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翻译顿了一顿,“建议放弃治疗。”
医生还在非常认真地说着些什么,但没有用尼泊尔语了,而是用英语:“也许他只是想跟你们最后再见一面,所以才坚持到了现在。他现在无疑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嘀——嘀——嘀——”
连接他身体的仪器发出平稳的鸣叫。
警方和大使馆的人先出去了,医生随后。最终,病房里只剩下方随宁和向微山。
向微山目光陌生地看着这陈旧病床上的长子。
他逐渐地感到自己老了,盛气不负当年,私底下一篇篇认真读着他和他实验室出的论文,正如他青少年时代追逐他实验室的最新成果一样。
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拿到杰青基金,向微山自认胜过自己当年。他有天赋和抱负,只不过他的时代比向斐然的早到了二十年而已。
但现在,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死不明,健康不明,智力不明。
天才只有死亡,没有陨落。
方随宁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向微山那双眼里的断念。
她虽然讨厌他、不屑他,可她也畏惧他。他是她见过最冷血无情、最自负自大的人,强悍的精神力令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凌驾了多少人、□□了多少人。
“舅舅?”方随宁掐紧了手心,目光因为看清了他而感到恐惧:“你想干什么?”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见老了的面容上那丝严酷真如酷寒:“你觉得,他会想要这副身体吗?”
“这副身体怎么了?”方随宁不可思议,“手也好好的,脚也好好的!”
“医生的意思,他醒来的机会很渺茫,最大的可能是就这样躺一辈子,就算醒来,也许他的智力也受损了,可能变成傻子,一个认知能力低下的人。”
“哪又怎么样?!”方随宁扶紧了床尾的栏杆,虽然腿肚子发软,但还是尽可能阻到了向微山的眼前。
向微山遗憾地看着她:“随宁,你没当过天才,你不懂。”
“我没当过天才但我当过人!我当过他妹妹!”方随宁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他是斐然哥哥!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天才什么PI,是我的表哥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在野外,怎么可以死在医院,死在亲人的决定里?!”
“斐然哥哥能听到的,他肯定有意识,他只是现在动不了而已,你让他听到了心里怎么想?他会失望的,这才是真的杀了他!”
「随宁,我不会失望。」
呼吸机带动的一呼一吸是如此虚弱但平稳。
「他是向微山,我不会为他的任何决定失望。」
向微山的目光从向斐然脸上转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这里,她泪流满面,恐惧、软弱和勇敢同时充满了她的双眼。
方随宁以为说动他了,从床尾跌了两步,跌到了向斐然的床头,两手紧紧抓着护栏:“你再看看他!舅舅!再看他一眼……他很好,医生说他很痛,可是他忍着痛支撑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亲人来选择放弃的!”
方随宁一叠声地说,眼泪顾不上擦,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向斐然夹着血氧仪的指尖动了一动。
“斐然哥哥的手动了!”方随宁瞪着眼睛,欣喜哆嗦大声地喊:“医生!Doctor!舅舅,你看啊,我没骗你!”
