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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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总算无雨无雪,虽然天还阴沉沉的,风也依旧很大,但不像前几日那样冷得骨头里都能渗出冰来。
刘复还是习惯性紧了紧披风领子,他实在是被冻怕了,要不是今日有要紧差事,他能直接缩在官驿里寸步不出。
“李都护,这公主车驾到哪里了,可有消息传来?总不会今日都到不了了吧?”
刘复百无聊赖,没话找话搭讪。
李闻鹊笑道:“应该不会,昨日公主便遣使前来告知,公主一行已到前方驿站,今日天色尚可,他们卯正出发,晌午应该就能到了。”
刘复忍不住看了看天。
晌午才到,他们这么早是要到城外吃风吗?
腹诽归腹诽,刘复没敢把话说出口,毕竟公主出塞十年,头一回归朝,别说他们现在只是出迎三十里,哪怕迎到柔然去把人接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众人再行进一会儿,天色就渐渐大亮,乌云居然也跟着散开,晨光在云后绽露些微,将下面大片阴沉都照亮了。
眼前灰暗一扫而空,视线之内所有景物瞬间染上色彩,连刘复也觉得精神顿时提振不少。
不过这种新鲜感维持不到片刻,他举目四望,除了身后土黄色城墙,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戈壁石堆,连黄中带绿的小草都罕见。
也是,这种边陲之地,寒冬腊月的,怎么还会有草木存活?
草木尚且如此,那娇嫩花朵一样的公主在塞外生活十年,还不知被摧残成什么样。
刘复虽然没见过公主,但他没少从长辈那里听说过与公主有关的种种传闻。
据说光化帝后宫嫔妃多年无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后来的景德帝,女儿便是这位和亲的公主。
既是独女,又是帝女,公主自幼就是千娇万宠,她要星星,皇帝绝不给摘月亮,她想要太阳,皇帝估计也赶紧让人搭一条天梯。
公主十二岁那年冬天,她突发奇想,要在自己花园里搭一座冰雕屋子住进去,光化帝听说之后,连夜让人雕出一座冰雪宫殿,从宫殿出去,冰灯挂满一路,直接连到公主寝宫门口。
当夜幕降临,公主从自家宫殿门口走出去,便是满眼冰晶璀璨,光华流转,宛若天上星辰。
刘复没亲眼看过那场景,但他姐姐当年曾被他老娘带着入宫去参加公主的生辰宴,亲眼看着那冰灯悬挂的盛景,回来之后就闹着要刘复老爹也帮她整一个,虽然没有实现,但至今念念不忘,那冰雪之殿依旧是京城权贵印象深刻的谈资。
据说公主还很喜欢吃西域蜜瓜,光化帝又让人每年固定从西域带蜜瓜入京,甚至寻觅蜜瓜种子,想在京城种植,方便公主以后随时能够取用,可惜终因水土不服,那种子发不出芽,直到公主出嫁前,蜜瓜也没有种出来。
凡此种种,可见公主盛宠,到了何等地步。
然而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女,四年后,却必须远离京城故土,父母亲人,前往那苦寒生僻的柔然,嫁给素未谋面的柔然可汗。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刘复仔细回忆。
他记得自己问过老爹,既然皇帝如此宠爱公主,为何不用宗女代替公主去和亲?
