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by悟空嚼糖
悟空嚼糖  发于:202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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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是,卷耳拒体积小,等同另种形制的拒马桩,放在垛口位置后就不动了,破坏不了城墙。而夜叉檑体积大,尤其战时紧张,兵卒难免判断失误,从城墙上往下抛檑的一瞬间,如果砸不中云梯,或者回收此兵械时,都会大面积磕碰墙砖。
为减少檑木与墙体的摩擦面积,夜叉檑两端得安装木轮,轮径宽于檑木。
在檑木两端、木轮前的位置各系粗绳,汇于一铁环,铁环上再系一绳,缠于城墙上面的绞盘,机械绞盘使夜叉檑收放省力,还保证不会掉落,被敌军掠走。
十月七日。
火雷的功劳兑现,抵五次郡首名。
令王葛意外的是,箭支上面绑火药法,也算成了功劳,抵一次郡首名。
这一天,今冬第一场雪来临。
东北风呼啸,恶劣天气里,南宕渠一段水岸却聚了好些县吏和匠师。匠师中有擅于机关制造的两名天志匠师,其余为木匠师、石匠师。
今日,大晋的第一台风转翻车,第一组风力连磨在南宕渠试运行。
两个布风车都是四扇,形制成“十”字,布扇叶以熟皮和毡密缝而成。风车的下方基台分层,下层牢固,上层连接扇叶框骨,可通过人力调整扇叶倾斜角度,配合风向。另有机栝,不使用风车时,除栝,把每扇的木框落低,然后倾倒。
风转翻车的原理一目了然,众人都不担心,今天测的主要是风力连磨。
石磨有六台,呈三、三分布在风车两侧,石磨的上扇,也就是可转动的磨盘,周边楔有木制辐条,起齿轮咬合作用。随紧固住风车的绞绳断开,风车在大风中转动,六台石磨则在立式轮、卧式轮的交错驱动下,轻松运转。
半个时辰后,开始试风车的收拢。
每人都冻得脸青嘴乌,两名县吏哆嗦着交谈:“听说了么,封家在县署找了人,打听王葛匠师有无许亲。”
“王匠师是扬州人,打听这个干嘛?还能略过她家中长辈聘媒?”
“你这就不懂了,先不说封氏有船,走水路至扬州快,要紧的是王匠师的心意。她家贫,父母一定会看重王匠师自己的意思,她若愿意,写家书让封氏带上,纳采、问名、纳吉,一趟全办成。”
“哼。”
“怎么?”
“王葛再具天赋,至多担任主匠吏之职,我不信渤海封氏子弟愿跟王家结这门亲。”庶出也不可能!
“听说是收养的假子。”
县吏都知的风闻,郡署里关注王葛的官吏岂能不知。邹娘子接到功曹史命令,先把封氏的情况跟王葛简略讲述。封氏长房在渤海郡,其余后人一代代因官移居,有一支在襄平安定下来。
邹娘子再讲庞小郎的情况,他刚满十五,父生前在县署为吏,离世五年后,母带着他嫁到封家,以后不会改姓。“封氏以律学传家,即便不亲近假子,也绝不会苛待。阿葛,你若是寻常女娘,功曹史不会让我跟你说这些。”
王葛明白,这是封家打听好她了,至少小郎的长辈颇满意。然后封家不想以势强迫,损人损己,如果王葛自己愿意,或者说跟寻常小女娘的说法一样,全由家里做主,那封氏就聘媒说亲。
“劳阿姊跟功曹史说,我不会远嫁。”她垂头装羞怯,细声而回。
“我猜着你会这样想。”邹娘子一叹:“唉,是太远了。那庞小郎缠着项衡匠师学制木,闹了好几桩趣事呢,罢了,我就不跟你讲了。”
“嗯。”王葛好似林黛玉附身,仍不抬头,轻推邹娘子的肩催促:“阿姊还不快去回绝,别让人误会加深。”
“好……吧。”邹娘子到了院门口,悄回头等了几息,见王葛又开始挑拣木料,一眼都未向院门这边打量,便知小女娘心意坚决。
她却不知王葛是有遗憾的。
这个时代倡导早婚,既然如此,王葛当然想过,如果条件允许,她就多认识些儿郎,从中挑个合适的。不可否认,功曹史有私心,想把她留在襄平,但不至于用亲事束缚她。所以必是庞小郎各方面都适合她,才让邹娘子提,免得错过了好姻缘。
但庞小郎出现的时机不合适啊。一年内,她不能分神思虑,既然百场郡首即将完成,那就得加紧挣功勋值了。谁不想金鼎留名,功传千秋?谁不向往远航,尤其是举国之力的海上征途!
