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多久,大风大雪就会将没有人烟的荒村彻底湮没,使其变成山岭的一部分。
也不知得多少年后,才会有人重新来到这里开垦,成家。
“郎君,那金矿和盐,就任由它们在那儿么?”陆无事小声询问。
贺家商队是折在那里了,但他们等不到贺童回去,肯定还会再派人过去查找,说不定进山翻着翻着就发现金矿所在了。
陆惟淡定反问:“那我们留人在这里守着,还是我们自己直接在这里守着?”
陆无事自知不可能,讪笑道:“我只是觉得,这笔天大财富若是被他们得了,恐怕是如虎添翼。”
他不说,陆惟也知道。
贺家跟数珍会乃至陈迳的关系千丝万缕,真能发现金矿,那陈迳别说有底气推翻他爹自己当皇帝,就连北伐军费说不定也能凑起不少。
不过金矿和岩盐不是那么好找的,冯二狗和华三郎纯粹是撞了大运,否则仙翁岭存在那么多年,早就被人发现了,进山之路陡峭危险,贺家若想自己去找,肯定也得折进去不少人手,还不一定能找到。
既然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就保留原状,有华三郎的前车之鉴,冯二狗也不可能再傻到把这个秘密透露出去。
金矿的事情没在陆惟心里停留多久,很快就被拨拉开,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先前苏芳提到的许福,也就是沈源案里的关键人物。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这是三年前许福的模样,当时有人见过他,后来给陆惟形容过。
但三年过去,谁知道微胖的许福是不是变瘦了,好吃的许福是不是不爱吃了,至于秃头和耳后有痣,茫茫人海应该怎么去找,秦州一带且不说,即便只有上邽和始昌两个地方,也是大海捞针。
如此一路思索,加上天气放晴,路倒也不难走,一行人很快抵达驿站稍作歇息,如无意外,他们今晚天黑前应该就能到勇田县。
第42章
驿站条件简陋,能给众人烧上几壶热水,热上几块饼,就已经算尽力了,大家也不苛求,他们随行带了些干粮,从冯华村出来时,还将村民自己窖藏的蔬菜腊肉也带走了,毕竟村子已经空了,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浪费。
此时要来一个炉子,放一个铁锅在上面,切几块秦菘慢慢熬煮,雨落拿出从村子里杀好带出来的猪排骨,先用开水焯一遍,去掉血水,再分成两份,一份放进铁锅里,跟秦菘一块煮,另外一份则放入米糊里煮。
很快香味便飘了出来,众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本是为公主准备的膳食,不需要拿那么大的锅,但公主让雨落给众人分了一起吃,雨落只好将就着做,这对她做惯了精细美食,精益求精的习惯是个挑战,这些排骨和肉看着多,到时候每人一碗,碗里不一定能分到一块。
出门在外,人多桌少,众人便自发分成几桌。
公主在马车里也坐得闷了,不想在马车里吃,就下来跟陆惟一桌。
陆惟见她一脸若有所思,便道:“殿下对许福一事有何见解?”
“嗯?”公主从沉思中回过神,略带迷茫应了一声。
陆惟见她这样,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在想许福的事了。
这会儿,公主终于反应过来,想起许福是谁了。
“我在思考一个比许福更严肃的问题。”
“嗯?”陆惟不由正襟危坐,也跟着严肃起来。
“听说勇田烤鱼很出名,现在这么冷,咱们又只在那儿待两天,能吃上那烤鱼吗?”公主很认真地问。
陆惟:?