宗女册封为公主,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汉朝还以宫女充作公主去和亲呢。
老爹对他说,柔然那边坚决要求必须以帝女和亲,若朝廷这边弄虚作假,他们就会马上挥师东进,劫掠边城,长驱直入。
为此臣子们吵作一团,光化帝也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公主自请和亲,解了朝廷诸公的难处。
可刘复知道,此事对于光化帝而言,对于本朝而言,就是一根刺。
如鲠在喉,如石在心。
堂堂天子,竟要向蛮夷低头,献出自己的女儿。
堂堂天朝,竟连一名女子都保不住,要靠女人来实现太平。
当时也不乏冷嘲热讽的声音,说公主自打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男儿尚且要为国尽忠,怎么到了女子身上,就不能为国献身了?又说若公主是个平民女子,自然是没有人要她去和亲的。
刘复对朝政不大关心,他只是觉得,后来光化帝英年早逝,未尝与这份心病无关。
天子本该乾纲独断,这心病不仅仅跟爱女远嫁有关,还跟皇权衰弱有关。
再后来,光化帝之子,公主之弟,景德帝继位,却又是体弱多病,连个后代都未留下。
命运之莫测,连天子都没能例外。
刘复不由唏嘘。
他是个话多闲不住的人,李闻鹊却有一句答一句,一板一眼,比陆惟还无趣。
一个武将,一个纨绔公子哥,话题根本聊不到一块去。
刘复回看,陆惟跟自己离得有点远,现在调转马头去找人家闲聊也有些无礼。
正百无聊赖之际,他就听见李闻鹊说话。
“公主车驾应是来了。”

刘复忙扭头,极目远眺,就看见视线尽头果然出现车马的影子。
遥遥望去,如同极小的一条线,伴随烟尘滚滚,若非天光大亮,还真看不清楚。
但有了这一条“细线”,众人也都各自提振起精神,盯着公主车驾缓缓地由远及近,逐渐能看得出马头车队的模样。
都护府这边早有人于数十日前就出发前往柔然,李闻鹊为保险起见,还派出麾下录事带一百来骑,命他务必护送公主车驾平安归来。
众人望着车驾滚滚而来,也未知过了多久,方才在前面不远处慢慢停下。
车夫吆喝,勒绳止步,车轮在坚硬的石头上留下浅浅痕迹。
这点痕迹只待一场风沙刮过,旋即连这点浅痕都会悄无声息没去,正如这戈壁千百年来的人来马往,如今还有几人被记得?
陆惟的目光从地上车辙移开,落在前方车队上。
无论将来本朝能不能统一天下,他们这些人现在再风光,以后也未必能留点雪泥鸿爪,但毫无疑问,作为代表本朝与外族和亲的公主,这位公主,势必是会在史书上落下自己的位置。
只不过,这个位置,可能也就仅能容得下一个名字罢了,等待公主的命运,至好就是后半生荣养京城。
要是运气不好,又遇上外族来犯,而当今天子又舍不得自己的姐妹女儿去,弄不好又得让这位公主出面,到时候再封个什么好呢?总不能再改一次封号,以资表彰吧?
杨长史根本不知道陆惟在想些什么,只看他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就觉得羡慕不已。
迎送公主回京,这份差事说辛苦也不辛苦,却是实打实的功劳资历,刘复和陆惟这两个勋贵子弟,只要到边陲走一圈,回去就能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不像自己,也不知道还得在这里苦熬几年,说不定仕途就在都护府长史上止步了。
再看前头刘复没心没肺,还举着手挡在额头,努力想要看清公主车驾的模样,杨长史深深觉着投胎实在是一门技术活。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天马行空之时,先遣骑士上前清路,并禀告公主座驾已至。
李闻鹊等人赶忙下马,上前相应。
刘复作为正使,理所当然与李闻鹊并肩站在最前边。
他看见马车车帘被掀起,忍不住睁大眼睛,屏息凝神盯着车内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面容。
但当目光落在抓着车帘的那只手时,刘复又禁不住有点失望。
因为那只手虽然也纤长,却显得粗糙了。
恰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在边陲之地待了整整十年,小花都要被摧残成老叶,纵然是天香国色的公主,难道又能例外吗?
