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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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殿前匆匆道别,章玉碗入内拜见。
中官将她引入偏殿,而非刚才见李闻鹊的正殿。
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会见朝臣的地方,但相对不那么正式,一般只有重臣有此待遇。
章玉碗进来就被赐座赐茶,这也是以往都有的待遇。
只是现在非年非节,这几日朝堂上也没有格外重大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为何特地郑重其事将她召入宫来。
总不会是为了立太子之事让她再度表态吧。
没等章玉碗猜测太多,皇帝就说话了。
“阿姊,这几日朕一直做梦。”
章玉碗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召见太医了吗?”
皇帝摇摇头:“朕总梦见阿父,就是朕的生父。”
章玉碗沉默。
对皇帝生父,她的皇叔,章玉碗并不熟悉,也就没有贸然接话。
皇帝也不需要她搭茬,接着说下去。
“父亲先是问我,为何迟迟不立太子,然后又问我,为何将博阳软禁,连续几日,都梦见此番场景,父亲咄咄逼人,我无言以对,醒来面对一室空寂。在梦里,我有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越来越生气发怒,最后拂袖而去。”
说至此,皇帝叹了口气。
“齐王如今尚未长成,秉性不明,而且他外家是严氏,虽然严观海现在贵为右相,可说到底,那是朕的提拔,他才有今日,若以他本身的能力,实在斗不过赵群玉的。严妃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朕担心,齐王将来担不起重任,会被有心人挟持利用。还有,杨氏有孕了,待她生下皇子,朕会封她为妃,杨氏聪颖伶俐,孩子想必也能随母。”
外面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轻重权衡。
他一面防范世家再出一个像赵群玉一样的权臣,一面又更喜爱杨氏的血脉。
但皇帝也许忘了,杨氏聪明,是因为她本身也出身世家,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严妃空有美貌却庸碌,恰恰也是她的出身限制了她能得到的教养。
谁都更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蠢人,章玉碗也能理解皇帝的矛盾心情,他从心里更偏爱杨氏,却要面对两个女人背后的家世。
“陛下年纪尚轻,暂可不必考虑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叔在天之灵,必不忍见陛下如此苦恼。”章玉碗温言安慰。
皇帝本身不愿意被旁人左右,但他不知不觉也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借着鬼神之说延缓立太子,只能躲得了群臣一时催促,却无法躲开自己需要直面的心。
皇帝微微苦笑:“还有博阳,博阳从小就跟着我跑前跑后到处玩耍,她脾气不好,可她对兄弟姐妹却很好,小时候手里就是只有一块糕,也要分成两半给义安分。朕现在就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教她,以为她贪财一些也无妨,左右是公主,总不能太寒酸了,没想到她会变成今日这等境地。”
他语气怏怏,人虽是端坐着,却莫名给人一种颓唐之感。
章玉碗这才仔细端详他。
外面日光鼎盛,但斜斜照进来时,也在皇帝身上形成斑驳不一的阴影,以至于他看上去有些阴郁。
不止如此,皇帝的神情有些难过,这是章玉碗之前从未见过的。
在登上那个位置之后,很多人就忘记他也是个人,也有人性该有的种种弱点,喜怒哀乐。
他是多疑的,但同时他也念旧情,两者并不矛盾。
“阿姊,这些话,朕不知道对谁说,连梦里父亲都不愿意听我说,义安也听不懂,她只会劝朕放了博阳。阿姊,朕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亲人了。”

皇帝真情流露,双目微红。
章玉碗也能听出,这位天子堂弟此刻所说的话,完全是出自肺腑,真心诚意。
毕竟在博阳公主被软禁,义安公主靠不住的情况下,章玉碗这位长公主,无论从宗法还是血缘,的的确确可以算得上他最亲的亲人了。
但章玉碗那颗被阴谋诡计浸透了的心,还是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
这些话只是开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当然,并不是说皇帝有什么阴谋,只是她很难将许多话单纯当成拉家常,总会多想一些。
但她也不能打断皇帝此刻表达感情,还是静静听着。
“这些话,朕不能对朝臣说。曾经赵群玉就是打着一切都是为了朕好的旗号,干着那些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的勾当,人称‘赵半朝’,便是说朝中半数臣子,不是朕的臣子,而是他的人。”
“赵群玉虽然倒了,但满朝文武,大部分无不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他们只恨自己当不了赵群玉,而不是痛恨赵群玉的所作所为!”