公主:“陆郎为何如此表情?那烤鱼我一人怕是也吃不完,你若愿意,就分你一半好了。至于许福,他如此狡猾的人,听见我们会去上邽的风声,怕是都要躲得远远的,否则这些年早就被找上门了,多想也无益。其实沈源案还有另外一种破法。”
见她露出古怪笑容,陆惟叹了口气,想都不用想,就能说出她的潜台词。
“能在京城劫杀沈源的,不外乎赵群玉、严观海、宋今这三人,只要等他们倒台了,再找机会追查,总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
公主很捧场地鼓掌:“陆郎不仅神机妙算,都快学会他心通了,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
被她这一打岔,陆惟也没兴趣继续思索沈源案的破局。
正好此时雨落将粥和汤都熬好了端上来,每人热腾腾的一碗,里头再放些姜末,很快就将寒气驱散,哪怕每晚里顶多只有一块秦菘,连排骨都未必能分到,大家也都吃得兴高采烈。
这些人基本都是陪着公主从柔然走过来的,柔然虽然不缺牛羊,但秦菘是稀缺的东西,往年这个时候也要比这里冷上许多,现在可以回到中原,还在路边喝上一碗热汤,看见久违的家乡,已经心满意足。
一行人吃过饭,又走了半天,终于紧赶慢赶,抵达勇田县。
陆无事早就带人过来先行一步,提前报了信,县令带着属官和护卫们出来迎接,又将马车给迎进去,一路追随,抵达官驿。
夕阳西下,县令魏寅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脸色白似鬼,走一步都要颤三颤。
彼时风至正在马车内往外探看,掀起车帘的一条缝隙,从寒风中看见遥遥迈步的魏寅,好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
“难道冯华村还有冤情,逼得村民死而复生追过来伸冤了?”
雨落正在马车内给公主梳头,冷不防噗嗤笑出声,手一抖,拽下公主两根头发。
风至这么说,完全是有道理的。
当马车驶入勇田县,在官驿门口停下,公主扶着风至的手下车,看见魏寅这副样子,也差点以为是某副棺材里的僵尸没压好,给跑出来了。
自然,她与陆惟,都还能做到无论心里在想什么,面上不露声色的。
“敢问魏县令今年贵庚?”
陆惟先前了解过,魏寅今年六十岁,这个年纪对普通人来说已是高寿,但对保养得当的达官贵人来说,不算老,尤其据说魏寅喜欢修仙,注重养生,这怎么看也不像鹤发童颜的六十岁,倒像是快要驾鹤西去的六十岁。
“劳陆少卿垂询,老朽今年六十有余,上个月刚刚过了六十生辰。”魏寅拱拱手,似也知道陆惟想问什么,就主动解惑,“之所以如今这般衰弱,是因为上个月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侥幸逃过鬼门关,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他都这副模样了,再多说两句就要倒下,谁还能不见谅?
公主自然是道无妨,魏寅又说自己年迈昏庸,承蒙公主不弃,自己愿意全程陪同,可要是公主嫌弃自己腿脚不利索,他这边还有县丞和县尉可供差遣,公主就说自己只在这里停留两日,归心似箭,也没有许多要求,魏寅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不需要因为她的到来,而扰乱了勇田县原本的秩序。
彼此寒暄两句,魏寅也完成任务了,见公主允他回去,行礼之后,便又颤巍巍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比蜗牛还慢,好歹是离开公主的视线了。
老实说,他就算自己想要明天过来,公主也不能答应,她都怕这老头走路走一半直接来个平地摔,到时候一命呜呼了。
天色已晚,一夜无话。
公主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昨夜又下了雪,而她竟然没有察觉,可见旅途疲惫,睡意深沉。
虽然有雪,不过是小雪,连道路也没覆盖,只是浅浅在树丛盖了点儿白色冰霜,眼看再晚一些就要化了。
但就是这点冰雪,在公主看来也无比可爱,甚至看出点儿孤光冰雪照天穹的气魄来。
勇田县很小,连官驿也无比简陋,虽说魏寅提前得知消息了,也准备了,但条件就这样,再怎么准备,也不可能凭空建一座宫殿起来。
可以说,这个官驿,比李闻鹊之前准备的,还要差上不少。
但这里没有刺杀,没有下毒,也没有一个荒村进去全是尸体,光是宁静这个好处,就足以盖过前面所有缺点。
众人绷着的一根弦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下来了,许多人昨夜就像公主一样睡了个好觉,甚至也不介意身体下面的木板床硌得发慌。
陆惟也睡得不错。
他比公主醒来稍微早些,趁着天光微亮,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回到屋子的时候,官驿的早点已经送过来了。
羊肉米线,油饼,馍馍,豆浆,甚至还有一小碟酱驴肉。
品种很丰富。
但味道一言难尽。
羊肉米线很咸,又咸又油,这还能理解为厨子手重了,但豆浆居然是酸的,陆惟就想不通了。
油饼是软塌塌的,好像端过来之前被闷过,底下都给闷发白了,馍馍陆惟看不出好歹,但也不想入口了。
他最后尝试了一下应该最不会出错的酱驴肉。
然后陆惟就吐了出来。
陆无事正好进来禀告事情,见状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家郎君被下毒了。
陆惟漱了好几次口,才摆脱那种嘴巴里那种古怪的味道。
“你用了早点没,吃饱了?”