因此只能放弃。
十月十二。
苍耳拒、夜叉檑的功劳兑现,苍耳拒可抵一次郡首名,夜叉擂抵三次郡首名。
十月十五,冬雪再下。
到了下午,四野全被覆盖,对王葛这些赶路人来说,真是:“白茫望不尽,烈风吹脸疼,马蹄陷泥泞,鸡狗不出声。”
“哈哈!”专娘子被王葛逗笑,脸上的冻疮扯疼,她迅速缩回嘴角夸赞:“这诗应景啊。”
还差三场郡比试了,听从段功曹史建议,王葛决定去玄菟郡游历。护卫共五十五人,二十二名链枷骑士全在其中,老亭吏隼也在。另有医者两名,匠徒十名。匠徒全是都亭扶幼院选出的孤童,一是替王葛打下手,二是路上干杂役。
还有个特殊的人在队伍里,便是因缴谍战落下腿疾的优勉。
马拉辎重,不拖延行程,缺点是很颠。可优勉不觉得颠,也不觉得冷,他听到王葛诵的诗,心更愉悦,拉开帘子任风吹……嗯,确实脸疼。
优勉不后悔那天与谍贼饲人斗技,他两名同伴英勇战死,优勉将滔天之恨冲准所有妄图破坏边郡安宁的谍贼,而不是陷于自责,或迁怒郡兵。他能下地走道后,每天在都亭打扫,喂马,能干些啥就干些啥,绝不让自己成为废人。
优勉没想到,王葛匠师竟然邀他加入游历玄菟郡的队伍,而且给他制了一种更利于行走的木拐,拐的中间位置多块木板,可扳平,他走累了把拐倒过来,就能坐到木板上歇脚。
百里不同天。
带方郡晴朗。某处树林,斥候什长宣布休息半个时辰,桓真就地一躺,嫌阳光刺目,把“护目带”拿出,一面脏得变色了,但另面还算干净。他刚要往眼上蒙,就听一人喷笑,还指着他……似乎在指他的护目带?

第353章 336 谁给的布条子
近处另个斥兵也瞧过来,脸色瞬间憋红,因为他胸膛有伤,不笑难忍,笑就抽疼。
哪里可笑?少年裴兼就在桓真旁边,仔细打量桓真,没啥不对呀!
什长姓吕名稷,训着“行了、行了”,坐到桓真对面问:“这布条子谁给你的?”
“噗!”后头的俩斥兵听到“布条子”,一个“哎呀、哎呀”捶地,一个不停得倒抽气、擦眼泪。
桓真摆出更茫然的样子,回道:“是会稽郡王太守家的仲郎君给我的,他当时正在用。”没错,这可不算诬赖阿恬,就是臭小子第一个往眼上蒙的。没错!
太守之子?吕稷龇牙咧嘴,五官挤出的纹路比树林里的秃枝桠还扭曲。
桓真再“认真”回忆着说:“不久后,我见到用此布条的第二个郎君,是皇室一宗亲,也在扬州住。当时他说自己白天难眠,便用这护目布蒙眼。”没错,阿恬、司马冲往眼上蒙的时间有前有后,隔了两息吧?所以就是“不久后”,没错!
