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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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喝完手里的酒,感觉自己鼻息之间尚存桃花香气,不由微微一笑,耳边听着刘复的抱怨,心情也还不差,只慢悠悠道:“前几日杨园刚给长公主来信,第三次哭诉秦州繁重,他希望辞官去职的心情。你若是去了倒正好,可以帮他一起干活。”
刘复:……
在“京城繁华吃喝不愁但是在禁军备受排挤以及回家听老娘啰嗦”和“在秦州自由自在但是肯定有干不完的活而且条件也比较简陋”之间犹豫良久,刘复还是暂时熄了往外跑的心思。
“等李闻鹊回来掌管禁军,你说我的日子,会不会比现在好过?再怎么说,我跟李闻鹊也算老交情了,有李闻鹊给我撑腰,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不敢太过分了吧?”
刘复能跟上至八十下到三岁打好关系,唯独禁军这些人,原先是裴大等人的同袍兄弟,怨恨刘复间接害死裴大他们,处处给刘复找麻烦,大事不出,小茬不断,刘复也曾尝试与他们讲和,却没什么效果,有时被整得很是头疼。
陆惟道:“陛下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再过段时日,你去求陛下,就说要换个地方,陛下会答应的。”
刘复嘿嘿一笑:“那我跟陛下说来大理寺吧!”
陆惟:……
刘复故作羞涩:“你不要这样嘛,人家就是不想待在禁军,要是换成大理寺,有你在,我还不是横着走?”
陆惟慢慢道:“大理寺仵作正好有空缺,刘侯倒可以来跟老吴学学验尸。”
刘复面色一青,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怕以后我连饭都吃不下!”
“对了,说到验尸,我听说了一件事……”
刘复一脸神秘兮兮,左右看看,又起身挪到陆惟身旁的座位,压低了声音。
“我听说,博阳公主府上,前两日好像出了人命。”
陆惟:“你听谁说的?”
刘复:“博阳公主府上一名婢女的表姐,是我身边的婢女,你也知道,我待这些婢女怜香惜玉,她们有什么事也会一五一十给我说,嘿嘿,我听说你奉陛下之命,要查宫里珍宝失窃的事情,这不,有什么消息就马上过来告诉你了!”
陆惟:“你怎么会想到博阳公主跟此事有关?”
刘复:“有没有关系,我是不知道,但现在何忡要离京,我就正好想起来,上回何忡被贬去梁州,正是因为他查到连环失窃案,查到了博阳公主的当铺吧?你多一条线索,总是不赖的吧,怎么样,这消息能不能换我暂时住在你这里?”
陆惟对他的敏锐嗅觉倒是有点刮目相看。
“你先说说看,博阳公主府上死人的事。”
“此事传了两人之口,也不知道有没有谬误。据说死的是公主府上一名外管事,平日颇受博阳公主看重,因为与府中婢女私通,还暗结珠胎,惹怒公主,那管事苦求公主未果,竟想行刺博阳公主,被当场抓住之后,就被公主下令杀了。”刘复道,风格一贯的绘声绘色,但仔细一想却经不起推敲。
陆惟就道:“外管事跟婢女私通,博阳公主大可成人之美,顺势成全两人,为何还要拆散他们?那人又苦求公主什么?苦求她放了婢女,即便不成,大可另想办法,怎么就到了要刺杀博阳公主的地步?长公主遇刺的风波未平,京中权贵对此事十分敏感,身边都加派了人手保护,区区一个外管事,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行刺成功?这个传言从头到尾,都有些矛盾。”
刘复挠头:“我也是道听途说,想着可能对你有些帮助,如今看来,好像没用。”
陆惟心道,也不能说没用,可以当作其中一条线索来查。
但现在八字没一撇,没有进一步让人核实之前,说再多都是纸上谈兵,他继续聊此事。
“这边偏院空着,让人收拾一下可以入住,不过肯定比不上汝阳侯府,刘侯若不弃……”
“不弃不弃!我当然不弃!没收拾也没关系,我今晚就住下了!”刘复惊喜交加,忙抢过话头,生怕他反悔。“我衣裳也没几件,明日让人送过来就行,你忙你的,我保证把你家当成我家,让你每次回来都宾至如归,啊不对,是卸下一身疲惫……”
