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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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真正让他们活命,只能改变这个世道,改变门阀兼并土地,让百姓走投无路的现状,改变商贾依附门阀,垄断商路,令寻常平民连小营生都难以维系的情况,要改变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晋身之阶。
这谈何容易?
但难,就不去做了吗?
公主忽然想起陆惟。
这个男人曾经在冯华村说要当权臣,可以帮她一起改变这个世道,那时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大放厥词,因为她见过无数人沾染权力的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总在拥有权力的过程中开始变质妥协,最终腐化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陆远明纵然容貌绝世,一颗心也是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齐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现在,公主的想法却稍稍有些改变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风至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小声询问。
“我在想,陆惟。”公主道。
“哈?”
公主一见风至表情变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释。
“走吧,我们去找陆惟!”
她故意用甜甜的语调,在陆惟两个字上尤其加重,果不其然看见风至一脸天打雷劈的表情,不由噗嗤笑出声。
公主回到官驿,却见不到陆惟。
官驿的人告诉她,一个时辰前,陆惟带着魏解颐出门了。
公主一脸古怪,陆惟出门不稀奇,她自己都去城楼逛了一圈,陆惟肯定也想出去走走。
稀奇的是,陆惟带着魏解颐同往。
这二人何时这么要好了?
“陆少卿去哪了?”风至问道。
对方自然是不知道的,陆惟连陆无事都带走了。
陆惟去赴宴了。
赴的是杨园的宴。
杨园何许人也?秦州刺史麾下的录事参军,昨天接风宴上他没来。
在包括崔千在内的许多人口中,这位杨录事出身最好,却人缘最差,因为他脾气最坏,谁都看不顺眼,跟谁都能怼两句,连在顶头上司方良面前也不肯收敛。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主动设宴邀请陆惟。
陆惟也很好奇,所以就去了。
之所以带上魏解颐,是因为魏解颐要过来探望的堂姑,正是杨园的妻子。
也就是说,杨园也是魏解颐的堂姑父。
有了这一层关系,魏解颐自然高高兴兴盛装打扮,她对陆惟很有些少女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今日恨不得将最好的衣裳首饰全都戴在身上,花枝招展像一只羽毛俏丽的小鸟。
虽然漂亮的鸟通常都是为了求偶的雄鸟,但魏解颐这一露面,还真让人不由多看好几眼。
连杨园都惊奇道:“你小时候,我还曾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魏解颐将其当作赞美,笑呵呵行礼喊姑父,直到堂姑母喊她别屋去说话,她才依依不舍望着陆惟,不情不愿离开。
往常这种场合,作为亲戚和官场同僚,杨园理应打趣两句,增进关系,但他好似心事重重,将陆惟请过来之后,桌上果品菜肴竟也敷衍似的上一两样,连个热菜都没有,跟昨夜接风宴比起来,还真“卧龙凤雏”一般,说不上谁更离谱。
陆惟就知道,杨园这是有话要跟他单独说了。
他也不着急,端起桌上唯一的热茶,慢慢品着。
茶叶倒是好茶叶,看来杨园名门出身,哪怕别的能将就,在品茗上还是讲究的。
再看这院子,冬日寒梅,春日桃花,秋日桂花,杂而不乱,看得出是下过一番工夫打理的,而且得有精通园艺者指点,也不知这打理的是杨园本人,还是他家的园丁。
还有这喝茶的茶具,装糕点的立盘,清一色白瓷,底部画上梅花,很是应景。
昨夜接风宴上的餐具,就没有这般细致讲究。
“听闻陆少卿断案如神,什么疑难案子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如今我手头也有一桩案子,不知你可有兴趣?”
杨园见陆惟不开口,终于按捺不住了。
陆惟:“所谓断案如神,都是外面以讹传讹,我手上也有不少案子悬而未决,杨录事高看了。”
杨园:“陆少卿过谦了,据说你在张掖也帮李都护解决了不少难题,我都听说了,心里很是佩服。”
陆惟:“李都护精明强干,便是没有我,许多事情他也能解决,我的职责主要还是护送公主殿下回京,旁的都非要事。”
他这还在慢悠悠地兜圈子,杨园已经不耐烦了。
后者坐直身体,上半身微微前倾,手肘按在身前案上,流露出迫不及待。
“陆少卿,你今日能来,我十分感激,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桩密案,事关重大,牵涉秦州刺史方良、长史杜与鹤、司马崔千、功曹黄禹等,从上到下大小官员,还请陆少卿帮我呈禀御前!”