“动是正常的神经反应。”向微山面无表情地说。
要是能牵动面部神经,向斐然真想勾起唇角给他一撇讽笑。
可是他不能,他只是安静地闭着眼,无力再抬动第二次。
“拔管吧,不要让他遭受不必要的痛苦。”向微山咬了咬牙。
“不要!”方随宁失声,不顾一切地跪到地上,“求你!舅舅!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尼泊尔的医生怎么比得上中国?!你是科学家,你有最好的医疗团队,我求求你,至少给他一个回国的机会!”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眼泪砸进地板里。
向微山,是向斐然的唯一直系亲属,唯一有资格在手术或拔管决定上签字的人。
这道声音如此遥远而不真切,浮动在晒在那双单薄眼皮的日光之上。
这一辈子没有求过父亲分毫的人,在心底说出了恳求。
——求你,别拔。
我还想活,我能活,不为你,只为她。
谁明他全身好像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仿佛断裂了的痛。
湍急的河水在身边淌过,野兽的脚步在身边驻足,白色的犀鸟曾停在他的肩头,灌木与倒在鼻尖的气味是野蔷薇与菩提的,蜡烛与金盏花的气息,告诉他他终于等到了人。
他有人间缘。
他有人间缘。
再不能随便生,随便死,再不能临了了随便找座山、找片旷野,独自一人在花花草草间离开。
二十一岁的暑假,载方随宁和她下山入市区的那台红旗车,树影划过挡风玻璃,他说过的,你在车上,我不会乱来。
她是他的乘客,他要载她稳当度人间。
向微山的目光自高大的身躯上垂下,指节扣在床尾。
“我跟斐然的关系,还用不着你用这种方式求我。”
方随宁早已被他的“拔管”二字吓得肝胆俱裂思绪尽断, 难以理顺向微山这句拗口话语里的正反。她只是揪着床单, 唱戏的身躯纵使是跪着也是挺得笔直的,另一手拂了拂湿漉漉的面庞:“舅舅,就算你不想照顾斐然哥哥,我和妈妈可以出钱出人……你别放弃他,他还在呼吸啊。”
“如果是我躺在这里, 斐然要拔管,丘成会不会像你这样为我求斐然呢?”向微山没头没尾地问, 酷暑严寒的脸上瞧不出情绪。
方随宁被他问愣住, 嘴唇张了张:“妈妈她……”
“我对丘成, 比斐然对你要再好上几倍。”向微山没头没尾地说。
方随宁皱着眉,没有顺着他的假设想下去, 而是脱口而出:“——可是斐然哥哥不会这么对你!至少不会试也不试就放弃!”
向微山纹丝不动的脸上,唯有眼眸底闪过了一丝愕然。
病房又安静下来了,浮尘在光柱中。
方随宁片刻不敢离开, 本能地给向丘成打了个电话,而后便坐在床沿, 心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但把电视剧里那些在病房大打出手的狗血伦理片段都想了一遍。
门再度被去而复返的向微山推开, 她盯着,眼睛一眨不敢眨。
“医疗专机晚上到。”
方随宁多问了一句, 眼眸瞪得像小牛犊:“是运人还是运尸体?”
向微山瞥了她一眼:“如果他在接下来几个小时自然死亡的话。”
绷在脊梁骨里的力气陡然泄了,方随宁转过脸, 眼泪滴在裤腿上,悄悄说了句:“呸。”
医护每隔半小时进来巡查一次。
向微山没走,方随宁也寸步不离——她太没安全感了,直到现在手指还发着抖呢,怕他来个回马枪。
向微山一直在打电话,第一通电话是回给向丘成的,让她负责国内接收医院的对接,一通是回给使馆的,感谢他们不遗余力的帮助,强调出于对向联乔的健康考虑以及公民隐私关怀,他要求此事在公众视线内告终,切勿让公众的议论对家人造成二次伤害。而后的几通电话,则是英文的,似乎在委托什么技术咨询。
方随宁分了个耳朵留神听着,目光一时看血氧和心率检测仪,一时看输液的点滴,都看过一圈了,才闪动着,看向向斐然。
这是她进来后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端详他。
斐然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可真陌生。好安静啊,就留着两个鼻孔喘气了吧。哈哈,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等你老了,养老金分我一半不过分吧?
快点儿醒吧,当我求你,醒了我就服你。
眼热间,忽地听到向微山问:“舅舅在你眼里,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方随宁不敢刺激他,只好沉默。
向微山自顾自把话接下去了:“丘成和斐然,常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吗?”