陆无事也露出同样古怪的神情,片刻才道:“豆浆是酸的,勉强吃了点米线。”
官驿如此怠慢,显然不会只怠慢陆惟和陆无事主仆二人,公主那边约莫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想她还满心期盼着烤鱼,陆惟忽然有点幸灾乐祸。
“走吧,我们出去吃。”
陆惟长身而起,带着陆无事出门。
勇田县的确很小,本城大约是永平城的一半规模,两人逛着逛着,基本就将大半个城池逛遍了。
这个小城虽然也在西面,但没有直面柔然人的威胁,往来商队可以路过这里,但也不是非得路过,还有别的路能走,所以小城偶见商队出没,但跟永平城肯定是没法比的。
这样的小地方,恐怕连个小当铺都没生意,更勿论什么数珍会,地下城。
数珍会肯定也不会跑来这种连点油渣都榨不出来的地方开据点。
小而宁静,安稳度日。
是陆惟对这个县城的印象。
逛了一圈之后,对这里的食肆和口味大概也就有了个了解。
陆惟决定还是去最开始路过的那家羊肉米线铺子,因为从它那几张桌子坐满的人,和那口大锅里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来看,陆惟觉得它再怎么样也都比官驿的羊肉米线好吃。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公主。
公主坐在靠里一些的桌子,半边脸被扬起的幡子挡住,此时方才露出真容。
旁边则是她的侍女风至。
在陆惟将视线扫过去时,她也正好朝他们招手。
“陆郎,过来一起坐呀!”
米线上来,果然没有官驿里的油腻。
上面是一层碎碎的切碎了的胡芹,也就是芹菜,入目嫩绿色的冲击力极强。
别小看这点胡芹,它能一下子让人感觉到春意与新鲜,好像有了这层胡芹,这碗米线也就有了生命,就像枝头刚刚采摘下来的花,犹带露水。
吃米线的人也是因为这层胡芹,多看了一会儿这碗米线呈上来时的完好样子,然后再将筷子插进去一翻,羊肉和米线就都被翻匀了。
米线是细细的米线,说纤毫有些夸张了,也比缝衣线粗不了多少,难得的是夹起来不断,几乎还能一整条入口,咬下去绵密粘稠,几乎能吃出米浆的原味和制作者的用心。
汤底也是羊肉汤熬煮之后撇了油的,撒上胡椒,辛味盖住了羊膻味,又保留羊肉原本的鲜嫩,吃一口米线,加一口肉,最后喝一口汤,熨帖暖和,寒意立消。
这是勇田人驱寒的秘方,陆无事无师自通,马上就学会了,他满足而无声地叹了口气,感觉那暖意从胃里洋洋往上升,有种人生不过如此的慨然。
这才叫羊肉米线。
他们之前在官驿看见的,那估计是叫猪食。
猪见了估计都会嫌腻。
“陆郎也是逃出来的?”公主问道。
这个逃字,用得就很精妙。
不是那种猪食一般的早点,陆惟估计也不会大清早出门。
但看公主模样,似乎起得比他还要早更多。
“那魏寅,在装老。”陆惟喝一口汤,扔出一个重量级消息。
“你怎么看出来的?”公主先是咦了一声,然后又想起来,“是了,陆郎易容之术冠绝当今呢!”
陆惟:“其实他已经很细心了,脸、脖子、双手都傅了粉,但唯独漏了一个地方。”
公主想了想:“后颈?”
陆惟摇头:“头皮。”
公主沉吟片刻,马上明白了。
魏寅年纪大了,头发稀疏,发际线自然而然往上移,原本有头发的那些地方,陆陆续续掉了不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头发,为他傅粉的人没有细心到连秃头的发缝也填上,被陆惟这个易容大师一看,就露了破绽。
“这老儿先是装老,又给我们送来难吃的早点,怕不是怠慢疏忽,是有意想赶我们走。”
公主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有点好笑。
陆惟:“勇田县地方小,也许是怕我们兴师动众折腾他,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风至忍不住道:“他就不怕殿下和陆郎君回京告状么?”
