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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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念叨完这几句,便关了窗。
外面楼顶上一人攀着房檐,整个人倒吊在眼下行走,身形诡谲轻便,往荒郊的草丛中一荡,便失了影子。
谢慈:“戌时快到了。”
陈宝愈:“还有时间,不急。”
宴雪在半刻钟后,等来了敲门。
她急忙迎出去,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下人,却没有在意,张嘴便问:“如何?”
外面那人毕恭毕敬呈上一直匣子,比手掌略宽一些,很轻便的躺在宴雪的手心里。
宴雪:“这是?”
那人道:“崔掌柜让您自己回屋里瞧。”
宴雪不疑有他,捧着匣子,拴上了门,退回到桌案前,慎重的将匣子打开。
芙蕖一心多用,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注意着宴雪的反应。
只见宴雪开了匣子之后,面上一片惨白,倒退了几步跌在椅子上,将手帕递入口中,死死咬着憋住了尖叫。
芙蕖起身跑过去,那匣子中,赫然摆着三只人的舌头,鲜血淋淋。
好阴毒的手段。
宴雪哪禁得住这般吓唬,当即便到处找衣裳要出门,说亲自去报官。
芙蕖瞅准了机会,身后在她的颈后用力一捏,宴雪登时昏厥过去,软绵绵倒在了椅子上。芙蕖给她盖了件衣裳,用清水净了面,用宴雪妆台上的脂粉,将自己打理了一番,脱去外衣斗篷,露出里面一身不菲的锦缎。
芙蕖推开门,发现那送舌头的人竟还未离去,正守在门前。
隔壁,陈宝愈倚着墙,掀开窗户的缝隙,一脸看戏的表情想听听隔壁老板娘的反应。
一亩香里房间陈设什么都好,尤其隔音特别好。
毕竟有些客人进了此地是不讲规矩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兽性大发。
陈宝愈要招呼谢慈一起来听。
谢慈却远远的闭上了眼。
芙蕖歪头打量着面前这人,问道:“怎么?”
那人说:“想等宴老板一句话,小的好回崔掌柜。”
芙蕖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捋长袖,张口轻柔道:“那便去回你主子吧,今夜一亩香照常迎客,请贵客吃好喝好,倘若有哪里招待不周,尽管开口。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谁敢胡说八道,便依着主子的意思,割舌头。”
陈宝愈头靠在墙边,“啧”了一声,一脸无语地看向谢慈:“完了,叫她看出来了。”
早在芙蕖刚一张口的时候,谢慈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户轻轻关上。
谢慈对陈宝愈说:“你不割人的舌头送去挑衅,她倒也没这么快就能明白。”
陈宝愈翻了茶杯,给自己倒茶,道:“我好羡慕你啊,你们可真般配。”
谢慈第一次接了他这没正经的话茬,问道:“配在哪里?”
陈宝愈摊手:“你发癫,她发疯,难道不是很配——此人要是当成属下用,定然是把所向披靡的利剑。要是当成女人宠,也是万中无一的宝贝。谢兄,你不识好歹啊。”
谢慈:“所以你看见了,她不傍我而生,即使没有我,她也有本事照顾好自己。”
陈宝愈笑而不语的摇头。
听得外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有铃铛清脆作响,从门前经过。
戌时到了。
陈宝愈端了半凉的茶水,一口饮尽,起身摸着腰间的玉带,说:“时辰差不多了,我准备出门迎客了,谢兄你自便。”
谢慈侧身对着他,挪动木轮车进入内室,撂下一句:“当心被咬。”
陈宝愈眼中精光四射:“放心,不会找你陪的。”
一亩香迎来送往。
陈宝愈站在台阶前,正见厅中央一女子,身姿款款,灯下一立一回首,便引得无数人惊叹。

戌时二刻。
芙蕖坐了一桌摇骰子的庄,余光见楼里出现了很多神色有异的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四处游走,实际已经彼此围成阵,困守了整座楼。
陈宝愈已经不见了。
一亩香的正门口此时走进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芙蕖一眼就认出了姚氏。
尽管她黑纱罩面,捂得严实,但骗不过芙蕖的眼睛。
只是与她结伴同来的那男子不知是谁。
白合存让她给弄哪去了?