可随即,刘复又松一口气。
因为当先探出头来的女子明显不是公主,而是公主侍女。
对方当先左右看看,跳下马车,再朝车内伸手。
这下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大氅披风,绒毛兜帽,披风下面则是淡紫色长及脚面的裙摆,连手都被挡在披风内。
幸而,披风主人很快将遮住大半面容的兜帽摘下来,一双眼睛也朝众人望过来。
刘复其实见过公主一面。
就在十年前,正是公主准备和亲,离开京城的那天。
天子亲自相送,御林军铺陈十里,从内城到外城,无数嫁妆人员自宫中源源运送出去。
年少的刘复当时正好是招猫逗狗最惹人烦的年纪,听说有这等热闹,非要去看一眼。
由于是汝阳侯世子,他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让老爹答应带他入宫,混入送行人员里头,亲眼看见光化帝牵着公主的手,送她上马车。
那时候的公主啊……
阳光有些刺目,落在公主头上,闪烁出金冠的反光。
刘复下意识眯起眼,记忆倏地拉回到十年前。
那顶精致的红宝石莲花金冠,当时同样扣在公主发髻上。
公主昂扬着头,不露一丝悲色,甚至还转头低声安慰面无表情的帝王。
刘复那会儿年纪还小,顾着看热闹,哪里知道那么多伤春悲秋,也不懂她这一去对家国,对女子本身有什么深远影响,只是觉得戴着那顶莲花金冠的公主,很像壁画飞天,美丽绝伦,却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
如今——
还是那顶莲花金冠。
公主神色平和,却不再昂扬着头,那股骄傲被岁月磨平,就连依旧年轻的容貌,在刘复眼中也不像从前那么耀眼了。
美还是美的,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刘复生出意料之中的惋惜,发现公主脸色还带了点怏怏苍白的病气。
在柔然十年,一定很苦吧。
丈夫是大了自己十几岁的异族人,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夫妻未必恩爱,中间还横亘家国仇怨,若是大利可汗气量稍微小一点,公主这十年就肯定不会愉快。
再想想历史上那些和亲异族的公主,不是早早病故,就是抑郁成疾,就连那名留青史的王昭君,又何曾有过好下场?
他正胡思乱想,李闻鹊已然上前行礼。
“西州都护李闻鹊,拜见公主。”
“李闻鹊,我记得你,当年我出塞时,你随军护送,还给我猎过一只兔子。”
公主的声音轻轻柔柔,似羽毛拂过,不像饱经戈壁沙漠里的风霜,倒像三月江南里的绿柳,带着雨润的湿气,和初春的清新。
李闻鹊笑道:“难为公主还记得,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差点将兔子给杀了。”
公主:“谢谢你的兔子,一路伴我解闷,后来我还将它带到柔然王庭养着。”
刘复忍不住好奇插话:“野兔子高寿的能活十几年,它难道还活着?”
公主面色淡淡:“原是活着,一个月前,被敕弥杀了。”
刘复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候就应该闭嘴了,但他又忍不住好奇:“敕弥又是谁?”
竟敢杀公主的兔子?
他对柔然知之甚少,有什么就问什么。
边上几人都露出古怪神色,连李闻鹊也忍不住了,给他解释起来。
“敕弥原是柔然的俟力发,也是大利可汗的叔叔,大利可汗没有子嗣,他去世后,可汗之位久争不下,敕弥正是其中强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柔然虽是游牧民族,不像中原王朝那样建立稳定的中央地方体制,但也有自己固定的官职,俟力发相当于大将军,掌有一定军权,该职位需由柔然王族来担任,天然对可汗人选具有关键性作用。
公主是大利可汗的遗孀,可汗死时,她并未诞育子女,下一任可汗就只能从柔然皇族近支里挑选,柔然没有完善的汗位继承制度,这种时候无非就是看谁的拳头大。
大利可汗死后不久,柔然就出现两汗并立的局面,其中一位可汗,正是敕弥。
李闻鹊说完,刘复才发现,自己之前光顾着感叹公主年轻守寡,塞外苦寒,却忘记了,除了这些儿女情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那就是从公主的丈夫大利可汗死了之后,到朝廷出兵消灭西柔然,中间这段时间,公主是如何度过的?
柔然的争权夺利,只会比中原还要更赤裸裸,更腥风血雨。
只怕那个敕弥,当时要杀的,不是公主的兔子,而是公主本人。
又或者,他想通过兔子的死,来威胁震慑公主。
那样的日子,光凭想象,就能猜到何等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作为正使,这些事情刘复本该在出京前就了解清楚,结果等见到公主才问出那样失礼的话。
刘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忍不住摸摸鼻子,眼睛左右瞟几下,寻思赶紧说点什么找补。
李闻鹊:“这两位,是汝阳侯刘复,与大理寺少卿陆惟,他们二位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公主回京。”
刘复忙道:“下臣方才无知无礼,还请公主恕罪!”
陆惟也上前见礼。
公主冲他们颔首一笑,这笑容让刘复更愧疚了。
都怪自己,公主还未入城,就要被迫回忆不愉快的旧事。
思及此,他脱口而出:“殿下,您别看这永平城边陲之地,其实也颇为繁华,等您入城之后,若想四处逛逛,我可以带路,这两日我都摸熟了!”
