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原户主叫何温言,是大业十年的秀才,死于四年前的大旱,留下病妻幼子。屋主不在了,按道理,应该是女主人出面公正,但女主人病重,只能写了委托书交于幼子。一屋两契,半大的孩子来办确实为难,最后还是赵凛找到赵春喜,让他找了县学里的同窗走关系才把房契办下来。
赵凛给了银子,拿到了房契和钥匙,放在小盒子里交给闺女。
小宝丫捧着那小盒子,小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整个人都透着股兴奋劲。高兴的重复:“阿爹,我们有屋子了!”五年的人生里第一套屋子。
她从前在荒星居无定所,每次被大人强势的驱赶,狼狈的换住持时,她就想要是有个家多好啊。
现在她有家了,有房契谁也不能赶她走的那种。
“阿爹,我们有屋子了!”
她眼圈突然红了。
赵凛抱起她, 给她擦眼泪:“好好的,怎么还哭了呢?”他手粗糙,也不敢太用力。
小宝丫吸吸鼻子, 摇着小脑袋,又破涕为笑:“高兴!”
赵凛捏捏她脸颊:“出息, 咱们家以后还要换更大的房子呢。”
小宝丫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她噘嘴:“快, 我们快回去,我要告诉师父去。”
赵凛想起权玉真的话, 估计待会小团子还要哭一场。
小宝丫回到城隍庙就拉住权玉真说起新买的屋子有多好看, 她奶声奶气道:“宝丫数过了, 里面有四间房, 阿爹一间、宝丫一间、师父一间、阿爹说还有一间要做客房,马叔叔和秦叔叔来都可以住的。院子里有木马、秋千、还有葡萄架哦。”她伸手比划, “那葡萄架有师父的葫芦架一样大。要是师父想种葫芦,我就帮师父把葡萄拔掉。葡萄架下还有石桌凳子, 师父要喝酒吃饭再也不用把小桌子搬来搬去了。”
小宝丫很兴奋,吃饭的时候还在嘀咕, 权玉真边答应边给她夹菜。
她巴不得现在就搬过去, 但阿爹说要找人收拾一下屋子,置办一些家具, 等明日才能过去。
她晚上就抱着装有房契的小匣子入睡,早上起来,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
那不值钱的小模样看得权玉真连连摇头:“你这闺女以后不仅是奸商,还是个小财迷。”
赵宝丫才不管她师父说什么:拜托, 那是房子啊!谁能不高兴啊!
一大清早,赵凛就套了马车过来搬东西。他性子糙, 东西倒是不多,除了书本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倒是小宝丫的东西,两年的功夫不知不觉就置了许多,这还不包括书院宿舍里的东西。
等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搬上马车,赵宝丫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扭头看向权玉真,疑惑的问:“师父,您怎么不收东西啊?我们都要走了。”
权玉真满不在乎道:“你走你的,我又没说要一起过去住。”
小宝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师父不去后,小嘴一瘪,眼圈又红了。
权玉真:“打住,打住,这招对老道不管用了。”他气哼哼道,“先前收你为徒,原想让你继承老道的衣钵,留在道观当个小道士。你倒好,不仅不当小道士,如今还想把师父拐走。”他环顾香火袅袅的城隍庙,反问:“老道走了,这么大的庙怎么办?有香客要上香求挂怎么办?捐的香油钱没人收怎么办?”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小宝丫脑瓜子嗡嗡的。她挠挠脑门,回答不上来,只得呐呐问:“那,那师父一个人待在庙里面会不会害怕呀?会不会想我和阿爹想得哭呀?”
权玉真嗤笑:“从前你们没来时,老道不也一个人。”他挥手,“你们快些走,快些走,不然日日还要给你们买菜做饭,费事!”
赵宝丫丁点的伤心都被轰没了,坐上牛车去新家的时候,抱着布老虎,红着眼睛问她爹:“阿爹,师父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学画符、算卦在生气啊,所以才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住?”
赵凛摸摸她的小脑袋解释:“你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才没有生丫丫的气。他是城隍庙庙祝,责任就是看好城隍庙,自然不能跟着我们去住。”
小宝丫失望的哦了一声,很快又问:“那我有空可以去找师父玩儿呀,师父有空也可以来我们家。”
马车停在新家的门口,赵宝丫掀开车帘就看见昨日的小哥哥站在那,手里抱着一盆柔韧娉婷的兰草。
“小哥哥。”赵宝丫欣喜的喊了一声,就着她爹的手臂下了马车,哒哒的跑到他面前,弯着眉眼问:“你抱着这个干嘛呀?”
