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一时之间没能立即回答, 因为刚进入她胸腔之中的琉璃玲珑心让她产生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周围所有人的情绪都是由无数丝线构成的,而她能轻易感知到那些丝线所透露出的情感色彩, 也能轻易波动丝线, 改变他人的情绪。
就好比, 此时站于她面前,看着她的芳久凌,就满心的担忧, 既是担忧她,也是担忧祈年楼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份担忧之中, 又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种过于敏锐的感知力让云黛觉得嘈杂而繁乱,一时之间竟也不敢立马动弹,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叶兮颜已不足为惧, 我留了她一命, 今日事了后,她不会再踏足神都,”云黛道, “我刚刚已经看过了,赤莲玉玺就在祈年楼中, 你现在便可去取来。”
芳久凌点了点头,对于云黛没杀叶兮颜一事,她似是稍稍有些吃惊,但也没质疑她所做出的这个决定。
她犹豫了一下,便抬脚想祈年楼中走去,她要去拿象征着神都圣主之位的赤莲玉玺,青渊帝已死,叶兮颜再没了后台,而她的母亲又恢复了全部的实力,加之她是云黛的师妹,叶氏不会有人敢站出来与她争夺皇位的。
云黛的目光很快就又落在了芳惊刹身上,她的修为比叶兮颜高,所以琉璃玲珑心在她身上能发挥出的效用更加逆天,但她却发现她没办法用琉璃玲珑心感知到芳惊刹的情绪,这应当是因为芳惊刹所修炼的潜麟功。
芳惊刹突然跳出来吞噬掉青渊帝和沧曜的举动其实隐隐让云黛有些不舒服,不过云黛原本便觉得芳惊刹是抱着一些不轨的目的的,她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了,云黛反而安心了不少。
“阵法还没破,”芳惊刹却在这时开口了,她仰头看向头顶那片遮天蔽日的幽蓝之色,“阵法的核心并不是青渊帝,而是鬼剑渡厄。”
云黛也顺着她的目光一同仰头看了过去,这点其实在她走出祈年殿后就感觉到了,她原本还以为青渊帝死后,阵法很快就会消散,倒是没想到,这阵法竟与那把剑紧密相连,而鬼剑渡厄显然不会被青渊帝的死所影响,那幽深诡谲的浓郁蓝色带着某种要吞噬一切的阴毒恶意,轻易不会停止。
云黛再次收回视线时,她就见芳惊刹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她道:“云小友,你是剑主,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有能力组织鬼剑渡厄。”
云黛当然明白这一点,她握着醉流鸢的手紧了紧,若无法阻止鬼剑渡厄,整个神都都会成为它的养料,此处的所有生灵也会被它吸食殆尽。
能阻止鬼剑渡厄的,的确只有她。
神都之中有禁制,是无法御空的,云黛沉吟了片刻,她很快便脚尖点地,借力跃上祈年殿蜿蜒向上的屋檐,一步步往高处攀去。
祈年殿很高,直入云霄,越是往上走,那份阴郁的幽蓝色便越是浓郁,而下方天坛的喧嚣也随之逐渐远去,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来自鬼剑渡厄散发出的凛冽剑气,那股气息扑面而来,一寸寸裹着她,带着一种不大不小的敌意,而被她背在背后的醉流鸢也嗡鸣作响,风息之气游荡而出,不甘示弱地与之对抗着。
云黛隐约能感觉出来,斩月很讨厌渡厄剑,虽然他并未直说,至于这把渡厄剑,也显然不怎么看得上醉流鸢。
待到云黛攀至祈年殿最高点的蓝瓦鎏金宝顶时,四周已完全被幽蓝色的覆盖,她只觉自己仿佛是一头扎进了一片寂静的深海中,感官都被遮挡了大半,厚重的蓝也令她再看不到外面的天。
司棠因为在忙着安置自家族人的伤员,等她注意到云黛已经从祈年楼中走出来时,她一扭头就正好看到了云黛脚踏祈年楼的屋檐,往上攀登的一幕。
“云掌门!!!”
