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娇娇—— by相吾
相吾  发于:2024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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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劲抬眼看她,他的脸部轮廓线条很硬朗,山根又高,沉着眼看人时,总有种说一不二的威压气势。
但林如昭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她疼得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把睫毛打得湿湿的,沉得像是沾水飞不起的羽翅。
林如昭也说不清这眼泪是被疼出来的,还是单纯想哭一哭她这艰辛的命运。
陆劲看了她会儿,无声离开。
他走路步子迈得大,直到此时,秦月才提着裙边带着冬菱那丫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看林如昭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哭,吓了一大跳。
林如昭不肯说她是被陆劲气哭的,她觉得自己的姻缘已经很不幸了,不愿在外面哭得稀里哗啦,讨人同情,那太丢脸了,因此她只跟秦月道:“脚好疼,我站不起来,下半辈子不会自此不敏于行吧?”
“只是崴了脚,骨头没这么脆弱,好好抹药,就能行走。”
陌生的男声插了进来,声音很沉,有种烟熏过的颗粒感,林如昭瞬间止了哭,呆呆地看向陆劲。
她睫毛上挂了泪珠,仍旧看不清陆劲的脸,只感觉眼前有一团巨大的阴影渐渐靠近,又在她身前蹲下。
“将军,不妥……”
冬菱的话还未说完,林如昭就感觉她的裙摆被掀起一点,藏在底下的小脚被握住,鞋袜顺畅地从足上被剥离,露出莹润的脚趾,白皙的脚背,还有已经红肿的脚踝。
林如昭的眼睛不大看得清,只觉足上触觉好生奇怪,随着贴肤的足衣退去,这向来不会示于外人看的肌肤被空气一点点抚过,她竟然有种被人剥了衣服的羞耻感,脚趾不免蜷曲,想要抽回去,却一把被陆劲捞住。
他的掌心滚烫无比,手上到处是习武而来的茧子,粗粝地摩擦着她生嫩的肌肤,有意无意地激起她的战栗。
林如昭发现她明明只是被掌住了足,却偏偏像是被陆劲捏紧了魂魄,她所有的触觉与思绪都被陆劲牵着,随他的手而游动,忽而紧张,忽而心安,又忽而觉出羞耻。
陆劲把药上完,又替林如昭穿好足衣,把药瓶递给旁边一直支支吾吾想说话的冬菱,他道:“军中的药酒,药效更好。”
冬菱看了眼林如昭,见林如昭没有说话,才把药瓶收起。
她刚收好药,陆劲就又把林如昭扛了起来,仍旧是那倒栽葱的姿势。
这陆大将军上战场是一把好手,对待女郎却是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
他大跨步地在前面走,一步就顶寻常女郎三步,秦月与冬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
林如昭趴在他肩上,闭目安详装死。
反正今天注定要丢脸了,何况现在她对这桩姻缘已经丝毫没了期待。
心如死灰,也就不在意外界议论。
秦府的马车还停在卫所门口,陆劲将她扛放进去,林如昭不想跟他道谢,坐稳了身子就靠在引枕上继续闭目装死。
陆劲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一会儿后,他就下去了。
隔着车帘,林如昭听他在吩咐车夫:“先回林府。”
林如昭霍然睁眼,她来不及细想,就猛地掀起帘子:“你知道我是谁?”
陆劲肩宽腿长地站在那儿,侧脸的轮廓锋利如刀,闻言,诧异地望了过来:“你当老子傻逼,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认不出?”

林大老爷是本朝有名的十八岁状元郎,少负文采,华章□□。
郑玉章是二十岁的翰林承旨,自然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以说,林如昭身边的郎君雅正端方,让她从未有机会听到这般粗鄙无礼的话语,她手掀着车帘,呆了片刻,等反应过来后,气恼地将帘子一摔。
果然是蛮子!
