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事:“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
“郎君,咱们真住陆家啊?住几天,就今天吗?”
陆惟淡淡道:“先住几天吧。”
他本来自然不准备住的。
但是陆敏说了那句话之后,又不肯继续往下说时,陆惟就改变主意了。
陆敏的确没什么才干,但这个世道也不需要有才干,只要门第够高,人缘够好就行。
拜陆惟的祖父所赐,陆敏一生下来就袭封了一个东平伯的爵位,后来一步步坐到九卿之一的光禄寺一把手,光禄卿,又因为俊美风流,身边从来就不缺过美人,多的是不求回报倒贴上去的女子,可以说生来顺遂,几乎从无逆境,唯一的瑕疵就是元配和陆惟。
而且陆敏别的不会,有一个优点,便是很会钻营,或者说,很会来事儿。
他结交的人都是长安权贵,几乎是每一家的座上宾,他妙语如珠,琴棋书画精通,大家也乐意请他为自家宴席增光,所以陆敏消息灵通,总能提前知道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消息。
按理说,陆敏不应该禁止陆惟与邦宁公主往来,反倒应该鼓励赞许,乐见其成。
但他说得如此笃定,显然从不知道什么人口中听见一些风声。
而从陆敏交往的圈子来看,他这话的可信度,应该还是有的。
加上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事情,陆惟觉得有必要寻根究底一下。
“我今日回陆家住。”他对陆敏说道。
陆敏皱眉,却显然不太欢迎。
“家里没有准备,怕是没有空屋了,你在京城不是有宅子吗?”
“父亲,”陆惟特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语气,“若我去陛下跟前说,久未归家,家里却连一张床都容不下,您觉得陛下会对您如何看?”
陆敏大怒,这竖子竟敢拿天子来要挟他!
“你要回便回,别扰了家里人的清静就行!”
扔下这句话,陆敏拂袖而去,陆惟则施施然走向陆无事他们,让陆无事先去陆家告知一声,他晚点再过去。
陆惟要回来住的消息很快在陆家炸开了锅。
陆家没有分家,陆惟回来住,似乎是很寻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住过了,以至于原本应该留给陆惟的院子,现在也已经分成两半,给陆敏的另外两个女儿居住。
然而陆惟如今的身份,又容不得陆家轻忽怠慢。
掌管家务的金氏不得已,去请了已经很久不管家的何氏问计。
何氏闻言也很头疼,最后总算兵荒马乱地临时收拾出一个客院,权当是安置贵客的办法。
陆家上下因此都被惊动了,人人都知道高升大理寺卿的陆惟即将回来的消息。
何氏咳嗽两声,打发走第三拨过来打听消息的女人,烦不胜烦。
旁边少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若不行,阿娘就闭门谢客,别再见他们了,左右您也没有管事,即便出什么岔子,也怪不到你身上。”少女劝道。
“那不行,你阿娘我毕竟还担着个正室夫人的头衔。”何氏摇摇头,“再说了,以陆惟如今的身份,若让金氏出面去接待,必然是侮辱和怠慢,届时不单是我个人的事情,也是整个陆家的事情。内讧再闹到外头去,惊动天子,更是麻烦。”
少女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回来住了?我想像他那样自由自在而不得,他却反倒往里跳!”
“嘘,”何氏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这番话在外面可不兴说。”
“女儿自然知晓,我只是好奇,他往常回京,从来也不上门的,会不会这回是高升了大理寺卿,想着与父亲大人平起平坐了,回来耀武扬威的?”
