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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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合作,就别成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男人抬起头,布满戾气的眼神让闻英不由得后退半步。“别忘了,我们不是你们的下属,用不着听你们的命令行事!柔然人恨透了章玉碗那女人,若不是她,柔然也不会差点被消灭,变成现在这样,有机会能让她死,我们肯定不会手软!”
闻英白了脸色,声音弱下去:“那现在怎么办?外面已经开始有动静了,陛下必然会下令捉拿刺客了,你不能在这里了,你得走!”
“走?我走去哪?被捉了供出你们吗?你最好想想怎么让我躲过搜查!”
男人哼笑,似吃定他不敢出卖自己。
闻英咬了咬牙,恨得不行,又拿他没办法。
“这几天你最好给我安生一些,绝不能迈出这里半步,否则我直接一走了之,也不会再管你!”
他说完,觉得自己语气太软,越发恼怒,又发作不得,只好强忍怒火,顿足离去。
男人轻蔑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孬种,没卵的东西!
陆惟是在刺杀发生一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
彼时他在大理寺连夜翻查卷宗,整合陆无事拿过来的消息,用脑过度,疲惫不堪,以至于在秦州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忽然看见陆无事着急忙慌跑进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陆惟下意识按住桌案想要起身,却因一阵晕眩而停住。
“郎君?”陆无事看出他的异常。
陆惟:“现在如何了,公主可有事?”
“听说有人受了伤,马车里外溅了血,那马车就停在长公主府外面,许多人都瞧见了,后来才拉走的,现在公主府已经内外戒严,我也不好打听,消息传到宫里了,太医也已经赶过去,但是伤亡目前还不清楚!太猖狂了,殿下这才回来几天,还是在刚出宫城没多久的御街上,这是公然打朝廷的脸!”
陆无事既惊讶又愤怒,相比起来,陆惟看上去倒是平静许多。
“你给我备马,我现在去——”陆惟的声音忽然顿住,似想到什么,“罢了,陛下恐怕很快就要召见我,你去公主府,设法进去看看殿下。记得低调一些,别让旁人瞧见。”
陆无事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有点疑惑担忧。
“郎君,您没事吧?”
陆惟从乍听见消息的瞬间僵住,到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甚至也没有陆无事脸上那种惊怒,连拿笔的手也稳如泰山。
但陆无事知道,自家郎君与长公主的关系似乎要更密切一些,本不该反应如此平淡的。
“无事,你去吧。”陆惟道。
陆无事只好先走了。
大理寺正堂门窗大敞,灯火通明。
陆惟高坐其中,可以清晰看见陆无事离去的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中。
大理寺再度恢复安静。
陆惟攥紧了手里的笔,迟迟未落。
以她的狡猾聪慧,应该早就料到这一出的,说不定马车里根本没人,那些血也只是演给外人看罢了,否则马车何至于故意停在门口很久?
他之前故意将礼物送回去,也是存着搅混水的心思,让暗地里的人按捺不住先蹦跶出来,自投罗网,如今便是事发突然一些,也算正中下怀。
所以其实陆无事上门都没必要,有可能打草惊蛇,他们更应该静观其变。
更何况,他也不是大夫,即便如今上门,也毫无用处。
陆惟一条条冷静分析,原本很稳的手,却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连带吸饱了墨汁的笔尖,也因颤动而在空白纸张上滴落墨迹。
墨水迅速晕开,如雪白美人脸上多了一个豆大的痣。
他皱了皱眉,左手握住右手,强迫握笔的手稳住。
长公主当街遇刺,长安震动。
这一个时辰内,宫里得到消息,那许多人应该也陆续知道了,此时外头必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两日陆惟很忙,忙得没有空管外面的事,他还让陆无事不能轻易过来打扰,连晚上都是歇在大理寺没有回陆家。
章钤那边也有人暗中查了不少消息,都给他送过来,结合陆无事这边查到的,陆惟夜以继日,逐渐捋出一条脉络,隐隐将整件事串起来。
可还没等他与公主分享这个消息,公主那边就出事了。
此时,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
一支禁军组成的小队入内,直奔他而来。
为首的人陆惟认识,是羽林将军章梵。
姓章的人,不是宗室,就是跟宗室有关系,如公主家令章钤,是赐姓,而章梵自然就是宗室了,仔细算起来,他比年方四岁的齐王还小一辈,要管皇帝叫叔祖的。
章梵见大理寺门没关,还有小吏探头探脑,就知道里头还有主官没回去,进来果然就看见陆惟还在那伏案办公,不由松一口气。
“陆廷尉,深夜来访,很是冒昧,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召你入宫。”
章梵与陆惟也算旧识,他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我去陆家,他们说你不在,我便直奔大理寺来了,果然你还在这里,快随我走吧,陛下着急得很。”
陆惟点点头,将手头资料归拢好,随手放入箱子,又上了锁。
“是因为长公主遇刺的事情吗?”