章玉碗道:“这也是人性所致。”
“不错,这就是人性。没了一个赵群玉,还会有新的赵群玉,朕要用他们来治国,可是朕没法相信他们。还有章年,朕没想到,他平日里跟着博阳和义安她们,行事看似稳重,背地里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朕原本还为章年物色了一门婚事,如今怕是不成了。”
皇帝见她面露讶异,就解释道:“汝南守将白远有一女,正当适龄,家里疼爱,不想为她找武将,但因白远长期戍边,认识的多是武人,正发愁之际,朕听说此事,便打算为她指一门好婚事。”
章玉碗明白了。
“陛下原先看中了章年?”
淮阳郡王身份清贵,虽无实权官职,但以他和皇帝博阳原本的关系,再过几年成长起来,必能被委以重任,白远之女能嫁入皇家,定居长安,不必跟着白远在汝南担惊受怕,自然也是白远乐见的。
这门婚事若能成,虽说皇帝有拉拢人心的意图,但也不失为一桩金玉良缘。
但现在章年出事,婚事自然就不合适了。
皇帝点点头:“除了章年,宗室里已无适龄人选,只能从勋贵世家中选,看来看去,年纪相当又尚未婚娶的,只有陆惟、刘复、上官葵三人。陆惟么,自然不必说,才貌俱是上乘,但阿姊对他有意,朕不能夺人之爱。”
说到这里,他促狭一笑,似想看章玉碗羞赧的反应,但对方竟也笑盈盈的,落落大方。
“人家现在可还烦我呢,但我就先承陛下贵言了!”
皇帝微觉无趣:“阿姊这般镇定,我倒不好开玩笑了。陆惟难道还计较阿姊从前和亲的事情吗,若是如此,朕可以将他召来好好骂一顿!”
他这跃跃欲试的情状,倒有几分符合年纪了。
章玉碗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道:“他嫌我不够漂亮,觉得要娶的女子得比他还出色才行,这不我在努力让他改变主意呢!”
皇帝瞪眼:“哪有男人跟女人比容貌的?难怪他这么老大不小也没着落。”
章玉碗眨眨眼:“说的是呢,此人正人君子一样,内里却清高自傲,我非得磨磨他的傲气才行。”
皇帝笑道:“敢情好,倒成欢喜冤家了,那朕等着早日喝到阿姊的喜酒!”
两人这番对话,真有些姐弟拉家常的味道了。
其实章玉碗和陆惟要是真成了,以两人身份家世,未必是皇帝乐见,但现在两人成日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陆惟拒绝了长公主的礼物,眼看且有得磨,皇帝反倒没想拦着。
况且,就算没有章玉碗在,皇帝其实也不会撮合白远女儿和陆惟,因为武将与世家结合,更是他的大忌。
章玉碗就问:“剩下刘复与上官葵,想必陛下心中已经有定论了?”
皇帝道:“这二人家世都不错,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刘复贪玩了些,在京里名声不大好,朕也听说了。白远为国守边,兢兢业业,不能委屈了他的女儿,所以朕想为她择晋国公世子上官葵为婿,阿姊以为如何?”
章玉碗道:“我对上官葵本人知之甚少,晋国公行事谨慎,想必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应该也不差。”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眼下还有个问题。白远父母妻子早亡,他自己又无法擅离职守,所以朕打算让上官葵亲自去迎了女方到京城来成婚,也好趁机让白远相看相看这个女婿,但此行若只有上官葵,又显得不够正式,朕思来想去,竟是没找到一位身份贵重又能代表皇家充当上官葵长辈的宗亲作为正使,带着上官葵前往汝南,正好也代朝廷宣旨,嘉勉白远这些年的辛劳。不知阿姊可有人选推荐?”
