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朕也这样想,对李闻鹊,朕用人不疑,不会对他的忠心有所顾虑。至于岑留那边……来人,去将岑留,和他一干徒子徒孙都拿下,别让他跑了!还有,让宋今一并来见!”
他没有让陆惟退下,陆惟也就顺势静坐未动。
宋今很快前来,他倒是一贯的恭谦有礼,连陆惟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闻英的顶头上司岑少监,却迟迟没有见人。
直到宫卫匆匆来报,说他们过去的时候,发现岑少监已经上吊自缢了。
皇帝面色阴沉,怒极反笑:“好啊,好啊,都把朕当成傻子了!宋今,这岑留还是你推荐的吧,莫不是真以为自己有先帝护体,朕就不敢动你了?”
宋今不明所以,忙伏地请罪:“内臣罪该万死,可这、这岑留是犯了什么死罪!”
皇帝让旁边内侍将方才陆惟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今听罢,脸上的震惊恐惧竟不似作伪。
“内臣糊涂,信错了人,不知岑留犯下如此大罪,罪该万死,求陛下,求陛下……”
他伏地连连叩头,浑身颤栗,语无伦次,俨然大难临头却无计可施。
皇帝盯着他的脑袋看了半天,却忽然道:“陆惟,你先退下吧。”
陆惟应声行礼,起身离开太极殿,又拾阶而下,一路走向宫门。
皇帝在这个关头遣他出来,显然是另有想法。
宋今恐怕是不会死了。
哪怕皇帝深知岑少监背后,很可能就是宋今。
陆惟固然是深受信任的重臣,但宋今却是与皇帝拥有共同秘密的人。
皇帝便是要杀他,也不会是现在。
这些想法在陆惟心里闪过,他面无表情,甚至也毫不意外。
为人若是怀揣险恶私心,至坏不过害人害己,但治国不走大道,却会累及万千生灵。
公主的话忽然浮现,陆惟嘴角微微翘起,隐含讥讽。
长安城许多权贵因为刺客被正法而松一口气,毕竟柔然人今日能刺杀长公主,明日就能要了他们的命,大家跟着担惊受怕一晚上,此时随着消息传出去,都渐渐安下心来。
但陆惟却知道,真正的风暴,从今日才算开始。
果不其然,几日之后,皇帝那边就有了反应。
先是源源不断的赏赐和安抚送到长公主府。
长公主回京当天刚刚才领受的食邑,皇帝如今又另加了五百户,又将曲江边上一处原赵群玉的园林赐给她,可谓恩宠有加。
然后是岑少监的死牵连了一大批人,宫中不少内侍因此被处置,连在博阳公主身边的岑庭,也被抓走,对外的说辞是这些人都与长公主的刺杀案有关。
博阳公主显然是很喜欢这名内侍,为了他又专程入宫求情,但她的皇帝兄长就像上回没有放过她的夫婿赵炽,这回更加不会对一名内侍留情,博阳公主苦求无用,只能带着愤恨离开。
但这些杀头里,都没有宋今。
宋今只是被悄无声息降了职,皇帝不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而是打发去皇后所在的冷宫。
最引人注目的手笔,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五天,皇帝下令,免去何忡禁军十二卫大将军的职务,依旧保留大将军头衔,前往西州接替李闻鹊,成为新任西州都护,而李闻鹊则回京,接管禁军十二卫。
也就是说,皇帝将何忡和李闻鹊的职位,来了个对调。
此令一出,举朝哗然。
“我早该想到的,这是一个局。”
当天傍晚,陆惟坐在长公主面前,手里不疾不徐剥着一个橘子。
第87章
章玉碗脸上的血色还没养回来,但她又实在不想在床上躺着了,便只能病恹恹歪在软塌上,这还是借着陆惟上门的缘故,否则雨落是绝不肯让她下床的。
她喝腻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红枣鸡汤,看见陆惟手里的橘子,竟有点双眼发绿的感觉。
陆惟也发现了,默默将正在剥皮的橘子往旁边挪了挪。
章玉碗:……
这什么意思,她又不可能真扑上去抢!
“你说的局,是指我遇刺的事情吗?”
