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礼貌地颔了颔首。
主持人话锋一转:“那你现在能开口说话了吗?这也是我第一次跟杰青说话。”
向斐然:“……”
演播助理唰地一下递上话筒。
向斐然确实也有话要说,便淡定接过话筒。
台下全在扯嗓子喊:“摘口罩!摘口罩!”
拱火嘉宾:“你们不都在网上看完了吗,我天,跨度十年,从宁市到美国,从纽约到波士顿,还有你们没看到的照片?联合国演讲的新闻稿都被你们逐字品读了是吧?”
荧光手环挥舞成斑斓灯海。
马甲漏到了这份上,再坚持戴口罩确实也没什么必要了。为表礼貌和尊重,向斐然摘了下来,折好压平后抄进运动裤兜里。
镜头直扫,导播很懂地推了个近景。
切第二现场,一堆乐手开玩笑似的从座位上起身:“不比了不比了,比不了,比不了一点儿。”
主持人平息现场气氛:“我敢打保票,接下来的音乐节谁能请到带向博编制的波特尼,谁的票就能最快售罄。”
几个嘉宾都笑:“不是,这怎么越录越像炒作了?洗不清了啊。”
演播后台在紧锣密鼓中也隐隐压着一股雀跃。谁能想到一档策划一年的节目会因为一个鼓手的骨折而迎来意想不到的热点?事已至此,镜头不可能放过现场任何一个细节——因为他们都知道,下一期节目必爆。
主唱接过话打圆场:“我发誓,他真是被我们坑蒙拐骗来的。”
主持人笑:“我算是看清楚了,你的酷是跟他学的。”
主唱:“是是是,他打小学起就这样,欠揍,全赖我保护。”
向斐然勾了勾唇,算了,要出道的是他,让让他得了。
在笑声中,主持人问:“今后考虑上音乐节吗,向博?”
“不考虑。”
“综艺呢?比如那种脑力综艺,生活类带点科普性质的真人秀?”主持人认真道:“我是真接到好几个制片人朋友的电话。”
“谢谢,婉拒。”
“……”
主持人认真道:“上节目前有没有考虑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向斐然惜字如金:“没有。”
“那过去几天有没有给你生活带来什么困扰?”
“有。”
主持人明显尬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干脆到不留情面。
身边嘉宾经验丰富地把话题接了过去,插科打诨:“是不是人生头一次感到了颜值带来的困扰?我跟网友们一样,论文看不懂,五官身材倍儿懂。”
“我想问一下。”制作人嘉宾打断,“你刚刚的鼓是不是有了个失误?还是你设计的?因为你后面加了段花。”
向斐然坦然承认:“失误。”
他想再去找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但克制住了。
跟乐队其他成员聊了几句后,主持人将话题绕回他身上,问他有没有话跟现场及观众说。
“不是手语的那种。”嘉宾哪壶不开提哪壶。
向斐然想了一想,声线平稳语气淡然:
“植物学是一个相对冷门的专业,植物不会说话,也无法自保,生物多样性的保护除了有赖于政府、机构和专业人士的努力外,面向公众的科普教育和关注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许多物种濒危的原因,不在于自身在自然环境下的繁育困境,而在于盗采、盗挖,或者仅仅是在不知情情况下出于喜欢和感慨美丽的采摘。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对我个人的关注都能转化为对分类学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关注的话,我不介意多多益善。”
掌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发言。向斐然微微颔首,等现场气氛稍息,他淡淡续道:“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可以借这个舞台澄清。”
他不玩社交平台,没有其他可以澄清的账号。
主持人面色认真,以为他要接着说其他学术方面的事。
向斐然直视镜头,清冷的面庞上神情很淡:“我前女友还健在,并且很健康,她会长命百岁。”
第95章
向斐然救场的第二期, 刷新了这档综艺节目播放量的纪录,甚至超过该赛季的第一季。就在所有人都翘首期盼能看到他更多镜头时,从后续录制现场流传出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波特尼又换了个鼓手, 向斐然没有再出现在现场。
「波特尼的表现很棒, 新鼓手也很好,但不是向博,over。」
「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多说,现场主持人问了好几遍真不来啦,主唱的意思是向博当初答应的就是只帮两期。」
「波特尼出场前, 哇哇哇,波特尼出场后, 啊啊啊?笑死, 谁说滚圈不看脸, 这不以前没脸看吗!」
「有点人脉,节目组开了小几百万的出场费(注意是每期, 愣是没啃下来。」
网友对新人新事的记忆力比不过金鱼,在每天层出不穷的新热点新话题中,随着后续曝光的断崖式隐匿, 向斐然终于如他所愿地淡出了公众视线。
算起来,他是受害人, 原本要招聘秘书来做日常行政管理工作的,出了这件事后, 为免后台涌入大量无效简历, 他只能将招聘计划暂缓,老老实实地又捱了段自己贴发票报销的日子。
财务处对谁都没好脸色, 发票没对齐像犯了死罪,唯独对向博例外, 星星眼问:“向老师,我能帮我小孩向你咨询个问题吗?”
