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执行完任务回兵营,他才想起布条子仍带在身上,但兵营全是男子,扔哪都不合适。
不占地方,以后再说。没钱了,桓真用两把鸟羽跟貊商换了三个铁石弹丸,然后往回返。他走过一草苫时停步,是中原商队在卖铜饰、铜镜。真是糊弄异族人,铜镜照的还不如水盆映影清楚。
桓真没想买饰物,是忆起一件事。来平州的路上,司马冲拿出小铜镜照牙,当时王葛稀罕,借铜镜照了一下。
那竟是她第一次照镜。
所以世间“辛苦”岂是两个字能道尽的,边郡不知有多少百姓的生活地远不如苇亭!
要解众民愁苦,唯有大晋强盛!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斗志战胜寒冷,变成一团火充斥在桓真胸膛,这一刻,他不再抱怨自己仍是斥兵中的小卒,也不再抱怨训练了谍兵之技,却整日窝在丛林里。
“我买到冻疮药了。”裴兼也至聚合地点。
“这里奸商多,别被骗了。”桓真脸凝重伸手。
裴兼胳膊拐弯,坏笑着把疮药放自己布囊里,系紧。
桓真:“啧!”
与此同时,东夷府的首批三直一线铜弩、铁链枷锤运送至高句丽县,把新云梯改良图带回襄平。
天寒地冻,运往乐浪、带方二郡,丸都、不咸山防戍营的辎重队伍尚在路途中艰难跋涉。
再艰难,也已起程。
而针对王葛的各路刺杀,会反方向铺天盖地而来。
制尺考核成绩在城门内的榜板上张贴。
郡首。这是王葛最胸有成竹的一次,她心情平静往下看,没想到项衡排在第十位。
她的基本功进步程度异于常人,可不仅仅是勤奋练习的原因。试问哪个匠师不勤奋?之所以强过老匠师,跟她前世雕刻鬼工球,长年执刀于丝毫之间是离不开的。
因此,项郎君很了不起。
为贺第九十九次郡首,晚食再次来到偕行食肆。当然,还是上次几人陪同王葛,其余护卫返回吏舍去庖厨吃。
孽缘啊!
庞襄打算明天回襄平,邀项衡来偕行食肆,刚跟迎客讲完菜饮,就听刚进门的客旅中有人喊:“阿恬,快进来。”
“嗝、嗝、嗝……”
项衡趁庞襄往门口瞅,在其背上拍一下,没管用,对方照旧打嗝。有两道素屏相隔,项衡坐的位置又靠里,不知来的人中有王葛。
这次王葛只要了一簋清炖羊肉,上回众人就发现了,其实不点解腻的咸菜,食肆也会给客旅盛一些,量少点而已。
果然!每人要么给一豆葱碎、要么给一豆蒜拌咸芥菜。
邹娘子示意王葛看火盆,带眼的圆形煤块!连大小都跟王葛制的新牛粪砖一样。邹娘子回过头来,视线正好瞅到王恬长至腮边的两髦,仍冻得硬挺,成风吹的斜式。
她再看跟王恬差不多大的王葛,唉,一比较,越发跟小老妪似的。
项衡他们来得早,加上他还报了明天一场郡比试,吃饱就离席,不在食肆耽误时间了。
庞襄走过道怕被王恬看见,脸朝另边拧着,下裳扫到火盆,火一下烧不起来,带着丁点红光随着他脚后跟稍稍起落。
项衡看到了王葛,先微笑揖礼。邹娘子等护卫自然也跟着王葛起身,众人还没全站稳呢,庞襄裳摆的火苗起来了。
一众惊呼起!
有即刻解衣扑火的,有直接上手的,有晕头转向喊叫“找水”的,也有出主意让庞襄躺地打滚的。
乱腾中,那个找水的部曲踩翻了过道火盆,刘清手疾眼快把右侧素屏横拽,避开崩飞的火星。
哪有这么莽撞的部曲?邹娘子正疑惑,一壮一瘦俩迎客抬着大陶盆跨步而来。“都让开!”
