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白合存还真是胆大,将那般重要的认证直接留在了礼部侍郎眼皮子底下。
边阳记录了他的口供,承诺会一一查实,好言安抚着白合存将他劝走了。
芙蕖带着白合存回府,进门将白合存往旁一放,便径直去见陈宝愈。
陈宝愈正后院里喂鱼,头也不抬道:“我猜你是来辞行的。”
芙蕖每见他一次,都要可惜一次。
他出身勋贵,以他的手段和才智,本该在燕京的风口浪尖上占得一席之地的。
相比燕京那纸醉金迷的荒唐生活,陈宝愈不喜欢流落江湖,这是能她能感觉到的。
芙蕖点头,说:“我是要与你辞行,但也有句话想要问你。”
陈宝愈一抬手,示意她直说。
芙蕖也不拐弯抹角,说:“南秦有变?”
陈宝愈停住了动作,缓缓的转过头。芙蕖怎么看他,他就是怎么看芙蕖的,同样是满眼的惋惜和惊讶,他问:“好敏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芙蕖说:“我听说六皇子的命到底还是保住了。”
陈宝愈:“那又怎样?”
芙蕖:“你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你恨他暗地里搅合害死了谭大人一家,心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等了多年,终于在合适的时机出手,降住了他,并揪出了他的狐狸尾巴。你杀他应该毫不犹豫才对,但是你主意不定,一直在动摇,你在一亩香的时候,就在犹豫。”
是陈宝愈最后那明明可以致命,却刻意偏离心口的一剑,卖了破绽。
芙蕖说:“杀了六皇子,会开罪南秦。你不怕开罪南秦,但南秦有你在意的人,你是怕你的一时畅快害得你庶姐和外甥在南秦的日子不好过——或者说,她们的日子现在已经不好过了,对吗?”
陈宝愈沉默了半晌,说:“他们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是你的功劳。”
芙蕖客气道:“过奖。”随即,她又问:“那么南秦最近又是出了什么事?”
南秦的任何风吹草动,关乎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后宫。
不得不承认,大燕怕他们动荡。
动荡就要起纷争,大燕现在受不起。
陈宝愈得到的消息甚至比朝廷还要更早,他说:“南秦的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忽然无缘无故好起来了,你要知道,一个人日薄西山和枯木逢春时的心气是不一样的,想法自然也有不同。他已经不满九皇子的温和敦厚了,认为这个皇子软弱无能,且身负我们燕朝的血脉,其心不纯。”
芙蕖一点就透,明白了。
根源还是出在南秦皇帝的身上。
她说:“老东西该死不死,又开始闹腾了……你想怎么办?杀了他?”
陈宝愈的目光十分微妙,盯着她道:“姑娘,不瞒你说,我们银花照夜楼杀的人多了,但还从没对哪个皇帝下过手。”
第85章
陈宝愈始终欣赏芙蕖这个人,但是他们的想法从本质上背道而驰,实在是难以做成同路人。也许是因男女有别天性使然,也许是芙蕖自幼养成的个性非同一般。
陈宝愈和谢慈是同种人,他们从来不惜己身,恩怨情仇在他们看来不重要,他们的底线没有定数时高时低,比牛皮筋还富有弹性,不会让人轻易摸透,只要条件允许情况必要,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放下恩仇握手言和。
可芙蕖是从来不吃眼前亏的,睚眦必报,恩怨两清。倘若那日他从船上撸来的是芙蕖,一双膝盖他必须先还回去才能谈合作。
这样的人与自己同一阵营是很爽的,一旦对立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死咬着尾巴非常难缠。
芙蕖问陈宝愈是什么想法。
陈宝愈说:“六皇子是一定不能放的,否则后患无穷,他忘不了今日之耻,将来也一定会报今日之仇,但是他不能死在我手里。否则我庶姐和外甥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他看着芙蕖:“我有一个想法,但目前还没有完备的打算,不敢保证一定能做的天衣无缝,既然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芙蕖姑娘,不如你来帮我谋划一二。”
芙蕖一挑眉,没有立刻答应。
陈宝愈循循善诱:“在针对南秦这件事上,我们早在三年前就上过同一条船了。”
古人有云送佛送到西,陈宝愈话说的在理,芙蕖曾经在南秦的后宫不遗余力的搅和,她若是半道就撒手不管,曾经的功夫就算是白费了,未免太不划算,做人总要有始有终。芙蕖便道:“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陈宝愈道:“我想施恩于姚氏和他的女儿,让姚氏带回他兄长的死讯。”
他的目光淬出森冷的狠意。
芙蕖:“你不妨说的再明白一点。”
陈宝愈道:“让姚氏亲手杀了他的兄长。”
芙蕖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不太可能。”
疏不间亲,家人永远是家人,外人永远是外人,姚氏与他的兄长固然有不可调和的仇怨,但首先他们是同出一脉的亲兄妹,怎么都比跟外人亲。
陈宝愈说:“那你说姚氏是跟自己的女儿亲,还是跟那位几乎毁了她一辈子的兄长亲?”