陆惟抽了抽嘴角,开始有点后悔了。
长安城外,旗亭酒肆,留不住往来多少旅人匆匆的步伐。
这里的春风纵然能吹绿柳叶,但从人的面上拂过,还是有点软刀子割肉的感觉。
一个洗过许多遍,已经有些泛黄的杯子放在桌上,一壶温热的酒从壶口倒入,七八分满便停住了。
这浊酒比不上长安城内的名家所酿,却一次又一次送走远行之客,又迎来归人。
“这位郎君,酒肆位子有限,您这么多人,您看……不是小人不愿招待,实是有心无力!”酒肆东家不断告罪,点头作揖。
他在长安城外的官道旁开了这么多年的酒肆,酿酒的手艺未必长进多少,最擅长的,却是这察言观色的看人工夫,这也是酒肆能在此屹立这么多年的原因。
“无妨,这些人不过来占你的位子,你将他们酒壶装满,再送些羊肉热饼过去即可,他们自去马旁歇息,钱都记我账上。”
带着几百号人出城的这位客人也是通情达理,没有丝毫要为难一个小人物的意思。
东家感激得连连拱手道谢,转身就抓紧忙活了。
何忡这张桌子,只坐了他一个。
另外一张桌子,却坐了三四个人,俱都是他当日从梁州带到长安,如今又要从长安带去西州的心腹将领。
何忡手中的酒杯还未见底,他这张桌子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方不请而来,面对面坐下。
旁边的下属待要起身警戒,却被何忡抬手制止。
“这里空位多得是,尊驾何必偏来我这一桌?”
“满堂衣冠楚楚,却只有一个何表意。”对方面色如常,镇定自若,甚至还问酒肆伙计多要了个杯子,“独酌无趣,何大将军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怎能如此寥寥离京?”
何忡都快气笑了:“自我重回长安,敢在我面前如此肆意的人不多,先前我也不知道,陆廷尉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伙计将酒杯送来。
陆惟待要伸手去拿酒瓶,却被何忡中途截住,陆惟翻手如泥鳅滑了出去,依旧握住酒瓶,这时何忡却冷不防一拍桌子,酒瓶从陆惟手中往上蹦起,陆惟去抓,何忡又去截他!
转眼间,两人竟在这酒案上过了数十招的手上功夫。
不唯独旁边何忡的下属惊讶,连何忡本人也面露讶异。
“没想到陆廷尉芝兰玉树一般,竟还是个练家子,何某眼拙。”两人罢手,何忡也没有继续为难陆惟的意思,甚至还亲自为陆惟倒了酒。“路边浊酒,陆廷尉怕是喝不惯。”
陆惟仰头一饮而尽:“比这更浑浊的酒我也喝过,酒不在酒,在喝酒的人。”
何忡哈哈一笑:“先前在京城你我交往不多,倒是想不到陆廷尉是个妙人!说吧,你来找我何事?”
陆惟:“若说我是来给大将军送行的呢?”
何忡:“现在人人视我如洪水猛兽,巴不得与我划清界限,陆廷尉与我素无瓜葛,却偏偏自找麻烦,你说我信吗?”
面对这样的聪明人,陆惟也不兜圈子了。
“实不相瞒,是为了一桩案子。”
何忡:“宫中的珍宝失窃案?”
陆惟点点头。
何忡奇道:“难不成你认为是我偷的?”
陆惟失笑:“怎么可能?其实是我冒昧,想问问上回大将军查博阳公主当铺的那件事,不知大将军是否方便告知,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何忡意味深长:“你觉得你这次查的事情,与上次有关?”
陆惟:“尚未确定,所以想趁大将军尚在京城时,赶来问问。”
何忡:“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陆惟:“请讲。”
何忡:“方良是不是你杀的?”
陆惟沉吟片刻,实话实说:“当日他将我等困于上邽城,我若拼杀出去,最后有可能将他重创,但我恐怕也无法生还,是李闻鹊及时赶到,解了围,方良见事败无法挽回,便自戕了。”
何忡又问:“他临死之前,可说了什么?”
陆惟:“他对长公主说,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何忡摇摇头,倒了一杯酒,单手朝西面举了举,又往地上一倒。
“此人偏激固执,到死都放不下这件事,还被满朝文武当作奸臣贼子,何苦来哉?”