永平城,正是张掖郡的郡治。
公主莞尔:“好啊,多谢汝阳侯。”
刘复更来劲了:“公主甭客气,要说国家大事我可能不行,论吃喝玩乐,我就没有不在行的!”
眼看他还要扯淡,李闻鹊听不下去了。
“天冷风大,还请殿下先回车上,容我护送殿下入城安歇。”
“那就有劳李都护了。”
一名侍婢扶着公主上车,另一人则在公主身后帮忙捧起裙摆。
刘复眼尖,发现公主裙摆上的衣料图案,已经被磨起微微毛边了,原本的喜鹊登枝变得模糊,只能隐隐看出花枝轮廓,再仔细看,裙摆被风吹起的内衬,好像还有缝补痕迹。
“侯爷,非礼勿视。”李闻鹊压着声音的提醒飘入他耳朵。
刘复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登徒子,但说出实话,未免会让公主难堪。
他只好选择沉默。
车队重新启程。
李闻鹊为首,刘复与陆惟并行其后。
刘复忍不住跟陆惟小声絮叨起自己刚才的发现,唏嘘道:“看来公主在柔然过得很不好啊!”
陆惟道:“朝廷每年都有赏赐发往柔然王庭,其中也有指名赏给公主的绫罗绸缎。”
刘复:“朝廷攻打柔然之后,赏赐就断了吧?”
陆惟:“战火切断通路,最近才刚刚恢复。”
刘复:“那就怪不得了,我看公主身边的侍女也都穿着旧衣,这样的场合,若能光鲜露面,谁会愿意这样窘迫?公主只怕这些年在柔然勉力维持,还要照顾左右,日子也不好过。”
陆惟看了他一眼。
刘复不满:“你这什么表情,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陆惟:“你对公主这样关切,若公主误会了,回京禀明圣上,让你尚主,你是从,还是不从?”
刘复:?
他竟然把之前担惊受怕的事情忘了?!
刘复瞬间哑巴。
看来他对公主的同情还没凌驾在被公主看中的阴影之上。

公主车驾在他们身后前行,车轮子在戈壁硬地上,辗转出颠簸的动静。
只是这动静在广袤空旷中被马蹄声与风声掩盖,不太显眼。
但公主坐在马车里长途跋涉,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正如刘复所说,刚才有心人多看两眼,就不难发现公主行头上的不足。
除却那顶莲花金冠之外,公主浑身上下,恐怕比京城勋贵闺秀还要寒酸两分。
昔年的天之骄女,沦落至此,确实令人唏嘘。
不过,对他们而言,此行护送公主回京,却是一桩实打实的政治功劳。
因为迎回公主这件事,意味着皇帝伐灭西柔然的功绩,公主本身就是一块活生生的功绩牌坊,只要公主能平安到京,见到皇帝,他们就算立功了。
撇开天子堂弟顾念亲情,告慰先帝泉下之灵,这些会感动刘复的东西,陆惟看见的,是公主自己为了余生需要回京,而皇帝也需要公主先帝长女的身份,来彰显自己皇位的正统性。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比起在塞外日晒雨淋,公主总归还是在京城十丈软红里享尽荣华富贵更舒服,不是吗?
就算被人利用,那也得本身有利用价值。
在陆惟看来,也只有刘复这样涉世不深的花纨绔子弟,才会觉得公主可怜,陆惟觉得公主已经算幸运了。
君不见多少和亲公主都没活到能归朝的那一天。
他在马上抬头远眺。
层云散开之后,阴沉天色渐舒开朗,依稀能看见一点浅蓝了,旋即又被初出的晨光覆盖,蓝色化为白色,照亮人间大地。
这光明万丈的景象没有半点感染到陆惟,他抬眼看见如此景象,心里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是阳光照不见的弧度。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陆惟的表情,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还在刚刚的公主身上。
公主虽然看上去有些疲倦,衣着也简朴,但身体应该尚算健康。
她平安抵达边城,众人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半。
接下来,公主只要一路顺利到京城,所有人的任务就会圆满完成。
车队合流之后浩浩荡荡驶入城,百姓们听说公主归来,也都纷纷出来围观,被挡在道路两旁值守的兵卫后边,探头也能看个热闹。
他们自然看不见公主真容,只能看见公主马车从面前驶过,厚厚的毛毡门帘挡住一切,但稍微轻飘一些的窗帘因为颠簸和风偶尔会掀起一小角,哪怕百姓们看见的或许只是公主身边侍女的衣着,也足够让他们茶余饭后夸耀半天了。
这个说公主美貌天仙,那个说他肯定眼瞎了,公主在异族吃了十年风沙,再漂亮的小姑娘也会变成老太婆。
也有的说自己瞧见公主穿着金光闪闪的衣裙坐在里面,威仪十足,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有消息灵通的听见这话,忍不住嗤笑:“你就没看见马车里的人呢吧,在这儿瞎说八道!公主根本就没有生育儿女!”
