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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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惟:“他今年贵庚,你让他去跳河,他怎么不去跳?”
陈山长似难以想象对方神仙一样的面容会说出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一时竟接不上话。
陆惟冷冷看着他,就像寺庙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你现在想到要顶罪了,之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新举官法是为了破除世家垄断,以门阀定官品,你们自己痛恨世家门阀,却恨自己不是世家门阀,一有机会,就要做他们做过的事情,将这些别人曾经施加给你们的,又施加在别人身上!”
陈家父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们哪里敢说话,事情已经败露,新举官法第一年,魁首就得来不正,这新法还是公主亲自颁布的,这等于狠狠打了公主的脸,恐怕天水书院山长之位也要不保了。
“骂得好!”辛杭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已是将死之人,没有那么多礼仪,旁人也不与他多作计较。
“殿下,陆廷尉,你们看看,他们现在后悔,只是后悔自己东窗事发,而非后悔自己干过什么,如果早知今日这一遭,他们也许会另找他人,也许会灭我的口,说不定秘密就可以永远保守下去了!除了我,辛家没有人敢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陈家,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他的母亲和弟弟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杨园对辛杭却没什么好感,冷笑道:“你现在揭发出来,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索性孤注一掷,既然你如此痛恨,当日就不应该答应他们,答应了又反悔,你以为就你清高了?”
“是!”辛杭痛快承认,“当日我答应下来,其实也是畏怯陈家,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陈家父子已经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了,怎么敢想象得罪他们的后果?可当我在考场上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写的,我就越来越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有真才实学,却只能冠上别人的名字去考试?我都要死了,难不成还不能痛快一场?”
他发泄一通,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反倒将矛头直指公主他们。
“公主殿下,陆廷尉,秦州之乱,方良崔千将本地世家屠杀殆尽,你们欲擢新法,开辟新路,如我一样的士子,心中十分感激,但是世家一去,必有新的地头蛇顶上,他们也许还无法像世家那样霸道,只能以拙劣的替考来蒙混过关,可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会成为新的世家,届时新举官法的意义又在何处?”
“您看世人都痛恨世道不公,痛恨欺压良善,践踏弱小,但他们是痛恨自己不是践踏别人的那一方,而非痛恨这等规则!即便是天水书院,如此教书育人之地,亦未能免俗,陈家父子一旦得了机会,就会蹬鼻子上脸。今日是我命不久矣,图个鱼死网破,可我若是身体健康,还敢拿家人与自己的前程押上去吗?!”
他字字泣血,说得杨园哑口无言,说得陈家父子愤恨不已。
“殿下明鉴!”
陈修伏地叩首。
“我自问才思的确不如辛杭敏捷,若自己考试,顶多只能泯然众人,也许能侥幸中选,却绝不会有今日风光,方才铤而走险,误入歧途,殿下要罚,修心服口服,但辛杭这等污蔑新法,将新举官法说得一无是处,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反悔,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无法享受交换条件带来的好处,方才想着两败俱伤!”
“辛杭此人,心机深沉,剑走偏锋,绝非良善之徒,我若得严惩,还请殿下一视同仁,勿因他故作病重,便轻易放过!”
辛杭大笑:“无所谓,我今日既然出声,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与你一同赴死又何妨?!”
陈修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已是将他恨入骨髓,恨不能上去撕碎对方。
辛杭根本不理他,又转向公主他们。
“新法是良法,我也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心,无非是想让天下不为门阀垄断,然则陈氏父子殷鉴不远,这样的事情,往后也不会少的。人性如此,徒呼奈何!”
公主缓缓道:“任何事情,都有利弊,正如九品官人法,设立者初衷,也未必就不好,世家门阀沿袭上百年,族中饱读诗书者,自然比平民百姓更多,从其中挑选官员,更为稳定,只是若无活水引入,再深的潭子也会变成死水,如今早出事,早解决,总比以后再发现的好。”
辛杭沉默良久:“殿下所言极是。”
公主:“此事该如何判,陆廷尉来说吧。”
陆惟扫视众人:“将陈家父子下狱,择日再定罪,辛杭明知替考不可为而为之,同罪下狱,辛家所收财货退还陈家,陈修名次取消,按规矩,第二名顶上,原先落榜的第十名,可为第九名替补。”
说罢他面向公主。
“殿下看如何?”
