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充满了茫然和惶恐,像小孩。
巨大的变故,将砸穿每个自以为已经是个合格的成年人的底色。
“别哭,随宁。”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一边开着免提,一边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爸爸睡了,你别再去找他,他会察觉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在湾流公务机紧随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
“一定来得及。”商明宝深深吸了吸鼻子,唇角扬起笑来,“如果不参加节目,他就不会上热搜,也不会去那个纪录片,我们就不会这么快聊上天,我也不会知道他遇到危险了——你们看,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都是刚刚好的,没有阴差阳错,是扣好的,差一步都不行——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的。”
她深深地吸气,“不哭,不哭,我还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时候。”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电话来了,想必是从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由集团出面雇佣的另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已经乘直升机前往尼泊尔境内。
“Babe,那里的雨还在下。”商檠业的话音很沉稳。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险。
但沉默数息,他开口:“一切的前提,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
四个小时后,湾流公务机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机场,直升机的螺旋桨早已划着细丝雨幕,当头的女人自舷梯冲下,在破风声中跑过被塔台灯光照亮的空地。
雨如刀,站在红色涂装直升机门边的队员一把拉住了冲他递过来的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机舱。
Essie和苏菲随后,这之后是两名保镖。人既已齐,螺旋桨的残影中旋起雨雾,带着他们径直前往奇特旺。
“我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时间搜救。雨势很大,视野迷航不能冒险深入,我会把你降在河谷宽阔地带。”搜救队员用最简洁流畅的英文描述详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飞后,客舱加热,机身随山势颠簸,苏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来,商明宝忍住肠胃和喉管的蠕动,“我必须要进去!”
“女士,森林内部错综复杂,山体滑坡随时都会再次发生!”机舱内太吵了,搜救队员面色严厉,厉声:“我受了你集团的委托,要将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砰的一声,她面前被扔下了头盔、反光条救生马甲、棉服以及雨披,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的地方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它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僧人。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了,只有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的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搜救队坚持告诉她,根据最后一次坐标来看,就在这一片。但是受破坏范围太广,无疑大海捞针。
下午三点,搜救沿着河流继续深入,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商明宝连跑带跌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露出绿色帐篷布但被岩石土块压着的塌方处。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商明宝牙齿打颤嘴唇哆嗦,喊出来的音调变形了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斐然哥哥!”她好像只剩下叫他名字的本能了,“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是我我,我来救你了……”
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你坚持住好吗,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的,我来找你了,你还没告诉我——”
“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蓦地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
“我不信!你说什么狗屁!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商明宝恶狠狠地说,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大!很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
“继续跟他说话!”搜救队大声喊,“保持跟他对话!维持着他的注意力!”
“你……向斐然,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爱我,你以为你死前跟我说这种话,就能让我走出去,就能让我没有负担地过下半辈子?你做梦!胆小鬼!永远都在自说自话的胆小鬼!我不需要你为我打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她哽咽地呛了一声,却不敢停,“你要是没有活着出来,我下半辈子一天都过不好!我才二十七岁的,你要我为你痛苦六七十年是吗!”
