头掏出钥匙开了堂屋门,他把箩筐挑进去,回头对抬背篓的桃花道:“你大哥那性子也是说一不二的,待会儿怕是真会过来。今儿下山路不好走,确实也累了,你也别忙活午食,待会儿拎袋米,咱去你大舅家吃饭吧。”
桃花便带头应好,米是一定要拎的,便是大虎不在也得拎。就这俩月,大哥他们下山挑了几回粮食,乡下人家粮食都金贵,也就是在山里日日干体力活儿饿不得,所以才顿顿大米饭,眼下大舅家怕是都省着口粮吃。
家里有一段日子没住人,凳子上蒙了一层灰,桃花歇息了会儿便开始坐不住,先是在院子里搓了把雪把手给洗了,接着便去爹的屋帮他把被褥铺好。
拾掇好爹那屋,她又去自己那屋一通收拾。
卫老头把鸡鸭放到院子里,又去后院抓了半篓松针,如今天冷了,他终于有了给小虎做个正式狗窝的打算。建房子剩下不少木柴,他准备给它建个“房子”,还得往大了建,免得日后它长大住不下。
要不咋说它这名儿取得好,大虎都有新房子住,小虎自然也不能缺。
不过这几日是住不成的,他回屋找了个旧麻袋,往里头塞了不少松毛干草,先将就将就罢,过好日子前都是要先吃苦的,人是如此,狗也是。
他都没叫桃花缝麻袋,自个捻着线穿针,缝得很是来劲儿。桃花见此脸上全是笑,她没出嫁前叫过三个人“爹”,可从未有一人能像公爹这般,半点没脾气,连妇人家的活儿都乐意干,穿针引线啊,她哪儿见过汉子捻着针?
从水缸里打了半桶水,她也是半点西闲不住,几间屋子来回转,这里擦擦,那里抹抹,一处都没落下。
鸡在院子里啄食,两只灰鸭则一摇一摆在院子里嘎嘎叫唤着来回溜达,似在找院门般想要出去。
没了那只会叨狗的大母鸡,小虎顿时又成了家中一霸,追鸡撵鸭,闹得满院子家禽乱叫,吵人得很。
冷清了两个月的小院又热闹起来。
三花跟着大哥过来叫姑父和表嫂家去吃饭时,看见的便是两只鸭从紧闭的院门缝隙里往外伸脖子,老长一根脖子,把她吓一跳,张嘴便叫道:“表嫂,你家鸭要钻出来了!”
桃花正在擦窗户,闻言立马跑出来:“哪儿呢,哪儿呢?”
三花蹲在地上去推那两只鸭的脑袋,可又怕被叨:“这儿,它们要挤出来了!”
竹院门是有缝隙的,这两只鸭被小虎追的满院跑,和鸡不同,鸡还院子里待得住,它们不行,四处溜达着寻出口,啪嗒啪嗒摇摆着身躯,就想下田淌水。
桃花走过来便瞧见它们只剩下个屁股还在院里,脖子和脑袋都伸到了外头,她见此都气笑了,蹲在地上把它们拽回来,挥手驱赶:“去去去,老实在院子待着。小虎,你给我仔细看着它们,不准追赶,不然我棍子落身上了!”
“汪!”听着还挺不服气。
桃花也不管它服不服气,打开院门让他们进来,俩月没见三花,感觉小姑娘长大许多,脸盘子都张开了,瞧着像个大姑娘了。她手上脏,便没有伸手去拉她,态度亲昵得很,笑道:“许久不见,我们三花都长成大姑娘了,咋变化这般大?”
三花脸蛋一红,搅着手指没说话。
陈大石却是翻了个白眼,没说这事儿,只道:“家里饭做好了,娘叫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没在院里看见卫老头,他又扬声叫道:“姑父,姑父……走了,家去吃饭。”
卫老头正在后院拾掇柴火,他老觉得他家的柴火少了几垛,之前拾掇松针便发现了,把狗窝缝好,他越想越不对,过来仔细一数,越数越不对,可不就少了!
少的还是当初办杀猪酒,陈二牛两口子从山里担出来的那几捆!
◎为了几捆柴火◎
卫老头对家中有多少柴火心里门清, 他家在山脚下,等闲没人会过来。便是过来,谁敢翻他家院墙?真当他这个老猎户是吃素的不成!