她说到这里,脸上却没有反感的神色,反倒是有些看热闹的蠢蠢欲动。
何氏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嗔怪一眼。
“也许是你父亲有什么事情,召他回来商议。”她顿了顿,也有些疑惑,“说起来,四郎也到年纪了,说不定为了他的婚事。”
陆惟在陆家居长,但在家族里却行四,所以外人一般以陆四郎来称呼,久而久之,家里人也跟着喊,而陆惟底下的弟弟们,也就索性按照家族排序来,以免混乱。
陆敏一共有五子三女,外头说不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生子,这也不稀奇,毕竟他的风流名声在外,长安无人不知,但陆惟不成婚,底下的弟弟也不太好绕过他,虽说不是一定非得按顺序来,但作为父亲,陆敏再不关心这个儿子,也得表示一下。
母亲这一说,少女才发现,自家这位兄长,的确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甚至比时下普遍的年龄还要大一些。
自己已经定了亲,明年就要嫁过去,而家里其他兄弟姊妹,有的定亲还未成婚,有的年纪小还未开始物色,唯独陆惟,一枝独秀,孤零零的在外头支棱着,确实有些奇怪。
“以兄长的才貌,又是如今身居高位,父亲恐怕左右不了他的婚事吧,怕不得陛下赐婚才行?”陆二娘也是有几分见地的。
“无论如何,你父亲总该问问的。”何氏不知道陆敏对陆惟说的那番话,自然也就想不到真正的缘由,她摇摇头,“他平日对这个儿子疏于过问,如今倒是想起来了,希望陆惟来了,这家里的其他人不要生出多余心思,否则真是没个安宁了!”
陆惟母亲死后没多久,陆敏就续了萧氏为继室,萧氏留下二子,陆芩和陆蒿,在生陆蒿时难产而亡。
这何氏是陆敏的第三任妻子,她家世平平,不像陆惟生母和萧氏那样出身世家,起初何氏也曾为陆惟容止所倾倒,对能嫁入陆家充满憧憬,哪怕是续弦,如陆敏这样的家世和外表,也有许多人家前仆后继,愿意与陆家结亲。
但何氏年复一年,在看清陆敏的真面目,又大闹了一场之后,就彻底对当家主母这个角色失去了兴趣,她将管家权交出去,自己深居简出,养育女儿。
如今管家的金氏,是高句丽人,也是早年被陆敏宠爱过的妾,但她毕竟没有扶正,像陆惟回家这等大事,她就得来请何氏帮忙出面。
就像何氏说的,她不愿意管,又不能不管,毕竟陆家荣辱也与她有关。
不唯独何氏母女在讨论此事,陆家其他人,也都在议论纷纷。
直到傍晚夜幕降临之前,陆敏回来,看见满屋子过来请安的儿女和摆放整齐的菜肴,先是一愣。
“今儿是什么日子,如此郑重其事?”
陆敏有些奇怪,他看见久不露面的何氏出现,就更奇怪了。
何氏没有说话,开口的是金氏,她笑道:“夫主,陆廷尉不是派人过来说,要回来小住几日,现在还未到,是不是朝中有事耽误了?”
陆敏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张口就要爆发。
但在他出口骂人之前,忽然抓住了金氏话语里的称呼。
陆廷尉。
大理寺卿,九卿之一。
与他平起平坐,前途不可限量。
陆敏深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抽搐,扯出一个不像笑容的表情,看上去颇为诡异。
“他既是难得说过要回来,那便等等他好了。”
五子陆阆快言快语:“大哥回来得这样晚,是不是被陛下留膳了?”
陆敏冷冷道:“陛下今日接见长公主,不会见他。”
公主有很多,但长公主只有一位,大家都知道是哪位公主。
陆敏疑心陆惟是为了摆架子,才会姗姗来迟。
但陆惟如今炙手可热,年纪轻轻官职就与他一样,不是去陛见,说不定是被左相或右相给留住了,陆敏也不好追究。
“那就等吧!”
陆惟眉间微微疲惫,越过陆家的门槛。
他的确是接到不少请帖,有左相谢维安那边的,也有右相严观海的。
以他如今地位,许多人都乐意结交这位新贵。
公平起见,陆惟索性两边都去见了见,也想借机打探一下陆敏那番话,到底出自何处。
很可惜,周旋大半天,都没有结果。
加上长途跋涉,车马颠簸,陆惟疲惫不堪。
当他抬眼看见陆府的大门,还有陆敏连同那一大帮儿女家眷时,心就更累了。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陆惟对陆敏与何氏行礼,只不过这两个称呼在他说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
“你回来得可真早啊!”陆敏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挤出话。
何氏恍若未觉,含笑点头:“一别经年,四郎又挺拔许多,难怪京中有‘玉山冰魄’之称,你一路行来辛苦了吧,快进屋吃点东西,你父亲大人听说你要回来,都命人准备好了!”