等秦月登上车驾,林如昭已经生完一轮闷气了,因此秦月从她面上瞧不出什么,便凑到她眼前,笑道:“你觉得陆劲如何?”
林如昭对陆劲想不出什么好词来,便道:“不如何。”
秦月在她身边坐下,车马缓缓前行,秦月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发出叮铃细声。
秦月道:“我倒觉得他不错,孔武有力,轻轻松松就将你扛了起来,都没叫你的脚挨会儿地,当真要感谢他,否则当时就凭着我和冬菱,还不一定能把你搀扶回马车。”
林如昭想到他娴熟的举动,亲昵越线的举止,胸口闷气:“登徒子。”
秦月不这样认为:“你们是快要成亲的未婚夫婿,虽说于礼不合,但事急从权,情有可原。”
林如昭道:“阿月,我且问你,此时我若要你去抱初见的未婚夫,你当怎样抱他?”
秦月想了下,拿手比划,道:“我当如此这般,不过动作大约不会有这般流畅。”她想到什么,顿住,又忙道,“女儿家总是更害羞些。”
林如昭靠在引枕上,恹恹道:“他这样的年纪,纵然没有妻妾,也可寻花问柳,原也不奇怪。只是阿爹阿娘相伴执手,再无旁人,我遗憾我此生不能也如此罢了。”
秦月闻之叹息。
郎君三妻四妾不是新闻,若换做别家的小娘子不会有这般痴心妄想,偏偏林家昭昭的爹娘少年夫妻到白头,恩爱两不疑,林如昭自然免不了心神向往。
可叹如今梦碎无痕。
秦月只得安慰她:“比起那些还没娶妻,院中已经通房不断,妻妾成群的郎君,陆劲已经是顶好的夫婿了,昭昭,郎君的过去不重要,要紧的是往后。”
朱轮华盖车忽然停住,车夫在帘外道:“林姑娘,郑家郎君寻你。”
林如昭倏然坐直身子。
郑玉章是翰林承旨,遇到他当值时需要在陛下身边日夜伺候,中途不得归家,现今他来寻她,想必是轮值结束了。
林如昭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见他,僵着身子。
车外,郑玉章声音苦涩地响起:“林姑娘,我早早知道了你与陆将军的事,那谕旨还是我草拟的。”
林如昭心如刀割。
自收了旨意后,她成日想的是不喜陆劲,不喜这桩婚事,倒把郑玉章放到了后面,唯到此时,林如昭方才对姻缘被拆散一事有了切身体会。
原本她是可以嫁给郑玉章,也如同阿爹阿娘般,少年夫妻,恩爱到白头。
“你,”林如昭轻轻吸气,按捺下泪意,“回去吧。”
这是林府的偏门,开在巷弄里,人迹罕至,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郎君仅仅挨着马车不肯走,他鬓边还有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俊白的脸庞泛着疾奔带来的潮红。
——郑家夫人怕他出事,特意命人在宫外接他,他为了躲避仆人,单凭两条腿跑来见林如昭。
郑玉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在微微发抖:“林姑娘,别怕,赐婚不可违抗,可还有和离,我会一直等着你。”
林如昭怔住了,她意外于郑玉章对她用情至深,却也担忧他做出空等白头的傻事来,她忙掀开车帘道:“郑公子,御赐之婚不好和离,你还年轻,应当去寻你的好姻缘,别为了我辜负了你自己。”
两人已数日未见,林如昭掀开帘子,不期然目光相撞,皆有些怔然。
数日前,郑玉章朗朗如月,可如今却已憔悴不堪,眼下是彻夜难眠熬出的乌青。
而林如昭才刚哭过,眼眶泛着红,楚楚可怜,道不尽委屈。
郑玉章见了就着急:“林姑娘遇到了何事,怎么好端端地哭了?”
