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王都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周围死寂一片,天上的月亮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玉浮生看见了火海里出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姜狸。
——他一直站在火海里面。
他愣愣看着姜狸朝着他走过来,着急地去用灵力扑灭他身上的火焰、然后一剑打飞了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横梁。
她在讲什么他都听不清楚了。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姜狸的衣摆,他想要松手,但是被姜狸拖着往外走。
姜狸一边喊着陆屏等人冲进去灭火,一边把他往外拖。
王都在火海里湮灭,整座宏伟的建筑都烧作了一片,噼啪坍塌声不断,周围一片混乱。
姜狸喊人叫水过来,把他半边身子上溅上去的血擦干净,他的脸从一片血污当中显露出来。
姜狸有点生气。
但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破碎的可怜。
明明是纵火犯、刚刚挖了虎王的心的魔星,鼻尖却还有一点黑灰,被她按在了角落里却很局促的样子。
——可怜兮兮又很大一只的老虎。
突然间,他抓住了姜狸的手,看着她。
他问:“狸狸,你现在是爱我的吗?”
姜狸:“当然,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我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没有你。
姜狸想说大白天做什么噩梦,但是她看见了他苍白的脸色。
她愣了一下。
姜狸想到了虎王。她以为是虎王又说了什么刺激虎崽的话,瞬间怒火中烧,但是虎王已经化成灰了,姜狸也不能回去做什么。
姜狸已经比他娇小很多了,但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抱住了他。
姜狸拍拍他:“浮生,师尊在呢。”
他搂紧了姜狸,用力得就像是要把她镶嵌进身体里一般。
他坐在了角落里,变得很黏人,姜狸离开他要去找陆屏,他都要拉住她的手腕。
姜狸问他怎么了?
他说:“狸狸,我有点冷。”
——好像还没有从那个噩梦当中脱离。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会有那么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脊髓里在冷,手指尖也很冷。
姜狸看了看外面还没有扑灭的大火。
她无奈,只好窝在了这只大老虎的怀里,拿手去捂他微凉的指尖。
他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反手抓住了姜狸的手。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归墟的人清理出来了一片还算是干净的地方。因为王宫成为废墟,天边的圆月看上去格外大。
今年的中秋似乎快到了。
他突然问她:能不能讲一讲她和那个初恋的故事。
姜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找借口提起来的这件事。
她不明白他怎么从噩梦一下子跳跃到了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很冷淡。”
“但是我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没有地方躲雨。”
“他就用大氅替我遮雨。”
“下雪的时候好冷,我那时年纪小,想不开老是跑去自尽,醒过来却什么事都没有。我还以为遇见了鬼打墙。我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又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说话。”
“等到来年春天地上开了小花小草,我就不想死了,他就陪着我看星星。”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他看着她,心渐渐地沉入了海里,结冻成了无法化冻的冰块。
姜狸笑眯眯地说:“我现在只爱你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抬眸着天上的月亮。
姜狸,你又对着月亮撒谎了。
你的心上人叫江破虚。
而玉浮生只是一个没有姜狸的阳光雨露,就会枯萎破败的可怜虫。
——但在那个时候,只要他低下头,就会发现姜狸一直在注视着他。
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柔。
第51章 十只小猫
姜狸想过虎崽大仇得报会是怎么样的场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师尊的姜狸最放不下心的地方,她无数次和虎崽预演要如何对待仇恨,就是生怕他迷失在仇恨当中。她还很害怕虎崽在大仇得报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么多年来, 作为师尊的姜狸一直在为此担忧、努力着。
但是等到这一天终于到来, 姜狸发现一切比她预想当中还要好。
妖界在一场大火当中变了天,曾经的虎族王室就如同灰烬湮灭, 不归墟一手遮天的时代到来了。
姜狸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的使命结束了。
她有点怅然若失, 但也像是卸下了担子一样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就要面对另外一件大事了。
冥冥之中,姜狸有种自己回到三百年前带着某种使命的感觉, 这让她始终牵挂着擎天柱的事情。
姜狸回到了天衍宗,见了一回掌门师尊。她从师尊那里得知了擎天柱的方位:就在无尽海的北方。
她踏上了前去无尽海的路。
那个时候,姜狸仅仅只是想要去看看擎天柱的情况, 去去就回。姜狸以为最多三五天就能回到不归墟,于是也只是和徒弟简单地说了一声。
她在无尽海的断崖上,看见了传说中的擎天柱。那是一根巨大的光柱,上面满是铭文和图腾,撑在天与海的尽头。
姜狸飞了过去,远远地绕着擎天柱飞了一圈, 想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坍塌了。
但是一靠近这里, 她就感觉到手腕上的浮生溯又发热了。
姜狸惊讶至极,她问:“你想要我进去看看么?”