公主道:“他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当官也当不了几年,升也升不上去,顶多就是去职罢官,他是无关痛痒的。”
走是可以走的,他们本来就准备只待两天。
但魏寅不知道,生怕他们在这里赖太久,还用上这种招数来赶人。
公主倒也不想为难他,毕竟勇田县就这么小,再逛也逛不出一朵花来。
只是——
“烤鱼我是一定要吃的。”公主托着腮道,“我就不信这里没有卖烤鱼的。”
陆惟将这两句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确定公主没有什么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毕竟这女人经常张口就来,动不动就忽悠人,真真假假一大套。
但公主现在这句话,就的的确确单纯想要吃一顿烤鱼而已。
“陆郎,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帮我找一顿烤鱼吧。”公主道。
与我何干?陆惟以眼神如此回答。
公主眯起眼笑:“数珍宴上,冯华村里,我可是救了陆郎两回,为你挡了两回致命伤害的,两次救命之恩,换一顿烤鱼,如此简单的愿望,陆郎没有道理不为我兑现吧?”
陆惟奇道:“殿下用烤鱼来换救命之恩?”
公主:“反正换别的,你也不会兑现,恩情得在受恩者愿意报答的时候,才能挟恩,不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呀,像陆郎这样面冷心也冷的人,让你帮我找一顿好吃的烤鱼,也就差不多还了吧。”
陆惟点点头:“有道理。”
陆无事悄悄擦汗。
一个提了奇怪的要求,另一个把忘恩负义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也就这两人了吧。
虽说魏寅想赶他们早点走,但这小县城安宁祥和的氛围实在太好了,两人用完羊肉米线,还在街上溜达一圈,太阳暖暖照在身上,闲散舒适,也不必担心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和不怀好意暗中窥伺的歹人。
这里就像躲避纷乱世道的一个世外桃源,美好得不似真实。
也难怪魏寅那老头不希望他们待久了,公主行驾驻跸于此,多方眼光都会汇聚过来,时间久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会陆续出现,到时候这小城就要不得安宁了。
“昨日我遣人问了,他们说刘复没经过这里。”公主道。
陆惟点点头,这也正常,去上邽本就不止一条路,刘复走别的路,或者根本不在勇田作停留,也是有的,反正大伙到了上邽,自会相见。
“我也让人在城内暗中探查一番,城中百姓大多世代在此居住,没有那种几年前过来的陌生人。”
这里人口少,意味着外来陌生面孔很容易被认出来,就像现在,公主和陆惟走在街上,虽然有侍卫在旁,无人敢上前唐突,但不知有多少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想必接下来一个月或几个月里,小城百姓肯定会以此为话题编出多少茶余饭后的故事。
陆惟的调查结果无法说明许福没经过这里,但至少可以说明他不在这里住。
两人来到此地之后,就派出人手分头去打听消息,到此刻正好汇总交流一番,彼此心里都有个底。
闲聊闲逛,他们回到官驿,就又收到两个新消息。
一是魏寅派人过来告病,说昨日出城染上风寒,现在卧病不起了,老迈衰弱,无法过来请安问候,还请殿下和陆少卿见谅,待二位启程,他再拖着病体残躯过来送行。
听见这个消息,公主对陆惟笑道:“这是直接连演都不演了。”
第二件事,则是魏寅说公主来此,他本该亲自设宴接风,但现在如此这般,也不能扫贵人的兴,便让女儿代劳出席,还有县丞县尉等人,晚上在县衙后面的扶风亭设宴,请公主和陆少卿赏光。
扶风亭在县衙后面的小花园里,这小花园是魏寅自己修的,亭子也不高,但是足以跟城门平视,俯瞰勇田城了,平日里魏寅最爱干的就是拎着茶壶酒壶攀上这扶风亭里,与老友弹唱闲聊,消磨大半日。
反正小县城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公务,能拖一天就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也自知前途无望,不如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年头,当官是要看门第的,再不济,像陆惟一样,不想通过门第,也得得到当地大贤的认可推荐,再由地方官报上去,才能赐下官职,出人头地。
魏寅自然也是世家出身,只不过他这个世家很有水分,算是旁支里的旁支,远了不知道多少代去。
僧多粥少,人家本宗嫡系的子弟,想求一官尚且要打破脑袋地抢,哪里轮得到魏寅这种关系遥远的,他纯粹是当年走了门路,抱对大腿,因缘际会,才得到这小县城县令的位置,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这辈子他不可能再高升,没那能力,也没那机会,这就是魏寅安安稳稳等着致仕,无所谓得不得罪公主的原因。
但他自己不能来,出面设宴,怎么会是让女儿来?
