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关灯
护眼

崔千叹了口气,拉过他小声道:“就是前日,也有车队前来,自称邦宁公主,奉帝命从柔然返京,打头的挂着刘姓旗帜,我离得远,看不清楚,还以为是刘侯,就将人放进去,结果进城才发现不对劲,这些人竟是贼匪所扮,为首的公主,竟还是个女贼匪,幸好方使君发现得早,将人投入大狱,否则若真让他们鱼目混珠,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陆惟:“说到刘侯,他比我们早一日出发,现在应该也已经到上邽了,崔司马可曾见过他?”
崔千摇摇头:“未曾,他不是与你们一起么,怎么单独启程了?”
陆惟待要再说,秦州刺史方良赶到了。
说起秦州刺史这个官职,原本是属于李闻鹊及其老上司沈源的。
沈源身死之后,皇帝力排众议,让李闻鹊担任秦州刺史,整顿军备,准备战事,后来果然在对柔然的战争里大获全胜,朝廷由此收回张掖郡等地,设立西州都护府,任命李闻鹊为首任西州大都护,驻守边疆。
这样一来,再让李闻鹊兼任秦州刺史,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这个职位就落到了秦州所辖的郡治,天水郡郡守方良头上。
也就是说,方良现在不仅是秦州刺史,也身兼天水郡郡守,军政一把抓。
这种刺史兼任郡守的任命,在时下不算稀罕。
方良今年已过天命,但须发早白,远远看着,广袖舒袍,像儒雅先生多过于封疆大吏。
他骑着马在不远处停下,大步走来时倒有几分武将的气势了,只是到了面前,拱手行礼时,语调倒是与外表一般不疾不徐,如林下之风。
“殿下恕罪,陆少卿恕罪,老臣来迟了,还请快快入城,待晚上洗尘宴上,老臣再亲自向二位赔罪!”
他鬓发几缕凌乱,额上有汗,看着倒真是从别的地方急匆匆赶过来的。
公主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大雪成灾,辛苦方翁奔波了,我等只要有个栖息之地稍作歇息便可,至于洗尘与否,不甚重要。”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方良一揖到底:“多谢殿下体恤,老臣感激不尽!”
他显然也是忙极了,无暇与公主他们多寒暄,将人迎进去之后,亲自当作公主前驱,将马车领到官驿,让众人好生歇息之后,又风尘仆仆离开了。
被留下的崔千再三向他们赔罪,又亲自带着他们进城,前往官驿。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聚集在城墙下面的流民见车队进城,也跟着一拥而上,想混在车队后面跟着进去,被眼尖的士兵拦住,差点就要酿成骚乱。
陆惟及时看见,让崔千放了前面一部分人进来,后面的则舍出一部分干粮换取对方心甘情愿留在城外。
崔千苦着脸劝他:“陆郎君,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十个,这些人是饿极了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他们现在能要人一碗粥,进了城就会得寸进尺,要人命,这城里已经收容许多人了,再多也容纳不下了!”
陆惟淡淡道:“我救他们,也是救你们,这些人在城外越聚越多,城门总不可能一直不开吧,等他们走投无路,就会孤注一掷,到时候再给一碗粥,也满足不了了了。”
他的视线从崔千胖乎乎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在对方的腰带上。
腰带是金子做的,上面雕刻麻姑献寿与天女散花,即便在这样的阴天,腰带也并不减损半分辉色。
崔千注意到陆惟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
陆惟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心虚之后,则是微微的恼怒。
崔千有种被看穿了的恼羞成怒。
他觉得你陆惟高门世家出身,用的民脂民膏不会比我少,凭什么就用这种目光来看我,你不想想你自己浑身上下,怕不是连衣裳的布料都比我这腰带贵上十倍?
这么想的时候,他正要发火,就看见陆惟的目光已经移开,对方面色平静,神情恬淡,如遗世高人,不沾凡俗,让崔千差点以为刚刚只是他的错觉,甚至因此生出一丝愧疚:自己是不是太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了?