后头紧跟抱水罐的灶夫。
哗……这盆水可不少,准确的泼到庞襄后裳,冲击力让少年往前跄了一步,多亏项衡扶住。
还是项衡替他道谢,又打量他身后确定没有残火,惊魂未定的庞襄才反应过来,赶紧向瘦迎客揖礼。
壮迎客去拿铲,把石炭、燃柴搓回火盆。
灶夫踏着小碎步碾灰烬。
王恬:“我帮你。”帮忙是假,想凑近看庞襄后头有多狼狈是真。
刘清伸臂挡住王恬。他察觉出不对,俩迎客、灶夫各居一角,渐有包抄之势,在他们当中唯有踩翻火盆的部曲!
大陶盆立在瘦迎客右手下,他告诫:“每年都有这种事,小郎以后走路可别不看道了。”
庞襄尴尬应“是”。
“另外,”瘦迎客话锋一转,回首:“人离席,就不要把箸带走……”
变故起!
这部曲不等他讲完,便冲他面门携风捣拳。
噔、噔、噔、噔……瘦迎客早有防备,侧身避闪的同时,陶盆在地面四次挪转,好似身之使臂,两个呼吸间四次挡住对方向王葛方向偏移。
“啊?稻喜住手!”庞襄大喊。
对方怎可能听从。“撒!”稻喜五指如钩,抓住陶盆边沿运力夺。
瘦迎客送力:“给你。”左手在盆底一翻,陶盆“呼”声半空打滚砸稻喜面门。
项衡急喊:“阿襄快退。”他身不由己,被护卫们簇拥到两张素屏间,背靠过道另边墙壁。
稻喜灵活后翻,头脚倒立欲踢飞陶盆。
但这盆似长在瘦迎客手上一样,又被拽回稳立于地面。“还我箸。”随他喝令,陶盆腾空,呼呼呼……逼迫稻喜连连后退。
无路退了!
铁铲在壮迎客手中一圈圈的转,稻喜捣臂,硬抗陶盆一记。
砰!骨碎!
这盆是铁铸!外边糊的陶泥。
“哈哈。”瘦迎客大笑。
有南娘子盯着,邹娘子回头安抚王葛,也是跟其余人说:“我们勿着急走,也走不了,这个叫稻喜的必是谍贼。”
田勇夫:“那今夜有得审了。”
王恬问刘清:“你猜稻喜平时听庞郎君的命令,还是听封家人的?”
封家、庞郎君、项衡……王葛顿时想起前些日子封家打听她的事。再看打斗,壮迎客已加入战斗,稻喜左右难撑,胸膛再挨一盆,接着脸颊被铁铲挥中。
“我打死你。”灶夫终于用上了水罐。
稻喜不躲反接,“啊”声惨叫,他想用罐碎片当暗器的念头落空。原来罐也是陶包铁,一下把他压倒,铁铲又一次扇中他的脸,碎肉飞崩,耳朵只剩下半块。
瘦迎客先卸掉稻喜下巴,再抽对方腰带反拧双手紧捆。稻喜挣扎无用,箸从他裤管中搜出来,断裂成几截。他腕间系着个小布囊,也被解下。
邹娘子不让别人动,上前看布囊里的黑膏。
瘦迎客:“像是乌头制的。”
宇文部鲜卑有秋季采摘乌头制毒的习俗,但不代表稻喜就是宇文鲜卑势力所遣。
庞襄裳摆犹滴着水,他甩开稻丰、稻满过来。刚才被烧,少年没哭,现在眼泪掉落,觉得今晚一桩一件跟醒不来的噩梦一样。怎么会这样?在封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一直是稻喜在旁开解,他怎么能接受对方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
少年心纯,却不傻,所以……稻喜,不是我想来高显,是你想来,对么?