陆惟:“倒也未必所有人都如此觉得。”
何忡:“哦?陆廷尉有何异议?”
陆惟:“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这是长公主殿下当日给方良的回答,方良听罢大笑三声,说道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便迎面撞向刀口。也许大将军要的,是这个答案。”
何忡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长公主也是个妙人,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陆惟也没有追问。
“上回查到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何忡痛快道,“我查到博阳公主的当铺,每月都会有新来的珍宝,有的是我朝宫中之物,也有的,来自南朝内宫,我怀疑博阳公主与宫人勾结,偷盗宫物,其中甚至与南朝有所牵连,当时已经查到了岑留身上,嗯,也就是这次被陛下处死的岑少监。但是证据未足,因为我搜查过博阳公主的当铺,被她一状告到天子面前。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陆惟接道:“陛下罚了博阳公主的俸禄和食邑,又将你贬到梁州,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何忡点头:“不错,当时博阳公主那边有赵家,勾连宫人那些事还跟废后陈氏有关,陛下承受了压力,这么处理,我也能理解。”
话已说到这里,陆惟索性问下去:“大将军既能理解,缘何还要造反?”
何忡似笑非笑,反问道:“那方良为何要造反?秦州那些流民为何又要造反?”
陆惟也笑:“我明白了,多谢大将军今日坦诚相告,祝您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何忡被他逗笑:“我都被整成这样了,身边只能带着五百兵马,去了张掖还不知道要被李闻鹊的旧部如何孤立,怎么前程似锦?”
“古往今来,能带兵入京威胁天子还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大将军何必妄自菲薄,须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西域广袤,大有可为。”
这些话说得大有深意,以至于何忡疑心对方在给自己什么暗示,陆惟却已自斟自饮,不与何忡对视了。
“薄酒一杯,再祝大将军此行顺利。”
何忡有些无语:“这酒还是我买的。”
陆惟点点头:“果然还是别人买的酒格外好喝一些。”
何忡拿他无法,只得也斟了一杯,与他相碰。
“临行前能与陆廷尉相交,这长安也不算一无是处。只不过,”何忡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可想好了,你要查的也许不止是珍宝,而是撬动帝国的那根摇摇欲坠的朽木。我也祝你成功,最起码,下次还能听见你的消息。”
陆惟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酒水浑浊酸涩,但两人都不以为意。
“长公主可有何想法?”何忡冷不丁问。
“无。”陆惟道。
一问一答,没头没脑,问得古怪,答得也古怪。
何忡点点头,将杯子往桌上一放。
“我该走了。”
他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扬鞭启程。
陆惟没有起身,只是默默望着何忡大队人马绝尘而去的身影。
遥遥的,飞尘中传来何忡的长吟。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个月之后,何忡带着自己那五百人马,压根就没去西州都护府,反倒直奔吐谷浑,投奔了吐谷浑可汗,成为可汗座下头号重臣,受封汉王。
消息传来,长安震动!

刘复目瞪口呆,喃喃重复长公主的话,一时半会都无法反应过来。
旁边章钤纠正他:“吐谷浑与我朝从未开战,也非敌对,与柔然和南朝不同。”
“虽然如此,虽然如此……”刘复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吐谷浑也不怕我朝怪罪,怎么敢公然收留何忡,还封他汉王的?”
章钤反问:“吐谷浑需要怕我们吗?”
刘复无言以对。
现在的北朝看似强大,但在大败柔然,收复故土之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根本就没有实力第二次发起对外战争,像这次何忡的事情,估计最后的结果也就是皇帝被恶心够呛,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
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充分证明了天子自作聪明的把戏在破釜沉舟的人面前根本行不通。
他以为何忡带着五百人就无力造反,只能乖乖在西州被李闻鹊旧部拿捏,不错,何忡那五百个人,的确是什么也干不了,但他可以直接不干,离开北朝。皇帝当时也料到他有可能跟南朝勾结,所以才让他前往西北,结果倒好,人家直接投奔吐谷浑去了。
在何忡看来,他当长安令的时候兢兢业业,屡破奇案,就因为自己出身平平,被博阳公主一状告上去,毫无错处的他只能被皇帝“牺牲”,后来重回长安了,兵权被剥夺,人马被打散编入禁军,皇帝因为他的前科而不放心他,要打发他去西北,但说到底,他认为自己也是被逼反的。既然饭也不让吃,那他索性就把锅给掀了,不吃北朝这碗饭了!