她尖叫了一声,瞪着小短腿就冲上了祭坛,但云黛也已经冲入了那片秽蓝之焰构成的独立空间中,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
司棠的尖叫声吸引来了一大批人,花重影吓了一跳,她连忙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她就这样上去了。”司棠指了指上方,表情都有点扭曲了。
“鬼剑渡厄只有云掌门能收得了,”芳惊刹在一旁语气平静地提醒道,“耽搁的时间越多,渡厄剑吸收的灵气就越多,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可是我还有话要跟她说啊啊啊,”司棠又忍不住尖叫起来了,“有些情况她还不了解,她就这样冲上去了可怎么办!那片秽蓝之焰只有她能闯进去。”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急吗?”虚鹤长老皱起了眉头。
“是与鬼剑渡厄有关的,与她那把神剑醉流鸢也有关,”司棠叹了口气,她转而看向虚鹤长老道,“虚鹤道友既是万仞阁长老,便提前做好准备吧。”
此时的云黛已站至了祈年楼的最顶点,而那把鬼剑渡厄就在不远处,悬浮于半空中。
一股股的秽蓝之焰从剑身中溢出,越来越浓郁。
她的出现让那把剑轻轻地震荡了起来,似是在与她打招呼,又更像是在挑衅她。
云黛看得分明,围绕在鬼剑渡厄四周的,除了那些幽蓝火焰,还有数道浅色的灵气,像是几道不同的气流交织而上,将那把剑包裹在中间。
她知道,那便是笼罩着神都的那座邪阵的阵眼了,只要将阵眼击碎,阵法便也会随之消散了,那之后她只需要重新将这把鬼剑镇压封印,它便无法再蚕食滴滴灵脉了。
只是……云黛眉头紧锁,她尚还未想明白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来镇压这把剑。
青渊帝既然敢将鬼剑渡厄放出来,那她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一定有别的办法能将鬼剑渡厄重新封印。
云黛下意识想召出斩月,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必定斩月对于鬼剑渡厄似是比她更加了解。
但她等了片刻,斩月竟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浓郁的风息之气涌动而出,将她包裹在其中,抵挡着那些试图入侵的秽蓝之焰。
云黛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在她一头扎入这片秽蓝之焰之后,斩月便被鬼剑渡厄散发出的气息锁入了醉流鸢之中,无法现身。
灵铸在创造鬼剑渡厄时,就是奔着天下一剑而去的,所以鬼剑渡厄身上没有设下任何限制,在他的领域之中,他便是最强的。
而后来为了击败他而出现的神剑醉流鸢,则因为灵铸加之在其上的诸多限制,令他很难发挥出最完全的能力。
云黛咬紧了牙关,她伸手拔出了醉流鸢,随着锋利的冰冷的寒光闪过,更多的风息之气涌动而出,但强龙难压地头蛇,鬼剑渡厄仍是有持无恐。
云黛觉得,当下这种情况她应当赶紧退出这片秽蓝之焰,重新回到地面上,最好能向了解这把剑的叶氏族人或是其他世家之人询问一番。
可她四下看了一圈后,却发现她竟然完全辨认不出方位了,就连她脚下所站立的屋顶也变了一个模样。
四周全是浓郁的秽蓝之焰,云黛甚至分不出上下左右来,唯有鬼剑渡厄安静地悬浮在她面前,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竟然将她关入了自己的领域内。
云黛的眼神变得有些冷,她自然感觉得出来,鬼剑渡厄是在逼迫她。
她手腕一动,一剑便斩了出去,剑光伴随着风息之气,瞬间覆上了那柄悬浮于空中的渡厄剑之上,直逼绕剑而生的阵眼。
但在剧烈的撞击之下,剑光很快便被冲散了,阵眼连同鬼剑渡厄都毫发无损。
云黛抿紧了唇,迟疑片刻后,她扬手便将醉流鸢抛掷了空中,随后龙门剑阵发动,万千剑光如雨般坠下,闪烁不断的灵光将鬼剑渡厄完全覆盖在其中。
可待到剑光再次散尽了,那柄鬼剑渡厄却仍稳稳地悬停在空中,而阵眼也未有任何损伤。
云黛咬紧了牙关,她很快再次掐诀,轮番施展出了无情道的第一式碎月斩和第二式无生界。
剑光密密麻麻地砸下,接连不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当攻击停下时,云黛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
可是她再次看去时,鬼剑渡厄仍安稳地悬浮在她面前,距离她不远不近。
不对,完全不对……
云黛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醉流鸢,她记得司棠和斩月都跟她说过的,醉流鸢是可以克制鬼剑渡厄的,她如今这般费力,却没给渡厄剑造成任何损伤,必定是没能找到办法。
她再次看了一眼四周,秽蓝之焰浓稠到密不透风,封锁住了她的所有退路,所以她如今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云黛垂下视线,望向了那把几乎有些洋洋得意的剑,她很清楚,鬼剑渡厄如今这般举动,就是故意想逼她将他收为本命剑,这种感觉让她心底隐隐有些厌恶。
云黛左手握着醉流鸢,右手很快抬起,比出了一个剑指。
“渡厄,”她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你就那么想当我的剑吗?”