她睡了一天,直到陆惟过来才醒,她浑身懒洋洋的,连脑子也不愿多动,只想听陆惟直接说结论。
“两个柔然人,奉敕弥之命来到长安,如果宋今知道他们是来当死士给自己惹麻烦的,肯定不会让他们入长安,所以这两人明面上应该是负责沟通宋今和敕弥之间的使者,连宋今也不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和目的。”陆惟道。
“有道理,敕弥的确是个狠毒凶残,做事不顾后果的人。”章玉碗依旧懒懒的,适当给予捧场,“陆郎君请继续说下去。”
陆惟笑了笑:“既然是死士,当然要利益最大化,发挥最大的作用,即便是死,也得刺杀最重要的人才行。这么一来,殿下应该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章玉碗:“行刺陛下。”
陆惟:“对。陛下平时很少出宫,两名刺客再厉害,不可能潜入宫里,宋今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们回京当天,陛下亲自出迎,但那天人太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出手,一出手就会死,那就不能叫死士,应该叫蠢货了。”
“他们只好等,在此期间,他们利用宋今的关系,慢慢摸清城内布防,最终将目标锁定在殿下身上。此时他们单纯是从私仇出发,想要置你于死地,两名死士,换一个像殿下这样身份的人物,岂止是赚,简直一本万利。如果没有意外,他们本来也会成功。”
顿了顿,陆惟想起章钤之前说的,那一刀直接捅穿了她的胸口,原本顺畅的思路忽然断了一下,语气跟着停滞片刻。
但他很快调整好气息,若无其事继续说下去。
“刺杀之后,刺客自然要躲藏,他们虽然是死士,也没有能跑却束手就擒的道理。但现在,长安虽大,却无刺客的容身之所,幸存那人只能藏在先前宋今为他们准备的宅子里。“
“这时那个负责接头联络的内官,叫闻英,是岑少监下属,他发现柔然人不经商量就敢直接行刺,自然大怒,可能还与那柔然刺客大吵一架,甚至动了杀心。我们事后勘察闻英的尸体,发现他的确是被柔然人身上的短匕所杀,伤口完全符合,屋内血迹也符合打斗挣扎的迹象。”
“杀完人,此时刺客也知道自己再想安然脱身,千难万难,他所有计策,不过是垂死挣扎,最后仍旧要回归死士的宿命。”
事情到这里,一切脉络都能推测梳理出来,并不复杂。
公主道:“真正的变数,应该是在你问他,谁是接应他们入城的人。你想让他当众说出宋今的名字,坐实宋今的罪名,却没料到他居然说出李闻鹊。”
陆惟叹道:“我当时着急了,做错了,错了一步,后面就全错了。我早该想到,对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事到临头,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发生。”
刺客招出宋今,这只不过是又一场皇帝铲除异己的行为,而且如果敕弥跟宋今暗中有所合作,刺客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宋今,更不能为了活命去破坏自家可汗的事情。
他喊出李闻鹊的名字,一是为了搅浑水,恶心一下陆惟他们,二是因为皇帝多疑,即便他相信李闻鹊的忠心,也多少会做点什么。
以刺客的眼界,他未必能想到第二点,但是临死前灵光一闪下意识的举动,的确也像一滴水掉入沸腾的油锅里,瞬间引发爆裂了。
其结果是,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天然的局,把何忡和李闻鹊都给拖进来了。
公主慵懒支颐,眼睛却还盯着陆惟手上那颗橘子。
“陛下还是相信李闻鹊的,否则不会把李闻鹊调到京城来,统领禁军十二卫。在他看来,只有让李闻鹊来率领这支军队,他才能放心睡个好觉。”
反观何忡,之前为了对付赵群玉,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做出退让妥协,现在赵群玉已经解决,何忡还在禁军十二卫大将军的位置上,皇帝就难免有些如坐针毡夜不安寝了。
但是清理赵党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如果皇帝马上就要收拾何忡,难免显得过于刻薄寡恩背信弃义了,皇帝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做了一个剑走偏锋的调整:将李闻鹊和何忡的位置互相调换。
“陛下应该是这么想的:柔然余孽现在在敖尔告,需要防备的是雁门郡,西州以西已经太平无事了,把李闻鹊放在那里很是浪费,不如将何忡调过去,一来可以成全自己善待功臣的名声;二来西州都护府的兵都是李闻鹊带出来的,对李闻鹊忠心耿耿,不可能听命于空降的何忡,何忡要想在西州政令通行,且有得磨呢!三来,如果何忡有任何异动,李闻鹊原先的手下就可以挟制告发他。”
之前何忡带到长安来的兵,已经被打散编入禁军十二卫了,皇帝肯定也不会让他带走一兵一卒的。
谁能说这不是一个天才而颇具创意的调令呢?