他郑重其事,目光灼灼盯着陆惟,像是要将他任何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陆惟没有与之直视,他看的是桌上已经被冻硬了的梅花糕,心想你杨园有求于人,设宴款待,连餐盘都那样讲究,却拿出这种糕点,可见别人说你人缘差脾气坏不会做人,倒也不是故意污蔑。
“陆少卿?”杨园见他迟迟不吱声,有些不耐烦了。
“杨录事这茶杯,难道是梅兰竹菊成套的?”
陆惟转着茶杯,就是不接茬。
杨园:“……陆少卿若是喜欢,送你就是了。”
陆惟摇头:“无功不受禄。”
“我有事求陆少卿帮忙!”
杨园着急上火,火星子已经快要冒出脸了。
但他越急,陆惟就越不急。
“杨录事要我帮忙的事情,牵涉整个秦州,我非秦州官员,贸然掺和只怕也说不清楚,杨录事不如自己上禀天子,陛下英明,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
杨园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声音一下提高。
“我倒是想禀告天子,就怕我那奏疏还未到达御前,人就死于非命了!”
陆惟原以为杨园要告密的无非是官场上那些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的勾当,听他这话似乎还大有内情,不由挑了挑眉。
“可杨录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园咬咬牙:“我要说的是,那官仓粮食,实际上并未告罄,而是被人偷龙转凤,私下盗卖了!”
陆惟没有露出吃惊讶异的表情。
在杨园刚才起话头时,他就已经大概猜到,对方要说的,不是与救灾有关,就是与流民有关。
果不其然。
“有证据吗?”他问杨园。
杨园愣了一下,颓然往后坐倒。
“还没有!”
陆惟:“没有证据,就是诬告。”
杨园:“我已经在暗中收集了!”
陆惟:“那杨录事希望我给陛下的奏疏里说什么?说杨录事举报同僚侵吞官粮,但查无实证吗?你甚至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方良?崔千?还是杜与鹤?总得有个名字吧?”
杨园咬牙切齿:“我猜,他们所有人都有份!”
陆惟:“证据呢?”
杨园气闷:“我不是不给证据,是还在找,你就来了,我得先和你说一声,否则你们走了,我再想找人告状,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陆惟摇摇头:“杨录事,恕我直言,你这些言辞,连我这一关都过不去,更勿论陛下跟前。大雪成灾,流民遍布,你在此饮茶赏雪,连茶具都是最好的,院子里甚至还有花草摆弄,而秦州刺史方良为了安置灾民,我听说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有睡好,去外面随便问一问百姓,都说方良是个愿意做事的好官。你说的这些,要如何取信于人?”
杨园:“他贯是会做表面文章的!盗粮的事情即便与他无关,也与崔千那些人有关,方良必定是知情的!”
陆惟与他说了这么多,就是想看看从杨园嘴里能不能吐点真凭实据的话来,可惜两人兜圈子半天,杨园对方良等人忿忿不平,却始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空口无凭,张口就来。
陆惟原是对杨园跟杜与鹤不出席接风宴有些感兴趣,觉得这其中说不定真有什么隐情,但现在看来,却有些失望了。
杨园的的确确就是一个说话做事不讲道理的人。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时,杨府下人惊慌失措跑过来。
“不好了,郎君,池塘里,池塘里——”
对方看见陆惟,蓦地住嘴,可表情越发惊慌了,一看就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园不悦道:“有话就直说,我光明磊落,无事不可言!”
杨府下人结结巴巴:“池塘里浮起一个、一个东西,圆圆的,像是脑袋!”