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问题。
姚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为了女儿她没有不能付出的东西。
芙蕖双手交叠紧握在一起,捻着自己柔软的手掌心,沉思了半天,说:“陈堂主你可以去南疆找他的男人,如果你用得上的话。”
陈宝愈眉头一锁:“南疆。”
芙蕖点头:“南疆,我见过他的情人,那位六皇子手下的暗卫。”
陈宝愈眼中一阴一晴,显然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线索,转瞬之间,他已经萌生了许多利用想法。
“你帮了我的大忙了。”他说。
芙蕖道:“不用谢。”
芙蕖从马厩中牵了马,守在大门前的属下许是事先得了交代,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还敞开了门搬开了门槛,给芙蕖辟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芙蕖打马冲出了门,马儿窜出了十几米远,芙蕖耳朵一动,忽听身后传来的骚动,忍不住勒马回头看去。
只见宅子的门槛里,白合存不知何时追了出来,却被陈宝愈的属下压着肩膀摁在了地上,不允许他出门乱跑。
白合存那样胆小的一个男人,脖颈后架着锋利的玄铁刀,却依然不顾一切的想往外爬。见到芙蕖回头了,他高举起双手向他招呼,嘴里呜咽的喊着什么。
根本听不清。
以芙蕖的耳力,尚不算远的距离,还不至于听得模糊。
是白合存他自己说不清楚。
含混的语调中,掺杂了他好多年的愧疚。
芙蕖猜是姚氏都告诉他了。
芙蕖冷硬的转过不看他,继续走出了几步远,手中的缰绳却松了,马儿自己停下了蹄子。
芙蕖再次侧头。
白合存又扑出来了几步,他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高举过头顶,朝着芙蕖一直晃。那是一截鹅黄色的麦穗。
白合成一个读书人终是抵不过壮汉们的压制,他被强拖着拉进了门里。他双手抓住了门槛,指甲都嵌了进去,甲缝中溢出了丝丝缕缕的血,在松木门槛上留下成道的血痕。
麦穗滚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两扇大门开始向一起合拢。
白合存崩断了三只指甲,将头磕在地上哀嚎了一声,泪如雨下。
他始终没换来芙蕖回到他面前,哪怕是听他说几句话也好。
可是在大门关闭前的那一刹那,白合存伏在地上抬头看见了大门缝隙外,芙蕖已经折回弯身捡起了他落下的麦穗。
白合存真正的盯着那扇门,他等了很久,然后听到了马蹄声渐远,他捂上了眼睛哭,然后听到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唤道:“父亲!”
白妙萱小跑着从照壁后冲了出来,掺着白合存的胳膊用力要扶他起来,要是远远的站在房檐下看着这一切。
白合存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两步的没走稳,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一次他自己没能爬得起来,原地蜷缩成了一团,难过到极致连哭声都憋在嗓子里。
姚氏侧开头不忍心看。
她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心软,可做了母亲之后,她渐渐的开始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姚氏其实是厌恶白合存的,甚至还有点恶心,一个平凡无能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她高贵的公主身份,又怎配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可她一直忽略了,白合存配不配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不重要,他首先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看啊,他的孩子那么恨他!