这次的回答干脆了:“没有。”
向微山抬眼。
“他们不怎么提起你。”
向微山一怔,笑了笑:“斐然也不提?他应该是厌恶我的。”
“斐然哥哥是个骄傲的人,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上,你应该很了解他。”说到这儿,方随宁忽然领悟了过来——
他其实是想听到她说,向斐然会在她面前提起他这个父亲,坏话也好。
方随宁搜肠刮肚,试图讲上几件,这样向微山也许会更有恻隐之心。但很可惜,向斐然真的从不提他,外人甚至以为他爸自他出生后就死了。
“你外公那里,你多去陪陪,他很想你。”向微山把话题岔开了。
“可是外公总会问起的,他前两天就问了。”
尼泊尔事小,未上新闻,向联乔身边的通讯和信息入口又都被亲人和助理管住了,热搜上爆了的当晚,有数通内部电话打给他,但管助理应对得当,那些学生和后辈自然也就懂了。
向联乔自始至终被瞒得好好的,以为向斐然只是考察时间突然延长。
“告诉他,他去新喀里多尼亚岛了。”向微山倏尔说,面容平静,像是早有打算。
倘若向斐然真的死了,他也是要瞒向联乔到底的。医生早暗示过,向联乔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太好,保持心境舒畅是他最好的保养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向联乔恐怕捱不过。过去十天,向微山不仅在搜救向斐然,也在思考这件事。
“啊?”方随宁懵了,“新喀里多尼亚?……那是哪儿?”
“你平时不看他的课题论文?”向微山用带点失望的目光睨方随宁一眼,“无油樟是最接近被子植物祖先的类群,也是最有可能揭开被子植物多样性进程的钥匙之一,他研究这个一年多了。”
世界上能提供无油樟样品的机构很少,向斐然跟比利时那边达成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合作,除此之外,这个类群便只生长在自八千多万年前就与世隔绝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了。
如果只是做泛基因组分析,那只要待在实验室就好,但以向斐然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式,深入到生物地理环境的现场才符合他的个性。
“可是……”方随宁迟疑着,一边在手机上快速浏览着这个岛屿,“那个岛不是荒野,就算长期在外,总该有音信联络吧。”
向微山点点头:“我来想办法,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这是他和向丘成共同达成的共识。
说得难听一些……也许向联乔捱不了多久,至少别让他带着悲痛走。
生死之事如此沉重,方随宁转过脸去,轻声说:“斐然哥哥,你得为了外公快点醒过来。”
“商家的那个小姑娘……”
心率检测仪的屏幕上,稳定的波折线有了细微的跳动——孱弱的心脏此刻能发出的最强音,但却是如此细微,没有人发觉。
方随宁此前人在国内不知道,但向微山一清二楚,除了他和使馆的搜救队外,还有另外两支商家的雇佣队伍。
“你们联系过吗?”向微山问。
热搜当晚,商明宝乘公务机前往尼泊尔,方随宁则从巴黎回国,虽然她在登机前第一时间给商明宝留了言,但当时商明宝全身心扑在搜救一事上,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神与人“谈论”这件事。
进森林后,商明宝彻底断联了七天,而后在噩耗下昏迷。过去三天,方随宁接受了向斐然已经离世的消息,与她通过一则电话。
这则通话很简短,自香港而来的讯号里,那道声音如此虚弱,飘忽不似在人间,方随宁强撑悲痛请她节哀。
“昨天联系过。”方随宁如实回道。
她的声音很清亮,正常说话时也有铿锵的穿透力,但向斐然仍觉不够。
「随宁,再用力一些,有关她的话语。」
“没说什么,她进医院了,我打算去看她。”
刚刚情况晦暗,她一时顾不到太多,此刻心绪稳定下来,她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她。
方随宁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柔荡在向斐然的意识中。
“斐然的事,别告诉她。”另一道男声说。
“为什么?”方随宁愕然。
向微山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外公呢?”
“外公受不了,但是她——”
“她受得了,不错,她似乎很爱斐然,假如斐然一直不醒呢?”
方随宁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是不离不弃地在病床边雇人照顾陪伴,一年,两年,三年,然后离开?还是不好意思离开,靠着一份责任坚持下去,四年,五年?总有到头的一天。”
向微山淡淡地说,“人活得好好的尚且忍心分手,对一个植物人,一个肌肉萎缩、可能会生褥疮的植物人,靠责任感能坚持多久?何况她家里不会放任她等这么久,她总要遇到新人,开始新生活的。你想那一天,她是怀着释然转身,还是带着对不起斐然的包袱转身?”