“崔司马放心,我们用了车队吃不完的干粮,没有动用本地官仓,公主旅途疲乏,我先侍奉殿下去歇息,待晚上洗尘宴,我们再把酒言欢。”
刘复不在,公主又不便直接出面,陆无事等人身份不够,这种交际的差事就只能陆惟亲自出面了。
好在他虽然长得神仙一样,说话却是很得体的,崔千如沐春风,刚才那点不愉快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的好的,那下官就不叨扰了!”
到了晚上,方良却没有出席接风宴。
代他出面的是其长子方淙。

第45章
方淙年逾不惑,华发早生,脸型方正,透着一股老实巴交,人的确也不多话,反倒还是司马崔千在下首张罗,俨然主人公。
“公主殿下,陆少卿,实在是抱歉,家父接连操劳几日,下午在城楼上病倒了,是被人抬下去的,现在还未醒来,在下已经让人过去喊了,他若醒来,马上就会赶过来的,还请殿下恕罪!”
方淙左右看看,起身拱手请罪,声音也不大,期期艾艾,很是窘迫,显然很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崔千也忙道:“方使君并非有意怠慢,这几日下官跟着忙前忙后,亲眼看见使君夜半三更还在处理政务,先前他听说殿下要来,不知有多高兴,哎,这这……”
公主微微一笑:“方使君为民辛劳,何罪之有,倒是我们还安坐在此,反倒于心不安,诸位接风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夜便从简吧。”
下榻之后,众人沐浴更衣,公主也换了一身新衣裳,面容光洁,乌发生辉,望之可亲,举止从容,真正是公主气度,令人不敢怠慢。
崔千原还觉得这位公主在柔然待了十年,想必沾染不少柔然人的习气,没想到这一照面,竟比他见过的所有贵族女子还要不凡,便赶紧连那一丝怠慢也收起来,不敢再失礼。
趁着公主与他们寒暄的工夫,陆惟扫视全场,将席间众人尽收眼底。
按理说,秦州刺史麾下官员,即便白日里没到的,晚上接风宴也不该缺席了,但这一放眼望去,席间寥寥,除了方良因身体不适没来之外,好像还缺了几人。
“殿下,陆郎君,这位是咱们秦州的功曹参军黄禹。”
功曹参军,也称司功,负责一州的功过记录,也帮刺史参谋政务,官职不低,只是他上头肯定还有人,不该一上来就介绍他。
黄禹三十开外的年纪,蓄了胡子,身形高大,闻言就起身见礼,声音也是洪亮。
“见过公主殿下,陆少卿,若有吩咐,在所不辞!”
陆惟露出些许疑惑:“方使君手下的其他官员,也是因为太过劳累没有过来吗?”
崔千与黄禹相视一眼,前者苦笑:“杜长史也告病了,至于杨录事,许是因为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吧!”
陆惟听出弦外之音,却故作不懂,还皱皱眉头:“看来这两位对公主殿下殊无敬意,也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
公主柔声道:“我区区未亡人,只因陛下恩典方才能归朝,本就不该惊动地方,只是我们这一路走来,干粮告罄,还请崔司马多给我们几日,让我们将粮草筹齐,便即刻启程,绝不相扰。”
他们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把话都说尽了,崔千还能说什么,只得连声道:“方使君绝无不敬殿下之意,还请二位贵人安心住下,下官定会禀明使君!”
席间人不齐,崔千欲言又止,黄禹看上去也不是八面玲珑之人,方良之子方淙更是讷讷无言,就连饭菜,虽然热是热的,可公主还真不觉得味道能比勇田县的路边小摊好吃,最终宴席匆匆结束,败兴而归,方良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一碗莲子羹端上来都半凉了,其他的菜更是平淡无奇,不是少放盐就是多放了糖,到最后公主也没吃几口,风至更是满腹牢骚,陪着公主回屋就忍不住开始吐槽。
“雨落刚习厨艺时做的怕是都比他们好吃!”
“那些菜该不会是热了三四顿没人吃才端上来的吧!”
“还有那道烤鱼脯,可真是没法说了,上回陆郎君为您准备的烤鱼,都比这美味数倍不止吧!”