林如昭道:“不过崴了脚。”她不欲多言,也知郑玉章见了她后不过徒增伤心,因此侧过头,将秦月推出去应对。
秦月叹息声,将林如昭挡在身后,顺从好友之意,替她斩去这段孽缘:“昭昭刚去卫所见了武安侯,天赐姻缘,昭昭很喜欢。”
说罢,她将帘子放下。
朱轮华盖车缓缓前行,将身形落索的年轻郎君抛在后面,秦月偷偷掀起车帘往后瞧,见郑玉章抬起袖子,在抹眼泪。
她回头看林如昭:“陛下当真是乱点鸳鸯。”
林如昭满眼落寞:“我认了命,他也该认命才是。”
林如昭崴了脚,在家乖乖养起伤来。
聘礼已经如流水般抬进了林府,武安侯府派来的人站在林府门口高声唱礼,引来围观的人把朱雀巷围得水泄不通。
一百二十担的聘礼,打头的两担是御赐之物,寓意好,也贵重,撑足了排场,后面一百一十八担出自武安侯府,竟然也没有一样落了下风。
围观的人看得啧啧称赞。
林府的人也在看聘礼,老夫人看了会儿,很是满意,因为久站不住,就先进了上房,林如晚最为眼热,看到林如昭走来,嬉笑出声:“三姐姐挨了打,换了这些聘礼,也不算亏。”
军中药酒药效确实好,林如昭抹了两天,行动已能自如,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伤,偏林如晚自见了后就咋咋呼呼至今,如今更是口出荒唐之语。
林如昭皱眉:“他没有打我,是我不小心崴了脚。”
林如晚显然不信,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卫所地面不平,才惹得三姐姐崴脚,只是不知三姐姐久居阁楼,成日上下,怎么也没崴去一次?”
她是打定主意就要歪曲事实。
林如昭懒得理她:“你佛经抄完了?”
林如晚一滞,她是趁着前院热闹,偷偷溜出来的,才不敢被二夫人发现,她害怕林如昭去找二夫人告状,忙要回去,转头就看到了大夫人堵在她的去路上。
林如晚总与林如昭较劲,却委实怕大夫人,匆匆福礼,就想逃走,大夫人却不肯放过她。
大夫人道:“好侄女,你同婶婶说说,是哪个坏心眼的在外谣传我们林家卖女了。”
林如晚当然不敢说出老夫人来,她这婶婶和婆婆打惯擂台,一点都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她但凡敢说,大夫人就敢去找婆婆闹,届时必然又会将大老爷牵扯其中,弄得个母子不和。
到头来算起总账,还得她出来顶罪吃挂落。
林如晚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大老爷这种帮妻不帮娘的男子。
林如晚支支吾吾道:“没有。”
“既然外头没有,那你小小年纪又为何起了这恶毒心思?”大夫人道,“莫不是你娘说错了话,叫你误会了去?我可得说说她,做母亲的可千万别寒了女儿的心。”
林如晚知道大夫人这是必然要告知二夫人了,那一百遍的佛经她还没抄完手就感觉要断了,若是再加点别的惩罚,她的手可当真要废了。
何况现在她已经十六了,林如昭已经得了归宿,她的亲事却还遥遥无期,林如晚可不愿再被禁足在家。
林如晚哭着向大夫人哀求,大夫人却不耐烦地让春玉将她带回去。
没安好心的东西,谁叫她欺负乖女。
大夫人收拾完林如晚,便款款走来安慰林如昭。
林如昭其实并不在意林如晚。
林如晚的症结在于妒忌,两人的父亲是同胞兄弟,却一个身体强健,一个不良于行。一个为官作宰,一个只能行商一方。
父辈的差异落到后辈的身上就更为明显了,单说婚事,林如昭能许给武安侯,林如晚却连配个五品官员都不够格。
若论自身,林如昭是赫赫有名的双姝之一,从小到大,赚足艳羡,而林如晚默默无闻,总要说声林如昭的堂妹,旁人才识得。
偏偏二人又是在林府一同长大,却有如此差距,林如晚焉能不羡。
林如昭也向来随她艳羡去,没办法,她就是出身好,长得好,又有些才气,是林如晚想不开非要与她比较,由此而生的多少妒忌也是林如晚活该。
林如昭懒得与她计较。
大夫人见她不在意,便也止了话,反而将一份帖子递给她。
林如昭揭过,翻开来,看到安庆侯的名讳,她又啪得将帖子合上了。
大夫人道:“上京谣言愈演愈烈,竟有传闻说你与杜弄玉二女争一夫,安庆侯散帖请你去赏花,也是为了平息谣言。”
“无聊。”林如昭道,“也不知是哪些好事之徒搬弄是非,也不看看那陆劲配不配。”
“昭昭。”大夫人语带劝慰,“今日纳征,离你出阁的日子便不远了,你若想日后姻缘美满,莫要再说这等话,郎君要脸面,你总不给他面子,他要对你心寒。”
林如昭想到郑玉章的话,心动不已,不由问大夫人:“阿娘,御赐之婚,当真很难和离吗?”