这样的人选的确不好找。
年纪大的宗室,关系远了,身份固然贵重,能不能完成差事也不好说,年纪轻的,又不够分量,皇帝的亲姐妹就博阳和义安两位公主,一个稍微沾边的章年原本是最合适的,但现在也没戏了。
晋国公是上官葵父亲,按理说也可以去,但如果皇帝想找他,就没必要说这么多了。
仔细想想,皇帝今日召她觐见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去吧。”章玉碗主动道,“若陛下不弃,我愿担此重任。”
皇帝面露迟疑:“阿姊好不容易回到长安,朕原是想让你好好歇息,不再奔波的……”
章玉碗笑道:“先时我从柔然一路回来,已经看过西境的风光,对南边心向往之,听说洛阳繁华,不下于长安,若有机会,正好出去走走,还得多谢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
她神色轻松,丝毫没有怨怼不情愿的语气。
皇帝愿意多和她说话,其实也有这位堂姐时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的缘故,比起博阳公主容易激动,义安公主没有主见,他有许多难处与不得已的苦衷,似乎总能在章玉碗这里得到妥善安置。
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友情如此,亲情亦是如此。若说皇帝起初力主章玉碗回来,只是因为这位堂姐的身份能让他的位置更加牢固,能更放手去做想做的事情,如今她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就越发是锦上添花了。
这样的血亲,与博阳公主相比,何止高下立见。
“阿姊深明大义,朕有愧于你。如今时日也还早,天气炎热,上路恐怕容易生病,自从阿姊回到长安之后,朕还未与你一道过中秋,待佳节团圆之后,秋高气爽,阿姊再出发如何?”
“谨遵陛下旨意。”
从宫城出来,章玉碗的心情是愉快的。
时下人不爱舟车劳顿,长途跋涉,何况章玉碗在柔然刚刚度过十年,回到长安甚至尚未能完全熟悉从前的一草一木,皇帝以为这个要求对她来说一定很为难。
但章玉碗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长安固然安逸,她所享用的,也都是长安权贵所能得到最好的,皇帝的确没有亏待她,但是在外那十年,章玉碗不能说吃尽苦头,也早就能够抛却那些锦衣玉食,随遇而安。
钟鼓馔玉她能享用,粗茶淡饭也来者不拒,十年前那个鱼脍非出自名家之手不吃,衣物非蚕丝绸缎不穿的天之娇女,早已脱胎换骨,变成如今的章玉碗。
如今皇帝屡出奇招,对赵群玉也好,对何忡也好,每次都险之又险,偏偏最后又奇迹般将局面稳定住,长此以往,皇帝必然会依赖剑走偏锋,也对自己行事越发自信,不肯按部就班稳打稳扎。
但他聪明,别人也不是傻子,这样的法子用得多了,总不会次次都能如愿,而作为一国之君,只要一次判断失误,就足够为整个北朝带来莫大风险。
正因如此,继续待在长安,已经不是最好的选择。身处旋涡,不如跳开来,才能旁观者清,提前做好准备,正巧皇帝希望有人护送上官葵去白远那里迎娶新娘子,章玉碗主动请缨,两全其美。
夏阳融融,草木葳蕤。
章玉碗舍了马车,让车夫先回去,她自己则带着雨落,沿着街边一直逛到集市,又找到一家卖生煎包子的小铺,就着路边的位置一坐,要了两份生煎包和虾皮汤。
这家铺子最出名的不是生煎包,而是汤,东家不吝于在汤里放些晒干的虾皮提鲜,吃完包子胃里正油腻的时候,再来一碗解腻提鲜的汤,那真是能让人浑身熨帖发出“人生正该如此”的感慨。
小铺没有伙计,就东家一个,忙前忙后。
今日未到饭点,除了她们主仆二人,就没有旁的客人了。
雨落招招手,让东家过来叙话。
她们来吃过两回,东家也认得她们,看出她们衣着举止非富即贵,哪里会矫情推拒,高高兴兴就过来说话了。
“两位娘子,再过些时日,你们再来,就是我家外甥掌店了,我已经将秘方都给了他,不过他新上手,若是味道有什么不妥,还请二位海涵见谅!”
雨落讶异:“你正当盛年,这就要歇息了?”
东家呵呵笑:“哪能呢,我这是要回家种田去了,我们家的田地都回来了!”