浮生溯继续发热发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姜狸进去, 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狸问:“我回去通知其他人一起?”
浮生溯闪烁了两下, 牵引她的力量变强了不少。
它在催她快点进去。
姜狸停在了那座断崖上, 犹豫了很久。
她有两个选择,根据浮生溯的指引进去寻找擎天柱的裂缝;或者停下来。
因为一旦踏入了擎天柱的内部, 姜狸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姜狸老是让徒弟等——这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了。
但是三百年后擎天柱崩塌,浮生溯的指引那么明显,姜狸不确定下次来,浮生溯是否还会发烫。
姜狸看着海水叹气。
她其实是个有点小自私的人,比方说上一世被江破虚追杀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她刚刚穿过来,她谁也不认识,凭什么让她死去救别人呢?姜狸可不乐意了。她最讨厌把天下苍生挂在嘴上的江破虚。
猫没有那么爱世界上的其他人,猫只爱自己小小的家。
姜狸做了一个决定。
她盘腿坐在无尽海的断崖上,在储物袋里翻了翻,翻出了许多的纸张,她写下了很多很多的话。然后一只只地折叠成了胖乎乎的小纸鹤。
“浮生,师尊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于我们三百年以后还能不能在望仙山看落日。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等到回家,我都会一一告诉你。比方说师尊的过去、师尊为什么要去上古秘境……”
她写啊写,小纸条就堆满了身边,胖胖的纸鹤们排成排。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半天。
最后,她看着纸鹤一只只地穿越了无尽海的落日,远望了很久,这才站起来。
她拔出了捧鱼剑,朝着擎天柱的裂缝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光柱里。
擎天柱的内部有着乱飞的光点。这是一个斑驳破碎的世界。
姜狸的面前出现了无数条道路,就像是图腾上的纹路。
姜狸犹豫了一会儿,打算点兵点将的时候——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左上第一条。”
那个声音很像是玉浮生。
但是比他现在的音色要薄凉沙哑了许多,就像是生了锈的冷锐兵器。
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虎神的残魂说话。
但是当这个声音响起来,姜狸就立马知道是他。
她没有任何迟疑,顺着指引沿着图腾往上走。
戾风刮过、混乱的灵气涡流割得人东倒西歪。更加可怕的是,她所走过的每一段路,地面就开始坍塌消失,带来巨大的吸力。
姜狸埋头往前,精神高度紧张,因为她直觉只要走错一条,她就会被灵气的涡流撕成粉末。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这一次,那个声音却停顿了一会儿,说:“狸狸,别怕。”
姜狸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听过我的梦话,知道我名字的么?”
虎神的残魂没有回答她。
姜狸无数次试图和他搭话,没有任何回应;显然,残魂留在浮生溯里的只是一段留音。
她心底里的困惑就像是小泡泡一样冒了出来。
他能够猜到她的每一次犹豫,然后时不时停下指引,说一句“狸狸,别怕。”
——有了他声音的陪伴,这步步惊魂的道路变得不再可怕。他的声音有种笃定而平静的说服力,仿佛只要按照他说的一步步往下走,眼前就是一片坦途。
终于,姜狸看见了图腾的尽头,是一道巨大的裂缝,世界的伤疤敞开在了她的面前。
姜狸听到他平静地说:“修复它。”
姜狸:“……”
那个声音含笑道:“狸狸,把手放上去。你会的,我教过你。”
姜狸的心里有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但是能够解答她的人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抬头四望,破碎的世界里,空空如也。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朝着那裂缝走去。
玉浮生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江破虚的。
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很快,江破虚的消息传了过来——他通过水镜和御剑门联系了。
这一联系,就给御剑门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这一年的中秋,御剑门的化神剑君飞升失败,很快就被拖到了上古秘境,江破虚被逼得不得不在上古秘境内现身。
江破虚冷冷道:“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还给了你这样的魔星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在说什么?