鬼剑渡厄没有作答,像是在安静地等待。
云黛皱起了眉头,成为了她的剑,她自然是会束缚他的,她想不明白,剑主对于剑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今生第一次见到斩月时,他对待她的态度就比前世更友善,而这把鬼剑渡厄在云黛看来,几乎都有些谄媚了。
云黛深吸了一口气,虽说答应过斩月,她不会有别的本命剑,但是此时事出有因,她如今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收复鬼剑渡厄了,不过她并不打算真的使用他。
这样一把危险的剑,就应该束之高阁,不让任何人触碰,以免再引发什么灾难。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作为剑主,将鬼剑渡厄收为本命剑,反而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云黛的手腕很快落下,指尖一点灵光闪过,一滴精血滑下,慢慢悬浮于空中,逐渐向那柄蓝郁的剑靠近。
当那滴血接触至剑身之后,便迅速融了进去。
一种很强烈的连接感从那滴精血之上传至了云黛的神魄中,带着一种轻微的浓郁扭曲眩晕感,阴邪而冰冷,与醉流鸢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渡厄!”她高声呵出剑名,于是那柄剑便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竟径直出鞘,飞落至了云黛的右手掌心。
云黛的五指骤然收紧,在她握紧这把剑的瞬间,她与渡厄剑的主仆契约也完全达成,她最终还是将这把鬼剑收作了本命剑。
世间剑修大多只能拥有一把本命剑,但云黛不同,她是剑主,她自是可以同时持有许多把剑,只是因为她已经有了醉流鸢,所以一直以来,她从未生出过再拔出别的剑的念头,这次若非是迫不得已,她也并不想这么做。
随着鬼剑渡厄的离开,原本围绕着他生成的阵眼也开始一寸寸的消散,那座笼罩着整座神都的邪阵终于在这时开始倒塌。
云黛看向四周,就发现自己重新出现在了祈年楼的屋顶上,鬼剑渡厄的领域也跟着散开了。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逐渐变淡的秽蓝之焰,和后方露出的阳光,她终于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这次应该算是彻底结束了吧……
她这般想着,便垂眸向被握在左手的醉流鸢看去。
也不知斩月出来后会不会生气,她到时是不是应该先安慰他几句吧,而且,有些话……也该和他说清楚了。
这想法产生的瞬间,云黛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感从神魄深处传来,那疼痛太过强烈,令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她整个人也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差点从祈年楼的顶端跌下去。
云黛的眼底出现了吃惊之色,因为这种疼痛感,她虽然很陌生,但大概还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这是在修士的本命法宝受到重创后,转而反馈到修士身上的负面状态。
云黛有些茫然,她下意识就以为是她刚收为本命剑的鬼剑渡厄出了问题,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鬼剑渡厄很安静,出问题的分明是醉流鸢!