断壁残垣与树根被不停地清理出去。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我爱你,十六岁就爱你,十九岁也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我们那么好的开始,你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我的华丽龙胆马上要驯化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她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如果你今天胆敢放弃自己死在这里,我就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你想想爷爷吧,爷爷怎么能承受你离开的痛?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奇迹般由跪至站:“向斐然,向斐然……”
她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商明宝摇晃了一下身形,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肩膀处被血染红,苍白的脸色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起出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是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哈哈,哈哈……”
她的爱救了他……她的爱救了他,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她的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那些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的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她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
我不要救一个陌生人,我要救的是斐然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到顶又被扑灭的希望击溃了商明宝,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从撕裂成碎片的声带里发出的嘶喊穿不透丛林,也上不了天听。
她大张着唇,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雨,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绝望,看不见天光,也看不见黑暗。
五十六小时过了。
昼夜轮回, 启明星又一次缀上东方的凌晨时,灾害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也过了。
“为什么?”商明宝的嘴唇焦白干裂,喃喃间只发出浑浊的音节。
她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 每一次尝试调动时只感到灼烧般的刺痛。
“我们已经把这段河域搜索了三遍。”救援队长说。
“再继续吧, 再继续好吗?”商明宝抓住他的袖子,目光艰难聚焦:“他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我们错过了,他在等我找到他,还在撑着……”
“你是老板, 你说了算。”
搜救工作又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 商明宝粒米未进, 只喝得下水, 任何食物在嘴里咀嚼两口都会引发习惯性的反胃,但她已经没有能吐了。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摇摇欲坠, 目光中唯一的一丝清明是凭意志力维系的。
向斐然就在哪个废墟底下等她,只要再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在烟花放完前抵达啊。她的夜空里出现了烟花。
“谁在这里放烟花?”商明宝仰起脸。
陪在她身边的保镖和救援队都沉默了下来。
雨后的夜空澄净, 无云也无星。
一百二十个小时后。
“商小姐,我们的无人机、直升机、搜救犬和探测器已经把坐标覆盖范围来回搜索了五天, 所有有事故痕迹的现场几乎没有遗漏,他也许是被野兽吃了, 也可能随着河流漂向了下游。我劝你放弃。”搜救队队长摘下帽子。
商明宝的目光很迟钝地转到他脸上:“你们拿钱办事……”
“是, 就算你要我们在这里再搜上一个月两个月也没问题,但没有意义。”这个德国人的脸上神情肃穆, “下游浮上了两具尸体,你……可以去辨认一下。”
商明宝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你再找两天, 求你。”
“我的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和另一支队伍已经连轴找了五天,即使是轮班也到了体力极限。
“再找两天,我,”商明宝低头,眼珠子转得很缓慢,“我给你跪下磕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软下的身体,被队长和身后保镖一并扶住。
“好,再找两天,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德国人不忍,捏起领间口哨吹响集合。
商明宝点点头,垂着眼睫:“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嗯,做好了。”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平静是纸糊的,是自我意识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自我防护机制,但没人敢拆穿她。
两天后,商檠业和温有宜抵达奇特旺,由Essie所在的直升机降落点徒步至搜救现场,看到了他们的小女儿。
她正坐在一座半高的土堆上吃面包,形容枯槁,白得像鬼魂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眼珠子也是不动的,只有手指在捻面包丝,嘴唇在咀嚼。她总是葱管似纤细透明的十个手指头,指甲都劈了,甲肉与指腹结着血痂。她塞进嘴里的那点东西连麻雀都喂不饱,但她吃完后便将脸偏向一侧吐了起来。
温有宜再难忍耐,冲过去扶住她,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嘴。
商明宝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目光在妈妈脸上聚焦又涣散。
“babe,babe……”温有宜跪在泥土上,将她的脸抱进怀里,无声地垂泪。
助理小来随后赶到,先拧开了保温杯,继而将湿纸巾递了上去。
商明宝任由着眼前人给她擦脸,温柔地,有香气地。目光越过眼前人的肩头,看到不远不近站着的高大威严的男人后,眼神缩了一下,将视线回到眼前。
温有宜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从商明宝的喉间,发出粗哑灼痛的声音,是一个人类诞生后最早学会的发音,遗忘了一切后本能的发音。
小来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将脸微微地转向一旁。
温有宜攥紧了湿纸巾,将商明宝用力地、像母鹰护崽般地将她牢牢拥到了羽翼底下:“放弃吧,孩子。”
商明宝不记得时间了,懵懂地说:“黄金救援时间还没过,有七十二个小时了,我还有十二个小时。”
温有宜的嗓子像被棉絮堵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口真相。
一天二十四小时、纵使睡着了也不会止息的尖锐蜂鸣声,被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了——
商檠业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句:“他已经被大使馆正式列进失踪名单。”
温有宜只觉得怀里的身躯剧烈地抖了一下,那些血肉像红色的烛泪一下,软下来,烂下来,泥一样坍坯在她怀里。
已经没有情绪了。所有的情绪,在救错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彻底击穿。
那天,她跪在雨下,糊着血的指头在脸上死死地挠下,像要挠出一个真相、一个坐标。她的样子吓坏了保镖,倘若手里有刀,也许她已经一道道地顺着手臂划下——想破坏自己的念头疯狂地挤占了意识,仿佛如果不这样,她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宣泄那些对老天的恶、对自己的恶。
四天来行尸走肉的皮囊里,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走殆尽,商明宝昏迷在温有宜的怀里。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难闻。
一门之隔,有中文交谈声,令人恍如置身国内。
醒过来的第一秒,是欣喜的,一股不讲道理的乐观——斐然哥哥已经被救起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通知她了!