后头那俩斥兵不笑了,又提太守又提皇室的,肯定不是撒谎了。
“咳,我细看看。”吕稷要过这啥“护目布”,正过来、反观看两遍,烦恼得抓抓头,还给桓真:“可能,可能各处风俗不一样吧。听说扬州……听说扬州,啊,那个你岁数小,还有你!”他捎带上裴兼,“要习惯闭眼就睡,咱辽东儿郎不兴用啥布……护目条子蒙眼。尤其回兵营!要么揣严实了、要么丢掉,总之莫拿出来!”
所以布条到底起什么用?好像除了裴兼,别的斥兵均知道。桓真带着狐疑小睡,有所思,有所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女娘,梦到自己和王葛面对面坐,手里都拿着布条,她笑着往眼上蒙,他也蒙。然后她说:“不是这样用的,我帮你……桓郎君……”
桓真猛睁眼,是什长在召唤,每名斥兵立即消除或躺、或坐的痕迹,豹子般紧跟上吕稷。
踏踏踏……辘辘轱辘……辎重车在中间,前后都有骑士。
道边有个普普通通的矩形竖石,上面被雪泥覆盖,只有常过此路者知道,此石为玄菟、辽东二郡的分界。
若是前世的王南行,肯定得跟界石合个影,现在得加紧赶路,只能在马背上听邹娘子讲述。
王葛已知的是,襄平北跟玄菟接壤,此郡在晋初时有三县,分别是治所高句丽县、望平和高显县。到了桓帝(成帝之后的皇帝)时,增夫余县,同时恢复汉时期的西盖马县。
高显城墙在建,几乎天天都有兵械改良的郡比试,所以让她此时外出,王葛对段功曹史感激不已。
匠师跟学者、武者一样,都得有底蕴。游历是增广底蕴的最好办法!路途上、异乡里的衣食住行,肯定跟呆在家不一样;外乡的农耕、生活习惯,交谈的乡音,亲眼目睹和耳闻,跟道听途说来的感受不一样;再有就是山、水、道路、建筑、树木野植。
言归正传。过去界石径直向北,到的是望平县,队伍在望平歇一到两天再去高显县。
接近傍晚,雪终于暂停,听到风筝声了,证明驿站已不远。
酉时,到达“雪中亭”。
多美的亭名啊。
几只乌鸦落到亭檐上,嘶哑鸣叫。这个时代将乌鸦视为吉祥之禽,生活中,百姓称它们“乌鸟”,文章中,赞它们为“孝鸟”、“祥鸟”或“赤乌”。
有郡署出具的通行竹牌,队伍不下马,随引道的亭吏直接去住舍区。
王葛浑身冻透了,下马后戳戳腰以下,都不觉得在戳自己。南娘子慌忙挡在她后头,一个眼色给邹娘子,后者立即让亭吏引护卫们去各自庭院,其余人除了专娘子,就只匠徒中的五个小匠娘留下。
“怎么了?”专娘子问。
南娘子:“阿葛来月事了。”
啊?王葛赶紧去瞧马鞍,邹娘子好笑又气,撵着她去屋里:“还顾这个呢。”她转身分派小匠娘们的活:“快,阿芒、阿楚,你俩去挑水,阿薪进来打扫,先扫内室,把被褥铺上。阿蒌、阿芦,先把马具都卸下来,牵去马厩。”
王葛暖和过来后才觉出肚子不舒服。不知道古代的东北是不是比千余年后的冷,戴着兔皮手套也不管用,好在她身体结实,喝了热姜汤,手脚慢慢活动自如。
邹娘子心细,早就为王葛预备了月事带,每次出短途都带着,这次更是单独装了个包裹,包了好多层,里面几层的裹布也全是煮过的。“我们阿葛长大了,真好。”
王葛难为情道:“就是把寒衣整脏了。”倒不是心疼布料,寒衣是吏衣,不能扔,大冷的天,血污多难洗,且不好晾干。
“扶幼院出来的匠徒就得干这些,你放宽心使唤,不然小娘子们肯定害怕。”害怕再回扶幼院,更害怕被人以为懒惰才退回去的。
王葛轻声应。按段功曹史所说,十名匠徒会一直跟着她,返回会稽郡后,由会稽郡署接手。这是平州往别郡输送劳力的一种官方形式。
次日照常行路,王葛没骑马,躺在车厢里盖着厚被子睡觉。襄平县到望平县,走官道的话,距离接近三百里,雪化更难行,过了“渠旁亭”后,官道边上陆续出现寒衣破絮的百姓。
马车几次减速,还有护卫的询问声吵醒王葛。她掀开车帘,邹娘子就在旁边。“阿姊,什么事?”