方随宁被他问住了,舌头和思绪都打结。
“你可以出自善良瞒住外公,就该出自善良瞒住她。”
向微山看着病床上的身影,“斐然,爸爸说得对吗?这是不是你的心里话?”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无声无息。
“但是,万一他明天就醒了呢?”方随宁有些磕绊地说,“或者十天半个月,哪怕三五个月、半年。”
“明天就醒了,十天半个月就醒了,哪怕半年醒了,他会自己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向微山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前倾,十指交扣,唯视线抬起:“随宁,被告诉了真相的人只能被爱绑架,但在被告诉前,她还有开展新生活的自由。不要浪费舅舅难得像人的时候,相信我,他不愿意把这份责任施给她。”
医疗专机抵达前的夜很静。
方随宁与护工留在病房值守,她支着脑袋打盹,没有留意到一直平稳的波折线微弱渐息了,几乎快成直线。
卒中的警报声贯穿了她的耳膜,医护闯入,一边厉声挥退她,一边跟死神赛跑。
方随宁不明白,为什么下午看上去稳稳当当的好像明天就会睁开眼跟她打招呼的人,忽然就病危了。
他似乎放弃了那一丝飘渺顽强的求生意志,松开了手中的风筝线。
从未想过,生还会给她带来困扰。生不是彻底生,死不是彻底死,半死不活的人,是否会把另一个尚能享受人间的人真正吊成半死不活?
那个被一架马车拖着,拖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的人,要变成她了。
被向微山问着的时候,向斐然第一次见识到自己内心的自私——
他想让商明宝知道。
他想让她陪伴他。
他想让她等他,等他再度站到她眼前。
可是他已经看明了她。她爱他。
他不怕她筋疲力尽中将目光看向别人。他只怕她筋疲力尽,从此过不好这一生。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背负爱的包袱。
又回到那片乌黑的流石滩了,无边无际,风声猎猎。漫天飞舞的彩色风马旗中,他看着谈说月的双眼,说,妈妈,我好像学会放手了。
“斐然哥哥,别放弃好吗?”方随宁站在不碍事的一边,只能哭着反复地说:“别放弃,你想想明宝,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可是她很不好,她很不好,那天她问我葬礼是什么时候,她说随宁,我总觉得他还没走。活下来是第一步,醒过来是第二步,”方随宁斩钉截铁地说,“你是天才,你什么都做得好什么都做得到,将来你们结婚我给你们登台唱戏,我给你唱《龙凤呈祥》,‘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那些尼泊尔医生喊的话,方随宁一句都听不懂,她只死死地盯着那条线,盯着那条线……
也想看看婚礼殿堂的白,是否与别处的白不同。
“等我回来”,依稀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后面跟着什么?那天他拿着卫星电话,和河岸边找信号,想要电话接通后,叫她一声babe,后面再跟一句宝贝。
医疗专机于凌晨抵达北京,刚刚历经生死一线的男人,被送入向微山合作的实验病房。来自全球的专家通过远程会诊与智慧医疗为他进行了手术。
他只是活下来了,但什么时候苏醒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做出承诺。
宁市的十二月末也像春天。商明宝见方随宁时,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仪容端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
方随宁开车,带她去市中心的一座别墅区。
“不办葬礼了,人没找到,怎么办呢。”方随宁扶着方向盘笑笑,“一办起来,动静难免让外公知道。他吃不消的,人老了特别容易感怀,看个新闻都要抹眼泪。”
“你后天又回法国了吗?”商明宝问。
“嗯,跟团里的合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等到期了我就回来。”
“我会常替你去看爷爷。”商明宝道,不是客套。
红灯了,方随宁踩下刹车,伪装平静的手握死了方向盘。
“你这半个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了吗?”她深呼吸,微笑着转过脸,端详着商明宝素净淡妆的面容。
商明宝只回了个“嗯”。
强烈的痛会雨过天晴,缓慢的痛却如阴雨连绵。方随宁放下心来。