两个孩子,眉眼都生的精致,一高一矮的对立站着,很是赏心悦目。
小男孩局促道:“你们家乔迁欣喜,我娘让我送一盆兰花过来。”似是怕她不喜欢,他又连忙补充道:“这是我娘精心饲养的峨眉春蕙,只是现在看起来丑了一点,等明年二四月开花很漂亮的。”
“谢谢你。”小宝丫接过花盆,从随声的袖带里掏出一把松子糖递到他手上,甜甜的说:“这个是搬家的喜糖,给你吃。”
小男孩推辞不肯要,赵凛道:“收下吧,不然丫丫也不肯要你的兰花了。”
小男孩这才收下,然后小声的问:“你叫丫丫吗?”
赵凛接过小团子手上笨重的花盆,留两个小孩在门口说话,同雇来的人进进出出开始搬马车上的东西。
小宝丫点头,奶声道:“我叫赵宝丫,属虎,今年五岁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呀?”她瞧着软软糯糯的,像是个糯米团子,不像属虎的倒像是属小白兔的,一笑还有个梨涡,可爱极了。
是他在镇上见过最可爱的小姑娘。
他立刻回答:“我是春天出生的,叫何春生,取春天生发向上之意。我娘说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他希望我努力向上,永远一支独秀。”
“春生哥哥。”小姑娘脆生生的喊,梨涡里似是藏了蜜。
何春生的脸腾的红了,支支吾吾道:“我要去给我娘煎药了。”然后匆匆跑开了。
他从小门进去,一打开门,小院子里都是一股苦药子味道。他把糖揣在兜里,先把灶炉子上的药给倒了出来,然后用湿抹布裹着端进了西厢房。西厢房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面容瘦弱,憔悴不堪,可依稀可见眉目清婉,楚楚生怜。即便是在病中,发丝也梳得一丝不苟。
“娘,喝药了。”他把药端到床前。
妇人咳嗽几声,勉励坐了起来,端着药碗蹙眉,然后小口小口的抿完了。
何春生从兜里摸了一颗糖递到她唇边,妇人惊讶问:“哪里来的?”
何春生小声道:“是新搬来的邻居给的,我本不想要的,但小妹妹说是喜糖……”
妇人温温柔柔的道:“给了便收着吧。”接着又把那颗糖推了回去,“你吃罢,娘不喜甜食。”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原本那房子我是打算留给你的,既然都卖出去了,银子也别浪费在我身上了,留给你读书 用。”她放下药碗,“好了,你去读书吧,莫要荒废光阴,叫你爹难过。”
“知道了。”何春生拿着药碗出了房间,顺手把药碗洗了,才走到书房拿起课本开始读书。
他家最大的房间就是这间书房了,这是他爹从前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他从四岁起就跟着娘识文断字,不算顶聪明,胜在刻苦用功。
因为娘说,阿爹生前的愿望就是考取功名。
他爹死了,他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此时云净风清,天光朗朗,窗外时不时漏进隔壁小姑娘清脆的笑声。他思索片刻,把兜里的松子糖藏在密封的糖罐子里,然后抽出书架上的《说文解字》开始心无旁骛的念起来。
朗朗的读书声伴着蝉鸣远远的传开。
赵宝丫坐在秋千架子上有些犯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再醒来,已经日暮黄昏、柳昏花眠,橘红的晚霞透过窗棂散漫了一床的错落光影。
她揉揉眼,又揉揉眼,盯着头顶上撒星流金的粉色丝质帐幔看。那罗帐呈圆形从头顶倾泄而下,罩住了整张床。床上的被子也是同色系粉,摸上去柔软又光滑。
好漂亮的罗帐、好舒服的被子、好大好柔软的床啊!