邹娘子靠近些,弯腰压低声:“是夫余县防戍营周边的百姓,为防战事,让他们迁往昌黎郡。他们走错道了,应该往西拐的,我让他们跟在咱们车后头,带他们到分岔道。”
王葛自己身体难受,以己度人,本想问后头的辎车能不能腾出地方,让这些难民里体弱的上车行路,但她放回帘布,算了。邹娘子负责行程,那她就少自作聪明去干预。
中午时候,队伍下官道,铲走一片空地的雪泥,支上陶灶煮粥熬汤。王葛刚下马车,就见王恬假意攀刘清肩头,把一个雪球摁到对方脖子里。
“王恬。”王恬刚回头,白影携风砸过来,他偏头将躲、被刘清扳正,结结实实被砸一脸雪。
扔他的是同伍的一名链枷兵。
很快雪球乱飞,王葛往车里躲,此刻从官道那跑来几个蓬头垢面的兵,跑在最前的直冲王恬去。

第354章 337 辎骑送英魂
链枷兵各个魁梧,连走路都携风带势,好几人挡到王恬前、或站于他身侧。伍长何矫用铁棍抵住冲撞者:“站住!哪里的兵?”
王葛一笑,凭身形看出打头的兵卒是谁了。
果然,此人撩开额前垂散的头发,快速咧嘴展现缺失了一颗门牙,急道:“阿恬,我是司马冲,快,给我们盛碗热汤,冻死我了。”
汤还没熬好,不过水已经开了,司马冲这六人等不及,先一人一碗往肚里灌热乎再说。王恬的视线停在司马冲手背上,才多长时间没见啊,便皴皮的跟王葛她大父的手背一样。
王葛误会了,以为王恬看她是想让她现在就过去。那好吧,身体不舒服,她走道比平常慢。
司马冲放下碗才看清是她,顿时怒气翻涌,加上冷,他嚷声字字打颤:“你、王葛你、你还有……”菜叶子掉出来了,他紧忙吸溜回去。“有脸见我?!”
王恬一把夺过碗:“你饿疯了,说啥呢!”
南娘子拇指顶住剑鞘,观察到王葛仅做个歪头不解的表情,于是收敛杀气。
“你不知道吗?”司马冲先朝王恬嚷,再瞪回王葛。
王葛:“有话明说!”
竖婢竟有脸让他明说?司马冲下牙咬上牙,狰狞一息,咆哮:“好!我明说!那块护目布……”
王葛竖手掌,不必听了,掉头回马车。
“嗝!”司马冲被憋出个嗝。
啊!耍他!仗着人多势众耍他!
司马冲扫眼两边护卫,硬生生挺回上躯,问王恬:“还记得来平州路上她包裹里掉出来的布条子么?她给咱仨一人一个,我问你,你的呢?用……在人前用过么?”说完,他顾忌得扫眼五个同伴,他们围坐在另个陶灶旁,听不到他这里谈话。
王恬想一下:“想不起来扔哪了,咋了?”
扔……司马冲捶砸胸膛,怨恼盯着王葛进马车里,深呼吸三次:“没事了,我饿得心慌,再帮我盛碗稠点的。”
他之所以被兵营分配此项无人愿干、捞不着功勋值的输送难民任务,就是因为前次战斗结束,他用那块破“护目布”擦刀上的血,没舍得用一次就扔,对迭着准备放回布囊时,让两个郡兵……都是女娘!瞅到了!