陆惟叹了口气:“可是我方才就说过,人不是棋子,不会完全按着棋手的想法去走,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于斯乱世,越是不遵守规则的人,越要反抗这种束缚。陛下怎么会觉得何忡对此无动于衷,只能乖乖当个棋子?”
章玉碗朝他伸出手。
陆惟掰出一半的橘子,放在她白嫩的手心。
但是没等公主缩手,他又反悔了,把那一半拿回去,最后只给了一瓣。
章玉碗:?
陆惟:“橘生痰,性寒,不能多吃。”
章玉碗嗔道:“我便是寻思你来了我能松快点,可不想盼来第二个雨落,你若这样,下次就不要上门了!”
陆惟一哂,不把她这小孩儿似的发脾气放在心上,却忽然问道:“您为风至挡刀,与当日为我挡箭,是一样的么?”
“陆郎吃醋了吗?”
一瓣橘子让她口舌生津。
这段时间章玉碗实在是饮食清淡到堪比苦行僧,酸甜的汁水滑过喉咙,竟有种浑身味蕾都苏醒过来的豁然开朗。
她不由伸出手,准备又要一瓣。
陆惟却不肯给,还拿着橘子吊胃口,问她问题。
章玉碗哼道:“那怎么能一样呢?”
陆惟:“嗯?”
章玉碗:“为风至挡刀是因为她陪我在柔然历经艰辛,为你挡箭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死掉可惜了!”
陆惟:?
他直接三下五除二,将橘子两口吃完,一瓣都不留给公主。
章玉碗:……
陆惟温柔道:“殿下久病未愈,方才还用了性寒之物,我会如实告诉雨落,让她调整膳食,务必不让殿下再误食了。”
章玉碗:……谁说男人就不斤斤计较呢?
她噗嗤一笑,能屈能伸:“好啦,方才是我逗你的,你不就是想听真话么?实话说,为你挡箭的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难道将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时候,就非得有个理由,才能去救么?”
听见这话,陆惟不知不觉柔了手指,绽出手心里握着的最后一瓣橘子。
章玉碗眉开眼笑,伸手去拿。
她捏住橘瓣的手指,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环住。
冰凉与暖意对比极为强烈,以至于陆惟刚舒展的眉目微微一簇,直接握紧了她的手。
细嫩白皙,但虎口和食指有很明显的茧子,这是常年握笔或握剑留下的痕迹。
陆惟再翻看她的食中二指,果然指腹到指缝也有薄茧,这是练习弓箭留下的。
满长安的高门贵女,郡主公主里,只有一个章玉碗。
她原该比她们都要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以这双手,劈长鲸吞山海,分柔然破百川,陆惟的性命她要顾,一个婢女的性命她也要顾,她的心装得下许多人,眼睛却不止落在周身几寸。
“其实,为风至挡刀时,我是想过的,虽然只是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我熟知五脏六腑和穴位,大概也能让自己避开要害位置,而有我挡了那么一下,风至也许还能有救,否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是,为你拦下那支箭时,我却什么也没想过。今夜我只说这一次,往后你再问,我是不认的。”
长公主说罢,直接抽手而出,顺道拿走那一瓣已经被她手心握暖了的橘子送入口中,因那酸甜的味道而眯起眼睛,像足一只惬意的猫咪。
另一只真正的小猫咪,小橘不知何时溜达进来,轻巧跳上她的膝盖,熟练找到舒适位置,盘起身体,尾巴还搭在外头,一摆一摆。
“老实说,我认为陛下是有些急智的,他总能在凶险而微妙的情形下,将事情解决,可这种解决方式,又总会留下无数后患。何忡是其一,宋今又是其一。”
说及此,章玉碗露出一丝疑惑。
“而且,我至今都没想通,宋今为何会与柔然人有瓜葛?他的荣华富贵系于陛下一身,跟柔然人勾结,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想必也是在御前这么说的,竭力澄清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我们会不会真冤枉他了?难道此事只是他手下的岑少监所为?包括偷盗宫中财宝,运出去给数珍会,主谋也是岑少监,与宋今无关?”