那种疼痛感很快就蔓延了开来,充斥到了全身,醉流鸢和渡厄剑同时从她手中跌落,砸在祈年楼蓝色的屋顶上,发出了“哐当”的声响。
云黛整个人都晃了晃,她连忙伸手扶住了身旁翘起的屋檐,这才没跟着一同滚下去。
那份疼痛令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几分,她艰难地抬头向摔在她前方的醉流鸢看去,眼底便出现了不可置信之色。
那把剑,那把陪伴了她前世今生,跟着她经历过所有痛苦磨难的剑……竟然、竟然裂开了。
第194章 碎剑
云黛努力瞪大眼睛, 她就看到一道道的裂纹出现在了醉流鸢的剑身之上,如干旱后龟裂的大地,蜿蜒攀爬着, 伴随而来的, 是从神魄间蔓延开的疼痛感。
剑修的神魄是与本命剑相互连接的,碎剑的带来的负面影响令云黛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连唇齿间都蔓开了血腥气, 若非是她一直强撑着,此时恐怕已经直接昏迷过去了。
云黛艰难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把跌落在前方的剑, 可陡峭的屋顶令她几乎站立不稳, 如此短的距离, 宛如隔着天壑一般的遥远。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天下第一神剑醉流鸢,这把她寄托了自己整颗道心的本命剑, 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最强法宝,竟会有一天一寸寸地在她面前碎裂。
云黛很少会有害怕的时候,她这一生经历过很多事, 也曾一次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所以她根本就不怕死,她总觉得, 仍是千难万险, 只要她手中还握着剑,她便绝对不会输, 她就一定能杀回去。
可是……若她的剑碎了呢?云黛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根本不知要如何面对。
“斩月……”
这一刻,她甚至不想去探究一切的原因, 只急迫地想知道那个曾陪伴了她三百年的剑灵少年到底怎么样了。
她明明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出口……
秽蓝之焰在终于彻底散尽,视野开阔的瞬间,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云黛的手背上,猩红的色彩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滴血,但并不是她的血。
云黛几乎有些惊恐地骤然回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金眸。
一身翠色的少年站在她身后,他的手轻捂着侧颈,浓郁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溢出,仿佛止不住了般的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怎么会受伤?
云黛从未见过斩月受伤的模样,他在她的记忆中总是那般坚韧锋利,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也不会离开她。
不管多危险艰难的情况,他永远会站在她身边。
他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剑,他怎么可能会受伤?
“云黛,”斩月仍捂着侧颈处的伤口,他缓缓吐出了她的名字,眼底是一种云黛从未见过的无措和茫然。
他第一次露出那样的神情,带着无限的哀伤与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变成了无声的静默,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云黛头疼欲裂,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她脸色苍白地向面前的少年伸出手来,可在她触上他之前,便有一道光亮闪过,宛如凭空斩来的一剑,深深地在少年胸前撞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剑痕,令他整个人都微晃了晃。
殷红的血溅在了云黛的脸上,血是热的,她却觉得全身都出现了一种极致的冰冷感,仿佛是陷入了最幽寂寒冷的海中,窒息到无法动弹。
紧接着便是第二剑,第三剑,一道又一道的剑痕在少年身上绽开,血液涌出,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红山茶。
斩月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在血色之中摇摇欲坠,可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云黛,用一种浓郁至深的眼神。
云黛眼底的不解和痛苦很快就变成了抑制不住的惊恐。
“不要!不要这样!”