那快要陨落的化神剑尊的脖子,死死地掐在了他的面前。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滚出来。”
江破虚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玉浮生,你想不想知道,姜狸来上古秘境里找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上一世,他就知道虎神对待姜狸很不一样。若非虎神的坟墓庇护,他上一世要早上很多年成神;而这一世,姜狸和虎神走得更近了,她甚至主动去救了这个魔星。
江破虚没有别的可以作为把柄,但是他觉得,提姜狸就足够了。
江破虚:“想知道,那就放了他们。”
玉浮生微微一笑,“好。”
那剑尊的脑袋就被他一脚踢开。
他缓缓站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不归墟的人都下去。
很快,秘境外就剩下了玉浮生一个人了。
他抬眸看着江破虚:“你可以说了。”
江破虚在里面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之间的情丝断了。”
“她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
“情丝断了之后吧?”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连神鸦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江破虚虽然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但是在他的认知里,小青梅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们俩之间的情丝总也斩不断。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青梅”的确是这样的;就算是后来姜狸给了他一剑,看上去更像是“心灰意冷”。
——虽然江破虚总觉得被姜狸踹过的地方大的有点隐隐作痛,但不妨碍他在玉浮生的面前装模作样。
他对着对面的玉浮生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他知道上古秘境好进不好出,这个时候的玉浮生还不是三百年后那个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江破虚在秘境里开始安然自若地打起了坐。
说白了,江破虚上一世就没有赢过虎神。他一辈子都在把虎神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但是在虎神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和他交过手——因为在虎神眼里,他就是个蝼蚁。
但是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对面的玉浮生始终没有说话。
江破虚终于发现了冥河的不对劲。
那些游荡的亡魂开始动了。
它们朝着冥河的尽头,缓慢地移动。
——咚!
天地间传来了震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江破虚几乎毛骨悚然——
冥河里的无数亡魂竟然在主动撞着上古秘境的结界。
虎神杀过的所有人和鬼都会变成他的伥鬼,但是他到底杀了多少冥河里的亡灵?
对面的玉浮生微微一笑。
江破虚不再犹豫,在冥河即将撞碎结界之前,化作了一道金光朝着天边掠去!
青梅竹马是吧?
江破虚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在上古秘境得到了奇遇是吧?
勾曳挑起了江破虚手上跌落的金色戒指。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看,戴在了手上,发现大小刚刚好。
但是很快,戴上后,他就发现上古秘境里的神鸦都停了下来。
他歪了一下头。
一抬手,神鸦呼啦啦地朝着江破虚的方向尖啸着飞了过去。
江破虚的确是十分幸运地找到了奇遇。但是他找到奇遇的地方有浮生溯。
所以那座神殿其实是叫:虎神殿。
还有情丝对吧?
玉浮生很平静地上前,一脚踹在江破虚的胸口。
他问:“她究竟喜欢你什么?”
江破虚捂住了流血的眼睛,突然间身上金色的光芒大作,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光影、朝着无尽海的方向飞去!
他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阻止这个疯子。
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这个时候,一只胖胖的纸鹤飞了过来。
上面是姜狸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
姜狸信上写了一大串,让他等她回来再听她解释。最后还在结尾写道:不管怎么样,师尊都是最爱你的。
他很冷酷地审视着这几句话:花言巧语的姜狸、狡猾的姜狸、负心猫姜狸。
——她明明是和江破虚的情丝断了之后才来找他的。
——她明明在快死的时候眼前还出现了别人。
他的内心翻涌着种种恶毒的念头。
“啪”地一下,纸鹤变成了一朵小玫瑰。
他冷酷地审视着那朵玫瑰花。
玫瑰花“呱”了一声,变成了纸做的青蛙呱呱呱地跳走了。
玉浮生:“……”
他盯着那只纸青蛙跳过他的靴面。
气得头晕。
突然,他抬起了眸子,看向了江破虚飞去的方向:
不行,姜狸刚刚在信里说了,她在无尽海、擎天柱里!
江破虚的双目已经开始流血,但是刺眼的强光过去后,他还是看见了无尽海的异动。
——擎天柱就在无尽海的中央。
姜狸正在修复擎天柱,但是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伴随着那道裂缝渐渐地缝合,下面的无尽海开始变得波诡云谲、滔天的波浪疯狂地拍打着柱身,仿佛海底的地面在移动。
那光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迟疑了一步,他的手中有剑,可以上前撑住擎天柱一段时间——但是玉浮生就在后面要杀他。
在江破虚的眼里,玉浮生不过是靠着歪门邪道成神的魔星、降世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前世他死后,世人都只觉大快人心,他的坟墓成为了禁地,从来没有人进去送过一朵花、悼念过一句。说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玉浮生不会心慈手软的!