自从有了女儿,姚氏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她曾经犯下的错、造下的孽,她日日夜夜在神佛前忏悔,求佛祖怜悯她宽恕她,不要将因果报在她的女儿身上。
她怕她的女儿知道了她做下的这些事情后,也变得冷漠怨恨,不再认她这个娘亲。她更怕她的女儿承了她的孽,终生坎坷不得善终。
白合存被拖到了房间里关起来了。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陈宝愈甚至连问都没有过问一句,他正在安排人去南疆请人,一时半会儿不想理会这些杂事。
芙蕖放缓了脚步,出城之后向北而行,正打算回到燕京,回到谢慈的身边,她把捡回来的麦穗挂在腰间的荷包上,随着她在马上的动作一荡一荡的,像回到小时候,娘亲新给她编的麦穗追着流苏和明珠,挂在颈前的璎珞上,随着她的跑动,一下一下的锤着她的胸口。
闷闷的,但却令人心生欢喜。
她不该去捡回来的。
芙蕖后悔了。
东西虽然捡回来了,但那份欢喜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反而沉甸甸的,压的人心烦意乱。
芙蕖在路上走着听着,意识像是陷在了回忆中拔不出来。直到一只信鸽轮跟在她身后用力的扑腾翅膀,才唤回了她的神。
芙蕖抬手让信鸽落脚,取下了鸽子脚下的信件,单手展开一看,当即用力勒住了马,撕碎了信件,调转了方向,与燕京背道而驰,奔向了更南边扬州的方向。
第86章
扬州空禅寺建于武宗年间,当年是供养了一位出世的王妃,那位王妃独于空禅寺修行,收了两个孤女做徒儿,百年之后圆寂于寺中,断了尘缘,终生未再归京。
空禅寺至今香客稀少,人丁不旺,寺中修行女僧总共不过七人,其中有两人还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子弟。
去往空禅寺的山道难走,一辆马车颠簸了半日,停在半山腰处,前路再难车行。
车夫是个机灵小子,停下来转身对车里人道:“公子,前面没法再走了,也许能跑的了马,但走不了车,您若仍执意上山的话,只能弃车啦!”
车中伸出一只骨节苍白的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夫,说:“不必前行了,就到此处,回头吧。”
车夫陪着笑脸道:“哎哟,咱们都到这儿啦,回去多可惜。”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到客人坐的木轮车上,说:“马车走不动,小的还有两条腿,先生您要是用得着,小的可以推您上去,无非多花点银钱罢了。”
客人清寒的声线响起:“不用,回去。”
他说话自由一股斩钉截铁的果断,不容任何质疑。
车夫瞬间缩了脖子,应了一声,调转马头。
正好在他们刚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有两人骑马走了上来。山路狭窄,马车笨重,避之不及,可那二位骑马的人没有半分让路的自觉,反而横挡在路上,甩着鞭子,呵斥道:“不长眼的货,让让,再挡路把你们掀下去。”
听口气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车夫不敢贸然招惹,只好竭力将车往一旁赶。
山道崎岖,两侧险峻,马儿受了惊有些焦躁,蹄子踩下去让人心惊肉跳。
一双眼睛从马车帘子的缝隙中露出来,瞥见了那两人的肩上背着宽刀。
车夫小声道:“爷,天色晚了,咱还是快下山吧。”
空蝉山上只有一座空禅寺,天色晚了,他们持刀上山是想要干什么?