“嗯。”
正常来说,她不是问奥赛就是问留美直博,从过往经验看,直接掏出一道竞赛题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财务:“玩架子鼓是不是有助于大脑发育啊?”
向斐然:“……”
幸好所里没有年会表演,否则以后尾牙根本逃不过露一手。
时间在按部就班中稳步推进到了九月末。
从哥本哈根参加完学术会议后,向斐然回单位第一天就被所里叫了过去。
同时在办公室的还有一位知名纪录片导演,姓杨,、应该说是中国最好的自然纪录片导演之一;一位来自外省宣传部门的官员,以及一名知名自然保护机构的负责人。
这些人对他来说都不是生人,在这两年大大小小的会议上,他们或许有过几面之缘,或许交换过名片。齐齐出现在这里,意味很明显——他又得出差了。
所里领导表示爱莫能助,谁让他红了?能胜任纪录片出镜讲解的学者不胜枚举,但上面点名要他。
“想开点,向博。”主任拍拍他肩膀,“话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对你的关注能转成对自然保护的关注,你是多多益善的。”
向斐然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这一部纪录片的摄制地在热带雨林,定于一周后开拔。
向斐然的团队正在进行花发育调控网络的研究,探究全基因组复制事件对于这些基因的影响。他只能将组会提前,梳理了他们的进度和难点后,又花了两个通宵修改了他们提报上来的论文。
正式出发当天,向斐然行李轻简,从候机到登机至飞行全程他都在审核期刊那边积压的投稿,并写下认真精要的批注意见。
落地海岛,从舷梯下来乘摆渡车,风潮热地带着重量,让他想起几年前落地香港的那一次。
很怪,明明在绮逦作论坛分享的那两天他都没想起过商明宝,但在这相似的风里,却心不在焉地忆起了那晚的心情。
那天也是摆渡车,也是夜晚。在等候上车的队伍末尾,塔台的灯星冷,他迫切想见到刚分开不过十个小时的她。
经行李转盘后至到达大厅的出口,节目组派了专人来接,白板接机牌上写着“向博”二字,很醒目,另外还有一块接机牌,写的是纪录片名。
制片组的小姑娘先前在群里聊过,叫惠雯,“哎”了一声,“向老师出来这么快?”