就在她越说越起劲时,陆无事来了。
陆无事是奉陆惟之命过来的,说怕公主在晚宴不尽兴,请她过去再用些吃的。
实际上陆惟就是不来请人,雨落也已经在做夜宵了,陆无事这一来,公主就索性让雨落将做好的粳米粥和蒸鸭也带过去。
蒸鸭顾名思义,就是鸭子清蒸,但雨落别出心裁,蒸的时候在鸭肚内脏掏空,往内塞些药材,等鸭子蒸出来时,就是一道药膳,筷至而皮落,肉入口即化,连着鸭子下面的汤汁,是极为下饭又不上火的一道菜,最适合冬天食用。
陆惟那边准备的是酥乳和虾炙。
酥乳是一种奶制品,以羊乳制作的酸奶点心,有些讲究的人家,会倒模做成各色花朵形状,再在上面淋上水果制作的酱汁,譬如梅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青梅果酱,桃花形状的酥乳,就淋上桃酱,因着果子大部分都得春夏时节才能有,秦州自然也不如富庶之地讲究,一碗雪白的酥乳,已经算是此间对贵客最好的招待。
相比之下,虾炙则要用心许多。
也不知道陆惟从哪里找来的虾,铺开了撒上胡蒜捣碎的蒜蓉,下面垫上晚菘,一起进行烤制,虾被烤熟之后呈现红澄澄的颜色,这道菜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光明炙。
“陆郎费心了。”公主开开心心剥开一只虾,不假手于人。“我当年离京前吃的最后一道菜,便是光明炙。”
说起来,她从小不爱剥虾壳,那虾还是阿父亲手给剥的。
时光境迁,斯人已矣,为她剥虾壳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了。
“我听说南方有一种主食,名叫粉丝,用米浆制成,细若游丝,晶莹剔透,蒸出来米香喷鼻,若是用这种粉丝蒸好之后放在晚菘上面,与虾一起炙烤,想必别有滋味。”
陆惟也在剥虾,他的手法很娴熟,显然是饕餮常客。
“这虾是方刺史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本地钓客冬钓之后过来售卖的,方刺史也爱吃虾,病倒之后却无福消受,便让人送过来,还有一车食材干粮,都是刺史府用度。”
公主笑道:“看来方良是想以此表示自己不是有心怠慢我们。”
连自己用度都献出来了,就算公主和陆惟想怪罪,也不好再说什么。
陆惟:“殿下入城之后,对此地有何感想?”
公主想了想,道:“乱。”
不是穷,也不是热闹,而是乱。
上面乱,下面也乱,入目都是一片混乱。
这里头固然有天灾肆虐,流民聚集的缘故,但接风宴上方良病了,偌大一个秦州府,只有司马崔千和功曹黄禹出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公主没有急着派人去打听,因为她知道陆惟肯定会让陆无事去问的。
“没有出席的两人,长史兼别驾杜与鹤,的确是病了,而且据说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几年,打从上任没多久就缠绵病榻,一直不管事。”
“还有一个杨园,录事参军,出身华阴杨氏,是秦州府里出身最好的官员,但是脾气很差,不合群,很少跟同僚来往,举宴这种事,谁也不会主动去喊他。”
公主讶异:“不合群,是指跟顶头上司方良都合不来吗?”
陆惟点头:“据说他不修口德,逮谁骂谁,连方良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谁也不爱与他往来,这杨园在秦州也都是独来独往。”
公主:“长史不管事,崔千太圆滑,杨园又不合群,那秦州的政务军事,就全都要倚赖方良一人了?”
陆惟:“看上去的确如此。方良身兼刺史与郡守,本就有职权管辖秦州境内一切事务,不过底下的人靠不住,也许这是他劳累过度病倒的原因。”
公主笑道:“说不定他还觉得我们这个时候过来,是给他添麻烦,借病躲过与我们交际呢!”
这间屋子不大,两人距离也不远,声音无须喊得如何高。
寒夜漫漫,暖炉融融,陆惟闲坐慵懒,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烛光映在他那张脸上,当真是光华流转,无瑕动人。
但他也不是对着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脸色,最起码,在雨落一脸难色进来禀告,说“魏小娘子在外边等候,说带了夜宵过来,想献给殿下”时,陆惟眉间蹙起,肉眼可见变得不太愉快。
公主看着陆惟笑:“醉翁之意不在酒,魏小娘子真是一片痴心!”