公主微微颔首:“可。”
如今盛行九品官人法,并无替考一说,律法也就无从规定,只能由他们临时应变处置。
陈氏父子瘫软在地,陈山长已然明白,随着自己下狱,天水书院必然是完了,即便那是陈家私产,但此事之后,秦州府肯定会遣散学子,封存书院。
他们的生死,不过就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陈修万念俱灰,却未曾想过自己也曾是辛杭的“上位者”,在面对辛杭时的心态,又与如今截然不同。
捕役们应声进来,要抓起三人。
到了辛杭这里,捕役却惊叫起来。
“郎君,郎君!此人好像,没气了!”
众人皆惊。
陆无事疾奔而去,并作几步上前,一手掐住辛杭脉搏,一手探向对方鼻下。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朝陆惟点点头。
辛杭的确是死了。
他趴在桌上,嘴角微微扬起,好像临死还在讥讽,又或许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即便拿回自己的名次,也绝不可能真有当官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因为就算辛杭没病,答应了替考的他也属于品行有瑕。
但众人都没想到,他强撑着一口气将陈家父子拉下来,这一口气泄了,竟是直接就没了。
陈修瞪着他,突然扑过去,抓起对方衣襟死命摇晃。
“你给我起来,你将我害成自己,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别装了,辛杭,你这贱种,你凭什么,凭什么!”
“将他们带下去!”陆惟喝道。
陈氏父子很快被拖走。
陆惟对辛家母子道:“将辛杭带回去下葬吧,你们从陈家收的财货,回头会有人上门去收缴,勿要再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妇人与幼子叩首不已。
案子不算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
但在场无人露出笑容。
因为公主和陆惟知道,辛杭虽然目的不正,但他说得并没有错。
陈家一看到自己能出头,又为了确保陈修能出头,就迫不及待用上手段,假以时日,这就是一个“新世家”,而且只要新法推行,陈家这样的例子就绝不会少,这是人性所致,就像流民军入城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人一样。
所以为了确保秦州的新举官法,还得有一系列相应的律法去完善,这并非几日就能速成的事情,加上世家虎视眈眈,肯定也不会坐视科考推行,会想方设法来破坏。
杨园想到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公主和陆惟都走了,这些善后不都得他来主持吗?
他颤巍巍张嘴,犹抱着一丝希望:“殿下应该不会那么快启程吧?”
公主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是不会那么快,还得收拾行李。”
杨园有点放心了。
公主:“三日后再启程。”
杨园:?
陆惟:“装病已经来不及了,你接了诏令,便是新任秦州刺史。”
杨园嘴唇颤动,仿佛老年卒中:“臣一人恐怕……担不起如此重任……连跳几级,朝中也会有非议吧?”
陆惟:“你放心,长史和司马等职,朝廷都会尽快派人过来就任,你会有帮手,以后你就是独当一面了,章钤的副手张合,也会多留几天,协助于你。”
他没说的是,这次新举官法,的确引起一些人注目,尤其是世家的警惕,但杨园自己就出身世家,他的任命,各方都能接受。杨园不知道他的连跳几级,其实不是来自公主或陆惟的推荐,而是世家们需要他上位,所以极力推动此事。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杨园是个软硬不吃的奇葩。
刘复:“恭喜恭喜啊,杨刺史!”
杨园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园昨天连夜死了祖宗十八代。

春光里的京城,御街两侧,杨柳葳蕤。
杨柳下簇满了人,从禁卫军到公卿勋贵,再到御辇上的天子。
连屋檐飞角上新停的莺雀,都禁不住往下探看。
这样的场面,上回出现,还是在李闻鹊大败柔然之后凯旋入城,天子亲迎。
但那时候,并未像现在,连王室宗亲也来了。
博阳公主也站在人群前列。
在她左边,是淮阳郡王章年。
在她右边,是天子与博阳公主的同母亲妹义安公主。
三人大约相互隔了一臂远。
博阳公主身后,则是她的公主令林参。
“如此大的阵仗,连我们都要到场,上回李闻鹊也没有过如此待遇吧?”