“难。”大夫人道,“况且陛下待陆劲十分亲厚,便是他做错了事,只要不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都会向着陆劲。何况婚姻之中,郎君能犯什么错?三妻四妾也纳得,偶尔殴打妻妾也有人谅解。你要和陆劲和离,除非他肯主动弃你。”
大夫人看着女儿那张如玉如花的娇颜,道:“这也难。”
恍若晨光初照,将林如昭心头的雾霾扫尽,心上霍然开朗,她笑着道:“阿娘,这才不难。”

安庆侯这场宴席不可谓不是鸿门宴。
赏花宴是安庆侯提议的,可操办者安庆侯夫人向来不大瞧得上林如昭。
这原也是没办法的事,杜弄玉与林如昭并称双姝后,被上京的好事之徒推波助澜,轰轰烈烈比了很多年,安庆侯夫人要强,不肯叫杜弄玉落下乘,自然对林如昭没有好脸色。
更何况,外头传得风风雨雨那件事,安庆侯夫人知道的最清楚不过,安庆侯确实是起了与陆劲联姻之心。
按说在陛下赐婚之前,安庆侯夫人其实也不大中意这桩婚事,陆劲年纪忒大了些,而且成了亲,能在上京待多久也不确定,安庆侯夫人实在不忍心杜弄玉去北境吃苦。
可是那天安庆侯回了府,坐在床头与她唉声叹气:“陛下素来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是看着抱朴长大的,按理来说,我们两家联姻是最好不够,结果错过。”
抱朴是陆劲的字。
安庆侯夫人当时舒了口气,暗自庆幸,随意多问了句:“陛下看上了谁?”
“林家大姑娘,林如昭。”安庆侯道,“不过若是她也不足为奇,她性子明快疏朗,确实讨人喜欢得很,又擅棋艺,成了亲,正好与抱朴手谈几局。”
安庆侯夫人心思敏锐了起来,况且安庆侯那话说得也刺耳,什么叫‘若是她也不足为奇’,安庆侯夫人知道他自来更喜欢林如昭,总是嫌弃杜弄玉太过娴静文雅,没遗传到半点父亲的武将风范。
可如今,是林如昭抢了本该属于杜弄玉的婚事,安庆侯这个当爹的还胳膊肘往外拐说这番话是几个意思?他是觉得杜弄玉丢了婚事也是她不够明快疏朗,是她活该?
安庆侯夫人气得觉也不睡,掀身坐起与安庆侯吵了大半夜。
大约也是这个原因,近来上京谣言四起,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杜弄玉也不思茶饭,只问安庆侯夫人:“母亲,女儿当真比不过那林如昭吗?”