竟、然、是,月事带!
幸亏“司马”姓氏沾光,他没被废掉乡兵身份,但防戍营没法呆了,而且接这趟任务,短时间别想离开平州。
王葛从车帘缝里窥着,唉,有点愧疚。“南阿姊,你跟邹阿姊说一下,蒸几甑肉饼给几位兵士带着。”
三碗热汤下肚后,司马冲彻底瞄清形势,认怂。他跟王恬说起他们的任务,护难民去的地方是辽东郡沓津县。
王恬还是对刚才司马冲的异状感兴趣,撞他臂膀一下:“她听不见了,快说,究竟出啥事了?按理,你跟王葛没机会见到啊。”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瞧着你在护卫……嗯?”他朝马车那边扬下巴。
“嘻嘻,我现在是链枷骑士,瞧,全是精铁打造。我们要保护匠师王葛去个远地方参加郡比试。”
“嗤,郡比试用这么多人护着?”
“你路过襄平打听一下就知她多厉害了,而且一去一回均可兑换一个功勋点,谁不愿干?”
悲伤涌上心头,直到临走背俩大包裹肉饼,司马冲才稍觉开怀。召唤官道上一直等候的难民们再次上路,趁着饼热,他和同伴把一包肉饼分给难民。
再次和王恬挥手道别,也是向王葛告别。司马冲望向前途,尽可能朝远望,好给自己鼓劲!没关系,个人有个人际遇,年少时多吃苦,年长时便会有更多的教训可循。
好友强,他才不会差。总之,他不会气馁!
未正时刻,王葛一行人也出发,彼此都想不到距离下次重逢隔五年之久。
又至黄昏。
投宿的亭名听来失笑,叫“驴不歇”。跟王葛想的一样,亭中处处空地可见石磨,驴比磨少,确实难歇。
第三天,进入望平县。
官道远不如襄平县,王葛受不了颠又回到马背上,眺望田野,她发现个情况,越往北行,树林开始稀少。
邹娘子解释原因:“战争。一年年的争抢疆界,哪方势力都会先抢有树林的地盘扎营,大木可打造兵车、兵械,小木和荆棘当柴烧,只有野草旺盛,每年能活过来。”黄土下,还有纵横交错的白骨,生前为敌,死后埋到一起。
“让道、让道!后方有辎骑。”迎面一骑飞驰而来,高喊着,此人手中执有邮旗。
邹娘子立即下令,众护卫、马车全部贴紧道边。
此骑士刚过去,又一名执旗兵吏打马疾奔,喊着同样的话。
而后还有!
邹娘子知道事情严重了,让所有护卫一起填土,把旁边铺出片平整的地方,优勉和怕磕碰的辎车牵过去停靠,然后所有人牵稳马,完全让出官道,站进斜坡草丛中静心等候。
接近半时辰,辎骑队伍出现于视野。白麻招展,一辆接一辆的棺车密集相挨。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天空就似压下沉哀气氛,令人不敢出议论之声,每人都莫名悲痛。
老亭吏扶出优勉。
站在最前的邹娘子、田勇夫先垂头,所有人垂头。
车轱辘声入耳。
一句句苍凉的招魂声逐渐听清。
勿令英魂埋于野……
国家兴,而今归乡……
又有一声似唱似喊的招魂声盖过其余:“诸儿郎!诸娇娘!魂魄都跟好,莫迷了路哇……”
那拖长“哇”音,似喉咙裂了血!