可这柴垛是真的少了, 他没数错,他们全家在山里哼哧哼哧建房子的时候,还真有人翻进了他家把后院的柴垛给偷了几捆去。正好此时听见陈大石的声儿,他背着手从后院绕出来,没声张, 看了他一眼道:“咋还真过来了。”
陈大石笑道:“娘老早便支我过来喊你们家去,她老人家见我们兄弟造得埋汰, 回家抓着我俩就一个劲儿抹眼泪,晓得咱一道下山的,心里也惦记大虎和弟妹,都叫家去,她要亲自瞅一眼才放心。”
说罢,顺嘴问了句:“您在后院干啥呢?”
卫老头见儿媳要关堂屋门, 他忙挥手把鸡鸭都赶进去, 没敢把它们留在鸡舍,都有人敢翻他们家院子偷柴火了,更别说鸡鸭。他可得小心些,鸡也就罢了,鸭可是他那老亲家分家得来的,若是被人偷了去,他都没法子交代。
“瞅柴垛去了。”他随口说了句, 见三花站在一旁, 脸上顿时挂上和面对陈带截然不同的慈和笑容, “三花真是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
三花抿嘴, 有些害羞腼腆:“姑父。”
可不就是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桃花感触尤其深,她嫁到卫家那日,还是三花守在新房里陪着她,那会儿小姑娘就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活泼青涩。如今不过几月未见,花骨朵不知不觉瞧瞧绽放,个子窜高了,连性子都变得内敛许多。
少了几分小姑娘的活泼,多了些许独属于少女的腼腆。
关了院门,他们往村里走去,三花对山里好奇,拉着表嫂追问山里日子如何,桃花原本正和她说呢,有那没啥分寸的婆子见着他们便热情迎过来,朝着卫老头殷勤道:“咋没看见咱们大虎啊?我就说那小子是个有出息的,从小便看出来了,听说他带着他几个表兄弟去县里做活计了?一日能赚多少铜板啊?还缺人手不?我家二愣子是个有把子力气的,还听话,若缺人,大虎可一定要捎上我家二愣子啊!咱都是一个村的,得互相拉拔,他小时候我还给过他李子吃呢!”她一路跟着卫老头他们来到陈大舅家大门口,也不管别人搭不搭理,自顾自回忆往昔,说她家二愣子小时候可是跟在卫大虎屁股后头满村跑,大哥大哥叫得多亲热,她又对卫大虎多好,卫大虎看见她都叫婶儿,关系好着呢。
话里话外都是,卫大虎若是在外头本事,可别只记得拉拔舅家人,都是一个村的,多一个少一个不妨事儿,他可不能这般小气!
桃花都给气笑了,她是晓得的,大哥他们进山建房子,大舅母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村里人,毕竟他们进山便是俩月,村里闲话多,两日没见着谁都能传出那人许是死了的话来。可没想到她们还真信以为真,还惦记上让大虎帮忙扒拉村里人了。
她都想回一句这时候记得她家大虎了?一个李子的事儿都拿出来说嘴,显得大虎吃你家什么好东西,欠了多大人情似的。
乡间小娃子,东家跑西家窜,跑的累了渴了,大人舀碗水喝都是正常的事儿。真说吃东西,就她公爹那好性子,别说一个李子,她家二愣子若是跑去卫家,怕是更好的东西都吃过。这些事情居然都拎出来细说,这说明啥,说明他们两家都没啥好扒拉的话题,说白便是关系不咋地,没什么往来。
就这还说什么拉拔你家儿子,你唐突不唐突。
“你们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都要亲自上门去请了。”大舅母笑着迎出来,她在里头咋可能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别说二愣子他娘,这些日子找借口上她家打听的人可海了去了,话里话外都是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沾亲带故,往前数个百来年还是一个老祖宗呢,有啥好事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记得拉拔下村里人!连村长的大儿子都登门问了一句卫大虎带着她两个儿子县里干啥活计了。
能干啥啊,就是随口胡诌的话,大舅母能敷衍村里人,但面对他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因着她这态度,还把村长家都得罪了,觉得她做事不敞亮,遮遮掩掩,行事鬼祟。为着这事儿,大舅母这段日子心情都不咋地,眼下见二愣子他娘都追到家里来了,顿时没啥好脸色,笑着把卫老头和桃花迎进家门,背过身立马黑了脸,骂道:“一个酸不拉叽的涩口李子亏得你能惦记这么久,是要我给你翻翻老账,仔细掰指头数数你家二愣子上我家吃了多少块肉,多少个饼子?”