Essie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商明宝醒来后那一瞬间的光彩惊到,削着果皮的刀停了下来。
“小宝姐?”Essie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小心,像对待一个幻彩的气泡。
商明宝两手撑着床:“斐——”
她只说了一个字。在看清Essie惶恐的目光后,一切的兴高采烈和侥幸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Essie不忍告诉她,已经出了官方公告。正常来说这属于公民隐私,只由大使馆通知到家属即可。但过去几天,向斐然连番几次上热搜,无数人在关注他的安危,在征询家属同意后,只能如实作了通报,使用的字眼是“失踪”。
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地质灾害中的“失踪”,只是遇难的委婉措辞,不是指他还有生还可能,而是指尸骨无存。
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官微、腕表品牌和节目组相继发了悼文。那张曾经在一夜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的脸,成了黑白影像。
节目组将未曾公布的后台花絮剪辑出了专属他的一条,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当哑巴,除了练鼓就是打盹,要不然就是抱臂搭腿靠在角落里静静看主唱当猴,喝水也避着镜头。人们只看出来他很珍惜自己的镲片,取拿轻巧,每日练完后会用专门的湿布擦拭。
腕表品牌将与他合作的几场论坛也公开了,会场灯光比综艺里的干净明亮,他穿衬衣和休闲西裤,举手投足和语句一样简练,下颌线锋利的脸上比玩架子鼓时多了一丝儒雅,是站上讲台后自觉带上的。和尚说得没错,他总是自觉承担一份责任。
商明宝没有看手机,平躺在床上的身体沉甸甸,不再抬得起一丝力气。
夜晚忽醒,问轮班照顾她的苏菲:“苏菲,门口是不是有人叫我?”
早过了探视时间,万籁俱寂,但苏菲还是依言打开门,帮她在走廊上望一望:“没有。”
“不是斐然哥哥吗?”
苏菲摘下老花镜,抹一抹眼泪。月光下,商明宝偏枕着脸,平和闭着的双眼里,眼泪滑过鼻梁、滑入鬓角。
一晚上如此十几次,苏菲有呼必应,总起身去望一望。
她也想替她家小姐看到来人。
商明宝无法进食,进食令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悲伤和痛苦,只能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身体运转。那七天搜救掏空了她,透支了她,她被商家用医疗专机带回了香港。
在医院里住着时,有一对情侣来探望她。男的坐在轮椅上,腿打石膏,他的女朋友帮他推着轮椅。
商明宝辨了一辨,对方说:“谢谢你救了我。”
是那个奄奄一息中对她说“我不爱你”的徒步旅行者。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出事时,她在帐篷外面,那里空旷,我想她一定没问题,她平时腿脚就比我厉害。”男人说,“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以为是她。你后来讲了那么多,请见谅,我一直试图发出声音打断你,让你不要浪费时间,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商明宝倚坐在床头,空荡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活着就好。”
“是你对你爱人的爱救了我,如果不是你一直说那些话,让我思考,我的求生意志早就消失了。因为……我们本来打算走完这一遭就好聚好散的。”
他和他女朋友的手上都带着戒圈,明亮的金属光泽,似是新的。
商明宝微弱牵动唇角。
“你的那位……?”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叫向斐然。”
男人和他未婚妻都怔了一怔。劫后余生后,他是觉得热搜上的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乎是弥留之际听到过的人。
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W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三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