安庆侯夫人胡乱安慰她:“陆劲不是良配,林如昭是代你去受苦,别看她现在得意,以后有的是她的笑话可看。”
安庆侯夫人安慰完女儿,又回头找安庆侯吵架,谁承想,安庆侯竟然要她办一场赏花宴,请林如昭登门,平一平上京的风言风语。
安庆侯夫人心里裹了一肚子火,安心要给女儿挣回点场子,给林如昭一点下马威看看。
京中双姝,也该分出胜负了。
为此,安庆侯夫人精心挑选赴宴名单,选了一批嘴巴最碎的长舌妇,在林如昭还没到来前,就指着她的事热场呢。
“听说了吗?那林如昭胆子忒大,身边没有长辈作陪,竟敢私下偷偷去寻陆劲。”
“她不是向来如此?”
“最好笑的是,那陆劲果然是在北蛮之地长大,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才头回见面,就把林如昭腿给打断了,连卫所都走不出,最后还是陆劲把她抱出来的。”
“而且就是送上马车就作罢,林如昭一个黄花大闺女跑去城外寻他,这样远的路程,他不说亲自护送,就连派个亲信跟随都没有。”
“还没进门,就得如此冷落,这林如昭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正说得热闹,就见婢女引客,踏上九曲石桥,往湖心水榭走来。
却见那女客梳起双鬟望仙髻,穿鹦鹉刺绣裙腰石榴红裙,外罩锦绣红衫,肩搭郁金色帔子,眼尾以笔作画,胭脂为墨,晕开轻粉桃花,唇上淡点石榴娇,越发衬得她嫩脸粉唇,若山寺迟开的桃花,给初夏挽留住最后一抹春意。
这正是诸位女客刚刚嘴里‘被打断了腿’‘只能在家以泪洗面’的林如昭。
林如昭款款袅袅走近,笑语盈盈,眉疏目朗,哪见半分阴霾,倒是那春光满目,反而将在座的诸位都比了下来。
女客们都有些讪讪。
林如昭先见过主家,送上一盒装在掐丝珐琅宝盒里的胭脂,道:“这是近日在家,我自个儿用鲜花汁澄淘作出的胭脂,与外头商铺里卖的不同,没有加半点朱砂,杜姑娘用着玩罢。”
在家里养伤还有心思做胭脂水粉,这是在暗示诸位她的伤与陆劲无关,让好事之徒赶紧收起那些可笑之言。
杜弄玉看了眼安庆侯夫人的脸色,起身接过胭脂,与林如昭道了谢。
上京双姝,各有风采。
若林如昭明艳若桃花,杜弄玉便素淡如百合,娴静端庄,温柔可亲,见之忘俗。
有女客笑道:“我瞧林姑娘与杜姑娘并肩站在一处,只觉赏心悦目,什么样的烦恼都一扫而空。到如今也算明白了,若我是刘彘,能得此二好女,也当金屋藏之。”
另有女客不阴不阳道:“那夫人可要赶紧了,女郎花期短,若出了阁,是明珠还是鱼眼珠子,可由不得女郎了。”
林如昭定眼瞧去,她认出这是礼部侍郎的夫人,年前才嫁女,不过半年就家宅不宁,日日在闹和离。
林如昭颔首,一脸受教:“夫人说得是极,想来姐姐的婚事也让夫人感悟颇多,方才有此警言示人。”
侍郎夫人被踩到痛楚,脸色变了几变,却无话可回,只能装腔作势瞪了眼林如昭。
林如昭微抬下巴,和她比伶牙俐齿,哼!
她正得意,目光掠过来时游道,就见一个近来十分叫她咬牙切齿的身影渐渐近了。
他今日束了发,简单的用木簪固定,额头光洁,倒更衬得眉骨高,眼窝深,目光墨沉,脸部轮廓线条刚毅,穿绀宇色花鸟纹夹缬圆领曳撒,劲瘦的腰间系着方形兽面纹蹀躞带,带下挂着半旧的荷包,兽皮包的弯刃匕首,两条腿又直又长。
好端端的,陆劲来安庆侯府花园做什么?