思路跳脱的刘复居然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何忡的心路历程,比起对赵群玉这样的权臣,其实他对何忡反倒还更同情些。
不过,刘复也知道这些话对外不能轻易出口,只是在长公主面前,不小心泄露了一些。
今日他休沐,不必去长林卫值守,刘复在陆惟那宅子里呆得百无聊赖,又不想回家听老娘絮叨,就跑到长公主府上来串门了,美其名曰探望风至,路上还顺手买了好几样蜜煎。
他刚上门,就遇到刚刚从宫里回来的长公主,顺道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何忡启程之后的这一个月内,长安也并非风平浪静。
皇帝以先帝的名义宣布暂缓立太子之后,朝中自然也有许多大臣相劝,从社稷宗庙传承,到拿着前两代皇帝子嗣单薄为例,如今皇帝正好有亲生子嗣,如果担心齐王名不正言不顺,直接把严妃立后,再立齐王为太子就好了,反正皇后陈氏也已经被废了,前面再无阻碍。
这番说辞,可谓合情合理。
但皇帝就是拒绝了,非但如此,为了证明先帝的确曾借宋今之口显灵,还将长公主也召入宫,参加了几次小朝会。
章玉碗不想扯那些子虚乌有的鬼神之说,但也委婉表达了坚定支持皇帝立场的言论,这对皇帝来说就足够了。
不知不觉,几次下来,长公主听政就成了惯例,即使她很少开口,只是旁听。
大臣们也无所谓多一位长公主,朝堂上关于立太子与否的事情甚嚣尘上,成为近来的焦点。
章玉碗倒是想躲懒,但在去了几次之后,她偶尔借养伤为名请假不去,皇帝还会派人上门探望,弄得她不得不去,早上天还未亮,就得被雨落喊醒,起来梳妆更衣用饭,再乘坐马车入宫。
老实说,比当年在柔然还累。
以至于现在她坐在那里,喝着酸甜可口的青梅饮,听着刘复和章钤讨论,面上神色也是恹恹的,并不多想开口。
直到刘复问:“那李闻鹊还回来吗?”
章玉碗抱着小橘,借抚摸它柔软的皮毛来抚慰疲惫。
“李闻鹊肯定要回来的,有他在身边,陛下还是更放心一些。”
刘复疑惑:“那,西州都护府怎么办,谁来主持?白远和钟离各有重任,总不会调他们过去吧?”
章玉碗道:“我听陛下的意思,是要提拔李闻鹊原先的副将宋磬,再把还在秦州的张合,调到西州都护府,给宋磬当副将。”
刘复听得一呆:“张合不是殿下您的人吗?”
章玉碗也有点无奈:“是啊,我原本还想等秦州之事告一段落,就将张合召回来的,现在陛下开了口,张合也有更好的前程,我总不能推掉。”
西州都护府的副将,无论如何都比公主府的部将有前程,张合也是一路从柔然跟着她回来的,她自然不愿埋没对方。
刘复:“这真是、真是神来一笔!”
要说毫无章法,细想还挺有逻辑的,可要说有条不紊,这处处出乎意料,又让臣子们无从揣测。
刘复可以想象,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每天变着法子就是猜皇帝的想法,而皇帝跟众人斗智斗勇,说不定也乐在其中。
但他还有些担忧:“何忡会不会怀恨在心,煽动吐谷浑可汗,对我朝大举发兵?”
“不会。”
回答他的却是陆惟。
后者缓步走来,脸上也带着微微的倦意。
陆惟在刘复对面的空位坐下,接过章钤顺手递来的清茶,喝了一口,这才徐徐说下去。
“吐谷浑一直经营积石山以北之地,上次侵扰中原,还是在前朝的时候了,距今五十年有余。现在的可汗紫赫奇,正值壮年,雄心勃勃,所以才会纳下何忡。吐谷浑以西,鄯善王因避战乱,投奔且末国,且末以西还有于阗,皆为西域小国,以通商、农业种植、养蚕等致富,紫赫奇若想有所作为,最有可能是先去打这两个小国,将商路拿下,而非先来啃北朝这块大骨头。”
刘复松一口气:“那还好,不然柔然刚消停,吐谷浑又来了。”
陆惟摇摇头:“何忡只有五百兵马,李闻鹊的旧部会排挤他,难道吐谷浑可汗麾下那些武将就不会?他何等聪明之人,此去为了证明自己,自然会卖足力气,在西进讨伐上下力气,怎么会一去就怂恿吐谷浑可汗跟北朝干上?”