一看他的登机箱明白了,说道:“傅老师跟您同一趟航班飞过来的,应该是在等行李,我先带您上车,她那边应该也快了。”
一路上跟他交底:“傅钰老师是被她导师推荐过来跟组的,他们要做一本中国本土热带花卉解剖图鉴,不会耽误到我们拍摄进度。另外还有一个小宝老师明早到,是我们杨导那边的关系,也是跟着录制。”
向斐然展现出了事不关己的疏离,轻颔首:“你们定。”
上了商务车略等片刻,电动车门再度被静谧开启。向斐然身子前倾坐着,两手搭在膝盖上,正忙着在手机上回复邮件。听到动静稍抬目光:“幸会。”
惠雯为他介绍:“这是傅钰老师,”又转向女生,“这是向老师,你肯定认识的。”
“当然。”名叫傅钰的女生笑了笑,轻快问候,“向老师好。”
人既已齐,商务车便直奔市区酒店。当晚,一场小型欢迎宴在宴会厅进行时,商明宝和Essie刚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
节目组是Essie联系的。她是个眼里有活儿的助理,见商明宝在热植上灵感郁塞已久,便通过内部关系找了这个由部里牵头省里配合拍摄的纪录片资源,成功将她作为自费编外人员塞了进去。
一年考察下来,商明宝对Essie的能力很放心,也就由着她安排了。
行李箱里,相机还是她当时跟在向斐然身边时用惯了那一套,空白活页笔记本和速写笔准备了一大摞。她本不想带助理的,但苏菲坚持要Essie同去,以免有需要时她手边没人。
十一点未到,商明宝熄灯就寝。
稻田里的夜静极了,一长一短的都是蛐蛐的鸣叫,叫到她梦里,为她催着明早五点飞向海岛的飞机。
从酒店到森林有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时间紧凑,摄制组所有人在八点半用完早餐后便到了停车场准备出发。
“向老师,你和傅老师坐这台。”惠雯已经将车分配妥当。
向斐然昨晚上审稿审到了凌晨两点,睡了三个小时后早上五点多起来开跨国会议,这会儿已经到了休眠边缘,所有会消耗电量的选择题都被大脑屏蔽,别人怎么安排他都随便,展现出了相当好说话且沉默乖巧的一面。
上了车,跟负责开车的师傅打了声招呼后,他环上两条胳膊,闭上了眼。
车窗没关,半降着,太阳还没正式升上,外面嗡嗡闹闹,垫着环岛喷泉的水流声。
“小宝老师的车子回来了。”有人喊,“惠雯姐!”
又听惠雯声音,自车窗边经过,由近飘远的一声:“小宝老师,辛苦辛苦,凌晨的飞机太磨人了。”
小宝老师的声音很低。
有另一道声音代她续上寒暄:“哪里,幸好没有晚点,否则耽误了大家出发。”
又一阵啰里八嗦的废话,浮动在向斐然困懵了的潜意识里。
俄而声音近了,听惠雯介绍:“今天的车程有六个小时,要是您需要用洗手间的话,趁现在可以去酒店用一下。”
商明宝摇摇头。
“823,823……”惠雯嘴里念着车牌——给嘉宾的每一台车都是宝马X3,赞助的,长一样。她分辨着车牌号,想起来:“哦对,这是向博的那台。”
全中国姓向的博士总不止一个,何至于听到“向博”二字就心跳漏拍?
商明宝抬起眼,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什么表情都没来得及做,单单只是在早晨九点的阳光下,自那片半降的深色车窗外经过——
歪靠在后座椅背上的那颗脑袋,黑发掩着白肤,脸微微地垂着,薄唇自然抿合。
商明宝懵得大脑发空。
那一秒,慢得像升格镜头下的慢动作。
即将擦窗而过时,那双闭着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与商明宝的对上,漆黑澄澈,没有情绪。
做不出情绪,他困着呢,休眠状态。
升格镜头走完了。与他交汇的一眼带走了时间,她走过他的车窗,步履来不及停下。
“向博太忙了,昨天出机场来的一路上都在回邮件。”惠雯的声音有一股不谙世事不知春秋的轻快。
Essie掩唇:“Oh、My、God!”
她不敢置信:“向博?这个纪录片是向博、当顾问吗?”
惠雯得意:“是出镜主讲。”
Essie的声音纵使压低了也听得出调门:“天啊,你们怎么办到的?”