她终于挣扎着站起身,强忍着头疼,将少年拥入了怀中,似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下那一道道凭空斩来的剑光,可她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作用,那裂开的伤痕还在不停地变多。
血流如注,少年像是再承受不住这样的伤势,整个人都倒入了她怀中,云黛仓皇地伸手想去捂住那些不停冒着血的伤口,可这无疑是杯水车薪,鲜血很快将两人的衣服都打湿了,血色在身下铺开,浓稠而艳丽。
就如那把龟裂的剑,斩月也正在随着醉流鸢一同破碎。
“为什么……”
云黛的嘴唇发抖,手脚冰凉,她慌乱地想抱着那逐渐失去生息的少年,无措得不知要如何才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眼前的一幕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只是转眼间,怀中的少年便已经血肉模糊了,那一寸寸的裂纹仍未停下,伤口一道比一道深,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凌迟。
这过程必定极为疼痛,斩月下意识便攥住了云黛的手,鲜血将他的肌肤衬得一片惨白,他的目光紧盯着她,带着强烈的不舍。
“云黛,我不想、不想离开你……”
他用一种几近祈求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云黛的心也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她强忍着神魄之中的疼痛,“斩月,我要怎么救你?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你救不了我,”斩月的声音在发抖,“没人能救我……云黛,我不想离开你,我等了那么久,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
那双鎏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云黛的脸,泛出的盈盈之色仿佛是嗜满了泪光。
强烈的疼痛感觉一阵阵袭来,云黛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她用力咬住嘴唇,强迫着自己不要直接晕过去。
“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她捧起了少年的脸颊,贴上他的额头,收紧胳膊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这般便能将他留住。
“云黛,我、我……”
少年的呼吸越来越弱,他仿佛是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最终又慢慢平复了下来,他的眼底闪过了许多情绪,神情也变得极为复杂,他像是终于想通了,情绪也逐渐稳定。
“云黛,”他轻声开口,语气有些落寞,“我以后不能、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要保护好自己……”
云黛的嘴唇已经被她咬破了,血珠渗出,斩月便勉强抬起手,拇指轻压上她的唇角。
“是不是很疼……”他像是叹了口气,“对不起,连累你了。”
少年搂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想自己拉近,随后微凉的唇便贴上了她的耳垂,仿佛是印下了一个吻,带着细细的痒意。
“云黛,我其实一直有话想对你说……”
“我、我爱你……”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却又无比坚定,“不止是剑对主人的爱……”
这一刻,云黛猛地瞪大了眼睛,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紧紧攥住了,一种极度强烈的疼痛感令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她仓皇间,竟一时分不清那种心痛感到底是来自于她自己,还是来自于怀中的少年。
她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寸寸碎裂成点点灵光,彻底消失在了她怀中。
他消失了,留给她的只有一地的残剑碎片。
曾经三百年的陪伴,与那些压抑在心底的隐秘情感,都在这一刻逐渐浓郁,像是一口咬破的柠檬,强烈的酸涩汁水瞬间充斥入了整个口腔。
云黛眼前又开始发黑,她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晃了晃,便直接从祈年殿的最顶端栽了下去。
秽蓝之焰消散后,天坛之上的众人便仰头看向了祈年殿的顶端,只是那处距离得太远了,所以他们并不能看得真切。
司棠皱着眉头,而花重影和虚鹤长老已经急得开始来回跺着步子了。
就在这时,钟妙商突然道:“你们快看,有个人掉下来了,不会是云道友吧!”
她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仰头望去,他们果真就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从空中径直坠下,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竟连丝毫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司棠吓了一跳:“此处无法使用御空术!快想办法接住她!”
钟妙商正想放出自己的灵兽,他们便见一道郁蓝色的灵光追着云黛坠落的身影便冲了上来,转瞬就将云黛接住了,止住了疾速下落的趋势。
那竟然是……鬼剑渡厄!
天坛之上的众人之前可都吃过这把剑的亏,见到这一幕,大家都有些面面相觑。