脑袋的确是人的脑袋。
女性,尚未腐烂太多,还能看得出是个美人。
美人没了身体,又泡在水里,已经皮肤发白,开始溃烂,再怎么也无法引起怜爱,反倒让人觉得恐怖。
负责打理后院的下人像往常一样去喂鱼,结果看见池塘水面浮起一颗圆乎乎的东西,他远看还以为是石头,结果发现“石头”居然晃晃悠悠会漂浮,再定睛一看,差点没把小魂吓飞。
杨园跟陆惟过来的时候,那颗脑袋已经被打捞上来,散开的头发后面绑着半截绳子,美人脑袋正面对着杨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球要落不落的。
“郑姬?!”
杨园脸色惨白,脚一软,差点摔了个跟头,人瘫软坐下。
陆惟:“杨录事认识她?”
杨园魂不守舍,喃喃道:“她、她是我府上的歌姬……”
陆惟:“人是你杀的?”
杨园叫起来:“自然不是!”
陆惟:“那怎么死的?她的身体呢?烦请杨录事将贵府所有人都喊过来,一一问个清楚,否则即便凶手不是你,你也难免要被拖下水了。”
人很快都被叫过来。
包括作客的魏解颐,和杨园妻子魏氏。
两个女眷还懵懵懂懂,听说出了人命,都是大惊失色。
陆无事跟着陆惟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十件也有八件,早已是驾轻就熟,当即就要来纸笔,一边问一边做记录。
杨园出身名门,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也有不折不扣的纨绔毛病,走鸡斗狗,华服美食,娇婢艳妾,就连来此上任,也从家里带了两名歌姬过来。
平日里公务繁忙之余,他就让歌姬过来献艺,其中最受宠的是郑姬,因为郑姬歌声清甜,尤其唱起江南小调更是一绝。
“我上回召见郑姬,是三天前,那时我在家设宴,让郑姬出来唱《采莲曲》……”
陆无事奋笔疾书,听到此处,忍不住抬起头来。
“外面流民聚集,饥寒交迫,杨录事在此举宴?”
杨园理直气壮地回道:“安顿流民又不是我的职责,该处理的公务我也处理了,方良又不让我帮忙,我能怎么办!”
陆无事待要说什么,陆惟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打断杨园说话,陆无事马上沉默低头,继续记录。
杨园冷哼:“陆少卿,你这侍从还真是话多,他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不知天高地厚!”
陆惟淡淡道:“我让他噤声不是因为我觉得他说得不对,而是不想让他逞口舌之快,这郑姬显然并非自杀,若是他杀,凶手未找出来之前,杨录事这府中上下,都有嫌疑。”
杨园瞪眼,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这意思是,连我都有嫌疑?”
陆惟没回答这句话。
“杨录事继续说吧,你让郑姬唱《采莲曲》,然后呢?”
杨园没好气:“然后我那过来看望我的堂弟看上了郑姬,想问我要了她,我没同意,还跟我堂弟争执了几句!”
陆惟:“你堂弟现在在何处?”
杨园:“那天之后不欢而散,杨望本是游学经过秦州,三天前宴罢就离开了。”
陆惟:“没有再回来过?”
杨园:“那我怎么知道?要我看,杨望怜香惜玉,根本不可能对郑姬下手,真要说嫌疑,我那妻子倒还有点可疑!”
方才被安排在旁边听着的魏氏冷不防被点名,当即就脸色大变。
“杨园,你是什么意思?!”
“上回我要收郑姬为妾,你不是不同意么,还与我大闹一场,焉知你会不是心生嫉妒,私下派人去教训郑姬,一不小心把人弄死了!”杨园撇撇嘴道。
魏氏大怒,腾地像被点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直接扬起手就要揪杨园的头发,可惜个子够不着,反是被杨园闪开,她自己崴了脚,直接摔倒。
魏解颐和婢女在后面慢了半拍,只来得及将魏氏扶起,就听见她啊的一声开始破口大骂。
“好你个杨老六,真就说话不长良心,有你这种不分好赖往自己糟糠妻上泼脏水的混账,我还指望什么日子,这个家散了算了,我要回娘家,我要与你和离!”
杨园冷笑:“被我戳中心事了?你虐打婢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往常为了家和万事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你,如今闹出人命来,你还想抵赖吗?”
魏氏:“我对天发誓,我若是动了那郑姬一根毫毛,我就不得好死!明明是你自己想纳人家为妾,人家不愿意,甚至还求到我面前来,口口声声求我为她找一条生路,你当你是人家陆郎君这等容貌吗,是个女的都想缠上你?!我呸,你就是出个一夜千金,人家都未必乐意!”