博阳公主微微侧首,声音很轻,但林参听见了。
“这位毕竟在柔然和亲十年,于社稷也是有功的。”他也轻声回道。
“和亲十年,说白了不也是成亲嫁人,过去好吃好喝吗?顶多也就是离京城远一些罢了。”博阳公主似乎很讶异。
林参干笑一下,不知作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但博阳公主何时干站过这么久,就为了等一个人。
日光正好,换作平日,出门在外,她不是坐车,便是戴了幂离,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任凭阳光洒在脸上,虽说这还是春天。
身为天子亲妹,自打当今皇帝登基之后,博阳公主与其妹义安公主跟着水涨船高,从藩王之女一跃成为公主,待遇自然也有了很大变化。
即便是公公赵群玉自缢,赵家树倒猢狲散,她也与赵炽和离,但这种地位并没有很大变化,因为她的尊贵来自于天子,而非赵家。
反倒是皇帝亲哥也许出于愧疚,弥补了她不少赏赐,连带她的园林也扩大了一圈,直接圈到曲江边上,皇帝也不吭声,默许了。
便因如此,博阳公主也渐渐抚平了赵家倒台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最近心情都还不错,直到皇帝让他们亲自站在这里迎接即将归来的邦宁公主。
“还要多久?”博阳公主道,声音里隐含的不耐,又比方才更明显一点。
连妹妹义安公主也禁不住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参忙道:“按行程来看,可能还有一刻钟,不过车队为了确保安全,行得慢一些也有可能。”
博阳公主淡淡道:“怕是憋着一股气,想让我们在这儿等得更久一点,好来个下马威吧。”
林参:“这,应该不会吧,毕竟陛下也在。”
博阳公主眯起眼,迎着阳光望向不远处的天子。
皇帝也已经出了御辇,就站在前方与近臣说话,从行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耐烦。
但天子身体也不算强壮,所以还披着一件大氅防风。
皇帝想要塑造自己善待先帝血脉的名声,并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正统性,让人更多地记住邦宁公主,及其亲弟弟、父亲两位先帝,逐渐淡忘扶持他上位的权臣赵群玉,他要与赵群玉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博阳公主不是不知道兄长的想法,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不快。
血缘上说,即将归来的邦宁公主是她的堂姐,博阳公主没有亲姐姐,堂姐应该是最亲近的,但博阳公主可以预见,以今日的规模排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安城最煊赫风光的公主,一定是邦宁公主,而不是她博阳公主。
“你说,陛下会给我这位堂姐另外赐婚吗?”博阳公主又道。
“下官不晓得,殿下觉得呢?”林参知道她只是要一个捧哏的,便老老实实一问一答。
“应该不会。我这位堂姐是要回来做活牌坊的,就算再嫁,也不能嫁世家了吧,毕竟皇兄不喜欢世家,可要是嫁给庶民,又免不了让人议论陛下苛刻。”博阳公主轻笑出声,“你看,长安这样繁华,天下奢华都在此地,我堂姐才二十六岁的年纪,却就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孤寡一生了,我想想都有些可怜呢。”
林参心道你这语气可不像是同情。
但他自然不能这么说,就闭嘴静听。
博阳公主说着说着,自己倒有些出神。
她想起许多年前,跟堂姐的见面。
当时她随兄来京城,如乡下进城,即便是宗室郡主,地方与京城的繁荣也是不能比的,这里汇聚了五湖四海列国商人,有数不尽她从未见过的珍奇宝贝,小小年纪的博阳公主直接看花了眼,局促失措,是她如今唯一的记忆。
但邦宁公主章玉碗,那个时候还叫隆康公主,她是这些混乱记忆里少数让博阳公主印象深刻的。
对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简单束起的高髻上面那朵宝石金花,却是博阳公主之前从未见过的精致,那红色如血的宝石在日光下似乎还会荡漾流淌,看得人目光着迷,更不必说身上穿的绫罗绸缎,竟还有她从未听过的布料。
这才是帝国公主的排场啊!