“说起这个,今日下朝之后,我还被陛下召去,让我查一桩案子。”陆惟道。“殿下还记得上回陛下送了你一批财货吧?”
章玉碗点头:“记得,我去见了齐王和宣庆公主,陛下回赠我两个箱子,当时……”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陛下好像提到了一件沉香枕,但后来,内侍去而复返,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
陆惟:“沉香枕,常青兰,还有一箱南海明珠,都失窃了,陛下让我彻查此事,追回宝物。”
章玉碗:“宫中失窃案,你准备从哪里查起?宋今?”
陆惟摇摇头:“何忡。”
“怎么会是何忡?”
章玉碗眨眨眼,难得迷惑,神色很有几分可爱。
陆惟还想拿橘子逗她,奈何果盘里只有一个橘子,已经被他们俩吃掉了,他略有点遗憾,正好瞧见橘猫在玩一个毛线团,便顺手将毛线团拿过来,拆开了重新卷。
“殿下还记得何忡是因何事被贬去梁州的吗?”
章玉碗自然记得:“因为一桩连环失窃案,他查到了博阳公主的当铺,被公主反告上去……你是觉得,这件案子也跟博阳公主的当铺有关?”
陆惟道:“当时的案子不了了之,皇帝将何忡调任梁州,又训了博阳公主一顿,罚没了她的部分食邑,算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是博阳公主的当铺依旧没有损失。已知岑少监跟数珍会有瓜葛,他的干儿子岑庭,虽然已经被处置,但两次案发,都在博阳公主身边。这案子与其从宫里查起,漫无目的大海捞针,不如直接从博阳公主的当铺那里查。”
章玉碗蹙眉:“这倒是个直捣黄龙的办法,但博阳恐怕不会让你轻易如愿。”
陆惟:“所以我要先去问问何忡,看他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才会被贬。”
章玉碗:“他肯告诉你?”
陆惟:“不确定,所以要去见了才知道。明日他奉命离京,启程前往张掖,替换李闻鹊回来,我正好去送一送他。”
这倒是个好办法。
章玉碗对何忡此人,也很有些好奇,可惜她伤势还未好,公主府的人是万万不肯放她出去的。
雨落他们现在对公主,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公主镇日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那伤口新肉完好无损长出来。
她正想着要如何逃避晚些时候那可怕的红枣枸杞鸡汤,就听见陆惟道:“殿下赌约已输,莫忘了践行承诺。”
章玉碗一怔,啊了一声,后知后觉想起来。
两人在张掖永平城时,还说笑似的立过一个赌约,赌的就是李闻鹊会不会在一年之内被罢免西州都护。
当时陆惟觉得会,而章玉碗押了不会。
她认为不会的原因是,李闻鹊深受皇恩,又镇守西北,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自斩臂膀。
但现在看来,事情发展之诡异离奇,已然超出他们当日的预料,阴差阳错,竟合了陆惟的押注。
“我早就对李闻鹊说过,让他当初入长安不要带兵进去,他沉不住气,最后还是没听我的!”
章玉碗有些气闷,也不知道是气陆惟对皇帝和局势的了解入木三分,还是气李闻鹊不争气害她输了赌约。
陆惟见她如此,有点好笑:“殿下也明白的,人不是棋子,李闻鹊不听劝的可能性很大,他念着陛下的恩德,不可能当真冷眼旁观的。”
章玉碗破罐子破摔:“行吧,我输了赌约,你要什么?”
当日两人约定,谁输了,就为对方做一件事。
陆惟的坐姿也很放松,他就靠着廊柱,修长手指捏着线团,生生将一团毛线缠成一只小猫的形状。
微光难掩他面容的俊美,嘴角似笑非笑,仿佛在看公主,又仿佛在看手里的线团,哪怕动作漫不经心,却总能让人觉得他是在注意自己。
“殿下觉得,我要什么?”
“当驸马吗?”公主开开心心道,“你早说嘛,我答应就是了!”