这魏解颐说是过来投靠堂姑,但来了之后也没见过她出官驿,就跟着住在公主旁边的别院里,崔千等人不知她身份底细,只当对方是跟随公主的女眷,也没多想。
这种仰慕者,陆惟见得多了。
“我与殿下在此说话,再来个闲人岂不煞风景,殿下让人拒了吧。”
“她是冲你来的,不是冲我来的,要是我拒绝她,得罪人的就变成我了,陆郎也为我想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公主一路走来何其不易。”
公主眼睛也不眨,张口就说出楚楚可怜的话。
陆惟:……
他还真不知道这位连砍人都不手软的公主,什么时候怕看人脸色了。
不就是想看戏么?
魏解颐在门口等了半天,已经很不耐烦了。
但这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也不太敢任性耍小脾气,直到禀报的婢女从里面出来,告诉她公主请她进去,她才勉强调动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迈步走进去。
在魏解颐看来,她这已经是为了见陆郎君一面,受了天大委屈了。
进去之后,她一眼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正在用膳。
今晚大家都吃不饱,魏解颐同样对接风宴上的菜肴嫌弃得很。
“殿下,陆郎君,我给你们带了吃的过来,你们已经吃过了?怎么没喊我?”
魏解颐看着他们桌上的残羹冷炙,微微瞪大眼睛,更委屈了。
“你带了什么过来?”
比起陆惟,公主对美貌小姑娘更有几分耐心。
魏解颐:“桂花米糕,酱驴肉,荔枝肉。”
她委委屈屈道,也顾不上埋怨,让婢女将酱驴肉和荔枝肉都摆到陆惟面前,最后才将桂花米糕给公主送去。
公主看得有趣极了,也不因为被怠慢生气,她本来就吃得差不多了。
“魏小娘子,我不爱吃米糕,你把酱驴肉换过来吧,陆郎君喜欢吃甜口的。”
她还故意逗魏解颐。
“殿下怎么知道陆郎君喜欢甜口的?”
魏解颐浑身毛顿时竖起来,像极了公主那只小橘。
公主拖长了语调:“夜深人静,夜半无人时,陆郎君告诉我的呀!”
魏解颐倏地望向陆惟!
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陆郎君竟然是喜欢年长寡妇的?
陆惟的筷子还正好伸向那盘荔枝肉,闻言竟点头附和。
“知我者,殿下也。”
魏解颐眼圈都要红了。
她心想自己辛辛苦苦跟着陆郎君到上邽来,难道就是为了看这一幕吗?
捏紧了小拳头的魏解颐,忍不住憋出一句话。
“方才我的婢女去借用官驿小厨房时,听见他们在说方良!”
其他两人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被吸引过来。
陆惟甚至主动开口询问:“说什么?”
魏解颐仰起下巴,有点小得意:“说刺史府的存粮已经不多了,方良还让人将粮食都拉过来,供给殿下和陆郎君。还说官仓也已经放出去了,大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道路不通,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知道怎么办。还说,还说……”
公主:“这里没有外人,小娘子只管说就是。”
魏解颐:“他们还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又要多吃些粮食,希望我们快点离开,别占了方刺史的口粮……他们也太过分了,哪里就到了此等地步?!”
她现在是与公主陆惟一块过来的,自然而然站在他们的角度立场说话。
陆惟问道:“官仓开了多久?”