车里客人忽然改了主意:“下车,上山。”
车夫一愣的功夫,一把金饼洒进了他的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差点捧不动。
饥一顿饱一顿养家糊口的人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的钱财,利字当头,命都可以舍了。车夫当即仔细将金饼收进怀里藏好,殷勤的上车,将木轮车整个搬了下来,推着他往山上去。
谢慈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当年母亲离家的时候,连幅画像都没有留下,谢府上下,无一人敢提及那位早已与老侯爷决裂的继夫人。
世上没有孩子不需要母亲的关爱,谢慈从记事起,便一直对素未谋面的母亲耿耿于怀,直到开蒙之初,见到了母亲留下的墨宝,得知母亲早已给他起好的表字照棠,内心的渴望伴着怨恨而生,再也压制不住。
他成年后多次徘徊在空禅寺外,可那位断尘大师从未有一次踏出过山门。
他一生的夙愿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唯独此一桩。
他想着念着又不敢去碰。
谢慈将手搭在膝盖上,捏了捏厚重敷料下的髌骨。
骨质摸起来并不坚韧,而且还会感觉到疼,如同绵密的针扎进了骨头缝中。
他如果不想下半辈子成个废人,最好还是心疼一下自己,不要胡来。
但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山上有个人是他拼了一条腿也要护其周全的。
车夫推着他这一路走下来,比先头两个骑马的人要慢得多。
夜色隐没在山中,树影瞳瞳,风声呜咽,人迹罕至,车夫不免腿肚子发软,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忽然窜出来吓人一跳。
更何况,空蝉寺中住着女尼,且从不接男客,一丝阳气也没有,半座山都布满了阴气。
车夫不得不想办法给自己壮胆,试着和谢慈搭上话聊天——“先生您是外地人吧?怎么对空禅寺有兴趣的?”
谢慈闭着眼睛不做声,就在车夫以为他不会打理自己的时候,谢慈忽然开口问道:“空禅寺最近有什么热闹的事情?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往山上跑?”
车夫诶了一下,道:“最近上山的人很多吗?除了您也就刚刚那二位吧?不过空禅寺前段日子确实出了件事,有个声名烂大街的女人啊,上山投入空禅寺门下,做俗家子弟啦!”
谢慈:“声名狼藉的女人。”
车夫每日迎来送往的人多,消息自然也灵通,尤其这些丑事传千里的热闹,他说起来有头有尾:“山下镇子上有个女人啊,去年刚死了汉子,孝期还没过呢,就和娘家表弟搅合到了一起,还怀了孩子,结果她表弟的正妻找上门理论,撕扯了两把,不慎把她孩子弄掉了,结果她那表弟啊直接操刀把自己正妻给当场捅死了!这下可坏了,她表弟被处斩,她遭人唾弃,夫家娘家都不待见,镇上没得混下去,便在前几日上山拜进空禅寺了。”
车夫不耻的嘀咕道:“像她那种人啊,寺里也真敢收,也不怕冲撞了菩萨……”
空禅寺倒是普度众生。
越往山上的路越不好走,谢慈摘了腕上的一串珠子,在手中一颗一颗的拨弄。
在数着拨道地一百零八圈的时候,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山门。
空禅寺的山门紧闭,一片寂静。
谢慈对车夫一抬下巴,吩咐道:“敲门。”
车夫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夜敲尼姑庵,这不太好吧!”
谢慈袖子里吊出一个钱袋,露出一条缝隙,满满的都是金饼。
他说:“给我办事,都是你的。”
车夫半跪在地,双手接过了钱袋子,再无二话,三两步利落的跑上前敲了山门。
可第一遍敲完门后,始终无人前来应答。
谢慈动了动嘴唇:“门锁着?”
车夫尝试推了推,推不开,说:“是锁着的。”
谢慈推着轮子上前,停在山门前,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谢慈收了手。
车夫静静的在身边等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谢慈很慢的空磨蹭了一会,转头对他说:“你下山吧。”
车夫惊了一下:“您说什么呢,荒山野岭的,寺里有没人,您腿脚还不方便,我若下山了,您怎么办啊?”
谢慈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问道:“你成家了吗?”
车夫不知他何意,如实答道:“成家了。”
谢慈:“有孩子?”
车夫:“啊,有个儿子,一岁了。”
谢慈:“那你家中有老娘等你奉养么?”
车夫比了两个手指头:“我家中不止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老祖宗等着我奉养呢!”
谢慈倏地变了神色:“那你还不赶紧下山,呆在这里等着喂狼吗!”
车夫被他的忽然变脸吓得往后一仰。
谢慈多年身居上位浸染出的威严,令他的话一出口,听的人便忍不住想要服从,仿佛如此是理所应当一般。
车夫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说:“……走、走。”他退了几步,又停在不远处:“可我走了,先生您怎么办呢?”