食肆隔墙就是县署,很快,巡兵收到消息过来。
基本可确定王葛是被刺目标,邹娘子是捕谍人,所以她二人被允许进衙旁听。王葛第一次见识公堂,高显不同于别的县署,两侧站立的全是持矛乡兵。
她和邹娘子坐在侧边上,挨着邹娘子的是项衡。三人对面是孔书佐等门下吏。
部曲稻丰、稻满跪在堂中,庞襄站在稻丰旁边。
为何不见罪魁祸首?王葛向邹娘子斜身。后者不等她问,悄声道:“稻喜这种谍贼几天内是审不出来的,肯定先关地牢。”
欧阳县令来了,堂中气氛更显凝重。
王葛和县令是第一次照面,她微垂着头,目不斜视,欧阳锐坐至案后,视线扫过王葛,轻拍惊堂木。
几个门下吏同时看官长,往日县令审案,惊堂木震慑之声能掀开房顶,今晚怎么了?
“庞襄,部曲稻喜何时跟随你的?平时有何异常……”
公衙院门外,南娘子、刘清、王恬三人等候在道西,道东是项衡的四名执斧护卫,全是襄平本地乡兵。
王恬一跳、一跳,揪着枯树上能够到的枝桠,跳累了,说道:“今晚这事跟庞郎君肯定没牵连。”
刘清:“嗯。”
“他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还……”
“咳!阿恬,你看,月多亮,明天定能晴一天。”
“我觉得这位郎君讲得对。”出声的斧兵是跟随项衡时间最久的。“庞郎君的性子随他亡父,心善,但有时候没主意,被稻喜那厮钻了空子,哼!”
南娘子看此人一眼,在南宕渠考试时,就是这名斧兵跟项衡进的考场。
王恬攥两个小雪人,分别给刘清和南娘子,算贿赂二人别拘束他的礼,他来斧兵跟前问:“给我讲讲吧,如果县令冤枉阿襄,你放心,我去东夷府给阿襄喊冤。”
这就成了阿襄了?刘清向南娘子伸手:“阿姊,借雪人一用。”
南娘子本来就想扔,正好。
刘清接过,掷到王恬脚边:“好好说话,不然回吏舍。”
衙堂内。
庞襄是读书人,知道这时候有些事该讲就讲,仅隐去“王葛”姓名,然后拣要紧的说。前段时间他阿母相中一女娘,对方是木匠师,庞襄本来就跟项衡相识,走动就越来越近,想着仔细了解木匠师平时做些什么。
没想到这桩亲没成。不过庞襄没往心里去,他是真觉得制木有趣,继续和项衡常来往,落在长辈、旁人眼里,都误会他心情郁结。稻喜就是这时候鼓动他外出游历的。
第371章 353 中层谍贼
庞襄算半个封家人,也算半个外人。这几年寄人篱下受的委屈,跟是封家子弟受委屈的感受肯定不一样。逢那种时候,他不想让阿母看到,为他忧心,然后稻喜总会出现在身旁劝解,给他讲外面的天地多广,还说比起天地山川,人的喜忧得失都不值一提。
就这样,他渐渐视稻喜为友。庞襄原本的打算是年前去玄菟郡治游历,稻喜出主意……项衡要去高显县,路途不近,加上天寒,一路太危险了,何不送项衡平安到达高显再转去高句丽县?
到了高显,当然投宿邻近县署的客舍,且得邻近县署经营的食肆。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少不了路途上稻喜一次又一次的明示、暗示。庞襄现在回想,稻喜跟他说话不管是鼓励还是鼓动,都无旁人在场,对方分明是有意避开。
庞襄所知的稻喜也就这些了。
邹娘子在王葛手心写了四个字:中层谍贼。
稻喜潜在封家这么多年,真想对付天赋匠师的话,项衡早没命了。王葛突然想,如果稻喜这样的中层谍贼潜在自己身边,自己能察觉吗?
答案是否定的。王葛不寒而栗!