这个问题问的是陆无事,后者果然去打听过了。
“自从下大雪,流民聚集之后就开,每日早晚两顿粥,聚集在城外的流民也会放,大概放了一旬不到。”
公主沉吟:“秦州是上州,位置显要,天水郡的官仓算上陈粮,应该能让全城百姓连吃一个月左右。”
不过官仓的粮食都是备用粮,非十万火急不能动用,后厨那些人说用光,未必就是真用光了,方良不需要向他们交代太多。
魏解颐听得有些害怕:“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否则粮食吃光了,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
陆惟摇头:“现在暂时走不了,大雪未停,道路被封,我们没带粮食,也走不出多远,现在这种情况,问方良开口要粮,他恐怕也拿不出来。”
这里没有魏解颐想象中的繁华,反而处处埋藏危险隐患,她已经没了起初的兴奋,连官驿都不想出去,更不提找堂姑的事情。
她咬了一口桂花米糕,觉得没有家里小厨房做得香甜,心里有些嫌弃,但肚子又实在饿得很了。
公主见状,让雨落给她也上一份蒸鸭。
鸭肉是够软烂了,但入口嚼了两下,魏解颐却哇的一声吐出来。
“这也太难吃了,怎么有一股死老鼠味!”
雨落脸色一沉:“这是药膳蒸鸭,用了料酒、冬菇、红枣、枸杞,明明是药香味,怎么到了魏小娘子口中就是死老鼠味了,莫非您吃过死老鼠?”
魏解颐娇哼:“我又不是与你说话,你一介婢女,怎么能擅作主张开口,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雨落:“我有公主殿下的规矩便好,有没有魏小娘子的规矩不重要。”
“你怎的这样伶牙俐齿!”魏解颐顿足,想耍些脾气,又知道没人买账,只好悻悻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也不等公主和陆惟回应,她转身便自己气跑了。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公主用完膳,又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高兴兴带着侍女回去了。
倒是风至雨落两人,听见席间的讨论,有些忧心忡忡。
“殿下,若城中粮食难以为继,我们要不还是早些启程吧,总比被困在这里好!”
“还未到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山穷水尽,方良压根不会让我们进城,先观望两天再说。”公主摇摇头,“而且,起码要等刘侯与章钤他们过来会合的。”
她不说,风至还差点忘了,忙一拍额头。
“他们会不会也困在路上了?”
“章钤有可能,但刘侯本该到了的。”
章钤是公主家将,当日在冯华村,公主与他说的是,让他先返回上一站官驿,察看屠村凶手是否留下痕迹,再赶到上邽来与他们会合。
但后来贺家商队现身,公主和陆惟就知道贺童他们根本没有和章钤碰面,那么章钤很有可能在驿站待了几天,调查无果之后,又会赶往上邽城来,时间上会比他们晚一到两天。
而汝阳侯刘复,按理说,他比陆惟他们更早离开,也应该更先抵达上邽城的。
现在崔千却说刘复根本没到上邽来,难道刘复路上贪玩,又去了别的地方?
以这位刘侯的性子,未尝没有可能。
“此地水深,不妨静观其变。”
公主为这场谈话下了注脚。
窗外,大雪纷飞。
尽管已经过了元宵,这西北仍旧冷得能刮下一层皮。
比起张掖,这里的驿馆条件堪称简陋,公主的床榻甚至不到张掖时的一半大。
睡仍旧是可以睡的,只是人得微微蜷缩起来。
要说这种待遇加上接风宴上的冷饭冷菜,已经足够让公主大发雷霆,直接抬脚走人,再回到京城狠狠告上一状了。
但方良可能也有话说,他为了雪灾四处奔波,连官仓都开了,自己的粮食也拿出来供奉公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让公主满意,这种情况下,有口吃的都不错了,的确也不能要求更多。
与其整晚在床上腰酸背痛,公主选择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她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想起寒夜里那些可能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还有今日方良过来迎接时的情形,几个画面来回闪现,再到今夜宴上崔千的话。
这座上邽城,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陆惟应该也没有答案,否则不会借着晚餐特意把自己请过去,结果赔上一顿光明炙,也没能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启发。
若是自己能说出点线索,陆惟岂不得过来求着她开口?