博阳公主当时便作此想,她那时候根本不曾想过自己兄长还能登基,对于章玉碗也嫉妒不起来,只是极为羡慕与着迷地望着自己这位堂姐,心中忍不住将自己代入——若是自己也拥有这些东西,恐怕轻易就是人群之中最耀眼的焦点。
她对堂姐的一切都倍感好奇,甚至因为章玉碗这个名字问过父亲。
“为何陛下要给堂姐起这样一个名字,玉碗玉碗,哪有公主用碗来当名字的,岂不是显得有失身份吗?”
父亲失笑:“你当陛下就是当个碗来起名么,这名字是有讲究的,明珠一捧照天地,玉碗春华洗乾坤。公主的名字是取自这两句诗。”
博阳公主也不算博览群书,但名家诗词还是读了好一些的,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这两句诗的来历。
父亲这才解答:“是陛下年轻时所做,他以明珠玉碗意象入诗,大有扫尽乾坤净天地的意思,我当时正好就在他身旁,亲眼看着他随口念出来的。”
当时也在场的博阳公主兄长,如今的永和帝很讶异:“可我看陛下如今不像锐意进取之人。”
父亲不以为意:“哪个少年不意气风发,气吞山河,陛下也一样,只是人总要长大,面对现实的……”
回忆有些遥远缥缈,因为她父亲也去世有许多年了。
博阳公主从惘然中回神。
旁人听见邦宁公主名讳,恐怕都会想到“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这样绮丽的句子。
只有她和兄长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明珠一捧照天地,玉碗春华洗乾坤。
章玉碗。
以年轻时的意气理想为儿女起名,这是何等之高的期盼与厚爱!
这些点点滴滴融入情绪,也是博阳公主嫉妒的原由之一。
她想,她要是当时没有去问父亲就好了,说不定自己就只当那是个“玉碗盛残露”的普通名字,还不至于生出羡慕来。
“殿下,马车入城了!”林参小声道。
博阳公主定了定神,望向入城的车队。
铺地的红毯从皇城宫门延伸出来,直到皇帝前方不远。
而马车就在红毯前方停下。
婢女掀开车帘,万众瞩目的马车主人从里面步出。
的确是万众瞩目。
三公九卿,王室宗亲,勋贵臣工,连带数万禁军,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落在从马车里出来的女子身上。
离远些的,只能遥遥看见一个红色身影。
离近些的,如博阳公主等人,自然也就看清了邦宁公主的真容。
年轻,是众人的第一印象。
如刘复刚到边城的臆想那样,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在柔然吹了十年风沙的公主,必然是沧桑的,困苦的,脸上也许还带着对十年前深深的缅怀。
然而他们看见了一个容貌清丽,柔而不弱,目光清明的公主。
皇帝也很满意。
他还有点担心公主时隔十年头一次露面就病恹恹的,毕竟那样一来,就显得她在柔然很苦,而朝廷没有好好对待她。
如今一见,虽然弱不禁风一些,但精神尚可,举手投足也有天朝公主的大气仪范,这就足够了。
其实章玉碗倒是想像初到张掖时那样装得更病弱一些,只是她在听说皇帝亲迎之后就改变主意了,因为那样一来,就显得太不给皇帝堂弟面子了。
无论如何,这位堂弟力主她回来,两人目前也没有矛盾冲突,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没等章玉碗行礼,皇帝就几步上前,将人扶住。
“阿姊终于回家了!”
两人双手交握,四目相对。
章玉碗从皇帝脸上看见与自己那早逝弟弟相似的轮廓。
“幸不辱命,陛下大破柔然,开疆拓土,必为后世青史所载,几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您做到了,恭喜陛下!”