小团子拨开罗帐,赤着脚哒哒的跑下去,脚下是温良舒适的木质地板,左手边临窗户,绚烂的晚霞从窗台上洒进来,窗台上的兰草都覆上了几分娇羞,窗下摆着一个梨木梳妆镜。她垫着脚凑过去看,铜镜打磨的光滑,照着她圆润红扑扑的脸蛋都有了喜意。
“好漂亮的镜子呀。”
梳妆台上摆着阿爹给她买的各种各样的珠花、头绳、钿子,抽开抽屉是她平日收拾的小玩意。
她扭头四顾,走到房间中间的那道珠帘下好奇的拉一拉,扯一扯。满头的珠翠铃铛晃动,好看极了。
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紧接着门被推开,她手还抓着珠帘,扭头看去,开心的喊:“阿爹,这是我房间吗?好漂亮呀。”她原本只想要个小小的房间,小小的床就好,没想到一觉醒来这么大的惊喜。
她心底都乐开花了,只知道好开心呀。
赵凛点头:“嗯,我问过姚掌勺了,她说小姑娘都喜欢这样的房间。”他看看闺女的脚丫,道:“怎么不穿鞋,穿好鞋去吃饭了,今晚阿爹掌勺,做了很多好菜,你师父待会也过来。”
“师父也过来吗?”小宝丫赶紧穿鞋往外跑,连头发也没扎。
赵凛无奈,拿着梳子和头绳追在后面帮她绑头发。他手上原先有四百两多银子,如今买这处屋子只花了二百两,剩余的二百两该给闺女置办的都置办上。他的卧房、书房还有客房都简单一些就好了。
灶房是现成的,再花点银子在北边的角落搭个马棚和狗舍,置办一些家具,银子也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看来等手好了,还是要写话本才行啊!
权玉真来的时候特意拿了幅对联和两个红灯笼来,他道:“乔迁欣喜是大事,怎么能就换个牌匾了事,门头对联要贴上,红灯笼挂上,最好还要打一包鞭炮广而告之。”
赵凛道:“对联和红灯笼可以弄上去,鞭炮就算了。我午后已经下过帖子了,明日请同窗吃酒算是广而告之了。”
权玉真环顾四周:“是这个理,宴席莫要小气了,明日你可别亲自下厨,让人看了笑话。”
赵凛把他引到葡萄架下的桌边,好酒满上:“我晓得,已经请了书院的姚掌勺来帮忙。”
两人喝道月亮高挂,权玉真才打着灯笼带着大黄一摇三晃的回了城皇庙。
次日一早,姚掌勺买了菜、带了家里的那位直接到了赵凛的家中。同他寒暄几句,打了招呼就往灶房里去。小宝丫一见她来,就围着她转悠,一跟跟到灶房,帮忙摘菜递碗筷端盘子。
她男人瞧见了,笑道:“怪不得你总念叨着这丫头,确实比咱家的小子懂事多了。
赵宝丫甜甜的喊伯伯,那汉子笑得牙不见眼,让她走远一些,别被油烟呛到了。小宝丫接了一把话梅瓜子,开开心心的跑到院子里喂黑雪,小黑狗瞧见了以为是啥好吃的,立马跳过来,去蹭她的小腿,蓝白猫站在围墙上喵喵的叫唤。
接近巳时,陆陆续续有人敲门。小宝丫跑去开门,第一个来的是赵春喜,手里还提了个锦盒,然后是马承平,他干脆拉了一车的米面果蔬过来。紧接着秦正清和书院里几个相熟的同窗也陆续来了,最让人意外的是丙班的吕勇。
众人都疑惑:赵凛何时和吕勇相熟了?
几个人在正厅说笑,小宝丫很懂事的端了果盘茶水上来,然后凑到马承平身边小声的问他:“马叔叔,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过来呀?我家灶房都快放不下了,姚姨姨说东西多了容易坏掉。”
马承平听后笑道:“我爹还巴不得我多拉两车过来呢,幸好我跑得快!”
众人又是哄笑。
马承平喝了口又问:“院试结果如何了?我整日待在马场也没听见什么消息。”
秦正清道:“还没消息传来,不过快了,也就这几日吧。”
赵春喜点头:“之前我考中秀才时,也过了十日才有音信,今年稍微晚了一些。”
其实这几日他们参加了院试的,都不敢乱跑,就怕错过了官差的报喜。但赵凛的乔迁之喜必须来才行。
几人说着话,饭菜上桌了,马承平看到上菜的姚掌勺还是面有菜色,偷偷朝赵凛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有面子,居然把姚大嗓给请来了。”
赵凛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吃你的饭!”
拿着羹勺的小宝丫凑了过来,小声问:“姚大嗓……”是谁啊?
马承平吓得捂住小团子的嘴,连声嘘嘘。
秦正清蹙眉:“马承平,你怎么吃个饭还不安生?”他家虽然不是食不言,但也不像马承平这样没规矩。
马承平讪讪,赵凛替他解围:“吃酒吧,菜都冷了。”
赵凛和赵春喜几个出生都一般,是没有那么讲究的,反而喜欢放桌上热闹有人气,又没长辈在,大家放开了聊便是。
酒过三巡,院子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诧异看向赵凛:“你还请了谁?怎么这个时候来?”