这可就不能说得太详细了,惠雯打哈哈过去,将他们送到另一台宝马X3上:“这是你们两位的车。”
上了车,商明宝的瞳孔仍带着失焦感。
“babe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呀,是不是过敏?”Essie关切地问,“涂一点防晒霜吧。”
商明宝被她提醒,双手掌尖贴脸——她没化妆!也没来得及洗脸!一定很丑很憔悴……
“我去下洗手间,你跟惠雯说一下。”她推门下车,很快地跑进酒店旋转门。
女士洗手间香气袭人,商明宝泼冷水冲了把脸,看着自己眼底的红血丝、淡青色的黑眼圈,试图在死亡顶灯下判断自己肤色暗不暗沉。
她补了个蔷薇色的唇蜜,走出走廊后,与刚刚下车过来的向斐然不期而遇。
“……”
“斐……”商明宝作唇形。
向斐然眼睛微眯,微微歪了点下巴。
“向博。”商明宝及时刹车了,用听不出亲疏的称谓。
以前只在床上才这样叫他。
向斐然脸上的那点情绪波动散了,恢复到没表情的休眠状态,“早。”
“早……早?”商明宝迟疑着,向斐然却已经越过了她,仿佛对她出现在这里一事既无疑问也无兴趣。
到了洗手间,径直将水龙头开最大,泼了两分钟的冷水。
其实根本不必洗脸,在看到她的那一秒,他早已睡意全无。
再度回车上,那个叫傅钰的姑娘也到了,冲他大方打招呼:“向老师,打扰了。”
向斐然轻点下巴:“不必客气。”
他思绪显然不在现场,心不在焉的,目光随着走神而低垂,整个人充满了游离感。
车队开拔,往数百公里外的热带雨林前进。
商明宝攥着手机,掌心的潮热在屏幕上捂出一小片水汽。
“向博真人比电视上还帅。”Essie的话题就没离开过他,“难怪摘口罩的那期台下叫成那样。”
商明宝“嗯”了一声。
要不要给向斐然发条微信解释什么。倘若他误会为她是特意为了他而来,他会生气和讨厌的吧?而是这是工作,他一定不希望把私情带到工作中来。
“好羡慕他前女友啊,竟然拥有最好阶段的他——二十几岁的他不得帅炸了?”
“没,没什么变化。”商明宝下意识地回。
Essie:“?”
商明宝反应过来,找补道:“我是说看照片。”
“倒也是。”Essie若有所思,“这个也看基因,羡慕不来的,有的人一年就老很多。”
商明宝:“……”
她转过脸,认真看着Essie,“我看着是不是老了很多?”
“姐你也就二十七……”Essie被她问懵了,仔细打量数眼:“不过作息不好看着是要憔悴一点的,网上管这叫’累丑‘。”
以前陪他一趟趟出野外时,风餐露宿睡不好吃不好,却从未想过是否会变丑,因为少女面庞上丰润的胶原蛋白是最好的美容。被高反折磨得吐时,脸上眼里都没光彩了,他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她可爱。商明宝现在却没自信在他面前吐了,假如要吐,也得躲得远远的。
一百多公里后,车队停靠服务站,终于得以解放筋骨。
Essie去洗手间了,商明宝坐在车里没动,过了会儿,还是惠雯来敲车窗:“小宝老师,来,下来走一走,今天天气不错。”
她还以为她是个腼腆少话的女生,怕生。
商明宝只得下了车。
露天停车场上,录制组车队依序停靠,明黄色油漆刷出笔直车位线,向斐然就站在那里,正跟纪录片的其他顾问聊天。
“我给你介绍一下,”惠雯热心地说,“你进组晚,没参加昨晚上的欢迎宴,都脸生着呢吧?”