芙蕖已经在这张桌上连赢三局,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第四局,她却果断弃了赢面,押了反,瞬间前功尽弃,亏了个彻底。
芙蕖不以为然,撒下钱,换桌了,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盯着姚氏那二人上楼,进了宴雪隔壁的房间。
一瞥之后,芙蕖便收回了目光,她是以宴雪私客的身份,在此受着贵客般的招待,伙计和熟客都愿意看在宴雪的份上,给她三分薄面。她散了钱财,再一句乏了,谁不会硬留她。
芙蕖便施施袅袅地回了宴雪房间。
陈宝愈命手下的人开门迎了姚氏进来。
正对着门前的桌案上,摆着那盛脑袋的盒子。
姚氏揭了面纱:“陈堂主。”
陈宝愈坐在椅子上,冲她点了下头,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她同行的那位男子身上,健壮,不算年轻,是个习武的男子,身上还少见的有一股杀伐之气。
陈宝愈望着他,挑了下眉,露出几分惊讶,道:“南秦的六殿下,好久不见啊,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南秦的六皇子上前一步:“确实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你还是大燕朝的陈王世子,才几年的光景,就摇身一变成了朝廷追缉的钦犯。”
姚氏见自己哥哥出言不客气,皱眉去拉他的袖子。
陈宝愈从来不吃嘴上的亏,当即反击道:“是啊,上次见面,殿下您还是秦皇最中意的儿子,手握监国之权,才几年哪,风水轮流转,听说你九弟马上要入主东宫啦。”
六皇子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
难听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陈宝愈不想那么快翻脸,于是收敛了不少。
姚氏上前一步,劝和他们彼此之间的交锋,对陈宝愈道:“陈堂主,我要的东西呢?”
买谢慈的命只不过是捎带的,她最想要的,还是那纸方子。
陈宝愈道:“不急,你应给我的报酬,我需要先看一眼。”
姚氏不悦道:“你们银花照夜楼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吧?”
陈宝愈呵道:“规矩?银花照夜楼的规矩是不接人命之外的买卖,夫人你这单生意是我私接的活,得按我的规矩来。”
姚氏只好妥协,她从宽大的衣袍下,摸出了一个主制的圆筒,放到了桌案上,紧挨在陈宝愈的盒子旁边,如此近的距离,能清晰的闻到那种湿腥的味道,姚氏却没想要开盒子验一验,而是捂着鼻子退远了。
陈宝愈倾身将那竹筒拿在手里,打开盖子,从中抽出了厚厚一沓书信。
姚氏道:“我按照你的吩咐,询问了我兄长当年事情的始末。谭羿确实曾在徽州置办了不少田产,因为徽州是他的老家,他是为了兴办族学乡学。他将此事托付给了曾经的同窗好友,徽州知府。而徽州知府早与南秦不明不白的勾缠在一起,听从了上头主子的吩咐,在此事上做了手脚。谭羿寄回徽州的钱,非但没有用于办学,反而流进了崔字号的地下银庄,经由一亩香赌场的暗中操纵,翻了好几十倍,变成了来路不明的钱。”
谭羿入狱后,伸冤无门。
与徽州知府的通信,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可那些人存心要他死,怎么可能交出信?
陈宝愈将尘封多年的信,一页一页地展开看了。
谭羿大人为了兴办老家的族学、乡学,半辈子的家底都掏出来了,难怪当年抄家的时候,堂堂朝廷二品大员,连米粮都没多出一口。
谭羿无比信任曾经的同窗好友,信中甚至还详细筹划了学堂建成时的模样。
到时候,该如何劝乡里的调皮孩子们入堂读书?又该从哪里请德高望重的先生教课?
他甚至连孩子们入学的束脩都减免了大半,从自己的年俸中抽钱补足。
陈宝愈验明了信的真伪,忽然之间变得十分安静,他将所有书信收进了竹筒,递到了身边一个下人的手中,命他拿下去收好。
南秦的六皇子拖了把椅子,横刀立马地一坐,说:“我不明白,几年前的旧事了,陈世子何苦费这么大周折,翻这笔旧账,难不成您还有着一腔赤心报国的热忱啊?”
陈宝愈:“开玩笑吧……赤心报国可和我沾不上边,六皇子您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大燕朝的动向,应该知道,当年谭家的女儿,与我算有几分情谊。北地气候不如你们南边暖和,立冬颍河的水里那么冷,我实在不忍心见她一直飘着啊。”
姚氏等不及听他废话,问道:“我的东西呢?”