其实出院的这些天,商明宝耳朵里的幻听越来越严重,回到家里了也是如此。她能自如地走动了,总是循着那道声音,安静的,平静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知晓穿过迷雾就能抵达他所在。
苏菲总是跟在她身后,不敢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跟着。如果她有不吉利的动静,她一定会死死拉住她。
那日下午,商明宝跟着声音不停地走啊走,耳边是鸟虫鸣,鼻尖是花草香,太阳温温热,海风徐徐拂。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就在深水湾花园的深处,绣球花的影子给她当被盖。醒来后太阳还没落,一只鲜绿的蟋蟀从她眼前蹦跳而过,她忽觉鼻酸。
向斐然的声音绝不会带她到险境。
他带她到最美的地方,让她重看人间颜色。
那日后,她开始吃饭,开始睡觉。温有宜抱着她,留着泪说妈妈对不起你。一个母亲,把女儿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归因给自己了。
商明宝嘴里塞着饭,咀嚼的腮帮子酸胀起来,终于伏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
市中心的花园别墅是独栋庭院,隐私很好,邻里间只识得车不识得人。
方随宁钥匙开了院子门,“这是斐然哥哥的房子,但一直没来住过。”
院子里的草本灌木都败了,只剩一株地栽芦荟活着,活在不起眼的角落,被白色山茶花的绿影盖着。
方随宁在步汀的尽头止步,回眸来,将一张门卡递过去:“你去吧,这是他的房子,你知道他这人领地意识可强了,我可不敢不请自入。”
商明宝抿了抿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你明明最喜欢干这种事。”
电子门锁启动,入目明亮,满是上午十点的太阳。
太久没通风了,灰尘是死的,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活。
商明宝没有掩鼻,目不转睛地、缓缓地环视着这间房屋的玄关、厅堂与楼角。
她从没来过。三十岁生日那晚,他曾邀请她,但她很快去了纽约。
高跟鞋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敲击声,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着,自一楼至二楼。
卧室的门锁,是她曾赞叹过漂亮的一款。她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夸吧,此刻看到方才想起。
这是一间与衣帽间打通的套卧,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衣柜,鞋履、包与长短衣物布局分明,玻璃门后的灯带亮着,透出所挂衣物的影子。
她以为是向斐然的衣物,还是……该说是遗物?屏着呼吸拉开柜门,猝不及防看到的,是一排女士的衣服。
粉色的睡袍,白色的真丝睡衣,百褶裙,西装外套,露背礼服,卫衣,他送她的蓝色冲锋衣和内胆……
都打包丢掉了。
是啊,被打包丢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子里。
她的旧物,比她更早地住进了这间新房。
商明宝想,她也许是不正常了,才会精疲力尽地躺到那张床上,躺在向斐然平时睡的那一边——总是他睡右边,她睡左边,左手揽她,右手还能批改论文。
这枕上没有向斐然的气味,只有日复一日的太阳与灰尘味。商明宝闭上眼,翻过身,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枕头抱进怀里。
有什么东西自枕下掉了下来。
她没有看到,脸深深地埋着,直到忍心在这空室中睁开眼——
一枚紫色的护身符,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丢弃了过时了的护身符,在他为她备着的枕下,鲜亮如初。
他登五千长阶沾朝露做早课求来的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枚。
伸向它的指尖那么颤抖,被拣起来后,它随着手臂被收进心口。
商明宝跪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隔着厚厚密闭的玻璃,这道哭声遥远但真实,方随宁仰眸看着那与他在纽约九十六街公寓如出一辙的八角阳台,又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
来的路上,聊起葬礼之前,商明宝忽而说:“随宁,你叫我一声大嫂吧,好吗?”