稻丰、稻满提供的证词更少,跟今晚行刺事件不沾边。
问审结束。庞襄的嫌疑不大,但近期肯定不能离开高显,除稻丰、稻满外,其余部从明早来公衙挨个问审。
走出衙门后,项衡问邹娘子:“上月二十六,夜晚时候,恬护卫可就食于偕行食肆?”
二十六,是王葛初到高显那天。
王恬被项衡身边叫庞襄的少年错认成“阿田”的事,刘清跟邹娘子汇报过。她顿时明白项衡意思了:“稻喜那晚也在?”
项衡点头,拉上垂头丧气的庞襄离开。
王葛一头雾水,邹娘子先让她跟南娘子、刘清回去,邹娘子则叫上王恬返回公衙。
十月二十六,稻喜和王葛在偕行食肆仅隔一道素屏就食,那晚稻喜为何没行动?仅仅因为食肆内客旅多,没看到王葛,或无行刺条件?还是那时他不确定哪个是王葛?
直到本月初一,庞襄跟王恬在制尺考场外遇到,稻喜才确定王葛的长相?
为了破案线索更明晰,邹娘子说了封家曾许意王葛的事。所以稻喜先前得到的情报里,如果连王葛的面貌都欠缺,那他受封家重要人物指使的可能性很小,也更排除了庞襄、甚至项衡的嫌疑。
一众县吏仍在公衙议事,就是头疼这次谍贼事件会牵扯封家。渤海大族封氏,北平大族阳氏,北海大族逢氏均跟匈奴、鲜卑保持着大量奴隶买卖,迎合朝廷徙戎之意的同时,三族跟异族谍人有来往的传言也没断过。
但只要不谋反,朝廷不会动豪族。
因此稻喜是不是想用箸浸乌头毒膏行刺王葛,不是查案的重点,重点是封家参没参与。
邹娘子心事重重,回吏舍后久久不能入睡。她干脆拿牛革囊为枕,试试能不能起到听瓮的作用。可是满室鼾声,想听的不能听到,不想听的声声入耳。
被褥窸窣,王葛跟个虫子似的蛄蛹到邹娘子被窝。“我跟阿姊一起听。”
牛革囊颇长,二人并肩平枕刚好。
“阿葛以后会去洛阳吧?”
“想去。”
“想去就一定要去。凭你的本事,该去更宽广、匠人更云集的地方。”
“阿姊不留我在辽东了?”
“不留了。再留,我怕护不住你。”邹娘子想,阿葛一生注定不能平静,既然斗,干脆去都城斗!什么封家、什么鲜卑,有本事也跟去都城?不敢去就是怂货!
十月初五。
要试牛革枕能不能达到听瓮效用,最关键得找个耳聪之人。
优勉自荐。
他擅驯禽,从前经常和伙伴进山聆听各种山禽鸣叫,伙伴离世、他腿受伤后,一天天独处,优勉就聆听草虫蹦跃、鼠打窝、蜘蛛盘丝。
有了聆听人,从哪找那么多人跑动,制造声源呢?
王葛的想法是,今天将声源设为三种级别:百人徒步,五十人徒步,十人徒步。
人数肯定凑不来,用辎车顶。
前两种出发的起点位置在五里之外的固定点,根据测算结果定十人徒步的出发点。
明天再定骑马方式的人数、距离远近。
城中没有合适的空旷地,城外的话,先排除北面、南面。原因是城北皆考场,城南客旅、商队太多了。
再排除城东,东边地势不平。
定下城西后,辎车全带上,队伍大张旗鼓开拔。
可怜孔书佐的鞋都跑掉了,终于在署院里把队伍拦停:“匠师留步,留步啊。王匠师,邹散吏,为何说走就走?”