“魏寅元配去世多年,未再续娶,膝下本也没有儿女,这是他老来得的女儿,妾室所生,但爱若珍宝。为了这女儿,他将妾室也扶正了。据说魏寅对这女儿事事顺从,也允许她抛头露面,周围人对这位魏小娘子的评价是,聪明伶俐。”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昨晚陆无事去找许福消息的时候,顺便就跟县衙的人聊了一圈。
公主笑道:“既然有宴,那我们就去吧,只要不是鸿门宴,我倒是愿意蹭一顿饭的。”
陆惟自无不可。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就见到了魏寅的独女,魏解颐。
这是一位很活泼的女郎,面容清秀,谈不上妙语如珠,但能看出她在努力调节气氛,让来客感到愉快。
撇开她乍见陆惟时愣了足足好一会儿,才在旁人提醒下想起向公主行礼这件事,她还是表现得很不错的。
魏解颐作为东道主,先是介绍了勇田城的历史,然后聊起这里的人文地貌,侃侃而谈,虽然有些临时抱佛脚的仓促,但起码她肯定也是好好读过此地的风物书籍与地方志了。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因二位到来才蓬荜生辉,要说吃的,也无甚能搬得上台面。这道五福饼是新近从京城传来的,想必殿下离京前还没有,我让人仿做了一下,殿下瞧瞧能否吃出长安风韵?”
“还有这道菜,叫芙蓉点白玉,也是我从长安听来的,但具体做法我却不知,是我自己琢磨的,殿下看看呢?”
魏解颐兴致勃勃介绍道,迫不及待想要看公主的反应。
她也许没有恶意,更多是存着小女孩炫耀或讨好公主的心思,但这般说话,放在满是人精的长安城,怕是几天就能给人算计死。
公主听了也只是笑笑,反是饶有兴致看着炖盅揭开盖子之后,那道“芙蓉点白玉”的真容。
“豆腐蒸虾?”
魏解颐对公主没有惊喜或感动的平淡反应有点失望,但还是解释道:“是捉了河虾剥壳之后点缀在蒸好的豆腐羹上面,再放蒸锅蒸一回,火候要掌握好,既不能过了火破坏豆腐的鲜嫩,也不能太快了以至于虾还不熟。”
公主:“的确难做,不过寒冬腊月,河流都上冻了,虾怕也不好捉吧?”
陆惟一听这话,就知道公主还没对烤鱼死心,她已经从找烤鱼的食肆,到现在动起捉活鱼的心思了。
“只要出够了钱,就是悬崖峭壁,也有人愿意去捉的。”
魏解颐的大部分注意力其实都在陆惟身上,见公主不像她想的那样捧场,也就彻底没了兴趣讲解,只留了几缕心不在焉。
“殿下与陆郎君难得来此,能否多留几日,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公主道:“魏县令既然卧病在床,小娘子专心照顾他便是,为了不给魏县令增添负担,我们更不好叨扰了。”
魏解颐一噎,又不能说老爹是装病的,只好道:“正因为家父病了,才让我代为招待,要让殿下与陆少卿宾至如归。实不相瞒,勇田县城虽小,却五脏俱全,有区别于它处的宁静,待出了勇田,再要寻一处这样的美地,便不容易了。”
她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千方百计想诱惑陆惟多留几天。
“早就听闻陆郎君断案如神的名声,小女这里正好有个悬案,一直缠绕于心,能否请陆郎君帮我解惑?”