赵凛摇头:“我就请了你们。”
还不待大家细想,院外又传来一声锣响,有人高喊:“是赵凛,赵秀才家吗?您过了院试,得了案首,我们来报喜的。”他们是去了城隍庙才找到这里的。
众人惊觉,着急忙慌的跟着赵凛起身去开门,小宝丫连勺子也没来的及放,哒哒的跑了出去。
一开门,门口站着几个皂色黑靴的官差,他们身后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看见赵凛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啊,赵秀才公,您得了院试第一。”说着把大红描金的捷报递了上去。
赵凛双手接过,很懂事的给了跑腿的喜钱。
众人呆愣一瞬反应过来后都道恭喜,参加院试的几人纷纷告辞,回家去等消息。
当天下午,县衙也张贴了捷报:长溪县通过院试的人一共七人,青山书院占了三个,除了小三元的赵凛,就是秦正卿和陆坤,其余四个人都是别的书院的。
往年院试,青山最多也就一两个通过,今年一下三个,真是长脸了。
落榜的其余人心思都很微妙,尤其是钱大有:赵凛和陆坤院试当日的惨状,大家都看见的,手脚都那样了还能考中。
真他娘的见鬼!
陆坤虽然中了秀才,但名次并不算理想,甚至连秦正卿都没考过。他想起赵凛说的那句‘一般般吧’就气的牙痒痒。
果然不是好东西,考的好便考的好,这也要骗他做什么?
按规矩,院试合格者次日一早要到县衙逐一拜见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带领新生员到县文庙祭拜后,赐予‘金花’帽饰,发放县学入学‘凭证’,最后就是惯常的宴饮抚慰激励程序了。
赵凛把小宝丫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原本想送到城隍庙去。小宝丫对自己的新家还透着新奇,怎么都不肯过去。
赵凛只得交代道:“那你乖乖待在家别乱跑,阿爹午饭后就回来。饿了灶房里有温着的蛋羹和包子,回来再给你带好吃的。”
赵宝丫乖乖的点头,伸手推他:“嗯嗯,阿爹快去吧,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哦。”
赵凛牢记闺女昨晚上和他说的:胡县令喜欢听好听的话,喜欢吃辣,喜欢和人聊他那位脾气暴躁的娇娇女儿,喜欢放屁。
闻到臭味,就装作不知道。
赵凛到时,秦正卿和陆坤早到了,其他书院的四人也一一和他打招呼。唯有陆坤,始终板着脸,一个人站在一边。
赵凛:这人应该丢给权玉真好好调教调教,这孤僻时刻脸黑的性子,将来在官场上还不被人排挤死。
七人一同去拜见胡县令,胡县令人到中年,体态倒是保养的极好,一把中长美须,面目威仪。他领着七人拜过文庙走完仪式后,就坐到了宴桌上。捋着美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赵凛:“听闻你此次院试的途中遭了匪徒?”
赵凛点头:“幸好赶上了科考。”
胡县令夸道:“此次你手受了伤,还能得案首,真是为我县争光啊!。”
赵凛谦逊微笑:“哪里,是县令大人规训有章,顾山长和先生教导有方。”
这小子真会说话。
胡县令被这马屁拍的舒服,又因着他小三元的秀才身份,对他格外另眼相待。
整个宴席上虽有问其他学子的话,但明显更亲近赵凛。
几杯酒下肚,胡县令有些飘了,朝赵凛道:“少年英才,将来必定高中,日后有何事都可到府上叨扰。”他又想起赵凛‘柔弱’的传闻,继续道:“读书固然重要,体魄锻炼也不可忽视,你虽高大,病弱可不行。”
一旁的陆坤眼角抽搐,忍不住动了动,椅子发出吱嘎声,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熏人的臭味。
胡县令若无其事的喝着酒,所有人,包括赵凛都看像陆坤。
那眼神都在说:屁是你放的吧?
陆坤冤枉极了:他只不过抬了抬腚,怎么就成他放的了?