后方,小吏一手牵马、一手提着拣到的鞋朝这碎步跑。
这误会!王葛、邹娘子赶紧下马解释:“书佐,我等是去城西试『听枕』。”
“什么听枕?路上说。”
就这样,孔书佐又带了十名巡兵一起出行。
王葛听从邹娘子建议,跟书佐、优勉同乘车。白容很生气,被小吏牵去马厩途中把孔书佐的坐骑踹折了腿。
“我是这样想的。”车里,王葛简明扼要,开始胡诌:“瓮埋在城墙里,能听到城墙外有人掘地道,那说明泥土可传递声音。”
这道理孔书佐当然知道。
“所以哪里的泥土不是泥土呢?”
“嗯。”
“瓮因腹鼓、中空能集声,对吧?”
“对。”
“革囊也中空,吹足气后是不是也鼓?”
孔书佐点头。
“所以同样是泥土,同样鼓腹、中空,为何非得用沉重的瓮?”
“可是……”
“书佐疑惑瓮得深埋,革囊小,无法深埋对吧?”王葛示意对方把革囊的正中位置竖到耳旁,然后她在外侧用指腹轻点。
孔书佐眼睛瞪大。
“能听到声响,且声响不小,对么?可换成大瓮,我在瓮腹另侧这样轻点,书佐觉得能听如此清楚么?”
“应当……不能。”
优勉笑着道:“我试过,不能。”瓮壁厚,整体阔,这种力道的少位置触碰,当然及不上革囊附在耳边。
王葛:“那进入瓮里听呢?”
优勉:“如果是我,或许能听到。”
人进瓮里?!这点孔书佐一下想透了!
第372章 354 生病
王葛:“革囊比瓮的纳声灵敏,抵在地面之上纳声,若能及上瓮深埋竖井的纳声,兵士就可随身携带,平时将革囊当箭箙用。”
她向优勉示意,新瓮模图就搁在厢角,形制一目了然。“书佐看,新瓮的顶部跟底端一样封死,能跟听瓮一样完全裹于泥土,只留瓮口在外。新瓮平时也可蒙革,需要细听时除革,兵士进到瓮里。当然,竖井形制得跟着改。”
“这不是问题。”孔书佐朝后方指:“新瓮也带着了?”
王葛摇头:“唉,街市几家大陶肆都忙,短时间烧不出来。”
“两天!让官署陶肆烧。”
巡兵当即拿着瓮图往县署返。
其实私人陶肆的意思是,烧这么大的瓮很容易出裂缝,凡烧坏的全得买家出钱。王葛又不是冤大头,凭啥一再拿辽东郡署的钱贴补玄菟郡署。
巡兵最知城西哪里空旷、少人。定下优勉的位置,出发点刚好能定成五里外的“望原亭”。
试听枕的效用,难度在于如何精准测距。好在平州基础练兵规定了慢行军的步伐、速度,十个小匠徒全被邹娘子督促跟着训练过。所以王葛这边出三十一人(十链枷兵、十一乡兵、十匠徒),加上孔书佐的九个巡兵,去望原亭借十名亭吏,再拉动五辆辎车,按每辎车抵十人是可以的。
随队伍在视野中渐远,孔书佐先侧躺于地,耳贴牛革,起初怕压坏了听枕,脑袋没压实,即便这样,也能听到“咕噜噜”跟地底往上涌雷的声响。
“妙哉!呵……”他乐着起身。
优勉递出拐后,不需老亭吏扶,先单腿屈,再从容侧躺,枕于革囊的正中位置,紧接着撑肘离革。
声响太大了。
去望原亭的行动不算在试听里,因为由近及远会让优勉抓取细微动静的难度增大,从而判断不准。
众人耐心等。
白雪茫茫的平原视线极好,队伍挺远了仍能看到身影。
优勉再次耳附革,离革,向王葛、孔书佐道:“能听见。”二人欣喜,这已经证明革囊在地面上能纳声了。
天真冷啊,吸鼻涕声此起彼伏。王葛也吸下,上冻的鼻涕跟薄膜一样在鼻眼里呼扇,别说,还挺有意思。
孔书佐眼力一般,望着队伍越来越眯眼,建议:“试新瓮时可去都亭,那里有望楼和巢车。”站高才能望远。
望远……望楼……兵车……
夜半,王葛头疼而醒。