魏解颐其实面容颇为柔美,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时,更有种弱柳扶风之感,只是“珠玉在前”,陆惟已然看惯了这样的表情,再看魏解颐,难免觉得对方略有不足,不是这里不够自然,就是那里有些僵硬。
“些许虚名不足挂齿,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要是真有棘手悬案,魏寅拼着不装病也早说出来了,能从魏解颐这儿出口的,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陆惟随口敷衍,舀了一勺芙蓉点白玉,发现味道淡是淡了点,但虾的鲜味果然被豆腐衬托得更加明显。
城外就是洮河,所以公主念念不忘的烤鱼,也因为是从洮河出产,所以格外不同么?
陆惟不由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后者果然正低头在吃虾,一只只吃过去,细嚼慢咽,再配上去岁腌制的梅子饮,算是稍稍解了没有烤鱼吃的相思。
魏解颐却不死心,继续说道:“我有一根金步摇,是家父所赐,珍贵异常,那天我放在妆奁里,却不翼而飞,后来怎么都找不到,能进出我屋子的,只有我的乳母,两名服侍我日常起居的婢女,还有两名抬花进去换的婢女,可是问了她们全都不承认,陆郎君可有什么法子帮我找到凶手?”
果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在魏解颐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情。
她从小就生活在勇田县,父亲的身份让她在这里如鱼得水,即便知道长安,知道天子,公主,大理寺少卿的概念,也没有更具体的理解。
她与外面的世界隔了一道无形的结界,这道结界就是这座小城。
虽然暂时看来,魏解颐是幸福的,但外面的纷乱迟早会蔓延过来,魏寅也总有一日会护不住她,到时候乍然收到冲击的魏解颐,只会难以承受这种打击。
对此,陆惟没有丝毫怜悯。
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善心人。
“出了人命才能称为凶手。”陆惟淡淡纠正。
魏解颐倒是不见尴尬,娇滴滴道:“是我说得不对,多谢陆郎君指点,您帮我瞧瞧好不好,那支金步摇对我真的很重要!”
“陆少卿,你左右无事,就帮帮魏小娘子吧!”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主。
陆惟皮笑肉不笑:“我不是还得帮殿下找烤鱼呢!”
公主温柔体贴:“烤鱼哪有魏小娘子的金步摇重要?不必管我,我让风至去寻便是。”
第43章
魏解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两人之间气氛微妙,似乎有些自己所不知道的弦外之音。
陆惟叹了口气:“殿下先前还口口声声要我做驸马的,我可是铭记于心的,如今反倒是殿下反悔了不成?”
公主:……
好么,她成日调戏人,没曾想居然有朝一日反过来被调戏。
魏解颐不自觉张开的嘴巴足以吞下一颗鸡蛋。
她抚着胸口,一瞬间好像想到什么,脑袋乱糟糟的,最后只能脱口而出——
“殿下这是要强抢民男?!”
未等公主回答,陆惟便道:“这可怨不得殿下,是我仰慕殿下风采,主动求着殿下要我的。”
单纯的小姑娘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她从惊愕到尴尬再到难受,脸上表情千变万化,最终双目通红,嗫喏嘴唇想说点什么,直接起身跑了。
公主叹道:“我还想问她烤鱼的,你就把人家小娘子吓跑了!”
陆惟浅尝一口杯中酒,淡定道:“明天魏寅来赔罪,殿下再问他就是了。”
这扶风亭檐角飞翘出去,四根立柱,四面透风,夏日挂竹帘遮阳,冬日挂绸缎挡风,放在京城也不算什么,许多权贵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在这小城里,这种奢侈还是比较惹眼的,公主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中原权贵的奢侈作派了,在边城时,李闻鹊讲究与士兵同食同寝,穿得反倒更朴素一些。
公主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李闻鹊虽然目下无尘,刚愎自用,但他当得起武将楷模,国之柱石这几个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陆惟触及她的目光所在,也大概知道公主是想到什么了。
“我至今尚未收到李闻鹊的回信。”
他们离开之时,陆惟把一封密信亲手交给李闻鹊,里面列举他身边几个可疑之人,最后重点提到杨长史,让他自己留心。
李闻鹊肯定会有所防范,说不定还能直接把身边的隐患铲除。
但现在对方没有回信,那就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李闻鹊觉得还不是时机,暂时没有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