能从她这里听到这番话,皇帝自然大悦,也有些动情。
“柔然艰苦,阿姊这十年,也辛苦了,先帝在时,曾屡屡想接阿姊回来看看,奈何当时柔然势大,朝臣反对,终不能行,如今阿姊回来,也算告慰先帝了。朕已经命人修建好长公主府了,阿姊以后就可以在家安度余生了!”
“多谢陛下!”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
博阳公主看着他们二人,倒更像是亲姐弟一般,不由在心里微微哂笑了下。
她的腿已经开始酸了,不耐烦的心情更为明显,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博阳公主忍不住瞅了旁边义安公主一眼。
后者神情平和,倒比她还要沉得住气许多。
博阳公主忍不住白她一眼。
义安公主一脸无辜茫然。
所幸皇帝也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太多,很快就请公主回马车上,自己则重回御辇,一前一后,公主马车跟随御辇驶入宫城。
久别归来,邦宁公主必然是要向天子陈述十年和亲种种,恐怕还会被皇帝留膳,这没有大半天估计是出不来的。
其余臣工目送御辇入宫之后,自可散了。
林参正待松口气,却听见博阳公主幽幽来了一句——
“听说她在张掖遇到好几回刺杀未遂,你说,刺客会不会跟到长安来?”
林参细思极恐,禁不住密密麻麻的寒意爬上后背。
“殿下……”
等他回过神,想要说点什么,博阳公主却已经走远了。
陆惟与章钤等人虽也在车队里,却没有如此待遇。
这是自然的,他们不是公主本尊,去和亲的也不是他们。
今日入宫的,只有公主一人。
皇帝与她,想必有许多话要说。
陆惟目送公主马车远去之后,就有个小内宦匆匆过来,转达了天子口谕,让他明日再入宫陛见。
陆无事给了赏钱,将人送走,回来便看见陆惟被几人围住了。
虽然这次出去,陆惟只是副使,但谁都能看出来,正使汝阳侯不过是花瓶摆设,真正作主的,还是这位陆副使。
如今一趟回来,陆惟就升了大理寺卿,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皇帝虽然对赵家下手,却不讨厌同样出身世家的陆惟,还对其青眼有加,这位不单断案有一手,离京前也是御前近臣,若不是谢维安帮皇帝杀了赵群玉,恐怕现在左相的位置都有陆惟的份。
众人察言观色,知道风向,自然要趁机寒暄结交。
好不容易等那些人散了,陆无事才挤过去。
“郎君,咱们要回哪儿,陆府吗?”
“不如就与我们一块回公主府算了!”章钤凑过来,“殿下早有交代,说陆郎君回京若是不方便,可以到公主府上去住!”
刘复马上道:“那我不方便也可以去吗?”
章钤忍笑:“殿下并未如此嘱咐,想来是因为刘侯有府邸在,随时都能回去。”
刘复嘟囔:“那陆惟就没家了?”
真要去了,那成入幕之宾了?
陆无事张了张嘴,忍住了。
章钤笑道:“陆无事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公主府上住,咱俩今晚正好不醉不休,殿下恐怕会很晚才回来,我们可以先去看看公主府修成什么样子!”
陆无事忧心忡忡,压低了声音:“那宋今不是想对殿下不利么,殿下就这么入宫去了,没关系吗?”
陆惟:“无妨,宋今不敢在宫内下手。”
章钤点点头:“殿下也是这么说的,之前远在张掖,离京千里,他才无所顾忌,如今陛下亲自出迎,公主一举一动都牵系各方,他反倒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陆惟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前方一人路过。
那人明显也看见他了,脸上露出不悦,还皱了皱眉,脚步略略停了一下。
“你跟我来!”
连左相见了陆惟也要客气三分,此人却简单粗暴,甚至还用上了命令的口吻。
陆无事的脸色不太好看。
对方走了几步,见陆惟没动静,扭头一看,对方正站在原地,冷漠看着自己。
男人冷笑:“陆廷尉出去一趟翅膀硬了,我叫不动了是吧?”
“你……”
陆无事待要出声,却被陆惟按住。
陆惟走过去,跟在男人后面,走到无人的柳树下。
“何事?”