“你在说什么浑话,我家二愣子吃你啥肉啥饼子了?”二愣子他娘仿佛被戳到痛脚,指着她非要她说出个好歹。
“吃没吃回家问你儿子去!”大舅母冷笑,“你记不住你儿子吃了别人多少东西,就只记得你给过别人村里树上结的李子,真是好记性!”
骂完,反手便把大门摔上。
“呸!你出来把话说清楚,谁吃你家肉和饼子了?血口喷人!”二愣子他娘气得跳脚,指着门骂道:“还一个姓,同为陈家人,结果半点亲情不顾,有啥好事都藏着掖着!”见周围几户人家站在门口张望,她立马拉高音量,指着陈家紧闭的大门,阴阳怪气道:“自私自利!怪道你家被人打上门,都是应得的!”
冬日里田地里都没啥事儿干,往年家中的汉子都会去镇上寻个活计,或是去给地主家干活建房子,甭管铜板多少,好歹是个进项不是?可今年别说给大地主修房子,便是镇上也寻不到啥零工活计,不但没事儿干,还乱的不得了,他们村一个年轻汉子前些日子去镇上卖箩筐,铜板没赚一文,反而得罪了镇上啥帮派的人,被打了一顿不说,身上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几个铜板都被搜刮了个干净。
人被拖回来后,村里人都去瞧了,被打老惨了,看着骇人的很。
镇上不安稳,骤然听说卫大虎在县里有人脉,还把舅家的兄弟都拉拔去县里赚钱,村里人可不就眼红了?
都是拉拔,顺带拉拔一下他们咋啦?都是一个村的人,他亲娘还姓陈呢,是他们陈家姑娘,她生的儿子可不能这么自私。
堂屋里坐满了人,桃花被大舅母拉着坐在她身边,把这些日子村里发生的事儿都说给了她听:“你说好笑不好笑,随口胡诌的话都能瞧出一些人的本性。”村里人是啥样的人,上回周家那事儿她便看清了,她这回心寒是因为村长家,就因为她两个儿子受伤,村长借牛车给他们去镇上看大夫这事儿,他家一直感恩在心,老大媳妇更是三天两头便往他家送新鲜割的水草给牛吃,他们两家有块地是紧挨着的,方秋燕锄完自家的,还会顺带把他家的杂草给锄了。
这些事情听着是小,但咋说,他们家也不是那种受了恩惠转头便翻脸的白眼狼吧?
就因没告诉他家县里做活计一事,村长的大儿子几乎是当场便黑下脸来,仿佛真像他家欠了他家老大的情,啥事都得事无巨细告知他们般,不说,便是他们的错。
真真是,让人一口郁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的难受。
“您别和他们计较,不搭理便是。”桃花和大舅母亲,自然不愿见她因这些事儿烦心,笑着与她说山里说的事儿,“等春日,您与我们一道进山瞧瞧屋子吧,建的宽敞,院墙围了两道,老结实了。”
大舅母也一直惦记着这事儿,闻言也笑道:“你大哥大嫂都是嘴笨的,问一句回一句,和他们说话都费劲儿。你与大舅母好生说说你们在山里都是咋过的,用水方便不?院墙咋围的两道?能养鸡鸭不?有没有野猪啥的,夜间会不会有黄鼠狼摸进来偷鸡……”
桃花便仔细和大舅母说起山里的事儿,她们这头聊的热闹,汉子那头也在嘀咕,主要是大舅在说,说的是村里最近发生的事,表情还有些严肃:“老大老二你们最近都注意着些,你们才从山上下来不晓得,回头若是在村里遇到大牛和他媳妇,可别嘴上不把门提到吴家那老两口。”
一听到陈二牛,陈大石还没咋地,卫老头先抬头瞅了眼大舅子。
“咋啦?”陈大石往嘴里刨了口饭,在山里忙着抓紧时间干活儿,他们兄弟吃饭也学了卫大虎那套,抱着碗就往嘴里刨饭,吃个饭跟打仗似的,埋汰得很。
陈大舅没嫌弃,反而心疼得紧,先是说了他们兄弟一句慢些吃,然后叹气道:“也不知出了啥事,吴招娣和她娘家闹翻了。”