“不会吧,听说这位公主不是在柔然待了十年么,难道儿女夭折了?”
“夭没夭折俺不晓得,俺只知道公主没有儿女,要不然也不会被新可汗赶回来了!”
“什么新可汗?柔然都被朝廷大军灭了!要不然咱们这张掖郡能收回来?往常这时候再过两个月,柔然人又要进城劫掠来了!”
“你说的那是西柔然!我侄儿常年跟着商队往返柔然和汉地,这事我清楚!自打朝廷出兵之后,柔然西面就被收回来了,但还有不少残余的柔然人跑到东面去,又建了个东柔然,据说那东柔然的可汗还跟公主丈夫是亲戚呢!”
“什么,柔然还没被灭?那咱们这儿不是又危险了!”
“东柔然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呢,要打也是先打雁门那些地方去,咱们这里已经被朝廷收回来了,往后应该没事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各自猜测。
市井百姓消息闭塞,说的也都是自己从拐了十几道弯的亲戚朋友那里听来的流言蜚语,十句里面有一两句说对,已经很不错了,在李闻鹊等人听来,甚至都不值得回一下头。
虽然非议贵人无礼,可法不责众,难不成还为了这两句话就把人拉出来呵斥一顿吗?
毕竟,这只是一位无依无靠,前途未卜的前代公主。
唯独刘复皱了皱眉,听着吵嚷的闲话越说越不像样,已经从公主子嗣上升到公主身体了,他忍不住扭头看向非议的声音来源。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变故,发生了——
一道黑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陡然窜出,以极为灵敏的身姿跃向公主马车!
刘复那一扭头,正好看见对方手中三尺余长的剑锋。
刚刚从云层中露出真容的日光正好在剑身映射出耀眼锋芒,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刘复震撼莫名,心口狂跳,他下意识抬起手背遮掩,嘴巴跟着不由自主张大。
“救命啊,有刺客!”
叫喊声在他没有意识的那一刻已经高声冒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剑锋还未入车帘,马车内已经传来一声尖叫。
是女声,但一时间也没人认出是公主还是侍女的声音。
与此同时,刘复更听见马车利刃捅破的动静。
还有第二名刺客?在哪里?!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脑子叫嚣着自己要去保护公主,但身体根本反应不过来,依旧傻傻愣在原地,倒是他身下的马匹受了惊吓,也开始躁动不安。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不单是刘复,他身边的士兵,以及旁观那些百姓们,几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唯独李闻鹊在看见此刻携剑刺向马车时,就同时从马上跃起,随手夺过身边人手里的长枪,掠向刺客肩膀。
他距离公主马车,大概三个马身的距离,而刺客的剑尖这时已经挑破车帘!
加上马车内骤然而起的尖叫,那真是霎时间乱成一团。
刘复已经吓傻了。
李闻鹊手上功夫再好,同一时间也只能对付一个人。
旁边士兵陆续反应过来,团团围住马车,但谁也没敢大着胆子去掀起车帘。
场面一片混乱!
人仰马翻,人叫马鸣,离马车近的老百姓拼命想要往后退,远处看不清状况的却要拼命往前挤去看热闹,人潮在相反方向骤然碰撞,又迸发出更大的混乱。
但李闻鹊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如果公主刚接回来就出事,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那他这个刚上任的西州都护,也就当到头了。
公主绝对不能有事!
李闻鹊长枪一挑,将刺客剑锋拨开,一手去打开车厢!