气氛正尴尬间,一串欢快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个扎着双髻,穿着藕色绫罗,满身金玉的小姑娘跑了来。
一进来谁也不看,直奔胡县令,蹙眉噘嘴拉着他手跺脚:“父亲,你陪我出去玩,那些婢子笨死了,只知道磕头,一点也不好玩。”
胡县令不好美色,围观多年后宅也仅有一妻一妾。生有一子一女,对儿子是绝口不提,唯独对这个娇娇幺女很是宠爱,整日挂在嘴边,宠得没边。见她如此无礼的闯进来,七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默默喝酒。
胡县令为难:“宝珠莫要胡闹,没看见父亲在忙,找你阿母去。”
胡宝珠不依不饶,拉着他袖子就往外扯:“不嘛不嘛,我要你陪我玩。”说着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父亲不陪我玩,我今天就不吃饭,不喝水,饿死我自己!”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胡县令还是不忍呵斥她,只是朝伺候的小厮道:“快快快去请夫人来。”
赵凛看着这个和闺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忍不住想:要是丫丫也这本撒泼耍横,他会容忍吗?
但随后在心里笑骂了一声:他闺女才不会如此。
他的丫丫最是贴心懂事,和他一路从平阳郡到长溪镇,从秋走到冬,风餐露宿,没有半句委屈。
很快,胡夫人带着一群婢子赶来,朝众人施礼道歉,就去哄地上的女儿。
小姑娘被哄了起来,还是不肯走,朝着胡县令气哼哼道:“除非父亲再给我选一个玩伴。”
胡县令头疼:这几年前前后后不知道给女儿选了多少玩伴,不是被她骂走了,就是打跑了,之前还把奶娘的闺女推进荷花池险些淹死,之后就没有人家肯主动送孩子来给女儿当玩伴了。
这一时半会儿到哪去找?
他想了一圈,忽而看向赵凛:“听闻清之家中也有一女和宝珠一般大是不是?”
这是青山书院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可能撒谎。
赵凛意识到胡县令的意图眼神冷了下来,又极快的遮掩住,回道:“确实有一女,不过她自小生在乡下,粗鄙不识礼数,不及大人千金半分聪慧。”
陆坤和秦正 卿同时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贬低自己的女儿。
就是陆坤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团子纯稚可爱。
胡县令道:“无妨,清之莫要谦虚,你如此大才,子女能差到哪里去?明日带来府上给宝珠瞧瞧可好?”
赵凛:“……”
赵凛想掀桌: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 合该给你家闺女玩?
他正想着如何拒绝,原本停止撒泼的胡宝珠突然尖叫道:“我才不要又笨又脏的村姑陪我玩。”她之前坐马车路过官道时见过村里的小孩的,赤着脚满身的泥巴, 连指甲头发丝上都是污泥,难看死了。
她一想到这样一个脏玩意靠近自己就忍不住想发脾气。
胡县令哄她:“宝珠……赵秀才家的姑娘肯定不一样, 你先看看再说嘛。”
“不要不要, 我就不要!”胡宝珠不依, 跺着脚喊:“我就不要村姑!”
“好好好不要。”胡县令挥手,让胡夫人赶紧把人弄走。
胡夫人弯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出了宴厅。胡县令朝赵凛歉意的笑笑, 道:“小女顽劣, 让清之见笑了。”
他是官, 女儿如此无礼,只称顽劣, 连歉意都不用有!
“无碍,令千金年幼纯稚, 很是可爱。”赵凛的笑不达眼里,心里却默默和这个胡县令划清了界限。
在坐的其余几人都看明白了, 默默的喝了口酒没说话。
“来来来, 吃酒,各位皆是长溪县的才俊……”胡县令举杯, 又是一顿觥筹交错。
赵凛喝着酒,却想他家的闺女现在干嘛?定然在喂黑雪、或者在逗猫,她那样乖巧可爱,往后千万不能让胡县令家这个小霸王瞧见了。
如他所想, 赵宝丫喂了黑雪,逗过猫猫后, 又跑到灶房找骨头给小黑狗吃。找了一圈,发现马承平带来的食材实在是太多了,想了想,垫着脚拿下挂在墙壁上的篮子打算送给春生哥哥。
她交代小黑要看好家,带着猫猫从前门出去,绕过小胡同往后门走。胡同斜对面的人家小门处坐着两个嗑瓜子的中年妇人。瞧见她提着个篮子在拍何家的门,很是新鲜,扯着嗓门问:“喂,小孩,你是新搬来赵秀才家的吗?你们是租何家的屋子,还是买他们家的?”纯纯看八卦的心思。
赵宝丫扭头看她,奶声提醒:“婶婶,你家灶房的鱼要糊了。”
“鱼?”麻色衣裳的妇人疑惑,继而恍然大悟,她锅里还煮着鱼呢,光顾着聊天了。她着急忙慌的往屋子里走,走到一半突然又疑惑起来:“隔这么老远,又没闻到味儿,那奶娃娃如何知晓我在煮鱼的?”哎呀不管了,鱼要紧。
赵宝丫拍了几下,就听见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何春生的一半脑袋露了出来。看见是她,眼睛都亮了,拉开门让她进去,局促的问:“宝丫妹妹,你怎么来了?”