“啥?”陈二石震惊抬头,“吴招娣和那俩作鬼闹翻了?”这就好比一个大孝子突然向世人宣布他从此不认爹娘一般,咋可能不震惊,别说他,连陈大石都险些把嘴里的饭喷出来,兄弟俩如出一辙瞪大双眼。
“什么作鬼,咋说话呢你!”陈大舅骂了句,心里想想就得了,咋能说出来。
桃花不晓得他俩反应咋这般大,下意识扭头看向大舅母。大舅母瞪了大儿一眼,陈大石红着脸捂住嘴,她这才扭头对桃花道:“你别看吴招娣性子泼辣,说起她爹娘就是满眼嫌弃,和她那几个妹妹比,她算是个孝女了。她爹吴老汉一只想要个儿子,她是家中老大,因着是个姑娘,他爹娘给她取了个‘招娣’的名儿,为的就是第二胎生个儿子,可也不晓得吴家那两个是命中无子,还是运道不佳,愣是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儿,一个带把的都没瞅见。吴招娣小时候和爹娘赌气,说了句‘就不给你们招儿子’,就因这话,她爹娘对她一直没啥好脸色,她长大后许是愧疚,甭管吴家老两口如何对她,她对爹娘一直都很是孝顺,嫁人后也是,因家中没有顶立门户的汉子,陈二牛这个女婿就成了半个儿,吴家啥事儿都扛肩上,便是外嫁那几个妹子出了啥事,过得不好,也是他这个当姐夫的上门帮着出头,这些年一直如此。”
桃花有些明白过来了,所以吴招娣和她爹娘闹翻了,在大河村人心里比那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
“那咋闹翻的?为啥事儿啊?”她问出好几个人心头的疑惑。
是啊,咋闹翻的啊,陈大石也想问,他老早便看不惯吴家那俩老作鬼,真的,他就没见过谁家老人这么能作,日日都以磋磨女儿女婿为乐趣,上午肚疼,下午头晕,晚间腿疼,只要有个啥,就跑到女婿家哀声叹气,没儿子,没儿子在跟前伺候……
好似他们生不出儿子,是女儿女婿的错。
陈大舅夹了片腊肉进嘴里,边嚼边道:“说是为了几捆柴火?不过我寻思得是别的原由,这话一听就扯,咋可能嘛,二牛那小子年年冬日往岳家担多少柴火,为了几捆闹翻脸,那俩老货不至于脑子这般不清醒。”
陈大石点头,他也觉得不可能,定是还有别的原因。
只有卫老头,握筷子的手一顿,几捆柴火?
甭管啥原因, 和自个亲爹娘闹翻,总归是件糟心事儿。
吃完午食,桃花和爹从大舅家出来时, 她没回家,而是和爹想去吴招娣家看看她,卫老头晓得她俩关系不错,许是担心她想去瞅瞅,点点头道:“让小虎跟着你。”
“好。”桃花便朝小虎招了招手, 带着它去了吴招娣家。
上回卫大虎带着她来过一次,桃花能找着路, 这会儿算是午后,登门并不唐突。一人一狗慢悠悠走着,许是之前二愣子他娘在陈家门口没讨着好,这一路再没人上来纠缠着说那事儿,都站在远处瞧她,嘴里嘀咕着啥, 桃花没分神去听, 想也不是啥好话。
到了吴招娣家,桃花一眼便看蹲在家门口耍的铁牛,小虎更是热情,撒开四肢便跑了过去,一路跑一路汪。
铁牛听见狗吠声,抬头望过来,见到小虎, 他眼睛登时一亮, 丢开手头的石块, 张开双手:“小虎!”
“汪!”小虎一个脸刹, 围着他一通叫唤,它可喜欢他了,骨头啃不干净,每回都会给它们留肉渣子。
桃花走过来,铁牛叫了声“婶儿”,扭头便朝屋里喊道:“娘,桃花婶儿来了,你快出来呀!”吼完便不管了,嘻嘻哈哈和小虎玩闹起来。
吴招娣正在灶房里洗碗,闻言立马走出灶房,双手在身上抹了抹,还没见着人便笑道:“哎哟,我说今儿早晨鸟咋跑到我家墙头叫唤起来,原是有贵客要登门!”