雨落:“怎么回事儿?仔细说说。”
东家笑道:“先前我们家就在郊外种地,只因那田地靠近水渠,就被博阳公主府上的人借故低价强收了去,如今博阳公主出事,据说是被陛下罚了,她名下那些强夺过来的田地,也都被官府作主,按出售时的原价折返给我们。这不,我们家已经把田都赎买回来了,我就爱种地,这铺子还是转给我外甥去经营吧,那小子脑子活络,约莫能做得比我好!”
章玉碗:“这可真是大好事,恭喜你了。”
东家叹道:“可不是么,听说多亏了谢相向陛下上疏,谢相真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家还算好的了,小有家底,要不然也不能没了田地,还在这长安城里租赁铺子,我们隔壁有一户姓黄的,那才叫惨,他们家本来就靠种地勉强维持,那些地被强买了之后,钱也很快花光,一家人竟沦落到去行乞,还将如花似玉的女儿给卖了,也不知道卖去哪里,唉!造孽啊!”
雨落听得沉默,她只看见博阳公主得宠时,占有大片田地和园林,却从未想过,这些田地背后可能也是民人百姓的血泪。
章玉碗却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这件事她先前已经听说过了,其实不单是博阳公主,在京王公贵族,哪怕再低调谨慎的晋国公,家里多多少少也有些田地庄园,是这么来的,只是晋国公给的补偿可能会多一些,相对公道一些,但博阳公主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她也不需要去操心这些,想要什么,自然会有人双手奉上来。
其实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都少不了,完全杜绝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在,就会有人性利益的算计,区别只在于上位者能否将其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发现问题也能及时解决。
如今看来,谢维安倒是不像他的老师赵群玉。
新的客人来了,老板也无暇与她们多聊,赶紧起身去招呼。
雨落小声道:“是不是谢相出身寻常,才能看见民生疾苦?如此说来,您先前倡议的新举官法,应该尽快推广才是!”
章玉碗摇摇头:“有些人出身寒素,可一旦成了人上人,照样也学会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那一套,关键不在出身,而在人。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人心之慈,而非出身所致。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新举官法,可以多筛选一些人,多些选择,也就逼得那些出身好的世家子弟,要上进刻苦,要悲天悯人。但此事急不得,现在单是三地试行,也引来许多反对之声了,得慢慢来才行。”
用完中饭,两人付了钱,慢慢走回去,就当消食了。
但章玉碗刚回到家,就有仆从来报,说是义安公主不请自来,已经等候多时,自称有很要紧的事情要与长公主商议。

听见义安公主的名字,章玉碗脚下微微一顿。
比起博阳公主,她对义安公主的印象稍好一点,但也没有深交。
不请自来的客人,是可以不见的。
“你去告诉她,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
话音未落,义安公主就从正堂疾步走出来。
“阿姊!”
她面色急切,竟不容章玉碗拒绝,就忙忙将下文道出。
“二姊想见你,她说有很重要的事情!”
章玉碗不为所动:“重要的事情,应该直接上奏陛下才是。”
义安公主急道:“陛下不肯见我,阿姊,求你了,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她的焦急不加掩饰,并不像是为了给博阳公主求情而临时捏出来的借口。
章玉碗想了想,还是挥退左右。
义安公主气也没喘匀,忙忙道:“今日,我去看望博阳姐姐,她与我说,岑庭他们勾结南朝,在京中尚有不为人知的余孽留存,未被清除,她想起了一些线索,想让我禀告陛下。但是陛下对她已经失望透顶,觉得我也是在找借口求情,不肯见我,我只能来打扰阿姊了!”
章玉碗:“什么线索?”
义安公主:“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只是说想跟陛下或阿姊你当面说。”
章玉碗冷淡道:“陛下与博阳乃同胞兄妹,如今博阳做了错事,自然要受到惩罚,陛下不肯见,你就多求几次好了,陛下总有心软的时候。”
义安公主讷讷道:“阿姊……”
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冷淡的一面。
那一瞬间,端坐在上位的长公主,似乎与皇帝重叠了面容。
二者如此相似,仿佛他们才是亲兄妹。
章玉碗:“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义安,你帮得了她一次,帮不了她第二次,如果她还死不悔改,就是陛下解了她的禁足令又如何呢?这次是章年被流放,下次呢,难道要连累你吗?”