刚才从陈宝愈手中拿走竹筒的那位属下回到厅中,俯身在陈宝愈耳边说了句什么。
陈宝愈低头,从怀中摸出一牛皮纸信封。
东西递进了姚氏手里。
姚氏迫不及待的撕开了火漆封口,她哆嗦着手,逐字逐句地通读下来,整个人忽然一软,倒在她兄长的手臂里,喃喃道:“药引……我上哪去找药引呢?”
——“当然是问你的兄长要!”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珠帘后面传出来,木轮子咯吱咯吱的压着地板,谢慈的身影出现在琉璃溢彩的帘子后,伸手拨得那名贵玉石叮当撞响。
南秦的六皇子周身一震:“你?你怎么还活着?”惊愕了一阵,随即,他反应了过来:“好啊,你们是一伙的,陈堂主,银花照夜楼百年声誉,你就这么放在脚底下踩。”
陈宝愈更舒适的歪在椅靠上,一只手撑着头:“说了多少次,你们这单生意,是我接的死活,再说了,就算我出尔反尔又怎样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等我把你们给咔嚓一了结,你们下去到阎罗面前伸冤吧。”
陈宝愈将杀人灭口的意图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六皇子神色慌了,暴喝一声:“来人!”
可外面静悄悄的,连针声都没有。
谢慈腿上盖了一层厚重的黑熊皮,他把手搭在上面,衬得指节分明如玉。谢慈说:“莫慌,先别急着动手。夫人从我这里吃了亏,我理应回报给您一点歉意。”
姚氏紧紧的靠着她的兄长,警惕地盯着他:“你要说什么?”
谢慈冲她招手,说:“您别靠他那么近,往我这里来一点。无论大燕和南秦有什么愁怨,这都与夫人你一介弱女子无关,你只是想救女儿罢了,对吗?”
姚氏让他温吞的一番话给说动了。
她就是想救女儿。
当年身怀有孕,她逃难到扬州,想找一安身的地方,真好撞上了白合存,人傻,还老实,她出身南秦后宫,耍点阴损的手段,对付一个二傻子容易得很。
她冒充成女扮男装,回乡探亲的姚家子,在驿站中灌了白合存一夜的酒,两人睡到一张榻上,衣衫不整的醒来,姚氏反手把肚里的孩子扣到白合存头上,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在元配夫人刚死不久,便顶着乡里乡亲的唾骂,把她迎进了府里。
姚氏当初没想着自己能活,她自知身中蛊毒,性命难保,只想在死前把女儿安顿好。
白合存家里原有一女儿,她怕白合存厚此薄彼,便开始早早筹谋将那女孩弄走。
可不料,生下女儿之后,她的身子竟然渐渐有了好转。
她本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
然而,好景不长。
她女儿刚开始长乳牙的时候,便咬破了奶娘的乳胸,拼命的嘬人的鲜血。
姚氏惊诧之余,肝肠寸断。
身为一个母亲,她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于是此后十余年,她没有一天,不在寻找解蛊的法子,一步一步的,顺藤摸瓜,查到了燕京。
当日芙蕖将她南秦公主的身份告知于谢慈。
谢慈立刻便着人深查了一番。
他对姚氏说:“你当年为了所谓爱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那男人如今在哪里?”
姚氏怔怔道:“他……他死了,他被父皇处死,我保不住他。”
谢慈:“你被骗了十一年。”
姚氏不解其意。
谢慈道:“他完美的完成了主子给的任务,他怎么会被处死呢。他不仅没有死,还得到了一大笔钱,他仁德人宽厚的主子甚至还安顿好了他的下半生。”
六皇子挪动了两次身子,明显坐不住了。
谢慈听到木椅晃动的声音,转头对他说:“当年,你亲妹要嫁的人,正好是你政敌家的儿子,是二皇子一派的得力干将。你无权阻止这场婚事,所以就派你的一个手下,去对她百般勾引纠缠。六殿下,你可不太像是个男人啊。”
姚氏在心里慢慢反应着这番话,猝然回头,目眦尽裂。“兄长!是真的吗?!”