“你可别拿我逗趣,什么贵客不贵客,这般说我都不敢进门了。”桃花笑得不成。
吴招娣走过来,干脆利路伸手把她拽进门:“来都来了你还想走不成?赶紧进来坐。家里脏,这几日也没空打扫,你别见怪。”拉着人去了堂屋,把人安顿好还不算,瞧着是又要去倒水,桃花赶紧把她拽回来。
“刚从大舅家出来呢,不渴,你可别忙活了。”瞧着她手都是湿的,想到这个时辰,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在洗碗?倒是我打搅你了,咱也不是外人,坐啥堂屋啊,要不去灶房,你忙你的,灶膛口还暖和些。”
“成。”吴招娣也是个爽快性子,不拘泥于那些,站在屋檐下嘱咐儿子不准去外头耍,带着桃花便来了灶房。
桃花老远便闻着一股鸡汤味儿,原还以为是哪家在炖鸡,没曾想居然是她家。灶膛口果然暖和,烧着火不是,锅里正炖着呢,吴招娣是个好客的性子,何况这还不是外人,她稀罕从碗柜里拿出个干净空碗,舀了大半碗鸡汤便递给桃花,把桃花急的都快往外头跑了:“你这是干啥啊,我可不是来喝鸡汤的!”从她拿碗时她便开始坐立不安,舀鸡汤时她便想拔腿往外走,如今被她强硬把碗塞手里,桃花一张脸臊得通红。
“若是知晓你们回来,你便是不来,这锅鸡汤我都要亲手给你们端去。”吴招娣冷哼一声,“你以为炖这锅鸡汤的柴火是从哪儿来的?”
桃花好似突然想到啥,一脸震惊看着她。
吴招娣看了眼她碗里的鸡汤,点头:“可不就是你们家后院那几捆柴火炖的。”
当然,几捆柴火炖鸡汤是夸张了,但确确实实是用她和大牛当初担去她家的柴火炖的,便是这鸡,也不是她家的,而是她娘家的,被她全给捉来变成了自己的鸡,心情不好便宰上一只炖来喝鸡汤。
“这,这到底咋回事儿啊,今儿去大舅家吃午食,听他说了一嘴叫你和你爹娘的事儿,咋闹成这样?”桃花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都闹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这鸡汤咋就成用她家的柴火熬的?大舅说他们父女闹翻许是因为几垛柴火,这咋还牵扯上她家了?
吴招娣不用猜都晓得她定是听了她家的事儿,这才上门来,不是为了打听个啥,单纯就是担心她,不然她咋可能是这幅迷茫的神色,瞧着还不晓得她家少了几捆柴火呢。
这也没啥好遮掩的,她爹都有脸干得出那种事儿,她给他遮掩个屁啊。个不要脸的,若不是担心他丢脸牵扯到自家,她恨不得十里八村都嚷嚷个遍,就没见过这种亲爹。
“上回上你家吃杀猪酒,我和二牛不是进山找了几捆柴火给你家担去,当时我和二牛在山里碰到李大郎了,他和他爹也在山里拾柴火,你是晓得我家那个,就是个缺根筋的二货,别人问啥他都说,我拦都拦不住。”吴招娣说起这事儿便来气,咬牙切齿,“原本就不是啥大事儿,偏生遇到了我爹那个老作鬼,前头李大郎不晓得咋说起这事儿被他听见了,当日便来找我闹。”
说起这事儿,她有些不好意思,这原本是她的家事儿,但牵扯到卫家,她很是过意不去,声调都低了,道:“这事儿你也知晓,我爹娘想要儿子,偏生一连生了五个闺女,半个带把的都没。咱在村里过日子,想来你也懂得,啥都抢,抢水抢柴火,便是一颗涩口的野果,娃子间都能争抢得头破血流,没儿子的人家叫人看不起,汉子才能顶门楣,说句让你笑话的,我家洗衣裳的皂果子全是从镇上买来的,不是我家阔气,而是村里那棵皂果树没我家的份儿,抢不着,就因为我娘没有生儿子,我家绝了户,没人把我们放在眼里。”
桃花捧着碗,没有插话,安静听她说。
乡下是这般,十里八村,随便找一人问你们村哪家最豪横,得出的结果往往都是谁家本事大,谁家儿子多的最豪横。甭管是抢还是打,人越多势越大,势大便人人都怕。
“我爹被人看不起,加上没儿子养老,在村里受了半辈子气,性子养得有些……”她顿了顿,愣是找不到啥词来形容,“作,村里人私下都骂他老作鬼。我那几个妹子小时候被他动辄打骂,长大后相看人家,个个撒泼打滚要嫁到外村,逢年过节也没回来看过他们一次。只有我和我家二牛,春日播种,夏日插秧,秋日割稻,冬日担柴火,我娘家那头的事儿全是我们扛着。他们老两口,今儿这里疼,明儿那里不舒坦,家里家外都离不得我,照理来说,我和二牛总该比我那几个妹子强吧?结果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