她梦到了“望楼车”的图。前世林下画过此大型兵械,记得那时她刻木疲惫,休息之隙到他身旁见到的。
邹娘子睡眠浅,一睁眼见王葛坐着,赶紧也坐起来问:“哪里不适?”白天试听枕的时间太久了,一次次等待亭兵报距离,回来路上她就发现王葛眼下涨红。
“渴。”一出声,坏了!觉出喉咙肿疼。
“怎哑成这样?!”邹娘子叫醒阿薪、阿芒,“阿芒去喊医者,阿薪找姜削片,煮半釜水。”
南娘子半睁眼皮欲起,被邹娘子一指头摁倒:“睡你的吧。”
“哈。咳咳。”
邹娘子瞪王葛,把寒衣往她身上套,边小声训:“还知道笑。”
“我一直以为武者警觉,有风吹草动立即跃地而起。”其实王葛自觉精神出奇得好,甚至有种灵魂冒出脑壳,悬于屋顶俯瞰的玄妙感。
“你专阿姊就是个弩兵,算不上武者。你南阿姊,唉,她本是我们众姊妹中最有本事的,选进了东夷府任府兵伍长,结果在武比中,被另个伍长用浸了乌头毒的刀砍伤。”
又是乌头毒!王葛惊吸一口气。
“那厮当时就自尽了,到现在也没查出受何人指使。幸好在场的医者擅治乌头毒,把阿南的手臂保住。可从那时起,她再也使不了重兵器,还添了嗜睡之症。她以前不打鼾的。”
原来如此。难怪王葛觉得南娘子有时爽朗、有时平静到麻木,性格说不出的怪,换成谁被战友蓄意谋害还不知原由,都难接受。
“战争,不止在战场啊。”
“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阿姊,我真睡不着,想把改良望楼的模图画出来。”
“都依着你,穿厚。”邹娘子点烛后,担忧的瞧王葛,“眼难受吗?怎么有泪?我出去看看,应是医者来了。”
王葛摇头,眼不难受,是想到对方从来不自作主张,认为她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对方只会在她决定做一件事后,尽心尽力支持和陪伴。
医者进屋。
艰苦生活下,底层百姓没那么多讲究,况且医者不同别人。诊脉,开药的过程中,专娘子、其余小匠娘都醒了,邹娘子再一次摁倒南娘子,也让专娘子她们继续睡。
这时王葛轻飘的奇异感消失,开始头重虚乏,身上更冷。
阿芒送医者出去,阿薪把姜汤端来,然后邹娘子去杂物屋嘱咐阿芒怎么煎药,由阿薪守在书案旁。
白天王葛请教过孔书佐,“巢车”、“楼车”是同种大型兵械,均在《左传》中出现过,证明望楼的作用早与兵车结合,运用于战场。
当时巢车的原理简单,车板上竖二柱,顶端有横梁,人先站进巢台(可容纳一到二人),用辘轳将巢台吊高到横梁下的位置,然后底下的人把绳端系紧在车体或木桩上就行了。
现在大晋用的巢车更坚固、更高。孔书佐说,高显城最大的巢台有八个巨轮,巢台如木屋,可供四名兵士在屋内走动而不晃,巢屋四周开高低不等的瞭望孔,防备敌袭的同时,既可用弓弩反击,还可向己方挥旗报告军情。
当然也有缺点,一是打造这等巨型兵械要耗许多木材;二是驱动绞盘、升降辘轳占用的人力多;三是辘轳、绳索都损耗太快,得时常维修和更换。
王葛先把孔书佐描述的在用巢车画出。
邹娘子回来了,让阿薪去杂物屋跟阿芒作伴。“药还得等会。又开始下雪了。你自忙,不用管我。”夜深人静,她正好给王葛多缝一些月事带。
此时襄平城外的一段官道,雪下得极大。
段勇夫、司马韬一前一后冒雪疾驰,前方马蹄将软绵的新雪溅飞,洒在后方的司马韬脸上,越冰凉,他越畅快。
兴奋之情涌破胸膛!