“正是,”章梵点点头,“陛下龙颜大怒,已经命人封锁长安城,准备挨家挨户搜查刺客了。”
陆惟不由皱眉:“刺客跑了?”
他没有上马车,直接要了匹马,跟着章梵一块并肩而行,还能顺道交流两句。
这一路他随意扫了几眼,果然看见道路两旁不少士卒来去匆匆。
“刺客有两个,一个当场死了,一个负伤跑了。”
章梵的脸色也不好看,任谁大半夜从被窝里被挖起来干活,脸色都不能好看。
“是柔然刺客,身上穿的是中原衣裳,但是面容很容易分辨。那些天杀的柔然人,都被灭了还不消停,竟敢将手伸到长安来!”
长公主回来,皇帝亲自出迎,便是为了彰显重视,将长公主抬得高高的,可如今还没过几天,公主竟就公然遭遇刺杀,这无疑是往皇帝脸上抽耳光,皇帝如何能忍得了?
章梵几乎可以想象,这阵子要是不找出刺客,他们这些人都将没日没夜轮值巡查,休沐放假估计都不用想了。
他心里也恨得不行,忍不住又给陆惟多透露了几句。
“陛下此时召你入宫,可能是要让你设法将那刺客找出来,毕竟长安城这么大,又不可能因此封城,寅时不到就要陆续打开城门,对方若趁此机会溜出去,那更是大海捞针了。”
陆惟提醒道:“刺客能藏在御街周围,又能迅速逃走,很可能之前就有内应帮他了,而且内应可能还有相当身份,可以帮刺客避开搜查的。”
章梵也想到这一点了,他捂着腮帮子,也不知道是牙疼还是脑壳疼。
“这长安城里,权贵遍地走,将军不如狗,幸好我负责搜的是南城那一块,皇城附近这块是侯公度和刘复负责的,还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头疼呢!”
他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这附近住的都是王室公卿,一个个身份贵重,不能轻易得罪,便是刺客从中藏入某一家,哪怕最后能搜成,也要把人得罪死了,想想都觉得脑袋大了一圈。
至于刘复为何摇身一变,变成负责搜查的禁军一员,这是因为前些时候秦州之乱里,裴大等人虽为方良所杀,可刘复也有误判过失之责,回京之后,刘复就被罚了俸禄,皇帝虽未削爵,也没有将他关禁闭,却直接将刘复扔到禁军里去,美其名曰历练。
可以想象,刘复在禁军里必是受尽百般白眼与奚落,他每天早起早睡,跟着普通士卒一块出操,上司侯公度兴许是得了皇帝亲自嘱咐,半点方便之门也不开,刘复苦不堪言,根本没空来找陆惟诉苦,毕竟他连那些乐坊的红颜知己都顾不上了。
一路将陆惟送到宫门,章梵见陆惟被内侍引入内,又转头带着人马,往南城一带去搜查了。
却说皇帝早已等急了,见陆惟终于出现,劈头盖脸便道:“现在距离城门打开,还有两个时辰不到,朕要你去把那个刺客找出来,你能做到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陆惟,仿佛对方只要摇头或迟疑一下,便要勃然大怒。
陆惟拱手道:“臣尽力。”
皇帝很不满意:“朕要你一定做到!”