倘若设灵堂,她为他簪白花,当他的未亡人。
方随宁看着那株白色山茶花。雨打荼靡时,偏偏又是盛开得最热烈时。
斐然,斐然,田园将芜,胡不归。
两个月后,尚未苏醒的向斐然一切生命体征平稳,被转入宁市病房看护。
过了圣诞、元旦, 就是新的一年。
新年伊始,「Ming」在香港、宁市及北京上海进行了一场巡回珠宝展。这次展出的不仅是商明宝至今以来的经典之作,也有她的珠宝私藏。
藏展于半年前便开始规划, 商明宝亲自跟进所有细节, 作为她早期最重要灵感元素的黑种草盛放于展厅内,层叠镜面的折射让整个空间宛如迷宫,配上缥缈冷雾,正贴主题——
「爱·迷雾之森」
如果向斐然在场,可能又会说她土。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半年前就开始策展的呢?想着的是, 开幕式那天邀请他来,若顺利, 他们已经渡过了那片迷雾关隘, 若不顺利, 那她便期望这场展可以为他们之间吹散迷雾。
公关活动既要打出名堂,声势便要大, 开幕之日,名流贵妇们纷纷为她站台合影。这些人有的知道她是谁,有的已是品牌的忠实拥趸, 有的于道听途说之中前来沾光或送上人情。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商明宝始终扬着微笑, 终日淡白的脸色被脂粉覆盖了,浓的浓, 彩的彩。
展厅旁的一间房间已被布置成采访室, 商明宝在此接受了珠宝与时尚届几家媒体、期刊的采访,讲述品牌历程, 讲述自己的高珠渊源,也披露了一些后续的融资及市场计划。
她全程都应对得耐心专业, 但只要访谈间稍微安静一会儿,有了两秒的空隙,她就会露出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仿佛一根紧紧拽着的线松了。
“我们来聊聊您那件标价一个亿的黑种草戒指吧。”记者笑道:“听小道消息,曾经有人愿意出价一亿购买,但被您谢绝了。”
是某一家科技独角兽的新贵,曾在绮逦旗舰店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她把自己当作sales为他介绍了一路,在他要买下所有作品时婉言谢绝:“喜欢玫瑰的人很难喜欢蒲草,客人请带走自己真正钟意的作品吧。”
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知道了她就是品牌的主理人,此后常来光顾,但商明宝只偶尔在店里,碰到了也是点头之交。自纽交所敲钟回来后,新贵春风得意,掷一亿金示爱。
那已是去年年中的事情了,向斐然还没登综艺呢。
商明宝轻描淡写地回应:“任何人都看得出它不值一个亿,愿意出一亿的,所图的都不是它本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答应呢?”
记者发现她精致如玩偶般的外表下,是一颗难以被打动的坚硬心。
访谈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问她这次拿出来的作品和藏品中,私心最心水哪一件。
“不在这里。”商明宝微微笑。
记者笑道:“一定是一件惊世脱俗的作品,您是否考虑在后续的藏展中展出呢?”
“不考虑。”商明宝答着话,右耳的澳白珍珠耳夹流光溢彩,与她黯淡的眼眸形成对比。
心里的无价之宝,无法做到拿出来给别人置喙。
她总是佩戴这对耳夹,有时左耳,有时在右耳。晚上卸妆护肤,她总是用一块绒布温柔擦拭,擦去上面所有的浮灰与指印,擦好后,合成一对,底下垫着纤尘不染的黑绒衬,成为一个莹润的爱心。
“以前很傻,约会时总想给他看最新鲜的自己,什么衣服首饰,穿过一次就不穿了。这个耳夹很少戴给他看过,他从不问。我现在才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不喜欢,或者我认为不够配我?”
Essie看着她答:“向博应当认为,你很珍重它,所以珍藏它。”
三月,纽约的雪景在她曾经加入的留学群组中刷屏。那是初春的暴雪,覆盖了市景街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每年都有新鲜的留学生,在那个大都市里上演新鲜的故事。有人说,我明明记得百年难遇的雪是我上大二那一年嘛,怎么没过几年,这个百年一遇又来?
「还没过几年呢?醒醒,都奔三了的人,过去九年了!」
「哦……哎呀,人老起来是快哈。」
「你再回NYU就是新留子嘴里的老东西。」
「不过媒体的话听听也就得了,那场暴雪不就是吗?渲染跟什么似的,我还囤了七天的口粮,结果就这?」
「第一天还是挺吓人的,平安夜后半夜嘛,在汉堡王堵到了早上六点才打上车。」
「那是纽约那交通德行,跟雪没关系。」
人越老,就越只想聊记忆里的东西。在那些有关过去的集体记忆中,依稀窥见自己和故人尚山花烂漫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