实际上,两人都知道这是玩笑话。
眼下局势,保持相对独立,更有利于两人进退,皇帝也未必乐意看见自己的重臣跟自己想要拉拢的堂姐凑成一对。
说得更直白一点,陆惟几乎是以后定好的左相或右相,如果权势在手,再与长公主联姻,旁人会怎么看?
更何况,当此之时,南朝吞并燕国,逐渐壮大,强弱之势相易,北朝已经不剩多少优势。何忡、宋今、李闻鹊、谢维安、严观海,这些人身后更是分别代表不同利益,表层之下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一动不如一静,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想让殿下,往后不要再挡在任何人身前了。”
他的话,让章玉碗忽然怔住。
“无论是为我挡箭,还是为风至挡刀,都不要再发生。我希望殿下能珍重自己,我希望能一直看见活生生的殿下,会与我斗智斗勇,周旋气人的殿下。”
而不是像那天躺在榻上,苍白的,冰凉的,让他浑身僵硬,几乎无法言语。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的那一瞬间,他如溺水之人又落入冰窟,仿佛回到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砍向父亲,又来砍他的噩梦。
可当年,他死了便死了,如今却才尝到痛入心扉的滋味。
这魑魅世道,固然他一个人走,也能独善其身。
但多一个心意相通的同行者,却能让这条崎岖动荡的路,走出几分盎然生机。
他将那只缠好的线团小猫,拿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又放到公主掌心。
之后,待陆惟离开长公主府,已是夜深人静,月悬高阁之时。
陆无事在门房歇息闲聊,刚与章钤吃完烤红薯,浑身懒洋洋不愿动弹之际,就看见陆惟踏着月光走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宁静,嘴角甚至微微卷起,仿佛山风拂过春夜的花,将寒冬所有蜷缩的冰冷都抚平,以期来日绿水柔光,云霞映日。
是与长公主说了什么吗?
陆无事有些好奇,又知道自己不该问。
他起身迎接郎君,将墙上挂着的披风揭下,顺势为对方披上,陆惟一边往外走,一边自己系好披风。
长公主府从墙内伸出一簇桃花,开得正好,横在他们回去的路上。
陆惟顺手折了一枝,递给陆无事。
“回去插花瓶里。”
陆无事从未想过郎君还有这等闲情逸致,捧着花一时在马上竟有些愣住。
陆惟也没管他,兀自骑马小跑远去,还丢下一句话。
“明日我要早起出城为人送行,你这几日辛苦了,不必跟着我去,可以起晚一些,再去东市买些雕梅来。”
陆无事应了一声,随即又感觉不对。
由于前些日子长公主给陆家送礼的事情,两人“闹翻”,陆惟还放话“绝不尚主”,以至于如今他们主仆二人上门,还得挑傍晚之后从后门悄然而至,他买了雕梅,难不成要天黑给长公主送过来?
这,总不至于以后来这里,都得如此吧?
陆惟没有回陆家,他去的是自己位于近郊的宅子。
每日去大理寺,远是远了些,起码不用看旁人脸色,深夜归家也方便些,不必惊动阖府上下。
自从他在陆敏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陆惟就没再回过陆家。
陆敏与他两父子,当真是相看两相厌,据说陆敏知道他不回来的消息,当晚还开心得多喝了两盅,陆惟听见此事,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真正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倒是陆家女眷更圆融一些,何氏派人过来,询问他有无需要,又让家仆送了几箱衣裳鞋袜,虽说陆惟也不缺这些东西,但礼多人不怪,他也不可能让人将东西又送回去打何氏的脸。
陆惟到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此人正盘腿坐在府内正堂里,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陆惟进来的时候,他也正好抬起头来,丝毫没有当不速之客的尴尬,还反客为主,招手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我带了两瓶好酒上门,咱们不醉不归!”
“我记得我此处,离你家很远。”饶是陆惟,也有点疑惑,“刘侯大半夜不睡觉,不去歌楼乐坊寻欢作乐,反倒大老远穿越整座长安城,到我这里来喝酒?”
刘复唉声叹气:“别提了,我现在每天累得像条狗,回家只想睡觉,哪里还有闲心去找那些小娘子玩耍!”