她不着痕迹打断陆敏的发作,圆融无碍接过话头,把人都引进屋子落座。
陆惟多看了她一眼:“多谢母亲大人。”
陆家能让他多看这一眼的,也就是何氏了。
陆家儿女连同陆敏与何氏在内十人,摆上桌案,彼此之间还要隔些距离,也就差不多将屋子大半空地都占了。
入了座,上了菜,陆惟就埋头吃饭,竟是半点也没有寒暄的意思。
何氏也无意活络气氛,低着头舀一勺面前的热汤,仿佛热汤里突然多出一头野猪,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陆敏冷哼一声。
几个儿女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还是先由二子陆芩开了口。
“兄长难得回来,可要多住几日?”
陆惟抬眼,嗯了一声:“多住几日。”
陆蒿笑道:“兄长许久未曾回来,怕是不知道你原先住的院子,已经被人占了。”
陆芩一唱一和:“是,被一分为二,分给了两个姊妹呢,我原是反对的,想着无论如何,总得留着,兄长回来再少,那也是兄长的,可是金小娘管家,我说了也不管用。”
陆阆是金氏所生,当即不悦。
“你们是什么意思?金小娘管家,凡事不也得禀告父亲,是父亲说兄长左右也不会回来,才将院子分……”
何氏抽了抽嘴角。
眼看一出大戏即将上演——
“够了!”
陆敏一拍桌子。
所有人都噤声了。
陆敏环顾一周:“食不言,寝不语。”
他禁不住看了陆惟一眼。
从头到尾,后者都在吃饭,连拿筷子的手都未曾停过一瞬。
陆家子女之间的暗流涌动,仿佛与他毫无瓜葛,他浑然的事不关己。
陆敏虽然早有预料,仍不由来气,他甚至不明白陆惟为什么突然要回来。
原先彼此眼不见心不烦,不是更好?
难道是因为他让陆惟不要接近长公主?
这么说,陆惟原本还真打算上门去?
如此一想,陆敏忽然皱眉,想到一件事。
“你如今也该成婚了,陛下可有何吩咐?若陛下那边没有中意的人选,我就让你母亲大人为你物色了。”
总不能让外面的人说陆家连婚事都不帮陆惟准备。
“不必。”陆惟言简意赅,吃饭的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两个字。
陆敏:……
他深吸口气:“不必是何意?”
陆惟:“我自有打算。”
陆敏提高声音:“你有什么打算,总不会是去给长——”
他忽而意识到场合,戛然而止。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总该与我先说一声,你毕竟还姓陆,否则陛下和族里问起来,我如何交代?”
陆惟淡淡道:“你便说不知道好了。”
陆敏大怒:他如何说不知道?!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换了一句。
“吃完饭随我去书房一趟。”
陆芩屏息凝神。
放眼整个陆家,谁敢这样跟父亲说话?
父亲身上有爵位,出身扬州陆氏,家财万贯,只要他不想着当权臣,就没有人能给他脸色,加上他才华横溢,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虽然风流多情,可这样的日子未必不是许多人歆羡的。
家中儿女都要仰其鼻息,妻妾也不例外。
唯独这个几年见不到一回的兄长,当面说话也不落半点下风,偏偏父亲居然还有点忍气吞声的意思,实在稀罕。
陆家众人在各怀心思中吃了一顿精彩纷呈的饭。
何氏这才笑道:“远明,我先前问了一下,你的院子的确被两位妹妹暂时先住着,我命人为你临时准备了旁边的客院,你先住着看看,若是不喜欢,陆家在城中还有一处宅子,离皇城也近,方便你日常去大理寺和上朝。”
陆惟起身拱手,说了进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有劳母亲大人惦记,准备得也周全,多谢!”
何氏忙道:“一家人,无需客气。”
陆敏:“你与我到书房来,我有话与你说。”
陆惟却道:“明日我还要陛见,改日吧。”
说罢也不告退,转身便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
陆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章玉碗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头一回入住属于自己的长公主府,却只能在夜色下看一眼大门轮廓和牌匾,其它地方只能等白天再细看。
里屋经过雨落的巧手布置,倒是扑面而来的舒适。
连角落里落地的灯具,都盈盈漾着柔和烛光。
趁着歇息喘口气的工夫,雨落忙向她汇报了带回来的人如何安置,公主府新来的仆役如何安置云云,听上去倒还井井有条。
“从柔然跟我们回来的那些侍卫,我已经向陛下禀明了,让他们作为公主府亲卫留下长驻,往后宫里就不用另外派侍卫,陛下也同意了,你与章钤回头将他们安置好了,若有不愿意留在公主府的,就厚恤遣散,随他们自由。”
一碗梅子饮被一口气喝了一半,可见她真的很渴,也在宫里说了许多话。
“幸好殿下安然归来!”