陆惟摇摇头,仍是坚持:“臣只能尽力,长安太大了,两个时辰无法面面俱到,若是刺客躲到一些暗道密室里去,更是难找。臣想从另外一个方向入手,但是得先去看看那具刺客尸体,还有见长公主一面,当面问问她遇刺的情形,才好下定论,敢问陛下,长公主如今伤势如何?”
皇帝迟疑片刻,挥手屏退左右。
“受了伤,太医还没回来禀告,怕是情形有些不妙。”
陆惟的心往下沉。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仿佛与周身隔了一层,连皇帝后面说的话,都听不大清楚。
“……刺客必须抓出来,柔然余孽如此猖狂,简直无视朕的存在,朕要发兵,朕要让钟离去攻打敖尔告,把那些余孽通通铲除!”
“陛下!”陆惟定了定神,直接打断越说越是狂怒的皇帝,“刺客能在城内如此行事,知道公主车架遇刺附近入夜安静,正好又是换防的时间,四下无人,必是已经摸透了京城布防,听章梵说另外有一名刺客逃走,所以臣敢断言,刺客在城中必有内应,而且肯定不是普通百姓!”
皇帝的愤怒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
“朕知道你的意思。”
“所以,”陆惟一字一顿,“若是最后查出与此有关的是某位高官显贵,甚至是陛下身边的宠臣,抓,还是不抓?”
“抓,非常时候,朕允你先斩后奏!”
皇帝冷冷道,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这些人一次又一次辜负朕,辜负皇恩,赵群玉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陆惟道:“请陛下赐我信物。”
皇帝随手抓下腰间玉佩抛给他。
陆惟也不废话,行了礼转身就告退。
时间有限,他只有不到两个时辰了。
待走出太极殿,他望着底下台阶,脚步不自觉有些漂浮,竟差点踩空。
手中冰凉玉佩被攥紧,陆惟喘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陆无事早已等在外面,见陆惟出来,忙迎上来。
“郎君,我见不到殿下,章钤说他也见不到,太医还在那里全力施救!”陆无事的声音有些慌张,“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
陆惟定了定神,依旧道:“不,先去看那具刺客的尸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是了,陆远明,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如此冷心冷肺的人,便是对着救过自己的长公主,也要处处谋划,以事为先,不近半点私情,难怪连陆敏都要骂你一句浑不似陆家子。

长安,丑初二刻,月上中天。
闻英从巷口回来,短短几步路他回了无数次头,在确定没有人跟着自己之后,才又鬼鬼祟祟从后门回来,不忘低头看看角落有没有刚才迁耶留下的血迹。
他推门进来时,正好看见迁耶仰头喝尽最后一口汤。
这个跟同伴去刺杀长公主的柔然男人将碗随手一放,意犹未尽,对闻英抱怨。
“怎么就这一点,连填饱肚子都不够!”
闻英忍怒道:“这是灶上早前剩下的,我给热了热,有得吃就不错了,现在三更半夜的,谁能生火做饭,岂不是更引来旁人窥伺怀疑!”
迁耶眯起眼:“你现在待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的人,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船翻了,大家都要掉水里淹死!”
闻英:“你都已经坐在这里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对了,你同伴呢,该不会折在那里了吧?”
迁耶咧嘴一笑:“他死了,一换一,不亏。”
果然是出人命了!
这人同伴兄弟死了,他竟还笑得出来,柔然人果真狼心狗肺!
闻英心急如焚,却还勉强压抑。
“死的是谁?是不是长公主?”
迁耶却不肯正面回答他:“你猜。”
闻英恨不能直接抄起墙边的砖头给对方来这么一下,但他却只是想想,不敢妄动,因为这个柔然人非常凶悍,手上还沾了不少血,要真逼急了,对方是会狗急跳墙的。
然而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不禁道:“上回我已经说过了,你们既然在长安落脚,就要遵守我们的规则!长公主现在颇得天子看重,又回来没多久,全长安都盯着,眼下她与我们主人也没有不死不休的矛盾,你却忽然横插这一手,将我们拖下水,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此事一出,我主人必然不可能再跟柔然人合作了!”