王葛咬住唇,豆大的眼泪滴落。原来这些棺木里是战死的兵士!辎骑拉着他们的尸骨归乡安葬,一路呼唤,是怕殉难的魂魄落在异地变成孤魂。
足有两刻时间,运棺的辎骑走远。
午初,到达望平县城。这里当然比不上襄平繁华,可由于城窄,几条肆市街道的人都颇拥挤。
人们富裕后总想迁往大城的原因之一,便是同样的寒风只能吹透城外。
队伍先去县署,王葛身份特殊,能住吏舍就不住驿站。午食也在吏舍简单吃,然后县署遣了二十名乡兵,加入护卫队浩浩荡荡游逛望平。
时至今日,匠师王葛想低调也不可能了,甚至可以说,普通的大匠师也难跟她声名比肩。

望平县城墙采用的是版筑夯土建造法。
经乡兵讲述,四围城墙在十年前才建好,以前仅在官道要隘挡篱笆。目前,北段城墙有基槽、护坡和城门洞,也只有北城门是木制,其余三处城门仍是树枝编成的篱门。
王葛来前已知,平州境内仅州治襄平县的城墙用版筑夯土,再于内外固以砖甓。她将去的高显县,即将成为第二座包砖建造城壁的地方,因此哪怕严冬寒雪,也会引匠人云集。
下来城墙,她回首,知晓自己还是没融入这个时代,因为每次见土城墙都会给她一种沧桑感。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似身在一本历史书里了,思想始终是旁白。
乡兵再带众人赶往北城。
街上鲜卑人真多啊,差不多十个百姓里就有一个。望平县署对进入城池的鲜卑邑落有严格控制,从肤色也可辨别,大多是慕容氏统治的“白部鲜卑”。
乡兵一边引道,一边说:“异族百姓愿意在望平编户安家者,课田垦种的谷粮全部缴三留七,若自家有耕牛,入私再留一成。”
王葛忙问:“那汉家百姓呢?”
“一样的。”
也就是说,每亩地丰收后,按收成总量缴三成租,不按风调雨顺之年规定产量,且喂养了耕牛的农家缴租更少,自己可留八成!
天啊,王葛心动不已,如果踱衣县是这种缴租法,估计那些为减租考匠师的全放弃了!自家也不会顿顿挨饿,起码能吃九分饱吧?不过以大母那抠门劲,难说,定然更憋足劲头攒钱买牛。
刘清离近,低声道:“现在慕容邑落的首领叫慕容廆,此人极注重农耕。十余年前,他统领的邑落收六成田租,桓帝便下令和东鲜卑接壤的诸乡、或县减租,一律公收五成。慕容廆紧接着效仿,呵,望平等地在其效仿后,减为收四成租。建盛三年,慕容邑落已吞并宇文邑落大量土地,为巩固人口,又一次效仿晋政,但是两个月不到,望平诸边陲就减粮粗为三成,且鼓励农人喂养耕牛。”
王葛恍悟,这种缴租法根本不是长期政令,可以说,属于战争的另种交锋,争的是民!
引道的乡兵面容尴尬,这声音,要么再小点,全让他听到了还无法反驳。
邹娘子与南娘子交换眼色,以前咋没发现刘清这么讨嫌呢!郡署千方百计留王葛在辽东,没防备护卫里有个扯后腿的!
王恬是链枷兵里的异类,幸好甲冑重,压着他蹦跳不起来,他来王葛另侧,南娘子不让他,他就到王葛前头,倒退着走路,问她:“葛阿姊,桓县令给的一抔土可还留着?”
王葛一怔:“留着。”心愧,留着是留着,但由于一直攒归家的兽皮、毡、贝壳等物,盛乡土的布囊兴许压在筐底了。
一抔土在不在是次要的,记得桓县令的期望就行。王恬不多说,将刘清拉走。
接下来再听乡兵讲解望平的种种风俗,王葛就全当对方是导游了。
“阿葛,要不要歇歇?”邹娘子关心她身体,哪个初来月事的小女娘走这么多道啊。
王葛悄声回:“没事,垫得多。”
这是垫多垫少的事吗?