虽说笃定宋今不会在长安尤其是宫里公然下手,但章钤还是提心吊胆了大半天,现在看见公主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
“殿下今日陛见,宋今也露面了吧?”
章玉碗点点头:“特地露了一面才退下,陛下亲自为我介绍,可见信任。”
章钤忙问:“他看见殿下,可有异常?”
章玉碗:“恭谨有加,未曾逾越。”
也就是说,宋今跟没事人一样,公主根本无从分辨对方要杀害自己的动机和理由。
章钤皱眉:“看来又是个棘手人物!”
章玉碗微微一笑。
“我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棘手人物太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眼下虽然没有证据,但既然他暂时不想暴露,就不可能对我公然下手,暗地里防着点就好了。倒是沈源案那边,我将来龙去脉与陛下说了之后,陛下告诉我一件事。”
她显然在宫里也没吃好,毕竟十年在外,一路上曲折坎坷,要与皇帝交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皇帝必然也有许多话要问,这一大半天都未必能讲完,公主此时方觉饥肠辘辘,忍不住多夹了两口酸汤牛肉。
“陛下说,谢维安投诚时,也将自己早年为赵群玉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坦白了,其中就包括沈源案。他主动交代自己奉赵群玉之命,写信给沈源,说朝廷愿意为他撑腰,给了沈源出兵的底气,又仿冒沈源之名,写信给我。这一切,他都直言不讳认下了,谢维安说当年迫于赵群玉淫威,他曾铸下大错,所以愿以死效忠陛下,与陛下里应外合,铲除了赵群玉。”
章钤眉头皱得更紧了:“那赵群玉到底为何要杀沈源,两人有私仇?”
章玉碗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此事说起来,竟与我还真有点关系。”
沈源当年一心要伐柔,而先帝,也就是她的亲弟弟景德帝深感姐姐和亲塞外孤苦伶仃,也起了想要大败柔然,接姐姐回来的心思。沈源窥见皇帝心思,自然大喜过望,一味撺掇皇帝西伐,景德帝越发心动,双方眼看一拍即合。
赵群玉得知之后,自然极力反对。
他反对出兵的理由有三,一是目前朝廷国力不足,财库空虚,拿不出钱打仗,二是柔然势大,这样一场仗必然旷日持久,原本就空虚的国力更加耗不起,只要大军出动,就很难再说收回就收回,到时候只能一味向前,一错再错,三是沈源此人好大喜功,为了西伐可以不择手段,蛊惑君王,罔顾国计民生。
三条理由冠冕堂皇,驳得景德帝无话可说。
章钤气急败坏:“赵群玉简直一派胡言!这三条听上去煞有介事,实际上毫无道理,只能蒙骗局外人!”
当时柔然内讧,几方势力厮杀,血肉横飞,腥风血雨,是少有的局面,章钤身在其中,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当时中原王朝能下决心进攻,其难度比后来李闻鹊还要容易些。
沈源对于时机的判断其实是正确的,他很敏锐察觉到当时的柔然已经从内部被撕开一道口子,并努力付诸实现。
但这一切被赵群玉扼杀了,他站在世家利益的角度也好,作为数珍会大主顾,与南朝暗通款曲也好,这些立场注定他会极力反对沈源。
章玉碗道:“赵群玉怕沈源当真说动了先帝出兵,就让谢维安出手陷害他,在他被押送上京时,又怕沈源翻案牵出背后的人,在他抵京当天把人杀了。”
这,就是沈源案的真相。
一个想要讨伐柔然的武将,在赵群玉的阴谋下,灰飞烟灭,甚至死后还背负骂名,百口莫辩。
章钤久久无法言语。
同样作为武将,他有种兔死狐悲,感同身受的难受。
沈源固然冲动,傲慢,目中无人,自恃才高,这些也是他最后走向死亡无人援手的原因,可说到底,如果不是阴谋,一个天才般的武将,如何会以这种方式陨落?