陆惟:……那你现在带着酒跑过来,又是闹哪一出?
两人自打从边城回来,经历生死磨难,关系一下子就近了很多。
刘复这二皮脸似乎看出陆惟那张不沾尘俗的皮囊下面一颗不安分的心,也不惧他成日端着张八风不动的脸,有机会就要来找陆惟说说话。
只不过刘复被打发去禁军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空闲来“骚扰”陆惟了。
陆惟也不着急,他不开口,刘复迟早也会憋不住自己说。
果然,待陆惟从内室换了家常衣裳回来,就看见刘复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盯着他。
“何忡即将离京,去接替李闻鹊,这事你听说了吧?”
陆惟嗯了一声。
此事经过几天发酵,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甭说他们这些在朝官员,就是市井坊间,都有不少人知道了。
长安永远不缺新鲜消息,公主遇刺的事情已经没人议论了,如今众人都将焦点放在即将离京的何忡身上。
此人经历可谓跌宕传奇,像他这样带兵杀入长安最后还安然无事的人,不说绝无仅有,起码在本朝是没有的。
君不见秦州方良现在坟头草都有脚面高了。
此事究竟是皇帝与何忡合谋三年的一场戏码,还是皇帝明知何忡造反却迫于形势不得不与之妥协退让,让何忡继续身居高位,不管外人如何猜测,何忡离开京城已成定局。
据说接到旨意时,何忡很平静,不光没有大吵大闹,甚至也没有向天子提出旨意,只是要求带走一百个人。
他从梁州带来的兵马,早已被打散到禁军十二卫里,若非如此,皇帝也不能放心他离开,但是真要让何忡单独一人离开,也显得太难看了些,于是皇帝大方地手一挥,给了何忡五百个名额,让他可以挑五百个人离开。
可想而知,何忡肯定会把自己的亲信心腹都带走,但这五百个人又很难在西州掀起什么风浪,毕竟那里的驻军都是李闻鹊原来的兵马,皇帝的意图明明白白,却又让人无话可说。
刘复兴奋道:“你觉得我要是主动去向何忡说,想跟他去边城,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反正他能带五百人,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陆惟:……他可能会觉得你脑子有毛病。
这话他没说出来,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复哀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受够了!”
陆惟:“刘侯为何会想去边城,之前你不是常抱怨那里风沙大住宿差?”
刘复:“唉,你不懂!回来之后,因为裴大他们死了的事情,我被陛下发配到禁军,我心怀愧疚,在禁军里抬不起头,偏生侯公度……老侯本人倒还不错,不偏不倚,处事也公正,可他手底下的人,见天的看我不顺眼,给我找茬,我回家与老娘一说,老娘还怪我毛毛躁躁,逼我早日成亲,我实在受不了了,家也不想回,连乐坊都没心思去了,只能到你这里来避避……呜呜,要不是去长公主府太显眼,会给殿下招麻烦,我都想躲那儿去了!”
他抱着头嚎了一通,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
“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殿下的遇刺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大理寺有那么多事要做啊?”
陆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面不改色:“不错,我每日忙到这个时候,才能回来。”
“真是辛苦,这大理寺卿真不好当!”刘复不疑有他,怜悯地叹了口气,“若你能回陆家歇息,尚且好些,也不必来回奔波了。”
对陆家的事情,他也隐约有所耳闻,但所知不多,只当陆敏风流,陆家子女太多所致。
说到这里,刘复眼前一亮。
“话说你这宅子,是不是就住了你一个,也没有女眷吧?”
陆惟:……
刘复羞答答:“如果你怕太冷清,回来无人说话解闷,我也可以胜任的!”
陆惟:……
刘复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交租子,给你交租子行了吧?”
刚硬气不到一句话,他又换上谄媚的笑容。
“好四郎,你就当救救兄弟吧,我实在是不想回去面对我老娘那张脸了,我要是说暂住在你这儿,她还没话说,我总不能天天流连乐坊吧,唉,其实要是可以,我还真想一走了之,跟着何忡去西州都护府算了,那边苦是苦了,但好歹天高皇帝远,要不然,去秦州找杨园也行,这小子现在应该已经风生水起掌政一方了吧,我过去准能跟着吃香喝辣,怎么都比现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