章玉碗挑挑眉:“你对何忡的评价倒是很高。”
陆惟道:“他跟陛下很像。”
这句话却大出意料。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法把何忡跟皇帝联系到一块去。
陆惟:“伐柔然也好,诛赵群玉也好,无不是陛下在重压之下孤注一掷,何忡也一样,从带兵起事,到投奔吐谷浑,每一步同样出人意表,又都是恰到好处保全了自己。”
简而言之,两人都是爱走险棋的冒险之人。
刘复恍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同样是造反,方良过于偏执,就死了,而何忡虽然进了长安,到最后不仅能保住性命,居然还能当了大将军,无非是他当时发现方良指望不上了,陛下又正好想杀赵群玉,却苦于禁军大将军是赵群玉的亲信,手里没兵,所以索性与陛下合作!”
章钤也看明白了,接着说道:“陛下借何忡之手杀赵群玉,收回禁军的兵权,何忡也借陛下洗白自己,从反贼变成清君侧的忠臣。但何忡知道此事可一不可再,陛下终究是不信任他的,所以趁着可以名正言顺离开长安,索性就带人直接投奔吐谷浑去了。”
陆惟点点头:“他选择的时机刚刚好,如果贪恋西州都护的位置,现在去了张掖,恐怕要走也不是那么好走了,就算他自己走得了,他带来的那五百人,起码也要折损一半。这份当机立断,非常人也。”
长公主今日在小朝会上连连被皇帝问询,说的话有些多了,此时便不爱开口,只是安静听他们讲,嘴里雕梅的酸甜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田。
陆惟说完,也不再多话,任凭刘复和章钤去议论,他自己则慢慢品茶,顺带看一眼公主。
两人离得不远,此时却不适合在人前说些悄悄话,他只是观察公主神色,对方伤好之后,脸色一直没恢复过来,比从前还要苍白,看上去更柔弱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章玉碗也看过来,冲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于是陆惟便也笑了,他的笑只是嘴角卷起,弧度极小,却难得不带一丝讥讽。
虽然公主没有说话,陆惟也能看出对方的意思,她意思是雕梅味道不错,几乎与在上邽城时的一样。
其实京城没有雕梅,这些蜜煎是后来陆惟托人从上邽城那间老铺子里买来的,暮春时节,从枝头上刚刚摘下来的梅子就被腌制成蜜煎,再一枚一枚,在上面去核雕花,装罐密封。
坛子送到京城,他亲自写了新的诗句当封条,一罐罐贴上,有“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也有“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她吃掉一罐的雕梅,就意味着看见那上面的诗。
这等隐秘的撩情,就如他们之间尚未公开的暧昧,鲜为人知,静静流淌,又无处不在。
章钤和刘复都没瞧见公主和陆惟那边的异样,他们刚刚从何忡投奔吐谷浑的震撼中回过神,刘复见对方暂时对本朝没有威胁,也就放下心,转而说起另一桩传闻。
“其实,关于陛下延缓立太子,我还听见了一个消息,不知你们听说过没有?”他嘿嘿笑道,颇有天下八卦尽入我毂的架势。
章钤:“刘侯说的,不会是陛下新宠的传闻吧?”
刘复:“哟,老章,真没看出来,你也是这种爱包打听的!”
章钤笑道:“哪里是我爱打听,坊间都传遍了,不过我知道的都是些荒腔走板,传得离谱的,什么新宠是妖魅转世,还有的说、说……”
刘复:“别卖关子啊!”
章钤虽见左右没外人,还是忍不住将声音略略放低一些:“说那新宠是宋今扮的,还说陛下实则与宋今有一腿……”
刘复嘴里一口茶直接就喷出来,桌案霎时满是茶水四溅。
章钤:……
他毫无防备,侧脸也被溅上几滴唾沫星子,忍不住将身体往反方向挪了挪,离刘复更远一些。
刘复哎哟一声,伸手要来帮章钤擦脸:“对不住对不住!”