六皇子:“你莫要听外人挑拨……”
谢慈坦然自若:“是不是挑拨,夫人心里自会辨别……毕竟,那人确实你的暗卫,也确实是得了你的令到了她身边贴身护卫。时间嘛,正好是在她刚定亲之后,巧得很。”
姚氏颓然跪坐在地,忽然双手砸着地面,凄厉的哭吼出声。
六皇子忍不住去拉她:“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反正你现在蛊也解了,别闹了,等将来登基称帝,你是我唯一的胞妹,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泼天的荣华富贵等着你,你何苦非要念着那小杂种,你若是喜欢孩子,喜欢女儿,等我将来过继一个公主给你……”
姚氏屈着腰身,狠狠一个耳光,打碎了他剩下的话。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几乎破了音——“畜生!”
谢慈转动木轮车,到陈宝愈身边,挥了挥竹筒,说:“信我验过了,平此足以翻案,你我交易达成,就此别过,你的烂摊子,我不插手了。”
陈宝愈一挥手,命人推他出去,懒洋洋补了一句:“记得带走你的女人。”
谢慈在楼中上下扫了一圈,没见着芙蕖的身影,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只有宴雪安静的睡在矮榻上。谢慈皱眉,四处寻不见芙蕖,扭头询问陈宝愈的属下。
一亩香早就被盯起来了,一指鸟雀也别想随意进出。
几个暗桩问了个遍,各个都一头雾水,说没见着。
那个只露了一面的女人,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

南秦六皇子带来的人早被无声无息的料理干净了。
赌坊的伙计们也用绳子串了一长条,正蹲在房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血淌下,不敢出声。
当年害死谭大人,有六皇子的手笔在其中,陈宝愈等了多年,终于等来了清算的机会,断不可能让他活着离开。
谢慈在楼里转悠了半天找不到人,有些焦躁,竟直接从木轮车上站了起来。
守在一侧的人都知这位是陈堂主的客人,忙拥上前去,谢慈袍袖一挥,用不耐烦的眉头遣散了人群,亲自到了宴雪的房间里,细细勘察。
箱子,柜椅。
明面上可藏人的地方翻尽了。
也不见有暗格密室。
谢慈的腿伤才几日的光景,一层皮肉是愈合的差不多了,但行走时全身的重量压在关节上,挤压着内里红肿溃烂的伤口,如万蚁啃噬。
他似感觉不到疼一般。
宴雪房间的案上,茶早已凉透。
谢慈停下翻找,先给自己灌了一杯,稍安抚下焦躁的情绪。
所谓赌场,干些倒腾钱的勾当,必然设有见不得光的地方。
燕京的太平赌坊便是如此。
暗场是绝密,轻易不能叫人发现。
谢慈到了第二杯茶,来到熟睡的宴雪旁边,一泼。
宴雪沾了一脸的茶叶,闭眼皱了眉,但是没醒。
谢慈再不客气,两根手指一卷她的头发,宴雪生生被拽着坐了起来,终于醒了,捂住头皮,眼泛泪花。
屋里平白闯进的陌生人令她心下大惊,本能的张嘴要呼喊,谢慈将青瓷茶盖深深的怼进了她的嘴里,几乎要往嗓子眼里去。
惊叫变成了呛咳。
谢慈铁石心肠,摁着她的后脖颈,让她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被迫摆成一个臣服的姿态。
他直问道:“暗场在何处?”
宴雪止了咳,身体的抖动也一并清了。
谢慈便知自己问对了。
他冷冷道:“说。”
“有、有暗场……”宴雪屈服的很快:“我带路。”
谢慈缓缓松开手。
宴雪偷眼看他,问了句:“是你杀得知府大人吗?”
谢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我一般不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杀人凶手现就在你隔壁,你最好是跟我走比较安全。”
谢慈说的是实话,但是听在晏雪的耳朵里,是明晃晃的威胁。
她裹紧了身上的披帛,说:“好,我带你去。”
谢慈跟着晏雪进了内室。
他方才搜查了整间屋子,也没有发现别有洞天之处,他很好奇,此屋中到底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玄机,竟是他也发现不了的。
晏雪来到她房中那张黄花梨木雕刻的拔步床,将床前所有的帷幔都撩起来,露出正中央的床板,然后踩着脚踏,登上床头的矮柜。
谢慈的目光是往下看的。
但是晏雪却踮脚从房梁上拉出了铺天盖地的细软彩绸,张扬的倾泻在她的身上。
晏雪轻盈的顺着绸缎,将自己慢慢卷了上去。
通常工匠建造密室时,或是往里走,或是往地下走。
朝上走的实为少见。
谢慈紧跟着一跃上了房梁,上下层叠交错的梁木之间,果然别有洞天,是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方正小门。
晏雪早已钻进去,在里面等着他了。
谢慈跟上去,身形掩没在了门内,问道:“一亩香的楼里,有几个这样的入口?”