作为制片人之一,惠雯熟知这里每个人的身份和背后导向的关系,她是杨导那边来的,杨导虽然也语焉不详不肯说出个究竟,但特意叮嘱了不能怠慢。
两个女孩子还没靠近,闲谈就已经停了下来,注视着他们。
向斐然的目光很淡,将垂在身侧的手抄进了运动裤兜里。
无人知他喉结咽动。
“各位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宝老师,是一名珠宝设计师,这次跟咱们的录制组和科考团主要是为了采风。”惠雯口条清晰,随后一一介绍,说这是某某中心的什么教授,那位是某某植物园的什么研究员。
向斐然被放在了压轴。
“这位是向博向斐然老师,你肯定在热搜上听过他的。”惠雯笑道。
向斐然没有表态,星眸里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久违地停在了商明宝脸上,散漫而意兴索然的模样。
商明宝不愿给他带来麻烦,生疏地作出与他初次见面的模样:“你好,向老师,久仰。”
向斐然面无表情,过了半晌开口:“你好,小宝老师。”
听他冷冷吐出“小宝老师”四个字,商明宝抿了抿唇,大太阳底下耳廓染红得明显。
“啊对了,你还没进我们群。”惠雯一拍脑袋,“我把你拉到群里。”
节目组有七八个群,她将商明宝拉进了顾问和嘉宾们所在的群。
聊了数句,又该准备出发了,便各回各车。车队有编号,商明宝的那台就在向斐然之后,停靠在停车场的那端。
顾问老师和惠雯都上了车,剩他们两个在太阳底下走。
其实统共没五十米的距离,商明宝却觉得……好幸福啊。
好幸福啊。
即使他们默默地,谁都没有说话。
在向斐然要拉开车门前,商明宝叫住他。
“我来之前真的不知道你也会来。”她认认真真地解释,目光里没有躲闪的成分。
“看出来了。”
车门咔哒一声轻启, 又砰地一声被合上。
海岛气候炎热, 车内冷气开得很强。上了车,思绪还没稳下来,手边就被递过来一瓶水:“向老师。”
向斐然回过眸去,叫傅钰的女生说:“冰的,我刚买的, 车上的水都被晒烫了。”
他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你跟小宝老师认识吗?”傅钰问。
“不认识。”
话题到这儿便断了, 他们没再继续聊商明宝, 也没有开启别的话题。对讲机里, 传来车队领队的声音,询问每台车人数是否到齐, 又讲了接下来的路程和路况。
商明宝上车后便开始补觉。正是旅游旺季,高速上堵堵停停,许是赶飞机没休息好, 终于捱到下一个服务站时,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了好一会儿。今天没吃什么, 吐也不是哇哇吐,只觉得肠胃抽动得厉害。Essie拿了一瓶水陪在一旁, “我去问问惠雯有没有晕车贴。”
“不用, 不是晕车。”商明宝叫住她。
“是不是太累了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了?”
在Essie眼里, 商明宝可能是全地球生活最精细的人。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家底,但一栋别墅里竟养了八个佣人, 八个人专职伺候她一个,日常饮食都不是超市里能见着的,而是由飞机和厢式货车冷链运输过来的特供。Essie曾查过那不起眼的蓝色标志,发现这家供应商最初级的年费是三百万。
温室里的苗在野外活不了,那些被园艺驯化后开得恣意娇艳的花一入旷野左右逃不过一个死,Essie料想她矜贵的身体这会儿每个细胞都在闹脾气呢。
商明宝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虚弱地笑了笑:“别这么小看我。”
“总得知道为什么,否则后面几天岂不是废了?”
大太阳底下蹲久了,起身后天旋地转的一阵黑。商明宝闭上眼缓了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只是……太紧张了。像中学上体育课。
别人是欢乐的,但她有心脏病,所以格格不入。一到体育课,被公主公主地叫,在阴凉下看他们打网球,听他们谈论昨天骑的赛马有多乖,高尔夫挥出了多远的一杆,在帆船的手动绞盘比赛中如何拔得了头筹。等待上体育课前的那个课间,这种想要呕吐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
一年未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该说什么,用什么神情与眼神,怕淡的太淡,浓的太浓,坦然的被解读为释怀,局促的被解读为居心不安,怕笑在他眼中是轻率,怕不笑在他眼中是无动于衷。
要是有标准答案就好了。
长路漫漫,微信群聊一阵停一阵,只有两个人始终未曾发言,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终于抵达森林边缘的村庄时,已比原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
这档纪录片是个浩瀚工程,是预备申报国家工程奖的项目,向斐然只负责植物这部份的出镜讲解。在录制组正式进场前,由十名专家组成的顾问团队已反复踩过点,拍摄线路和内容都有周密的规划。
雨林条件恶劣,摄制组又扛着诸多大型设备,未来五天他们便都以这个村寨为住宿点,只有最后两天因涉及到雨林夜摄,有一段小小的十二公里的穿越路,当晚便宿在林缘沙滩。