迁耶似笑非笑:“你们主人想罢手,为什么我们也要罢手?柔然人又不是你们的手下,既然我们来了,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别忘了,我们能待在长安,也是你们的安排,事情败露了,查到你们身上,你们也跑不掉,所以你现在最好帮我逃出去,只要我离开长安,你和你们主人,就都安全了。”
闻英怒道:“刺杀长公主乃是死罪,我怎么帮?!你以为长安是你的草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因为你的鲁莽,整座长安城都被惊动了,到处都是禁卫兵卒在搜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查到这里来,现在根本没地方给你躲了!你只能等到天亮,像来时那样,假扮西域来的胡商混在百姓里设法出城。”
迁耶摸着下巴想了一下:“若我躲在地窖呢?现在既然是最严的时候,那我可以不在这个时候出去,你每天给我做饭送饭,等风头过了,我再出去,要容易许多。”
“不行!”闻英想也不想就拒绝,“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禁军十二卫全都发动了,挨家挨户查地窖和暗室,再说这院子是临时租下来的,地窖里全都是腌菜,还未清理,根本无处可躲。”
“长安城那么大,怎么可能挨家挨户搜遍地窖?旁的不说,就是那些达官贵人的屋子,他们就不敢搜吧?”迁耶根本不信,“那我就在屋子里,等他们搜到这里了,你去出面,亮出你主人的身份,让他们走。”
闻英气急败坏:“你疯了吗,我亮出身份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
迁耶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等死吧!反正就算我死了,等我们大汗攻打中原,一样会为我复仇,我就是柔然至高无上的勇士!”
闻英却捕捉到他话语里的信息。
“敕弥要出兵?我们怎么没得到消息,该不会是你信口开河吧?”
迁耶不屑:“你算个什么东西,为何要告诉你?等你主人来了,再说也不迟,反正你也准备形势不对就随时将我扔出去,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等见了大汗,我会把你们的态度也禀告他!”
闻英实在受不了他了!
这个柔然人,张口闭口就是威胁,态度傲慢,又鲁莽无脑。
他们竟还在长安发动刺杀,也不想想长安是干这种事的地方吗?!
人家何忡兵变入城,还得有内应和大军呢,这两个柔然人单枪匹马,居然就去刺杀长公主!
那可不是一般的皇室,即便无权无兵,长公主如今也是全长安万众瞩目的人物,在这种时候动这样的人物,明摆着当众打天子的脸,打整个北朝的脸!
最可恨的是,明明不是自己这边让他们去杀人的,对方现在被追逃,竟还要把他扯上!
柔然都已经快被消灭了,剩下一小撮人逃到敖尔告自立王庭,自称大汗,也敢不知羞耻大放厥词!
闻英已经起了杀心。
此人留着绝对是个隐患,与其等对方被捉住暴露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
死了的柔然人,自然不会再乱说话了。
但他还在等。
闻英一边与他周璇说话,转移对方注意力,一边等那碗汤的药效发作。
“好好,我不算东西!”闻英故意表现得很愤怒,“但你还敢说你不是信口开河?就凭你们柔然现在那点人马,如何谈得上攻打中原,雁门关钟离的威名,你当是闹着玩呢?”
迁耶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他现在只想多套点消息,好回去领功。
这长安城里的芸芸众生,每日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思,为了衣食住行荣华富贵而绞尽脑汁各出奇谋,闻英和迁耶二人此刻也是心思各异,尤其是闻英,脑子已经转过千回百遍。
许多上位者都抱着一种心理,让下属去做一件事,下属就一定会也一定要依样画葫芦地完成,殊不知下属同样也是人,同样也有自己的打算和私利,事情能顺利,往往是因为殊途同归。
譬如现在,迁耶和同伴奉敕弥可汗之命,假扮胡商来到长安潜伏,与闻英的主人暗中联络,由于彼此之前有过合作,闻英的主人也想将他们当作一枚暗棋来布置,等着关键时刻起作用。
谁知迁耶等人不按安排走,他们恨透了长公主,借着闻英主人的关系暗中摸清布防,冷不防就来了一出大的,直接刺杀长公主!