义安微微一震,沉默不语。
章玉碗起身准备离开,义安公主砰地在她身后跪下。
“阿姊,我不敢说她知错了,但是我看出她后悔了,我也再三问过她,她说她是真的想起一些线索,绝不是说谎,求您看在陛下的面子,去听听她说些什么吧!若是、若是她这次还胡言乱语,我以后一定再也不理她了!”
章玉碗微微蹙眉。
她原是为了让义安公主打退堂鼓,但话说到这份上,义安言之凿凿,她也不好置之不管。
数珍会在长安的暗桩,无非是通过宫里内宦,与宫外勋贵勾结,以丰厚的财货将两者联系起来。
随着宋今被囚禁宫中,岑留、岑庭等一干宦官被处死,章年也被流放之后,数珍会在京城的钉子应该已经被拔除了,余下即便是有些小鱼小虾侥幸逃脱,也翻不起风浪,只能老老实实待着,能离开长安的想必早就跑了。
数珍会的渗透,说白了,就是找到关系,贿赂财货拉拢腐蚀,建立交情再进而结为同盟的套路,看似简单粗暴,实则没有数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是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一旦巢穴被清扫,钉子被拔除,想要再建立起来也很难。
放眼现在朝野——
谢维安是皇帝一手提拔的,而且他背叛了老师赵群玉才上位,必得紧紧靠拢皇帝。
严观海的妹妹生了皇帝唯一的儿子,就算妹妹还未被立后,皇帝只要想立太子,就只有一个选择,严观海当然也不可能背叛皇帝,就算还有杨氏这个变数,现在杨氏也才刚刚怀孕,能不能生下来,跟生下来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
李闻鹊更不必说了。
不管现在外面形势变化如何,长安城如今的确可以称得上安稳。
就算有余孽,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在这种情况下,博阳公主口中的什么余孽线索,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义安公主再三恳求,这个妹妹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一直恭谦有礼,博阳挑衅她也想摁住,只是摁不住,现在只是请她去听一听博阳到底想说什么而已,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确实不好拒绝。
章玉碗就道:“你与我同去吧,若与正事有关,我会如实禀告陛下,你正好作个证。”
义安公主松一口气,感激道:“多谢阿姊,这是应该的,我愿佐证!”
两人没有耽搁,直接乘坐马车来到博阳公主府。
皇帝令博阳公主闭门反省,却没有禁止旁人来探望。
不过这里门庭冷落,除了义安,也没有多少人上门。
谁都能看出博阳公主已然失宠,她从前跋扈嚣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若不是因为公主身份,早就没有人搭理,人缘自然也不会好到有人雪中送炭。
章玉碗和义安到的时候,博阳正在喝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边喝还一边骂人。
她骂的人很多,有从前百般巴结,现在人影都不见的那些高门贵女,也有以前她就看不顺眼,不肯遵从屈服于她的权势,被她找机会打发出去的一些人。
博阳公主虽然只是公主,没有实权,但公主和皇帝亲妹的身份,依旧可以为她做到很多,她只要明确表示讨厌一个人,无须她亲自动手,自然有人帮忙料理妥当。
这些挨骂的人里头,也包括陆惟的父亲陆敏。
自打博阳公主失势,陆敏就没再上过门,他的嗅觉比兔子还灵敏,早在听见风声时,就自然而然疏远了博阳公主,等到博阳被软禁于此,派人去找陆敏过来时,得到的答复是陆郎君请假回乡祭祖去了,气得博阳公主破口大骂。
她骂起来人荤素不忌,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连陆敏私下怎么哄骗她的甜言蜜语都不忌讳地往外蹦,听得义安公主尴尬不已,忍不住出声打断她。
“二姊,你想见的人,我已经请来了!”
博阳公主意犹未尽,不满瞪她一眼,拿起筷子敲敲碗。
“你不会等我骂完了再说话吗!”