“啊……”他肆意狂啸,终于出地牢了!
第373章 355 开始挣功勋
可也由此更恨王葛入骨!一木匠,下贱之婢,几次三番毁他前途,糟蹋他的声名,现在对方竟能想把他调离郡地就调离,将他当成报复敌人的利爪。
这证明东夷校尉府也看重王葛!
“啊……”气煞也!竖婢王葛,此生我都不会放过你,我受的屈辱,定要万……千(算了,誓言立得太大不好实现),定要双倍还给你!
王葛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唤“南行”,她应声“哎”,视线从模糊变清晰。
邹娘子把被子填到她腰后,试她额头,欣慰道:“还好。阿芒,把药粥端来。”
阿薪端来了温水,给王葛擦脸、擦手,扎好头巾。温水漱了口以后,王葛好受些了,问:“刚才迷迷糊糊听到什么……南行?”
专娘子:“孔书佐遣人来了,说明日增改良巢车的郡比试,还问今天去不去官署陶肆看烧瓮,我代你去。你邹阿姊说道路难行,嘱咐我骑马小心。吏在外面等着,阿葛放心休养,我回来跟你细说。”最后一句,她已掀开门帘出去了。
阿芒端着食案进来时,院里响起南娘子和王恬的说话声,稍后,南娘子抱着个长木盒进屋。“庞小郎托恬护卫带给阿葛的赔罪礼。”
既拿进来,定是检查过无碍的。王葛打开盒盖,露出笑容,里面有木屑为垫,放置着五颗奇形怪状的石子,两块嶙峋树皮。
石子颜色有黑有褐有白。两颗黑石上各有舒展的花纹;两颗褐色中的一颗接近正圆、另颗接近三角;白石则上弧窄、下弧宽,很像云朵。
两块树皮都不大,均能看出是破碎剥落时自然形成的轮廓。一块如文字“木”,另块儿……王葛把树皮反过来,玄机在内壁,纹路形成飞兔奔跑,栩栩如生,不知是霉斑、还是裂纹里渗进灰土导致的。
邹娘子:“之前便听说庞小郎跟项匠师学制木时,能在废料堆里挑一天,总算明白他挑拣啥了。这些莫不是来高显路上拣的吧?”
肯定是。王葛想起自己从野山河拣的一筐石子,在别人眼里只是石子,但在她眼里,每一颗上都有她和阿弟的想象。
“劳阿姊让恬护卫帮我转达,此礼我收。还有,稻喜是稻喜,庞郎君是庞郎君。”
南娘子点头:“好。”
翌日,飞桥改良的榜出来了,王葛为榜首。
至此,百场郡首全部完成!
十月初九,王葛身体恢复,开始第一场挣功勋值的郡比试。她之前只在缴谍战中积攒了两个功勋数,别说不如刘清和王恬,估计连司马韬那厮也比不上。
不过没关系,之前制风箱的功劳由东夷府报到朝廷,功勋肯定少不了。王书佐还告知过,凡报至朝廷的功勋,记录会在将作监留一份,传报官署一份,户籍郡地一份。
那会不会出错?肯定会,跟郡首统计出错一样,凡自觉功勋值不对的,只能前往上述廨署申诉、核查、更正。
时代所限,王葛觉得底层职吏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尽责了。
言归正传。
这场巢车改良的考生和上次飞桥改良考核一样,又是刚好二十人,好几个考生都面熟,王葛狐疑,不会是高显县署特意为她调官署匠吏来凑数吧?
管他呢。
前世林下画的“望楼车”在宋代才出现,改良的基础是汉代就有的“楼橹车”。
也就是说,从汉到唐这段时间,巢车不管叫楼车也好、叫楼橹车也好,几乎只改“巢台”构件,增阔、增防御性,换来的是兵力成倍消耗,运输困难、维修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