闻英现在也不想按照上面的安排走了,他想直接灭了迁耶的口,反正这处院子眼看就要暴露,再留着当暗桩也无用。
听见闻英的试探,迁耶也不以为意,摸了摸胡子。
“以我们大汗的勇猛,若不是姓章那娘们在我们柔然搞分化,大汗早该统领柔然了,如今即便在敖尔告,用你们汉人的话怎么说,东山再起?对,我们大汗也能东山再起,钟离算什么,这老小子在雁门关多少年了,听说前阵子还病了一场,早就快不行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主人跟我们大汗合作,不也是看好大汗吗?事到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底,大汗说了,只要你们主人能在长安说了算,大汗自然可以配合你们,牵制朝廷北方的兵马,还有李闻鹊那边,上次他能赢,纯粹是运气好,趁着柔然内乱才下手,再来一次,可就输赢不好说了!”
闻英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些,他目光闪烁不定,语气也跟这狐疑起来。
“那你们要什么?柔然人总不可能突然发善心,助人为乐了吧?”
迁耶爽快告诉他答案:“很简单,我们只要原先的土地,就是被李闻鹊拿走的西州一带,秦州以西,土地我们守不住,也会绊住我们的脚步,我们要的是那片土地上的财货和人口!”
他放完豪言之后,感觉眼皮沉重,不由皱起眉头,好像意识到什么,但睡意沉沉袭来,迁耶很快歪倒趴伏在案上,连空碗都弄翻滚落在地。
闻英当即不再犹豫,飞快拔出早已藏在身后的匕首,扑过去就往对方要害插去——
他的手被紧紧攥住。
闻英对上迁耶睁开的眼睛,大惊失色。
“你是装的?!”
迁耶一言不发,手臂一扭,就让闻英痛叫出声。
他直接将桌案掀起,重重砸向闻英,后者被压在案下,迁耶直接扑上去,一手摁住对方口鼻,一手抓起闻英掉落的匕首,反手往对方身上就是狠狠一插!
抽出,反手又是第二次插入!
再抽出,插入!
闻英从睁大双眼唔唔出声,到双目失去焦距,身体不再挣扎。
迁耶终于松开手,对方脑袋随即歪向一边,不动了。
“龟孙子,还想暗算爷爷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迁耶狠笑,却牵动身上伤口,笑容变得狰狞,捂着伤口喘气。
血腥味弥漫开来,也不知道是闻英的尸体,还是迁耶自己的伤口裂开,他要起身实在费劲,索性躺在尸体旁边歇息,脑子一边思索。
长安一般是寅时不到开门,今天出了事,可能会晚点,但再晚也不可能比寅时晚多少,因为长安如此之大,搜索非常困难,晚开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找到他,反倒还会耽误许多事。
他想要安然离开,就不能太早去城门那里等着,否则容易被盯上,现在四处都是兵卒,也不好在附近藏身,只能掐着点去。
迁耶深知自己的容貌有异中原人,来时是以胡商的身份入城的,现在要走,单独一人肯定是被盘查的重点对象,尤其是一个胡商……
长安,同样是丑初二刻。
一具尸体面前。
两个活人。
尸体是刺客。
不管他身前有过什么经历,身手如何高强,此刻也只能躺在垫着木板的地上。
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但在场两个活人都没有去给他抹眼睛让他瞑目的意思。
活人之一的老吴,则蹲下身,在尸体旁边仔细察看。
“廷尉,此人身上有两处伤口,一处在腰肋,受的是剑伤,这一剑直接将他脾脏给穿透了,出血过量,另外一处……”
他费劲将尸体抬起一边,翻过身。
“另外一处在脖颈,这两处都是致命伤,哦,脖颈这根簪子插得可真够深的,可见当时簪子主人必是用尽力气,直接整根没入,这簪子的款式……”
老吴是大理寺的仵作,已经无数次跟着陆惟勘尸了,现在大半夜被喊起来也是常事,只不过上司官升一级,直接成了他们大理寺所有人的主官。
说话间,他凑近看了看。
“嗯,应该是长公主之物,您可要拔出来洗洗干净,给殿下送过去?不过听说殿下也受了重伤,如今生死不明……”
“我要找的不是这些。”
陆惟一直在另一边沉默检查尸身,终于出声了。
“嗯?”老吴一怔。
“刺客死因现在不是最重要的,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从他身上找到他之前所在的位置,从而挖出他的同党。”陆惟沉声道,“刺客肯定不是临时冒出来的,他们知道长安换防,也知道那段路,那个时间,街上只有公主马车,必是在长安潜伏已久,甚至有人接应,所以,我想找出他们藏身的宅子,他的同党,那个侥幸逃掉的柔然人,受了伤,必然也会回到熟悉的地方疗伤。”