“她还是收了那把剑。”司棠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唏嘘。
“千年前,灵铸因想要锻造出世间最强的神兵,炼出了鬼剑渡厄,可惜那把剑根本不受人操控,甚至令灵铸都陷入过一段时间的疯狂。”
“后来,她为了与鬼剑渡厄对抗,便又炼制出了神剑醉流鸢,醉流鸢其实在各方面都是超过鬼剑渡厄的,只是灵铸在锻造他时,因为担心他也与渡厄剑一般不服管教,便设下了诸多限制,令这把神剑只有在被主人握在手中时,才能发挥出他最大的效用。”
“并且……”司棠微顿了顿,“醉流鸢一生只能有一个主人,人在剑在,人死剑亡。”
“只可惜炼制成醉流鸢的风龙脊骨本就是灵铸用不轨的手段骗取的,神剑炼成后,剑灵宁死不屈,绝不愿认下灵铸这个主人,灵铸便将醉流鸢刺入了风龙尸体的心脏,令他永远承受利剑穿心的痛苦,并施下了另一道诅咒。”
“那就是……醉流鸢只能成为主人唯一的本命剑,一旦他的主人与别的剑制定了契约,他便会碎剑而亡。”
司棠叹了口气:“这个诅咒是不能经由醉流鸢的剑灵之口说出的,这也是诅咒的一部分,我便猜测云掌门并不知晓此事……原本是想提醒她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司棠抬头望着被鬼剑渡厄接住后,缓缓落于地面的云黛,有些无奈道:“鬼剑渡厄其实也不输给醉流鸢太多,只希望云掌门不要太伤心了。”
虚鹤长老的表情很凝重,她是万仞阁的长老,同样也是一名第八境的剑修,她自然知道本命剑对于剑修而言到底有多重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本命剑在面前碎裂毁坏,这对于任何一名剑修而言都是最致命的打击,并不是可以轻易用“得到另一把不输给上一把本命剑的灵剑”能抵消的。
一群人哗啦啦地围了上来,满眼担忧地看着一身是血的云黛。
“那不是她的血,”明雅提着药箱走了过来,她拨开人群,在云黛面前蹲下,“让我看看吧。”
云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并不是属于她的梦,而是属于斩月的过去。
那曾是上古风龙族行走于人世间最后的子民,世人只知他的是风光无限的风龙神族,却鲜少有人知晓,风龙自诞生以来便要承担着分魂之苦,唯有成年后症状才能消失。
那时他临近成年,寻到了云洲雪谷,准备于此处与分魂抗争,而最后胜出的魂魄便可占领身体,成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他也将真正蜕变为最强大的风息之龙。
可是那年,他却遇上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灵铸。
他听说过此人的名字,也知晓她曾炼制出过一把作恶多端的鬼剑渡厄,所以当灵铸提出可以帮助他解决分魂之难时,他毫不犹豫就相信了。
年少的风龙,虽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古老的血脉,却对人性的恶知之甚少。
所以当灵铸亲手将他剥皮抽筋,剜出他的脊骨时,他再想反抗已经晚了。
疯狂的铸剑师,为了锻造出能压至鬼剑渡厄的神剑,成了可怕的屠龙恶魔,而斩月的灵魂,也是在那时逐渐于混沌中苏醒,也成为了风龙残留下的最后的意识。
灵铸拘起了他的灵魂,将他关押在了最严密的阵法之中,令他每日都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他的身体炼剑。
那对斩月而言,是一段极为可怕的过往,他的灵魂虽已被分离而出,但身体的触感却仍是清晰的,炙热的丹火灼烧着他的鳞片,铁锤一下下地敲打着他的骨骼,钢筋削磨着他的血肉,他从诞生之日起,便日日忍受着削骨炼皮之苦。
而那个名为灵铸的疯狂女人,她似是极度沉迷于这种对他的折磨,她总会用一种充满了贪婪与兴奋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所流露出的每一个痛苦的神情都会让她感到愉悦。
灵铸癫狂地大笑着:“从诞生之日起,便日日承受着最痛苦的折磨,这样的灵魂,该是多锋利尖锐的利器。”
而那少年只能匍匐于阵法的中央,在无尽的疼痛中,用怨恨的眼神紧盯着她。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被她亲手所杀,所有的獠牙利爪都被斩断,所以他后来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使是灼心蚀骨的疼痛,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灵铸锻造醉流鸢用了整整三十七年,这三十七年对于斩月而言,便宛如深渊地狱,也让怨恨不停滋长。
所以当他的灵魂终于被转移至醉流鸢之中,成为这把神剑的剑灵后,他果断地拒绝对灵铸认主,若非是因为灵铸加诸在他身上的诸多限制,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斩杀她。
他没有上古风龙生前的记忆,却继承了那副桀骜不驯的性子,一身傲骨宁折不屈。
恼怒的灵铸也不出所料地陷入了某种崩溃抓狂的状态,让斩月觉得痛快至极。
她拔出了那柄锋利的剑,将剑刃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之中,令他永远承受着利剑穿心的痛,她对他施下诅咒,令他一生只能追随一个主人,也令他不得将诅咒透露给持剑之人,于是他便绝不能为了摆脱这份痛苦,而随便认他人作主。
既然她得不到他,那这世间便绝不能有第二个人来做神剑醉流鸢的主人。
斩月却并不在意,得益于那长久的折磨,利剑穿心的疼痛竟让他觉得并不算太难忍,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剑,他也不会对任何人俯首称臣。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直至那个奇怪的剑修小姑娘,顶着满身的血,一头扎入了锥心崖底,满脸倔强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