晏雪答道:“四个。”
她说:“四个房间,四个入口,四条相互错杂的路,通往同一个所在。”
谢慈一听便明白其中的用意。
那些谨慎怕死的人物啊,一门心思想把那些肮事儿做的滴水不漏。一亩香便如他们所愿,建造了这别有用心的暗场。
如此一来,明面上几个人彼此陌生,互不相识,暗地里,很可能早就狼狈为奸了。
谢慈亲眼见识了一亩香的机巧,恐怕连燕京的太平赌坊都要逊色三分。
想一想,也没什么意外的,毕竟一亩香是崔字号的产业。
崔大掌柜的名扬在外,地下银庄揽尽了半个江山的财宝,江湖上有个一直流传甚广的说法,一只脚踏进了徽州,等于是迈进了崔家后花园,想当年贵如陈王,远在燕京城也要仰他的鼻息。
陈王贪污军饷一案在京审理时,曾牵扯出了崔字号银庄这根深蒂固的产业一角。
查办陈王是谢慈一力主办的,也是没办法,以陈王的身份和根基,他若是不办,便没人敢办了。他一路从燕京到北境,费尽心思撕开的豁口,一但落到那些和稀泥的人手上,最终只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谢慈执拗的在其中搅和了两个多月,能定死陈王和兵部尚书的罪,已是不易了,再往深处,寸步难行。
崔字号也只不过是难受了一段时间而已,悄悄的闭门暂敛了风头,钱财依旧悄悄的往燕京各个高官府中送,安然无恙的荡平了危机。
是人都能看出来,崔字号最近已经在慢慢的复苏了。
谢慈当年与崔字号结下的梁子,迟早有翻旧账的一天。
更何况,当年在去往北境的途中,芙蕖是生剜了崔少东家的一只眼睛。
那可算是血仇。
晏雪在前方带路,谢慈跟在后面,狭窄的通道两侧是薄薄的木板,其中以横梁支撑,既轻巧又结实。
谢慈在走了很久之后,忽然听到了从脚下传来的对话声。
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热闹的谢慈,驻足仔细听,那竟然是陈宝愈的声音。
陈宝愈与南秦的六皇子终于到了撕破脸的时候。
南秦六皇子好似已经失去了理智,话里话外语气格外冲:“你说我干涉你们燕朝的内政不懂规矩?好啊,陈堂主您懂规矩,您当年派人潜入我南秦的后宫,扶持年幼无能的九皇子主政,这件事情你怎么说?”
陈宝愈倒是依然不紧不慢:“六殿下您这可有点乱咬人了,一力扶持九皇子主政的人是你的父王,不是我,而六皇子你之所以失宠,是因为你为政不仁,欺压百姓,强占良田。而且不忠不孝,在你父王的药里动手脚。你所做的这些难道都是我逼的?还是说你清白无辜这些都是我栽赃给你的?六殿下,做人可是要讲道理的。”
姚氏颤颤巍巍道:“兄长,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六皇子怒道:“不是,根本就没有他说的这么严重,你们燕朝的伪君子,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一张嘴便颠倒是非黑白,有理没理全让你说了。妹妹你到我这里来,我们不与他胡搅蛮缠。”
他最后那几句话说出口,谢慈明显感觉到人已经退到脚下了。
他心道不好,陈宝愈要功亏一篑了。
果然,下一刻,他左手边被人暴力冲撞开一个缺口,谢慈飞速的向旁边一侧身躲开,六皇子那魁梧的身躯单手拎着姚氏,挤了进来。
谢慈焉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肩膀一扭,转身就是一个膝击,这样好不容易挤进来的六皇子,又踹回了房间里。
慢一步追上前来的陈宝愈,与头顶上的谢慈看了个对眼,头一次眼中露出了明星而不加掩饰的惊愕。
而谢慈的这一膝击虽然漂亮,伤口却不免崩裂,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旁人听着不明显,但谢慈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髌骨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已经裂开了。
陈宝愈气急败坏,再不与他废话,直接一刀贯穿他的左胸,将人定在了木板上。
谢慈单膝跪地,身下已经染上了黏腻的红。
正在此时,晏雪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欺身上前架在了谢慈的脖子上:“别动!”