“你竟连父亲大人都不称呼了!”
陆敏冷笑,见陆惟冷漠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叱骂,想了想,还是压下气。
“我是要告诉你,别跟邦宁长公主走得太近!”
“理由。”陆惟言简意赅,能用两个字说明白就绝不废话。
这个要求也完全不符合陆敏的习惯,他自己是从来不吝于跟权贵往来的,更何况如今炙手可热的邦宁长公主。
陆敏冷冷道:“没有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别给家里招祸!”

章钤听不见陆敏陆惟父子在说什么。
两人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容貌有些相似,连身量都差不多,乍一看好像差不多,区别只有身上的服饰。
会让章钤产生“差不多”这种印象的原因是陆敏的确是个很有风仪的美男子。
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都一样,所谓美男子有很多种,陆敏就属于那种经得起岁月磨砺,年纪反倒赋予他醇厚魅力的男人。
看着他,章钤几乎就能想象二十多年后陆惟的模样。
当然,陆惟的气质更为超脱,如果说陆敏周身都是红尘气,那陆惟则更像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两人虽是父子,却压根没有和谐感。
就如此刻。
陆惟冷着张脸,好像亲爹欠了他百八十万钱没还。
陆敏也没好到哪去,仿佛用尽涵养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抛去血缘上的相似,二人不像父子,倒像狭路相逢的冤家。
“有点好奇?”旁边刘复手肘撞了撞他。
“是有点,陆廷尉与家里关系不好?”章钤顺口问道。
刘复一脸“这长安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何止不好,要是现在交出亲爹能让天下太平,南朝灭亡,那陆惟估计片刻都不带犹豫的,立马就把亲爹交出去了。”
章钤为他的比喻绝倒,一般父子便是冷淡些,也很难弄成这样。
这得是多大的仇?
刘复似乎看出他所想,嘿嘿一笑。
“老章,你这是见少了吧。我给你说,除了陆惟生母,陆敏后面又续了两次弦,如今正房夫人是第三任了,还有房中妾室无数,儿女成群,出了名的风流。据说他们家吃饭,就跟上朝一样,泾渭分明,明争暗斗,坊间人称北璋小朝廷。”
旁边陆无事听见最后五个字,忍不住脸色一黑。
这诨号他也听过,但陆家跟郎君的关系再差,毕竟郎君也是姓陆,谁乐意让自家郎君成为笑谈的一部分。
章钤表示大开眼界:“我记得陆敏是光禄卿吧,他养得起这么多人?”
刘复:“那你就太小看扬州陆氏的家底了,陆惟这一支是本宗,当年从扬州过来投奔时,据说财货车载斗量,还有不少装不下半途扔掉了,不吃不喝挥霍三代也绰绰有余,更何况陆惟祖父来到长安之后,还买了不少地,如今陆家光靠田地出息,也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听说陆惟曾经放过话,说自己放弃陆家的任何一件东西,他当年回京也只拿走了他母亲的嫁妆,陆家财物再多,约莫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陆家当年那桩鲜血淋漓的往事鲜有人知,外人只知道陆惟小时候曾被送到乡下养过一段时间,等再回来已经成人了,父子关系冷淡也是正常的。
连刘复这样的包打听,也不甚了了。
章钤很吃惊,这年头固然有家宅不和,分财不均的,却很少会有像陆惟这样主动放弃的,更何况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元配之子。
“那陆郎君在京城岂不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陆无事终于忍不住了:“郎君在近郊有宅子,那边清静人少,只是来上朝有些不方便,得起早。”
所以刚才章钤邀请他们去公主府上住,陆无事还真动心了,他觉得陆惟说不定也会答应,毕竟公主府肯定坐落在皇城周边,上朝办公不过几步路的事情。
章钤:“这么说,陆郎君是不会住在陆家了?”
陆无事:“那是当然……”
话音未落,陆惟不知说了什么,陆敏愀然变色,提高了声音,好像在激烈反驳,陆惟不理他,径自走过来。
“收拾一下,去陆家住。”
这话是对陆无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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