江破虚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去寻找法器的时候——
身后的破空之声传过来,断崖之上,一只巨大的白虎已经猛地冲了下去!
它的身体快速地化成了白光,一跃朝着擎天柱的方向奔去。
滔天的巨浪不能去拍打擎天柱——
因为姜狸在里面。
等到巨浪平息,虎神巨大的本体也就牢牢地卡在了擎天柱的下方。世界上再也没有虎神本体更加坚硬、强悍的法器了。
一直到晚上,巨浪平息后,海水里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玉浮生的魂体。
江破虚不可置信地说:“你直接舍弃了肉身?”
勾曳在心里笑出了声:哈哈,主人,他竟然以为你这么伟大。
玉浮生神魂离体,暂时杀不了这人。
但是他朝着江破虚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人似乎有点的道心不稳。
玉浮生想起来了江破虚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
江破虚是什么意思?
玉浮生决定趁着他的道心不稳,诈一诈他。
然而,在他走近后,江破虚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流血的眼睛看着玉浮生的魂魄——有神骨的神转世,魂魄也是带着金边的;但是玉浮生的魂魄却和前世一样,是灰黑色的。
江破虚笃定道:“你的身上没有神骨了。”
江破虚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流血的双眼对上了玉浮生:“原来是你,是你回来了。”
也对,虎神逆转了时间,将自己消耗殆尽,绝无可能再塑自己的神骨了——他看上去连记忆都没有了,被削弱到了这个地步。
玉浮生面不改色,垂下了眸子不作声。
心里却如天巨浪。
虎王没能够得逞,他从来没有被剥过神骨;他和姜狸一样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地修炼成神,而且他的修炼的确有着超过常人的速度。
偏偏,江破虚说他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看着他,打量道:“你修炼的邪法,吸食鬼气壮大自身,每天夜里都会觉得很痛苦,那种万蚁噬心之苦,你忍受了多少年,快疯了吧?”
玉浮生安静地想:
不,他不觉得痛苦,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很好;除了姜狸经常半夜把他踢醒。他甚至以为吸收鬼气是他的一种本能,原来是邪法么?
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噬?
他的确有点疯,但是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姜狸的心里竟然有这个瘪三。他戳瞎了这个家伙的眼睛还不够。
要不是本体要护着姜狸,他现在就想要把江破虚切成一万段送下去喂鱼。
但是显然江破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明明伤得很重,却笑了:
“玉浮生,你这回赢不了我了。”
江破虚如今情丝断了,无情道成;而玉浮生既没了神骨,又舍弃了肉身。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神魂飘了过去。
回去的时候还记得捡起了姜狸的纸青蛙。
玉浮生盯着那只青蛙看了很久。
觉得这癞蛤蟆有点像江破虚。
玉浮生不信江破虚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认为江破虚在故弄玄虚、神神叨叨。
但是在这个等待姜狸从无尽海回来的冬天,玉浮生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自从杀虎王的那个夜晚开始,玉浮生的脑海里就经常出现很多画面,但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某种“可能”、而非真实的记忆;
他也从未把江破虚的话和这些画面联系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枚戒指的缘故,他得到了虎神的一部分力量,于是沉睡的另外一段记忆开始慢慢地苏醒了。
整个冬季,他都陷入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记忆漩涡当中。
第一个月,他梦见自己在放逐之地那座山上住了很多年。
破旧的衣服永远遮不住凛冽的寒风;不会说话、与野兽争食。
梦里十五年的寒风刮过去,吹得醒过来的他也只觉得寒彻骨髓。
原来他恨死了冬天。
最讨厌下雪。
因为只有冻伤、濒死、走遍整座山一整个月翻不到一口吃的饥饿。
直到姜狸的小纸鹤飞了过来。
她写道:“小漂亮,我很喜欢你的睫毛,你知道么?下雪的时候,你的睫毛上沾着积雪的时候很美,我想要亲亲你的睫毛。”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裹在大氅里冷得彻骨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睫毛,确实很好看。
姜狸继续写道:
“小漂亮,还记得我们在望仙山的时候过新年么?每一年你都能吃到幸运饺子,是因为师尊偷偷在饺子上打了标记。”
他笑了一下。
他来到了姜狸经常坐的火炉边煮姜茶。
在姜茶咕噜噜的声音里,他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望仙山,在那里每个飘雪的冬季,小虎崽都坐在师尊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帮她剥板栗壳。
温暖重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不恨冬天了。
第二个月,他开始梦见自己的漫漫成神路上,骸骨累累。
玉浮生醒过来的时候,几乎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只是被杀戮欲扭曲得浑浑噩噩。
幸好不归墟全都是伥鬼,他暂时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只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寻找着活物。
姜狸的小纸鹤飞过来了。
她说:“打开书桌底下的小格子。”
玉浮生,或者说是“虎神”安静了一会儿,翻开了那格子。
里面是一只全新的桃花木雕傀儡猫。
他一碰到它,它就笑眯眯地用姜狸的声音说:“小漂亮,好漂亮!”