杨园:“泼妇!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魏氏二话不说,直接扑上去,夫妻俩扭打作一团。
魏解颐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闹剧,已是完全忘了反应。
杨家上下,有想劝不敢劝的,也有跟魏解颐一样还处于震惊之中的。
魏氏凭力气当然不是杨园的对手,可杨园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揍媳妇,留的那三分力,当即就被魏氏挠出个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场面登时那叫一个混乱!
等陆无事强行将两人分开时,杨园脸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魏氏是真没留手,连脑壳上的发髻都被她打乱了揪下几根,以至于众人发现杨园整个鬓角歪歪斜斜,看似连头皮都快被掀下来。
杨园头晕脑胀,身形晃动,那“头皮”就跟着晃晃悠悠,最终还是掉落在地上。
众人看了看地上的假发髻,再看看他头顶那一小片的光滑,不约而同沉默了。
杨园愀然变色,蓦地按住脑袋。
“我的头发!”
魏氏将他假发也掀下来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杨园这下是真想殴妻了,二话不说就扑向魏氏,陆惟动作却比他更快,直接伸手就将人拦下,而且往后一推,杨园直接蹬蹬蹬被推得连退好几步,往后坐了个屁股墩。

第47章
“现在事关命案,我乃大理寺少卿陆惟,奉帝命有先斩后奏之权,我看是谁冒大不韪,非要在此地胡闹。”
陆惟声音也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他过来赴宴没有佩剑,就随手将陆无事的剑抽出来,抓在手里把玩。
“陆无事这把剑是见过不少血的,要是今日谁让我不舒服,我就也让他在这里放放血,多洗洗这把剑,诸位看如何?”
当然不如何。
经过这一番恐吓,想闹事的也消停了。
杨园和魏氏暂时老实了,陆无事于是顺顺利利把话问完。
根据杨园的说法,他平时见郑姬的次数也不多,无非是设宴时助兴,让她出来唱上两曲,郑姬的舞也跳得不错,有时还会下场,不过全凭郑姬自己的心情,美人有才有貌,肯定也是有些小脾气的,杨园并没有勉强她。
魏氏则说,杨园早已觊觎郑姬美貌,的确曾经提过要收郑姬入房,但郑姬自己不愿意,后来杨园的确也没再提起过。
关于这一点,杨园振振有词:“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她既不乐意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身边美人那么多,为何还要勉强她?!”
另外,郑姬并非单独居住,而是与另外一名歌姬,名叫云娘的同住。
云娘也早被带了过来,她说郑姬白日里一般都在池塘边作画写字,要么就单独再屋子里唱歌练舞,两人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偶尔碰面,但因为不睡同一个屋子,而只是共用一个院子,所以她也已经有三个晚上没看见郑姬了。
至于郑姬的贴身婢女,三日前正好摔断了郑姬的玉簪,被她逐了出去,新补的侍女因为不合她意,暂时也只是白天在院子里帮忙打杂,晚上就回去了。
也就是说,在场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郑姬,都跟杨园一样,在三天前。
陆无事将在场人一一问过,陆惟也渐渐对这个郑姬有了印象轮廓。
貌美,才情过人,恃才傲物,无论对东家杨园,还是对杨府下人,态度一贯如此,要说有恩怨动机,那因为嫉妒或不忿,想杀她的人就太多了,杨园、魏氏,甚至杨府大多数人,都有这个可能性。
但是——
陆惟的视线落在面前这颗美人头颅上。
她没了生前的傲慢,显得幽怨恐怖,又分外可怜。
死不瞑目的郑姬正瞪着两只青白眼球,似乞求陆惟为她找出凶手。
所有人看见这颗头颅,都心生寒意,忍不住错开目光,唯独陆惟眼睛一错不错,在与她对望,仿佛阴阳两界隔空交流。
“要不,我让人将池塘抽干了,看郑姬的身体有没有沉在下面?”杨园凑过来小声问,一个头颅实在让人瘆得慌,他忍不住会想郑姬身体的其他部分到底散落在哪里,最有可能的自然是捞起头颅的池塘。
但陆惟却道:“不必了。”
杨园:“为何?你知道她身体的下落?”