章钤避开:“我让婢女来擦就行!”
“别别,你倒是快往下说啊!”刘复猴急,一个劲儿地催,“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谣言传出来?”
章钤用袖子擦了擦脸,无奈道:“这我也不晓得,之前也从未听说陛下有龙阳之癖,这一传,怎么听都有些怪……”
“有人想要借此消弭宋今通鬼神的影响。”开口的是长公主。
刘复:“咦?此话怎讲?”
章玉碗:“如果宋今当真是陛下的娈宠,跟陛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他所说的那些先帝上身,暂缓立太子的话,还有任何权威可言吗?流言里跟宋今捆绑在一起的陛下,肯定也会受影响。”
陆惟颔首:“这是一石二鸟,不仅冲着宋今,还冲着陛下。”
刘复脸上居然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陆惟:“……宋今今年已过而立。”
刘复:“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坊间都说陛下喜欢年纪大些的,严妃也比陛下大了三岁呢,说不定陛下也好这口,我还听见一种说法,陛下生父早逝……”
陆惟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他:“你这些话若是在外面讲,明日汝阳侯的爵位就甭想要了!”
别说汝阳侯爵位,就陛下那个记仇的性子,怕是刘复要被流放三千里,去吐谷浑边上挖沙了。
刘复嘻嘻笑着,先朝公主拱了拱手,又一脸欠揍的挤眉弄眼。
“这不是话赶话正好说到了吗,我当然没有污蔑陛下的心思,但民间许多好事者以讹传讹,更离谱的都有呢!”
章玉碗托腮,她其实对刘复说的那些荒诞谣言还挺好奇的,打算回头私下再好好问问。
章钤好奇:“方才殿下和陆郎君说的一石二鸟,是谁在算计宋今?”
章玉碗反问:“陛下不想那么快立太子,是伤了谁的利益?”
章钤:“严观海?是他做的?”
章玉碗:“不一定,他只是有可能,还有赵党欲孽,谁知道呢?陛下以鬼神之说来定社稷大计时,早该想到有这一天的。”
皇帝可以搞怪力乱神,那别人自然也可以剑走偏锋,用市井百姓最爱的宫闱秘闻来混淆视听。
章钤感叹了一句:“我本以为回到长安了会平静一些,眼看这局面八仙过海一般,倒是更加热闹了。听说严妃跟了陛下好些年,又是如今后宫唯一有子嗣的妃嫔,自从陈皇后被废,她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这怎么又冒出个新宠来?”
这可就问到刘复擅长的领域了。
他兴致勃勃道:“这新宠,姓杨,世家出身,哦对了,说起来,还是杨园的远房堂妹,勉强也能算华阴杨氏,原本只是宫中女史,据说某日陛下路过藏书阁,不知怎的看见里面整理书籍的杨氏,就召见了她,这一来二去,居然就看对眼了!”
他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什么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别有一番搞笑诙谐的意味。
“那杨氏如今已经是昭仪,只要诞下一儿半女,那就妥妥的晋升妃位,再加上她的背景,真要攀关系,也能跟华阴杨氏攀上关系,到时候岂不是要压严妃一头?啧啧,严观海兄妹能甘心吗,不得拼命打压才行,所以现在朝堂上,那些人才天天催着陛下立太子,毕竟严党的倚仗,只有严妃所生的齐王了。”
章钤听完,有些疑惑。
“不过陛下杀赵群玉,不是要打压世家吗,若是将杨妃提起来,岂不是世家又要起来了?”
这问题无须公主和陆惟,刘复也能为他解惑。
“你弄错了,世家不是指一姓一家,这是数百年来繁衍生息延绵不绝的各个家族,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就像赵群玉之前代表世家利益,他反对打柔然,反对举官新法,因为这些事情都会影响世家的稳定,动摇世家的根基,此时他的反对,是代表世家的。陛下扳倒赵群玉,没有把天下世家都一锅端,是因为陛下也清楚,世家过于庞大,根本办不到。而赵群玉之前死死压制着陛下,他只要对付赵群玉一人,也能让其他人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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