林如昭还没想明白,其他人也发现了陆劲的身影。
她们并不识得陆劲,只觉这蜜色皮肤,眉眼深邃的陌生男子有着上京郎君没有的野性,像是吃惯了精致小菜,突然上了一只烤全羊,着实吸引人。
“侯夫人,这是你家子侄吗?”
她们看到旁边还有安庆侯作陪,越发确信,纷纷同安庆侯夫人打听起了陆劲,同时也在脑内搜索家中可有适龄女郎婚配。
左右能叫安庆侯作陪的郎君,门第家世是不用担心。
“我也不认识。”
安庆侯夫人没有说假话,她本是内宅夫人,能见外男的机会不多,何况陆劲十五岁就弃笔从戎,模样已经大变许多,安庆侯夫人根本认不出他。
安庆侯夫人叫丫鬟去问安庆侯,好端端地突然把外男带进后院做什么。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林如昭悄悄把身子缩进了水榭里,这水榭四面围着纱帐,她就侧过半个身子躲在纱帐后。
杜弄玉把林如昭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她眸光微闪,望向了那高大挺拔的男子。
丫鬟已经过去问话了,安庆侯在回话,陆劲的目光便直勾勾地向水榭望来,目光坦率,炽烈,毫不掩饰,也绝不打弯,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水榭里有谁在。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杜弄玉挪了挪身子,替林如昭挡了挡陆劲的目光,林如昭有些意外,小声同她道谢。
那陆劲的目光却倏然不满,变得格外锋利,像他腰间的匕首直直地戳在杜弄玉身上。
杜弄玉在此等威压下,还是勇敢地挺了挺脊背:“小事。”
其实她紧张的额头都在冒汗。
丫鬟问完了话,提着裙边小跑来回话,那些夫人对陆劲感兴趣,都竖着耳朵围了过来。
丫鬟细细喘气,回道:“侯爷说无事,他带客人走错了路,才走到这里来。”
谁能在自家还迷路,安庆侯夫人半点不信这话:“那客人是谁?”
丫鬟道:“那是武安侯。”
武安侯?
那竟然是武安侯!
众夫人不可置信地齐齐扭过头,去看岸边肩宽腿长,眉眼桀骜的郎君。
传言中的‘鬼夜啼’不是三头六臂,三口九眼,茹毛饮血,生啖鞑靼肉的北境蛮子吗?
怎么没人说他不仅长得挺像个人的,皮囊还是这般俊朗?
她们用了很久才消化了这个无比震惊的消息,不死心地问道:“那当真是武安侯?他来安庆侯府可是有要事?”
丫鬟道:“侯爷说武安侯好奇是谁在外谣传林姑娘抢了别人婚事的事,就来看看。”
但这不是原话,原话是:“老子来瞧瞧哪个憨批敢造谣老子媳妇,顺便问问她吃不吃老子拳头。”
安庆侯在旁扶额:“抱朴,虽然我们是私下里相处,但好歹也是在上京,你措辞,欸,还是文雅些罢。”
陆劲满不在乎:“谁放狠话还掉书袋?一点都不爽荡,老子就要她们晓得欺负老子媳妇是要命的事。”
这水榭上的都是娇生惯养的夫人姑娘,安庆侯哪能这让她们听了这话,于是他做主进行美化润色,叫丫鬟如此传回。
但哪怕只是这句在陆劲看来半点没有威力的语句,也已经足够让这些总是被夫君忽略的夫人们震惊了。
林如昭好没出阁,就惹得未婚夫这般上心了,不仅记得她被人无端造谣,还特意抽时间来给她撑腰。
陆劲身份地位到底在那,背后还有皇帝支撑,她们万万不敢得罪陆劲,于是纷纷笑道:“哪有的事,大约是外头人胡说八道,反正这水榭里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
倒是林如昭听了丫鬟的话也很意外。
她没想到陆劲不仅听到了那些话,还放在了心上。
如昭不由地挪动了鞋子,与陆劲对上了视线。
陆劲本拧紧的眉头舒展,高高挑起,然后原本好端端站着的他,突然瘸着腿晃了两步。
这是在嘲笑她胆小如鼠,竟然被他吓得平地崴脚吗?