但持剑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剑身被挑开之后,身形旋即翻向李闻鹊身后,剑尖刺向他的后心!
如果李闻鹊执意去救马车内的公主,那他自己就会先被剑刺穿身体。
陆惟就在李闻鹊身边,距离对方扑向刺客咫尺之遥。
他左右看看,没找到称手的工具,旁边百姓正好有人手里抱着一大块猪肉,陆惟仗着骑在马上的优势弯腰将堪比砖头的猪肉抄在手里,抬手就往刺客后脑勺砸去。
刺客应声倒下,毫无反抗之力,被拍得身体一歪,重重摔向人群里,随机被一拥而上的卫兵们拿下。
他这“板砖”有那么大威力?
陆惟疑惑片刻,随即眯起眼。
刚刚猪肉拍出去的同时,他好像听见叮的一声。
极轻微,几不可闻。
像有什么东西打在刺客的剑上。
那声音——
是从马车出来的。
马车里有三个人。
公主,和她的两名侍女。
陆惟想起刚刚公主上车之前,轻声喊了其中一名侍女的名字。
是叫,风至?
射出东西的会是她吗,还是另外一个?
陆惟微微蹙眉,他发现以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对那三人的印象居然都很模糊。
两名侍女就不说了,连公主在陆惟那里,也只有很浅薄的表面印象。
貌柔,温婉,简朴到近乎寒酸。
仅此而已。
至于举手投足的小动作,公主初见众人的表情心声,陆惟半点都没揣摩出来。
而这本来应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肉,我的肉!”
被他抢走猪肉的中年汉子回过神,冲陆惟大喊。
陆惟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朝对方抛回去。
距离不远不近,他在马上,汉子在道旁,对方伸手一搂,钱正好揽在手里,表情由怒转喜,这一枚碎银换一块肉,不亏。
陆惟掠过那汉子脸上的表情。
焦急,惊疑,愤怒,恐惧,到最后喜上眉梢,松一口气。
因为那块肉可能是他花了一旬积蓄准备给全家人包饺子的,因为陆惟的身份他根本得罪不起,就算这块肉最后被陆惟霸占,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陆惟忽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可以从中年汉子一瞬间的反应看出对方的心思,但在公主身上,他却看不见任何踏上中原故土的欣喜,久别归来的怀念。
诚然,公主表现很得体,但那似乎都是她想让别人看见的。
这就有点意思了。

陆惟思路转得飞快,实际上时间仅仅过去几个呼吸。
李闻鹊不管身后发生了什么,他破开公主车驾前面厚重的毛毡帘子,一手弯腰扶住车辕,长枪往马车内戳去!
他的力道之大,几乎让人觉得他要刺杀公主了!
三名女子,公主和她的两名婢女,此刻都缩在角落,恨不能将自己身形隐入车厢。
李闻鹊顾不上察看公主是否受伤,下一刻,他的长枪斜斜扎向马车底部!
木板崩裂碎开,一声闷哼从车底传来,李闻鹊不再犹豫,当即往下用力,直到感觉长枪插入血肉为止。
“在车底,刺客在车底,快抓!”
刘复大呼小叫,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众人已经扑上去将车底的人拖拽出来。
此人被李闻鹊一杆长枪正中胸腹,当场毙命。
问题是,他从什么时候潜伏在公主车驾底部的?是进城之前,还是进城之后?
朝廷刚刚收复的张掖郡,出现了针对公主的刺客。
不管刺客是不是早就潜伏在车底,李闻鹊的责任都不小。
陆惟驱近马车,弯腰探头。
毛毡车帘经过刚才恶斗,已经残破不堪,他一眼就看见车内。
公主垂首拭泪,两名侍女左右安慰。
“殿下可有受伤?”陆惟问道。
公主抬头,泪眼莹莹,将落未落,白皙脖颈微微扬起,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尊严。
“无事,多谢陆少卿,路上既然不安全,还是尽快到官驿再说吧。”
陆惟点点头,让人找来新的毛毡钉在车门,暂充车帘。
两名刺客一死一伤,死者被拖下去,伤者押进大牢,车队继续缓慢前行,但场面依旧混乱,士兵们大声呵斥,一边推搡,又有李闻鹊亲自开路,这才勉强开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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