公主朱唇翘起,笑得有些趣味盎然,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既是这样的条件,睡眠自然不可能深沉到哪里去。
隔天天还没大亮,公主就起身了。
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带着风至出门。
两人行至城下,风至亮明身份,与公主顺利登上城楼。
居高临下,两人很清楚就能看见城墙内外的情形。
城外,官府果然已经开始施粥,一多半的流民排队拿了粥去一旁坐下,小口喝着,另外一些还在排队等着领。
风至遥遥望了一眼,那粥不算浓稠,但也绝对不会稀得像水。
她也是苦出身,入宫时已经记事了,知道这种粥就算是很良心了。
“看来方良没有说谎,说赈灾就当真是在赈灾。”
城内也有施粥点,不过被放进城的流民不多,大都是城内有亲戚,或者被喊去以工代赈修补城墙的,他们领到的粥也要比城外那些流民更稠一些,甚至还有一个额外的馒头。
馒头也是粗粮所制,灰扑扑的,说不上是陈米还是麦麸,总之一看就知道口感绝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再过几日,可能就连那种馒头都拿不出来了。”
说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公主转身。
方良踩着石阶上来,手还时不时扶一下城墙。
他看上去比昨日更憔悴了,目下青黑,嘴唇干裂,衣裳也还是昨天那身。
“方刺史。”
“公主殿下。”
方良深深施礼。
“臣昨日忙乱,接风宴时还在处理公务,不得已才假托告病,还请殿下恕罪!”
公主伸手扶他:“方刺史职责所在,不必多言,反是我来得唐突,干扰你的公务了。”
方良苦笑:“其实哪有那么多公务可忙的,说到底就是两字,钱粮!如今大雪成灾,眼看开春播种的农时也要延误,官仓也即将告罄,臣这些天都是在想法子,尽量筹措更多的粮食,起码让城中百姓先度过这道难关再说。您看——”
他指着城外源源不断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都是秦州附近几县吃不上饭,又无地可种的百姓,再冷下去,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上邽城容纳也有限,我总不能不顾城中百姓,将他们放进来无所事事,可城中又没有那么多工事可做。”
这位秦州刺史,生生被愁白了头发,寝食难安,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我没记错的话,本地应该有门阀世家吧?”公主问道。
“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在此,还有贺家与范家,算不上门阀,也是颇有名声的商贾。实不相瞒,臣也正打算将这些人请到一处,向他们先借些粮食,只是他们也不傻,只要我一露出请客的风声,他们就敢马上将粮食藏匿起来,或者寻了借口搪塞。”方良长叹一声,看样子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公主笑道:“既然他们不肯借,那就也不必请吃饭了,直接上门要,岂不是更好?”
方良:“这……”
公主:“该如何做,方刺史主政多年,想必比我有经验,用不着我来指手画脚,我就不多言了。”
方良点点头:“多谢殿下,不知殿下在官驿用度可还足够?”
公主也不客气:“炭少了,半夜冷醒。”
方良歉然:“臣疏忽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过去。”
他陪公主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却没有待很久。
“臣还得去张罗粮食,就先失陪了。”
公主颔首:“方使君只管去忙。”
方良行过一礼,转身匆匆离开,背影微微佝偻,脚下却生风。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问风至。
“鞠躬尽瘁,恪尽职守。”风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门阀的事情,他本可趁机请殿下出面帮忙说服城中高门富户借粮,却没有这么做。打从回来起,奴婢跟着殿下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都护刺史郡守县令,却从没见过一个像方使君这样,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奔波的。”
公主:“其实李闻鹊打仗厉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
风至:“可殿下您不也说过,一个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误人误己。”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点,只看这缺点会不会影响大局,正因李闻鹊立身还算正,哪怕刚愎自用,我与陆惟都还想提点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误己终身。”
风至:“所以还是方良这样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当初张掖郡若是以李闻鹊为都护,方良为郡守,也许数珍会那种地方也早就被铲除了呢,根本不至于发展壮大!”
公主摇头:“不好说,这秦州官场也不太平,否则昨夜接风宴就不会少了那么多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风至闲聊,目光却落在城楼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气太冷,也没有阳光,喝粥喝了个肚圆的流民正蜷缩在城楼下面,靠发抖取暖。
其实他们这种摄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饱腹,只是灌满了水,过没一会儿,撒泡尿,肚子就又会开始饥饿,循环往复,最终彻底失去力气,在饿死之前就会被冻死。
其实有没有这两碗粥,他们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方良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粮食,可能顶多只让他们晚死几天。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