陆惟:“你这个别院,一年四季,都有仆从在打理吧?你自己在的时候多不多?”
杨园:“自有了这里,我基本都住在此处了,这池塘也是我喜欢与友人垂钓的,经常会有仆从打理,除了夜间,应该都有人在。”
他望向管家。
管家忙佐证道:“郎君说的是,夜间池塘大概子时起到丑时结束是没人的,因为怕天黑路滑掉进去,我们都不让人路过。”
陆惟:“杀人,再将其分尸,拖到池塘抛尸沉塘,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大,还不如直接将人杀了了事。而且,郑姬的头颅,原本沉在池塘里,是被人捞起来割断绑住头颅的石头,才会浮出水面的。”
杨园听得一愣一愣,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在听天书。
旁人也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能否再说一遍?”
陆惟伸手捞起绑在头颅头发上的一小截麻绳。
“看见了吗,这麻绳切口整齐,是被人割断的,不是自己断的。凶手本来已经将头颅绑上石头沉塘,却又下去将麻绳割断,令头颅浮上来。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凶手干的,而是目睹行凶的人。为什么?因为我正好在此赴宴,所以他临时改变主意,特地下去割断绳索,令头颅浮上来。”
“不管是凶手还是证人,肯定都是杨家的人,因为他能靠近池塘而不被察觉异常,即便是晚上,也得熟悉池塘附近的路况。”
陆惟望向最先发现尸体的杨府下人。
对方吓得腿软,赶忙辩解:“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杀的!”
陆惟看了他好几眼,就在众人觉得他认定凶手时,他却移开了目光。
“头颅是被特意扔进去的,尸身目标太大,可能就地掩埋了,但也不会离太远,不妨在郑姬的屋子到池塘这条路附近,好好找找,埋尸之后,泥土颜色肯定跟原来不一样。”
“还有,埋尸少不了工具,看看花园里的锄头或花铲还在不在,找一找。”
“杨录事,借你的人用用。”
杨园回过神:“你随便支使就是!”
陆惟望向陆无事,后者会意,开始调派人手,带着管家去清理道路。
杨园有些坐立不安:“我们要不要报官?”
陆惟颔首:“杨录事找个人去刑曹那边报一声吧,出了这种事,总该查个清楚。”
杨园别别扭扭:“可是那边的人与我不合,会不会趁机把凶手的帽子扣我头上,要不等凶手找出来再说?”
陆惟看他一眼。
杨园:“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人憎狗厌,是他们沆瀣一气,孤立我!”
陆惟淡淡道:“杨录事既然心里无鬼,何必多想?”
杨园习惯性杠道:“谁说我多想的,你怎么知道我就多想了?我只是不想跟那帮小人费唇舌——”
陆惟面无表情,拿起横在身前的长剑,轻飘飘削去一个桌角,成功让杨园后半截自动消音。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杠精也是能学会闭嘴的。
结果比预料中更快。
甚至超乎陆惟的预料。
陆无事在郑姬屋后的草丛里发现草地被掘起,颜色不同其它的土块,就让人开始挖掘,很快挖出一具无头女尸,经过对比果真是郑姬的尸身。
他又带着人搜查所有屋子,从郑姬的屋子开始搜起,然后是同住一个院子的云娘,其他下人,最后是杨园和魏氏的屋子。
期间也遇到过阻拦,种种插曲不必赘言,最后搜查的结果是,云娘屋内发现不属于她的镶嵌红宝石金步摇,和一把小花铲,而在魏氏屋子里,装衣服的箱子里,却发现了压箱底的一把带血匕首。
当金步摇、小花铲和带血匕首都放在面前时,云娘摇摇欲坠,魏氏呆若木鸡。
杨园如梦初醒,难以置信望着魏氏。
“真是你这婆娘杀了郑姬?”
魏氏想要扑过去抓匕首,却被陆无事挡住了,她瞪圆了眼,暴跳如雷。
“是谁,谁陷害我的?!”
云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不是我杀的!是娘子!娘子答应过我,事成之后,我就可以离开杨府,她会把卖身契还给我,还会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回乡嫁人!”