谢慈对他说:“把你半山腰上的车留下借我,七日之后,我亲自去还你的车。”
怀里揣着金饼的车夫一点也不心疼那辆破车,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谢慈目送着他跳脱的窜下了山门,走上了回去的路,直到走远了,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静静凝视这面前裂纹遍布的木门。
方才他伸手一推,纹丝不动的门告诉他,里面栓门的不是普通的横木。
他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门槛,坚硬无比,烂木头里面抱着铁疙瘩。
他开始自己敲门,锲而不舍的敲。
月色下,有节奏的叩击声,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山中,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仿佛要一直敲到天亮。
比更漏声还有规律,让人听的久了难免觉得诡异。
谢慈在把自己十个指节都折磨了一遍之后,终于寺中人忍不住了。
浅浅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女僧隔着门,不怎么友善地问道:“是谁?”
谢慈温吞道:“路过的香客,车坏在半路上,想借宿一宿。”
女僧道:“寺中不接男客,恐容不得施主。”
谢慈道:“空禅寺连一个声名狼藉的□□都容得下,却容不得一个露宿街头的残废?”
门里静了片刻。
也不知是□□二字不妥,还是残废二字令人恻隐,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女僧头披着白纱,有头发。
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居士。
谢慈双手合十,弯身见礼:“叨扰师傅了。”
女居士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坐在木轮车上,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残废,眼中的警惕去了大半,道:“借宿倒无不可,只是夜已深,我寺人少,无多余的米粮,施主将就一宿是无妨,能果腹的只有残羹野果。”
谢慈耐心的听她说完,然后道:“没关系,不嫌弃。”
女居士便只好将山门开的大了些,谢慈的车越不过门槛,狼狈的撑着扶手打算起身,女居士上前帮扶了一把,将木轮车抬进了门内。
谢慈顺势回头一看,果然山门上里外有两重锁,固若金汤的守着门。
谢慈推着轮子,跟在女居士的身后,目光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状似随口的问道:“方才我上山时,在山道上遇到了两个同路人,身形壮的像屠夫,骑着两匹枣红马,夜里山路难行,不知他们是否也借宿于寺内?”
女居士摇头:“今夜除了你,没有旁人。”
他们穿过小道,走进较为宽敞的园子,女居士那句话刚说完,前方路旁的空草地上,两匹枣红马打了个鼻响,嚼着草料望着经过的两位行人。
二人二马,在侧头对视的那一瞬间,女居士脚下轻微慌乱。
她好似听到了一声嘲笑,既远又近,像在耳边又像在天上,一瞬间,竟然有种恍惚的炫目,怀疑是幻听。
谢慈脸色不变,点了点头,仿佛没有任何起疑,自若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那二位脚程快,想趁夜越过空蝉山吧!”
女居士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含糊的说了句:“……想是如此吧。”
谢慈点点头,到了客房,女居士送他进门,自己却不进入,而是掩上门,转身快步离开了。
女居士一离开,便直奔正殿,在那里,有两位风尘仆仆的大汉正围着锅子煮肉吃。
那二人见女居士冒失冲进门,也不生气,反而和气的称呼道:“三娘,外面是谁敲门?”
三娘一掀眼皮子,说:“有客人借宿。”
一男子不怀好意笑着问道:“姑娘?妇人?”
三娘没好气说:“男的。”
男子皱眉道:“空禅寺向来不接待男客,你把他放进来了?”
三娘说:“夜深山路难行,那人又是个残废,出家人毕竟慈悲,太不近人情容易惹人怀疑,我只能放他进来……你们俩别吃了,我方才一时疏忽,说错了话,露了马脚。”
锅子中烫着滚热的肉。
两个汉子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神色开始警惕,道:“怎么回事?”
三娘便将方才在外的事说了一遍,道:“怪我。”
二人中更壮实一些的那位说:“你不是说他没再多问么?”
另一人道:“别大意,越是不多问,越不对劲,证明那人城府深得很,兄长,你记得我们来时的路上,在山道上见了一辆马车?”
二人都想起了这件事。
年纪小些的那位明显谨慎,他问三娘:“借宿的人是一位还是两位?”