他想:小漂亮,是谁?
但是他喜欢这个声音。
他戳一下,那只小猫就会发出这种他很喜欢的声音。
他玩了很长时间,坐在了那只小猫面前。
他不想杀下去了。
他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玩了很长的时间。
——这是“虎神”的第一个玩具。
等到不再做杀戮的噩梦,反复迷失在记忆里之后,玉浮生才去了望仙山。
他很想姜狸,于是也不去自己的房间里睡了,霸占了有她气息的卧室。
冬天最难熬的一个月,是一场神骨被抽出来的梦。
那个梦境里他躺在血泊里,雪花渐渐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觉得身上好冷好疼。
他醒过来坐在火边烤了很久还是没有暖和起来,手指在发抖。
小纸鹤飞了过来。
纸条上写着:
“小漂亮,你记得有空回望仙山晒晒被子——晒完被子,可以打开我埋在树下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里面飞出了好多好多的白色小蝴蝶。
它们绕着他飞舞。
有的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
有的蝴蝶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亲爱的小漂亮。
你说你是埋在地下的蚕。
其实在你等待冰雪消融的时间里,师尊也一直爱着你。
只是爱有很多种表达形式。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天气了。
他愣愣地抬起头。
阳光也就穿透了乌云,降落在了他身上。
玉浮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日夜夜。
他一开始冷眼旁观, 本以为这些片段不过是虚构的人生;直到梦见剥神骨后,他开始夜夜感觉到寒彻骨髓的冷意。他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验证的方法也很简单。
玉浮生来到了被大火烧过的妖界王宫,去找到了虎王的洗髓池。据说虎王打算在这里和他交换神骨。
在那段梦境里,他就躺在洗髓池外的雪地里, 被自己的血慢慢地浸透。
他尝试着穿过了洗髓池, 神魂却没有发出属于神明的金光,而是和梦境里被抽过神骨时一样黯淡无光。
他低下头,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原来, 那真的是他的人生。
他在洗髓池边的雪地里坐了一个晚上,不停地试图洗干净魂体上不存在的鲜血;但是那血似乎蔓延了上来。
他回到了望仙山, 整个人蜷缩在了火堆边,只能靠着不停翻看姜狸的小纸鹤维持温度。
姜狸不知道。
幸好姜狸不知道。
不知道他曾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不知道他有着野狗一般的过去。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的人。
他还是她的虎崽, 还有她一天一封的小纸鹤。
在新年的那一天,玉浮生在望仙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十七岁,在神骨被抽后,他找到了吸食鬼气的方法。他发现自己可以吞噬鬼气,壮大自己。但是鬼气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会让人变得扭曲和疯狂, 还会在夜里带来折磨人的痛苦。
但是神骨被抽的痛苦他都忍下来了,这又算什么呢?
吸食鬼气很快就让少年的玉浮生变得不人不鬼。
但是没关系,他变得很强大, 从前欺辱他的人都死光了。
少年时, 他遇见了一些好心人。
他们劝他:“你明明是虎神转世, 就不要走这条路,修炼邪法, 只会沦陷地狱。”
但是那个时候,苍白的少年裹着厚厚的大氅,心想:他不就是在地狱里么?
他在努力地往上爬啊。
他爬了好多年才从洗髓池下的血泊里爬出来。
为什么别人说他是堕落呢?
这一路上,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终于,青年时代,他复仇成功了。
虎族被仇恨的大火血洗,妖界分散成了十三墟,玉浮生成了所有人头顶的黑色阴影。他一直在往上爬,等到真的爬到了最高峰的时候,心里却空落落的。
也是同一年,邪法开始反噬了,每天夜里他都很疼。
但是他不在乎。
他开始变得疯狂、极端。
他穿上了最昂贵的衣服,但是没有什么用,站在人群里,他还像是破破烂烂;他穿上了厚厚的大氅,但还是好冷;台下万妖俯首,每个人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他却觉得人家在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