赵宝丫用力把篮子提起来:“喏,马叔叔送我们家的,好多好多吃不完,你能帮我吃一些吗?”她眼睛纯净透亮,丝毫不似说假。
原本想拒绝的何春生迟疑的点头,伸手去接重重的篮子。
小宝丫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她怂怂鼻尖,探头往他身后看,软糯糯的问:“你在给你阿娘煮药吗?”
何春生慌忙点头:“嗯,我阿娘每天都要吃两次药,药已经煎好了,她该吃药了。”说着他提着篮子往临时搭建的灶台走,小宝丫也跟在他身后。
他把里面的果蔬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然后把空篮子还给她。赵宝丫提着篮子,看着他又去把药倒出来,然后用湿抹布捧了碗往西厢房走。
赵宝丫提着篮子跟着,躲在墙角的蓝白猫喵的一声跳进了空篮子里,探出头往外看。
“娘,该吃药了。”
赵宝丫扒着房门口探头往里看,房间里成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和几张凳子,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正对着窗台的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她扶着床柱勉力靠坐起来,精致的眉眼弥漫着一股死气,接过何春生递过去的药碗慢慢抿了起来。
“你这样喝不对的。”
小宝丫哒哒的跑进去,跑到床边仰头看她。苏玉娘听见声音,睁开困顿的眼,惊讶的看着她,弱声问:“哪来的小姑娘?”
何春生解释:“买我们家房子的赵秀才家的,叫赵宝丫,五岁了。给我们家送菜和果子来了。”
“赵秀才?”苏玉娘疑惑,“买我们家屋子的是个秀才吗?”
何春生:“嗯,昨日刚发的榜。”其实昨日动静挺大的,左邻右舍都去看热闹了,只是他娘喝完药困顿,才没听见。
苏玉娘眼里尽是怀念:“你爹也是个秀才……”至死都是个秀才。
何春生生怕她又提起他爹,连忙催促:“娘,药凉了。”
苏玉娘温和的点头,刚要继续喝,赵宝丫又道:“姨姨,你那样喝药不对。”她伸手比划,“要这样,捏着鼻子一口灌,然后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她眼睛本就又圆又大,认真看着人的时候有股纯稚的可爱,加之长得粉雕玉琢的,让人一看了就欢喜。
苏玉娘难得笑出声,温声问:“宝丫喝过药?”
小宝丫点头:“嗯,我从前身体很不好,每天也要喝这种很苦很苦的药。阿爹说一口闷就没那么苦了,再吃一口蜜饯就甜滋滋的。”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兜里摸出一颗蜜饯放到她手心:“喏,就是这种蜜饯,可甜了。姨姨把药一口喝了,然后吃它。”
“好,听宝丫的。”苏玉娘眉眼温柔,端起碗一口饮尽。饶是这样粗鲁的动作,叫她做来也文雅好看。
她喝完药,立刻把蜜饯塞进嘴里,一股甜味在嘴里蔓延。她刚想开口说话,胸腔一阵闷疼,忍不住捂住唇一阵巨咳。
何春生吓得六神无主,赵宝丫惊慌,声音里都带了哭音:“姨姨不能吃蜜饯吗?呜呜,宝丫不该给蜜饯给您吃的……”
苏玉娘咳了一阵终于缓过来,温声安抚道:“别怕,不碍事,就是喝急了。你们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何春生点头,拉着惊慌的小宝丫往外走,顺便把门关上。
等走到偏远的灶房,一直安静的何春生突然蹲在药炉子边哭了起来,眼泪克制又隐忍。小宝丫呆了呆,走到他身边小声问:“春生哥哥,你怎么哭了?”
初秋的风刮过院子,瘦小的男孩抹着眼泪抬头,小声说:“我娘不是喝急了,我看到她咳血了,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说着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很是不解道:“我明明抓了更好的药,大夫说吃了会好的……”
小宝丫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挠挠脑门,憋出一句:“是不是那大夫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