“这……”老吴面露难色,“长安这么大,恐怕……”
陆惟道:“我知道很难,但没有时间了,城门最迟寅时必须要开,一开城门,刺客更好逃跑,到时候就真的无处可寻。我们必须在寅时之前,趁现在所有人力都集中在搜查上,把人找到。”
他的语气由头到尾都很平静,但这平静之中,又蕴含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
老吴怕上司失望,没敢把话再说死,想了想,就道:“会不会在平康坊或崇仁坊附近,那边颇多西域商贾栖身,还有乐坊伎馆,刺客藏身在那里也不显眼。”
陆惟摇头:“那一带虽然人来人往,平时出入也许不惹人注目,但他身上带着兵器,又要掩人耳目,再找那个地方藏身,反而容易暴露,所以平时应该也藏身于民宅之中,昼伏夜出。”
“我方才找到一些线索,你来帮忙看看。”
陆惟弯腰,用短匕从尸体靴底刮下一层东西。
老吴将烛台抬高,仔细端详。
“是木屑?”
“还有一点油渍。”陆惟道,“木屑和油渍都还比较新,也没有被摩擦掉,这说明他出来时,可能同时经过了油坊和木工坊。”
老吴听他这么一说,倒是醒过神来,忙在其它地方也跟着找。
“还有他衣裳后面!”
陆惟看见老吴从尸体后面的衣摆小心翼翼摘下一绺白色丝絮。
“是棉絮?”
“是!”老吴点点头,“您再细看,上面还有槐花的花瓣!这时节正是柳絮飘飞,但槐花还没开透,所以花瓣幼小,街槐巷柳,他这应该是先从巷子里出来,城中柳树遍地,但种槐树的地方应该不多……”
这些槐树和柳树,都是建城初期留下的,如今已经形成长安一景,寻常百姓很少会主动再去栽种新的树木,即便有,一般也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种。
说到这里,老吴有点卡壳了。
槐树,巷子里,油坊,木工坊。
乍听上去好像很多线索,但实际上相对于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点线索依旧像是在大海捞针。
首先要确定长安城种植槐树的几处地方,再根据这几处地方缩小范围,在里面找同时有油坊和木工坊的地方,再锁定几间宅子,一一搜查。
估计还是来不及……
老吴觉得顶头上司有点急病乱投医了。
他束手无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见陆惟闭上眼,眼睛在眼睑下转动,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快速思索什么。
老吴也不敢打扰他,只好在旁边枯等着。
直到他手微微一歪,烛泪从烛台上倾倒浇在手上,烫得老吴嘶的一下叫出声,陆惟才睁开眼睛。
“是城南,永隆坊到同安坊一带!那里既有槐树,也有油坊和木工坊,更巧的是,由于那一带民宅密集,为了减少占地,街道很少,多的都是巷子相通,狭长曲折,倒是方便刺客藏身出入。”
老吴瞠目结舌:“您是怎么……就想出来了?”
说想不合适,应该是找出来。
可就算是对着长安的舆图,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就知道哪里有槐树分布。
除非……
“难不成您把长安的一草一木,街坊市集全都记下来了?!”
陆惟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
过度思考也让他面露疲倦,但他还不能休息。
连从小到大在长安长大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摸透了长安的所有坊市,乃至花草树木的分布。
有些坊市,如皇城里的朝廷各部,是寻常百姓不能进入的,而达官贵人也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致。
只有陆惟。
只有他为了职责需要,为了查案时能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线索,在就任大理寺期间,利用闲暇之余走遍长安各处,硬是默默记下了所有规划与大致分布。
世人只知他能断悬案,连皇帝要找刺客,第一时间也是想到他,却都不知这份能力背后,他需要付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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