就不该觉得这狗男人有良心。
林如昭拳头硬了。

陆劲走后,水榭的热烈氛围仍旧没有散去。
林如昭看出她们有许多话想讲,只是碍于她在这儿,不大好讲罢了。
林如昭镇定入座,安闲地端起青花釉彩的茶盏,慢慢吃着,偏偏要憋死这帮长舌妇。
安庆侯夫人看了她眼,道:“这茶是新出的龙井,专拣那掐尖的嫩芽,用玉儿去年新蠲的雨水煎了,吃来别有番风味,如昭喜欢,多吃几盏。”
卖弄完女儿的风雅,她又道:“武安侯龙章凤姿,与如昭站在一处,从外形来看,确实格外登对。”
林如昭吃着茶,等着她的‘但是’。
果不其然,安庆侯夫人在意味深长看了她眼后,便道了句‘但是’:“但是为人夫君的,皮囊还在其次,女郎最怕的还是嫁的夫君空有其表。武安侯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只是这屋里迟迟没有人,总叫人担心。”
那些夫人便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陆劲意外的俊朗倒惹得她们把这桩事给忘了,谁说人高马大的郎君没可能是银/枪蜡头?若那陆劲是个能的,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又愿意独守空房了?
他又不是娶不起娘子。
那礼部侍郎夫人重振旗鼓,卷土重来,望着林如昭,捂嘴笑道:“北境离上京路途遥远,消息难通,或许武安侯已经在外头置了身世不配,却极喜爱的女郎为外室也为未可知。”
林如昭放下茶盏,正与侍郎夫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对上,她唇露讥诮,待要反唇讥讽,忽听杜弄玉道:“家父之前确有意向武安侯说亲。”
林如昭诧异地看向杜弄玉,安庆侯夫人脸色一变:“玉儿,你在说什么?”
杜弄玉不曾理会安庆侯夫人,倒是看着那位屡次出言不逊的侍郎夫人道:“家父自小待我如掌上明珠,缘何会害我不幸,夫人此话,倒是在挑拨我与家父之间的情分了。”
安庆侯夫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那侍郎夫人也没想到杜弄玉这个受害者会挺身为林如昭说话,面色更为讪讪。
这花还没开始赏,就赏不下去了,主家起身送客。
林如昭确实不曾想过杜弄玉会帮她说话,两人自幼相识,却好似总为‘你看人家林如昭/杜弄玉’这话裹挟,身不由己地被比了这些年,林如昭本以为在这样的氛围里,她们会比到死为止,却未曾想杜弄玉竟然会率先帮衬她。
林如昭悄悄拉了杜弄玉的袖子,示意她落后一步,要与她道谢。
杜弄玉也很意外,她以为心高气傲如林如昭是根本不愿承对手的情,至多嗣后写来谢帖罢了,哪里想到她当真能当面致谢。
更何况杜弄玉本身动机不纯。
杜弄玉偏过头,阳光落在白皙如玉的侧颜上,卷翘的长睫勾起阳光,让阴影歇下面庞,无端有几分落寞。
“家父确实意图为我和武安侯说亲,”杜弄玉淡声道,“家母与外面这般诋毁武安侯只会让我觉得心绞痛,好像我在家父眼里只是个他用来证明情谊的工具罢了。因此我今日出声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杜弄玉这话歪打正着,恰好说到了林如昭心坎里去,她游魂一样走到垂花门想,她的处境与杜弄玉何曾相似,不过杜弄玉比她幸运,有人挡祸,她没有罢了。
青幄小轿轿帘掀开,林如昭坐进轿中,粗使嬷嬷正待要抬起轿子,便听一道好似被烟滤过的男声道:“这是林首辅家的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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