村寨是少民寨,船型屋,铺茅草,屋后栽芭蕉与香露兜,青砖砌成的花箱里种着姜黄,已过了花期。
蝉鸣声从昼响到夜。在四面透风的堂屋里,负责接待的村民开设了三张圆桌,导演组和顾问嘉宾们坐一桌,其余各组职工各分两桌。
杨导健谈,滴水不漏地照顾过去,先说前段时间去拜访了周英澍院士,这次能请到向斐然多亏了周院士的引荐,说他为了植物分类学是鞠躬尽瘁不拘小节;之后又聊到李教授,他是中国博物学研究第一人,门生遍地,傅钰就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之一——
如此将每人背后的关系都四两拨千斤地点过去后,转向Essie,说的是广电的某位领导,只浅浅提了姓。
能听懂的都听懂了,一时间都对Essie有客气和照顾不周之感,弄得小姑娘挺尴尬。
商明宝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那位领导似乎是举足轻重的,找了机会轻声问Essie:“是不是花了很多周章?下次可以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不用当那种全能助手。”
Essie摸摸头,打哈哈:“没关系,他是我叔叔。”
商明宝神色没半点变化的,既不明她叔叔的重磅,也不在乎她叔叔的重磅,轻轻巧巧地“哦”了一声,“那回头让苏菲回一份礼过去。”
Essie心想可不敢,你随手送套瓷能把我叔叔给真送“进去”咯。
没人觉得Essie这种来头能真给人当助理,因此商明宝被当作沾了她光进来的闺蜜。商明宝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聚光灯照不到的感觉蛮自在,安安静静地喝着汤,听席上众人吹捧,云某某明星随和,某某耍大牌,某某合作完送了多大方的伴手礼,某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
“柯老师那绝对是我接触下来为人处事最舒服的。”制片主任说。
商明宝抿起唇角,漾了一丝笑意,给柯屿发微信,说小岛哥哥怎么业务这么广泛,连纪录片都有涉及。
柯屿和商陆已经在尼泊尔有段日子了,拍有关喜马拉雅守山人的电影,信号时有时无的。算商明宝运气好,他们这会儿正好下撤在博卡拉,能回她。
有来有回地聊着,期间柯屿的手机还被商陆抢过去了一阵,商明宝只顾着跟小哥哥拌嘴,没发现圆桌对面的向斐然已经盯了她许久。
她笑得很明亮,发自肺腑,仿佛手机对面的人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句句都说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
聊得久了,柯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很少在微信上聊这么长时间的天,创业一年,泡在作品里的她像被泡在福尔马林。
商明宝抬起头来,视线飘向正被敬酒的向斐然,在被他发现前又收了回去。
明宝:「在吃饭,斐然哥哥也在」
柯屿:「……几个人?」
明宝:「一堆,十几个」
柯屿:「什么感觉?」
明宝:「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办」
柯屿:「找他聊聊?」
明宝:「他眼里没我,我不敢打扰他」
不管是中间的休息站,还是抵达村庄后的分发行李、分房,亦或者是这顿漫长乏味的晚饭,向斐然都没有跟她聊过天,也没有看她一眼。
有关这一点,柯屿还真有经验可以分享:「别管他,缠上去」
明宝:「……他会烦我的」
柯屿:「别管,商陆当年也很烦我」
明宝:「哦,可是小哥哥是口是心非」
柯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口是心非?」
明宝:「因为斐然哥哥比小哥哥酷」
柯屿:「……呵呵。」
过了一会。
柯屿:「上一条是你小哥哥发的」
商明宝无情拉踩完亲哥后,将手机锁了屏,听着杨导和向斐然说话。
杨导显然喝多了,杨导常跑户外工作,很黑,杨导有点小幽默。
向斐然很白。
商明宝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停在他身上,不再移开,思绪飘很远。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他的侧颜中安静而舒适地发着呆。
杨导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全然不知,回过神来时,目光里的焦点也聚了回来——
向斐然的眼神跟她的在半空交汇,面无表情。
满桌推杯换盏,海风将热带雨林吹出哗然声响,林涛与浪涛又有什么区别。
商明宝怔了又怔,有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条件反射中将目光瞥开。
这四面透风的茅草下的大堂,忽然闭塞得让她呼吸不畅。她对Essie说了一句,装作接电话的模样,起身从桌边离开。
院子里没灯,全靠着船型屋的光源,一走远了便显得黑了。用石块砌成的围墙根下,一溜缝儿的青葙轻轻地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