三娘答道:“一位。”
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不对。”
谢慈在房间中现了匕首,不慌不忙地削了一根横木,留了一只蛇头把手,正好用以当拐杖。
将满地的木屑扫到角落里,恰好敲门声在此时响起,谢慈侧身,轻快道:“请进。”
三娘端着茶水推门而进,仍旧低眉顺眼,道:“寺中只有些麦子茶,施主将就解渴。”
她将茶水放在桌案上,一眼瞥见谢慈放在旁边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三娘手里的茶抖了一下,溅出了几滴。
谢慈转着木轮车,到她面前,收了匕首进怀中,说:“多谢。”
三娘摆下了茶具,装作无意的问道:“施主腿脚不方便,怎的独自一人上山。”
这是打探虚实来了。
谢慈说:“并非一人,车坏在半路上了,给我赶车的伙计被我遣回山下找帮手修车,明日一早便来接我。”
三娘探明了消息,托着漆盘退下了。
谢慈将拐杖杵在身前,下巴正好能搭在蛇头,他就这么对着门,闭目养神。
三娘快步回到正殿,为那二位兄弟道:“打听清楚了,恐怕不好动手,他有一同伴,明日会上山接人。”
其中一汉子来回不安的踱步:“不行,他一进了门,再出去我不放心,功败垂成,不能冒险——听我的,先把人关起来,明日若是有人寻上山,便推脱说没见着人,对外宣称闭寺,近日不再迎客。”
三娘静静听着他的吩咐,点头立刻下去办。
两位汉子则打听清楚了客人居住的房间,趁夜摸黑准备动手。
他们摸到门口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一根飞管戳破了窗户纸,伸进房间里,吐了分量十足的迷烟进去。
约莫一刻钟后,迷烟效果正好,他们才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前一后潜了进去。
正门口一人面对着他们坐在那,乍一眼,结结实实把人吓了一跳。
两兄弟齐齐后退,步子却迈岔了,一个压一个撞了一下门,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碰撞。
两人刀都□□了。
木轮车上的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冷静下来凑近了看,原来是睡在椅子上了。
谢慈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地被人从木轮车上拎起,甩在肩上扛着。
腰间的匕首被搜走了。
刚削好的蛇头拐杖用麻绳系在背上,可能是解气来有些麻烦,二人没去动它。
谢慈的头垂在男人的背后,跨过门槛,在颠簸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人的脏兮兮的鹿皮靴,以及别在腰间的黑色长刀。
他们顺着正常的寺中道路,一路往最后面走去。
谢慈见方向十分明确,故而又放心闭上了眼睛。
走了约有一刻钟,到了地方,两人停下来。
一人道:“扔下去。”
扛着他的那人在肩上掂了一下说:“看着瘦,分量还不轻,来,搭把手。”
谢慈人悬空被挪动,垂在身侧的手触碰到了冰凉坚硬的石头,虎口正好搭在上面,感受到了一个弧形的边缘。
好像是井。
他内心刚做出判断,下一秒,两人松了手,他身下一空,飞速的下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后背重重落在井底的碎石上。
是一口枯井。
幸好不高。
两个人扔下他就拍手远去。
谢慈缓缓活动着手腕关节,撑着身子坐起来。
此时辰正好,一轮圆月正悬在井的上方,洒下柔和的光晕。
谢慈借着月光,打量井下的环境,发现此处竟意外的整洁,像是常年被人打扫清理,卸下肩头的拐杖,谢慈尝试着站起来。
井下的更深处忽然有了动静。
谢慈停住动作,耳朵一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竟然在往下更深处。
而通往下面的入口在井壁上用砖石伪装,是在他看不清的地方。
直到井壁上的砖石被人一块一块的从另一侧抽了出去,露出了一道狗门似的入口,谢慈才看清,那边爬进来一个瘦弱的女尼,半个身子伸进井中,望着他,问道:“施主是被关到此处的?”
此女尼尚为年轻,观其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脸皮也嫩。
谢慈面对这些尼姑,忽地不大爱说话,只点了头。
那女尼又用力爬了几个,整个身子从洞口脱了出来,对他说:“深秋夜凉,施主在这里会被冻死的,随我到里头去吧。”
谢慈瞧了一眼那洞口,于他现在的境况,爬进去实在是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