魏氏:“你这贱人到底在说什么!”
云娘梨花带雨:“娘子,事到如今,奴婢不想再昧着良心了!”
魏氏:“住口!”
云娘:“前几日,娘子私下找了我,让我将郑姬屋子里的香炉下点迷药……我不肯从,她就威胁我,说要将我卖到窑子去,我没法子,只好应了……郑姬睡死之后,娘子就进去,用那匕首将人捅死,再、再割下……她让我收拾染血的被褥,将那些东西全埋了,就在屋后,她尸体不远,你们可以去挖……因我跟郑姬住在一起,郑姬人缘不好,外人少有主动过来的,也没人发现此事,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贪图那些东西,害死郑姬……”
魏氏破口大骂:“你这贱人,你不得好死!”
陆惟神色莫名:“所以,郑姬头颅上的麻绳,也是你潜入池塘去剪断的?”
云娘:“是我……我目睹娘子杀人之后,夜夜噩梦,良心不安,又不敢声张,昨日郎君召我去陪酒,无意间说起今日要请陆少卿前来,又提到您断案如神的传闻,我便起了心思,夜里偷偷去池塘边,照着那日娘子沉塘尸首的大致方位,潜入水中,割断麻绳,让郑姬的尸首浮起来……”
陆惟:“魏氏为何要分尸,将头颅沉入水里,你可知道?”
云娘:“娘子说,说她恨极了郑姬,说郑姬想要取她而代之,她恨不得郑姬死无葬身之地……”
杨园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不认识一样。
“你为何要杀郑姬,她平日纵然骄傲些,也未曾对你无礼!”
魏氏冷笑不语,看他的眼神如看仇人。
杨园:“你!唉,你对她有何不满,想要她走,与我说一声便是了,我把人赶走,何至于下此杀手!”
魏氏没有理他,反是忽然扭头,对魏解颐道:“你看好了,以后便是找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好歹还有张脸能看,决不能嫁这种丑绝人寰的老秃头混账,连看他一眼我都嫌烦,出了事他都是先指责你,再推卸责任,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便是他早些死了,让我守寡,我的日子都比现在好过百倍!”
魏解颐听得呆若木鸡,不知作何反应。
她原是过来作客的,还满心欢喜能跟自己心仪的陆郎君单独出门,谁能料到竟会亲眼目睹这样一场大戏,简直是开了出生以来十几年的大眼界。
杨园暴跳如雷:“你这恶毒婆娘,杀了人还要找借口,来人,将她拿下,将她捉起来——”
他的话没说完,后颈就被陆惟一记手刀直接中断。
杨园白眼一翻,往后晕倒,被陆无事接住顺势推给管家。
管家只好愣愣接住。
“案子是我办的,既然交给我,就不要中途插手大呼小叫,杨录事累了,先扶他去歇息吧。你们来几个人,将魏氏和云娘都带到秦州府,我要与方刺史说明此事,再作打算。”
他自大理寺上任以来,也不知见过多少惊世骇俗的案件,眼前虽然闹得鸡飞狗跳,在陆惟看来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
杨家上下惶惶不安,见了他脸色,又看管家也听陆惟的,便鸭子似的跟在后面照做。
倒是魏解颐,正六神无主之际,见自己堂姑姑要被带走,忍不住惶惶然,拉住陆惟的衣袖。
“陆郎君,这要如何是好?”
陆惟:“你姑姑眼下还未定罪,你若想探望,回头可以等她收押之后再去探望,也可以早日回勇田县,此事与你无关。”
魏解颐:“可、可是……”
陆惟却没有听她讲下去的耐心,转头交代陆无事。
“你先去崔千那里,借几个人来,将这里围起来,暂时不让人进出,杨园也不例外。”
管家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反抗起来。
“陆郎君,这不行,我们郎君又不是杀人凶手,怎能围住杨府?!”
回答他的是陆无事:“真相一日未有定论,杨家所有人一日就有嫌疑,现在没把你们所有人收押,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若再啰嗦,就将你也抓走,你如此聒噪,难道是做贼心虚,也参与了这起杀人案?”
被他这一说,管家自然不敢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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