“这些罪状,赵群玉自己承认了吗?”章钤哑声道。
章玉碗点点头:“承认了,自缢之前,他将自己以前的罪状都写出来,希望陛下放赵家人一马。”
章钤恨恨道:“自缢也太便宜他了!此人权倾朝野多年,既然能陷害沈源,也能陷害其他人,都不知道沾了多少无辜人命!”
如果没有谢维安倒戈,这个真相要多久才能查出来?
即便谢维安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甚至也在沈源案里插了一手,但如果没有他的告发,赵群玉肯定不会自己给自己主动多写一条罪状。
章钤忽然想到:“那李闻鹊为何能成功说服朝廷出兵?他也想打柔然,赵群玉不可能放过他吧?”
章玉碗叹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沈源那时候,先帝病重,苦苦支撑,赵群玉一手遮天,即便先帝之后沈源的死可能有问题,也已经无法追究了。到了当今天子登基,赵群玉自恃从龙之功,虽然也权倾朝野,但他的权势跟先帝在时已然发生变化。”
“天子点了严观海为右相,严观海笼络勋贵外戚,势力虽然不如赵群玉,也让赵群玉无法再独断专行。你还记得吗?李闻鹊攻打柔然之前,孙家意图谋反案发,被查抄财货,这笔财货也成了大军的粮草来源之一。”
章钤点头:“记得,您曾说过。”
章玉碗:“这件事也损害了赵群玉的权威,因为孙家之前是依附于赵群玉的,赵群玉再反对出兵,未免有跟孙家勾结之嫌,他也有所顾忌。当然,最主要是皇帝需要一场胜利来巩固位置,所以当李闻鹊上书,加上我的来信,皇帝最终下令李闻鹊出兵,赵群玉没有再反对。”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
“其实赵群玉还有一层私心,他不看好李闻鹊,不认为李闻鹊会轻易胜利,等到朝廷折戟,他再劝皇帝退兵,肯定事半功倍,而且皇帝权威折损,他自己的威势反倒更上一层楼,所以他没再拦着,只是赵群玉没想到,李闻鹊居然成功了。”
“有了这场胜利,皇帝就有了底气,而相应的,赵群玉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这场君臣博弈,只要有一方退了,就会一退再退,赵群玉正是因此,开始步步溃败的。”
章钤摇摇头,忽然说了句:“幸好,幸好!”
章玉碗:“幸好什么?”
章钤:“幸好我只是个公主令,而不是朝堂上站着的衮衮诸公,否则以我这脑子,现在怕是被坑死了还要帮忙数钱!您要不是如今说了来龙去脉,让我自己去想,恐怕多加一辈子都想不出这些真相!”
章玉碗:“先前我也不敢肯定,只是隐约有些臆测,与陛下见面细说之后,许多疑惑谜团才能迎刃而解。”
章钤:“那沈源还能平反吗?”
章玉碗:“我看陛下的意思,不久之后,应该就能平反了。”
她想起今日永和帝所说,先帝为了让她回来,对沈源出兵的提议心动之事,不由在心里悠悠叹了口气。
先帝与她,是南辕北辙的性子,但皇后所出就他们二人,性格不同,男女有别,也不妨碍姐弟之间的感情。
可惜,十年之后,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章玉碗不是一个伤春悲秋,沉溺于过去的人,这点与她弟弟截然不同,在那一声叹息之后,她就将过往那些遗憾全部深埋起来。
“对了,明日陆惟去陛见,也要禀告沈源案的进展,这些事情你可以先与他说一声,让他心里有些准备。”
随着赵群玉的死,沈源案至此,可以正式结案了。
但西州一行,其实还有许多谜团未解。
譬如,赵群玉死了,他与数珍会接洽联系的那些暗线,会就此斩断吗,还是被旁人接过去继承了?
又譬如,数珍会之前从宫里盗走的珍宝,与宋今很难脱离瓜葛,如果宋今纯粹因为贪财走私珍宝,为什么又要杀她一个和亲归来的公主?