又走一段路,王葛回头打量匠徒们,又见老亭吏跟优勉骑一匹马,二人东张西望有说有笑,她放了心。
老亭吏的绰号之所以叫“隼”,一是他跑动快,二是目力超常。余光察觉王葛的关切后,对十名小匠徒和优勉的将来更加放心。
到北城门了。
来这里非为看城墙,而是看记里车。城门东边墙根下围有栅栏,里面用陶砖架着两辆记里车,陶砖的作用是令车轮悬空。记里车形制为单辕,双层,就是一里、十里都可击声的。
两辆车的一侧木挡板均卸掉了,乡兵解释它们出了问题,在等精于机械的木匠师来维修。
机会难得!王葛顾不得姿势雅不雅,先蹲到车前,脑袋尽量趴近柜里,看车轮如何带动齿轮,齿轮又是如何咬合运作的。柜内全部为木齿轮,大小一共六个,以面朝车前方算,左边的车轮起到第一步的传动作用,右车轮是单纯的车轮。
唉,她个子太矮了,三面都有挡板,想数清各个齿轮上的齿数,抻脖子都不行。
留在后方的乡兵跑来:“机械匠师正朝这边走。”
王葛遗憾的出来栅栏。县署不愿得罪她,也不愿得罪机械木匠师,所以偷偷看几眼就知足吧。
夜晚,她辗转反侧,脑海中不停回忆当初桓县令的话,别的竟然记不住了,只因为西游记的原因,记住“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两句。
再仰回身,盯着黑沉沉的房顶。她一直没机会见到荀太守,但段娘子铁定是荀太守的心腹之吏。王书佐级别不高,不过他有显赫出身,迟早高升。她的才能被功曹史、王书佐欣赏后,天赋匠师的声名逐渐由襄平传开,直到郡署给她增加护卫,兵曹随时配合她进行火药试练,且每次制出新兵械,全能按她所愿兑换奖赏。
然后她变了。
一切一切,让她逐步被利欲蒙心,忘记困难时候的伯乐才是最该珍惜的良师益友。细思,踱衣县如果是那个江县令掌权,她稍有不慎就会被逮进牢里遭受拷问了吧。
再想,桓县令二十出头,难道他不是心怀抱负,急于积攒政绩的年华么?但桓县令却把她放出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他不想将一名好匠师留在踱衣县吗?
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原来字里行间的期盼,充满的是无奈与被动,更是开明与宽容!
“我可不是白眼狼。”她嘟囔句,睡觉。
次日上午,王葛肚子彻底觉不出疼了,下午由东城门离开,去往高显县。至于郡治高句丽县,回程的时候再去。
辽东之域就是这样,入冬后一场雪、一场雪的不断。路上遇到行路难的百姓,人数少时,邹娘子让护卫施以温水或麦饼,人数多了只能视而不见。
世间不缺恶人!
卖奴隶的商队把奄奄一息者抛到道边,这些异族奴隶不识字,比划不清扔掉他们的是什么商队,更不知道商队赶往的是哪个城。
雪越下越大,若王葛的队伍不管这些人,估计没多会儿就全都冻死。
慕容廆(wěi):前燕君主慕容皩(huàng)的父亲。
白部鲜卑:一说居“白山”得名,一说因肤色较其余鲜卑族白而得名。小说里勿考究。

第357章 339 至高显
人命为重。除了链枷兵和弓弩护卫,其余人能背多少行囊背多少,王葛也不例外,优勉离车,上了老亭吏那一骑。
腾出了地方,十几个奴隶被抬上马车,有的呼吸微弱,已看不出胸膛有起伏了。
邹娘子忙令:“绕路去北风亭!”
绕的不算远,队伍一边走、一边注意两侧积雪厚的地方有无再倒下的人。王葛比别人多围一层面巾,即便这样,开口还是直灌冷风:“往年有这种情况吗?”
在大晋,商贾财富再巨,身份上也是“良人”,也就是平民。部曲、奴婢无罪的情况下,平民杀部曲,罪减一等,杀奴婢,罪减两等。王葛数过了,共十七个奴隶,不知能救活几人,哪里的商队敢如此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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