谢慈呵呵笑了一下:“你不老实啊老板娘,这半天你一直在带我兜圈子。”
晏雪手握人质,终于找回了底气,恶狠狠的说:“你老实点,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他对着房间中的陈宝愈道:“你快放人,否则我就一刀在了你的同伴。”
陈宝愈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等了多年,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心中执念已深,为了达成目的,死个把人根本不当回事。
可是谢慈的身份比较特殊,不能与他那些用来趟路的碎催相提并论。
陈宝愈盯着谢慈,眼中的狠劲儿忍了又忍,舔着后槽牙道:“谢大人,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谢慈反唇相讥:“遇事先别忙着甩锅,陈兄,若不是你看不好人,我们现在也不必如此尴尬。”
谢慈现在才算是真正费了一只腿。
可废了一只,还有另外一只,腿不行了,还有手。
他向来不能容忍自己陷入这种被控制的境地,虽然有些狼狈,但或许还有转机。
晏雪拿刀的手势很独特,想必是有人专门教过她。以这种持刀姿势,架起在人最脆弱的颈脉上,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因为她一旦受到攻击或者倒下,惯性会让刀自己划破人质的脖子。
谢慈刚要尝试着抬手。
晏雪敏感的将刀锋贴近滑破了他的皮肤,更加歇斯底里的警告道:“别动。”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
在晏雪尾音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时候,一个女人更为沉静的嗓音在这逼仄的空间中响起。
——“别动!”
谢慈的身体一僵。
而晏雪浑身都冷住了,她缓缓低头,发现自己的颈脉上也横了一把匕首。
更锋利,更冰凉。
而且持刀的手势,与她现在一模一样。
半张娇若梨花的容颜从晏雪的身后挪了出来。
芙蕖用指甲在晏雪的颈上轻轻瘙了一下,惹得晏雪一阵恐怖的战栗。
芙蕖的目光盯着谢慈颈上那刺目的一抹红,说:“晏雪姐姐,我当年教给你的自保方式,难为你多年过去还记得这么清楚。”

谁也说不清楚,宴雪最后放下刀,是因为芙蕖说的那句话,还是仅仅因为芙蕖这个人?
谢慈在逼仄的通道中转身,耳畔散落下的头发早已被冷汗打湿,贴在颈上。
他的视线与芙蕖短暂的交汇了一眼,便听陈宝愈旁若无人抚掌开怀。
谢慈:“你是有什么毛病?”
陈宝愈道:“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痴男怨女拉拉扯扯,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你看看你,又遭报应了是不?”
芙蕖看了一眼陈宝愈,觉得此人无比讨厌,她搭上谢慈的肩膀,轻轻说道:“我们回去吧。”
几日前,他们之间仓促的分别,连声招呼都没打。
谢慈目光落在芙蕖的手上。
那双手本该被保养的珠圆玉润,而此刻却遍布细碎的伤口,以及干裂的皮肤,指甲上的丹蔻好似也黯淡了。
芙蕖苍白阴郁的脸色告诉他,这段时间她过的很难受。
谢慈错开目光,停顿了片刻,问道:“上面是什么,你去看过了?”
芙蕖张嘴有种很疲累的感觉,说:“看了,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梁上通道走不开木轮车。
谢慈强撑着回到房间里,芙蕖俯身撕开他的前襟,谢慈右膝的皮下骨肉明显变了形状。
芙蕖秀眉一皱,焐热了自己的手,碰了一碰:“怎么弄的?”
谢慈一指地上钉住的六皇子,说:“他腰腹上藏有铁甲扣,是我大意了。”
六皇子哈哈大笑:“废了吧?”
陈宝愈的属下有眼色地推来了木轮车,谢慈挪了上去。
芙蕖单手摸了摸自己的绣囊,忽然说:“我好像落下点东西,稍等片刻。”
谢慈追问:“什么东西……”
话还没说完,芙蕖已经钻回了那缺口中,衣摆一闪,便没了人影。
陈宝愈敏捷到不用谢慈交代,扔下一句“你看好人”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屋中剩下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
姚氏心伤眼中,眼中早就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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