也许,留在长安,她能慢慢找到答案。
正思忖之际,她听见章钤道:“陆郎君回陆家了,恐怕来不及与他说。”
公主愕然:“陆家有人请他回去的?”
不会吧,以陆家父子势如水火的关系,不拿起刀互相砍就已经是伦理道德的巨大成就了,陆惟怎么可能回陆家去住?
章钤摇摇头:“我们只看见陆郎君跟他父亲说了一会儿话,陆敏怒气冲冲走了,陆郎君则告诉我们,他要回家小住几日。”
饶是聪明如公主,也不由陷入深深疑惑。
旁人也许不清楚陆惟有多厌恶陆家,多厌恶陆敏,她却再清楚不过。
陆家人恐怕也不会欢迎陆惟吧?
哪怕看在大理寺卿的份上,捏着鼻子让他住下,背地里还不知要说些什么。
公主眼珠一转,忽然笑道:“陆惟回得匆忙,回去恐怕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吧,为免他失礼遭人诟病,我们是不是应该出手帮一帮他?”
章钤:……我看您脸上就写着“唯恐天下不乱”几个字了。
于是隔天,陆家主母何氏,就收到了来自公主府的绫罗绸缎和宝石首饰。
何氏很是惊异:“长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被派来送礼的人,据说是公主身边的婢女。
对方不亢不卑道:“殿下说了,一路上承蒙陆廷尉照顾,听说他回家匆忙,想必忘记为家里人准备礼物,便替他送来,还请夫人勿要推辞。”
何氏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多谢长公主所赐,贵者赐,岂敢辞,待我改日盛装择吉日上门谢恩!”
又见公主婢女当众命人开箱,露出一箱子的礼物,有笔墨纸砚,也有簪子玉佩,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虽说这些东西不如刚才送给她的那套礼物精致,但是长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细心地帮陆惟考虑到这些了。
何氏被震住了。
婢女道:“听说贵府人口多,殿下特命我准备了这些,劳烦夫人帮忙分赐给府上诸位小郎君小娘子。”
何氏讷讷道:“好的,我会代为转达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
管家的金氏自然也在一旁,她没有插嘴的机会,也不敢贸然开口,待何氏亲自送了公主婢女离开,再折返回来,金氏才忍不住道:“长公主难道是倾心陆廷尉,这是在帮陆廷尉打点人情往来?”
平日里与世无争每逢大事才不得不出面的何氏,此刻却狠狠瞪向金氏:“慎言!长公主殿下岂是你能非议的,若有流言传到外面,郎君可保不了你!”
外人不知情,何氏怎会不知,陆惟跟陆家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一定程度了,他根本就不需要打点什么人情往来,更不会送陆家人礼物。
难道这是公主自作主张?
很可能公主刚刚回来,对陆家的家事知之甚少,所以才会这样做。
可是……
一个臣僚需要公主殿下亲自出面为他张罗,这本身就有些蹊跷。
总不会像金氏说的那样,长公主喜欢陆惟吧?
何氏想到陆惟的风仪,即便他不像其父那样到处留情,也不妨碍长安城里多少女子为之倾心。
再多一个长公主,好像也不奇怪。
虽然何氏警告了金氏,但根本不用金氏到处去说,当长公主的礼物发遍陆家上下时,外面就已经传遍了——
邦宁长公主倾慕大理寺卿,还想入宫请天子赐婚。
长公主要二嫁了,驸马正是大理寺卿陆惟!
作为长安城多少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陆惟竟要便宜了已经嫁过柔然可汗的邦宁长公主!
陆惟不愿当这驸马,但长公主巧取豪夺,为了讨好他而以豪礼馈赠陆家,希望他们帮忙说好话敲边鼓。
听说长公主在边城时就喜欢陆远明了,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长公主一路追了过来,说不定能水滴石穿呢?
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是陆惟想通过尚主更进一步,他哪里会满足当个大理寺卿,陆惟盯住的可是左右相的位置呢!
陆惟因为拒婚而入宫,请皇帝出面斥责长公主!
这等流言的传播速度堪称惊人。
当陆惟陛见出宫,迎面看见右相谢维安走来,他知道对方应该也是来陛见的。
他微微点头站定,还未等拱手叫人,就听见谢维安笑道:“远明,恭喜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