义安公主无奈道:“是你让我请长公主过来的,如今阿姊也过来了,你别闹了,有什么事情赶紧说吧!”
博阳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章玉碗。
后者今日一身浅蓝,身上也没有多余赘饰,仅仅一根簪子,腰间玉佩,素淡璁珑,清水明丽。
这就是帝国如今最春风得意的长公主。
入得朝堂参政,备受天子礼遇,人前显赫人后风光,只要她想要,连博阳公主都只得一匹的天水绸,天子都会毫不犹豫赏赐给她。
但对方身上的衣裙都是寻常料子,顶多比普通人家好一些,因她神采奕奕举止从容,倒也并不显得衣服寒酸。
博阳公主知道人靠衣裳佛靠金装,但她未曾想过,还有衣服因人而异的。
“为什么?”博阳公主喃喃不解。
十年前的皇帝是博阳伯父,也是章玉碗亲爹,对方受宠理所当然,可十年后,当她从柔然回来,死了丈夫,没有儿子,连皇位上的亲爹都换成堂弟,本该落魄郁郁过下半辈子,怎么还会是全长安最耀眼的女人?
章玉碗归京时,天子率百官亲自出迎,博阳能理解,再不情愿也去了,但回来之后,章玉碗纵是待遇再好,也只该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中深居简出,当一个吃好喝好的吉祥物,才符合她的待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博阳想见亲兄长一面,都还得来求她。
义安公主见她像是醉糊涂了,也有点着急,赶紧上去搀人。
“二姊,别发愣了,我好不容易把长公主请来,有什么要紧事,你就赶紧说吧!”
博阳公主却一把推开她,摇摇晃晃走到章玉碗面前。
“为什么?”
博阳反复地问,仿佛在看自己被偷走的人生。
酒气扑面而来,想必喝了不少。
“你若是不说,我就先走了,改日你自己向陛下说吧。”
章玉碗不怒不嗔,转身就要走。
博阳想要扑上来一把抱住她的腰,章玉碗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灵敏往旁边一闪,博阳直接摔了个五体投地。
义安公主:……
博阳公主只觉牙齿磕在嘴唇上,一阵钻心剧痛,不由悲从中来,直接坐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来欺负我!没有一个好东西!章年拿那些当铺私下做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也懒得管,难道没参与也有错吗!”
章玉碗叹了口气,看着她被义安扶起来之后,口角流血眼泪鼻涕一脸狼狈的模样。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要与我说什么?”
博阳公主抽抽噎噎:“有一回岑庭与我饮酒作乐,喝多了,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说,说有十五在,就算他们舍弃家业,只要保存性命,最后也能翻身……”
章玉碗:“十五是什么?”
博阳公主:“我不知道,我当时就问他,他语焉不详,说十五就藏在这长安之中,是他们的杀手锏,还说赵群玉能干的事情,他们也能干……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听就听了,只当他酒后狂言,毕竟岑庭此人也没什么能耐,但这些天,我不是被关在家里吗,我想戴罪立功,想出去,我就一个劲儿地想,他说的十五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想到,上回你们不是在洛州查到一间叫为‘十四’的当铺吗?这十五,会不会也是一间当铺,就在长安?”
如果博阳公主没有胡说,这倒是一条值得重视的线索。
数珍会在北朝,已知共有十四间当铺,每间当铺都是一个传递消息的据点,这些据点都分布在北朝相对重要的州县,如张掖、洛州等地,因为只有四通八达的交通要地,才有交流消息的条件与价值,那些小县城,开个当铺入不敷出不说,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所谓的十四间当铺,倒是歪打正着,让博阳公主说对了,而这十四个地方,随着岑留岑庭的招供,也基本都被找出来了。
换句话说,数珍会这些年在北朝的苦心经营,基本十不存一,连贺家商队也都尽数被抓获,余下的逃亡南朝,估计一时半会也不敢回来了。
但章玉碗不认为“十五”是一间当铺。
一间当铺不足以成为岑庭口中的杀手锏,如果他们真留了什么后手,在死前早就该拿出来了。
由此可见,这所谓的“十五”可能也没有岑庭说的那样重要,不过总归是要禀告陛下,让他自己决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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