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直到听不见属于他的声息,才从桌案上撑起身子,揉着酸麻的肩膀。
什么意思?
深更半夜,往谢府别院里探这么一回,竟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谁能有这种闲心思?
他好像只是想来看看她。
芙蕖坐了太久,猛地起身的那一刹那,双腿发软又跌回了椅子上。
她顾不得那些不适,推开门,哪里还有那来客的身影。
芙蕖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咬牙懊悔地在门槛上踢了一脚。
而此刻夜深时分,钟叔急急的从廊下赶过来,停在书房门口,见她站在院里,丝毫不觉得意外,他耳上还敷着厚厚的药,向芙蕖回禀道:“姑娘,你让我盯着的白家有动静了。”
芙蕖回屋披了件衣裳就往外走,片刻也不耽搁。
算着脚程不对劲,他们早应该在两天之前就到达扬州,官府中人押送,路上不可能因为意外而耽搁,除非,事情有变。
而且为何是深更半夜抵达扬州。
芙蕖打算亲自去看一眼,钟叔送她到门口问要不要叫几个人跟着,芙蕖果断拒绝,头也不回。
芙蕖早白合存一步到达扬州,在白府门口徘徊了多日,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白合存罢官回乡,从上任道卸任不足一个月的光景,早就成了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旁人都是衣锦还乡,白合存则是灰溜溜的被赶了回来。
芙蕖早走一步在回扬州的路上时,一度心神不稳,怕白合存心里受不了打击,在哪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幸好没有。
夜里空阔街道空无一人,满是清辉的夜空映着潮湿的青石板,夜里的扬州一向安静的像幅画。
白合存在燕京时遣散了府中下人,而扬州白府的旧宅空置了这些日子,已没多少人守着了。
芙蕖撬开了白府后门的锁,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树影幢幢,芙蕖一身暗黑色的宽袖外袍,走在其中悄无声息,说不清谁更可怕。
明明很陌生的院子和陈设,芙蕖硬是凭本能摸到了熟稔的感觉。
正堂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有,芙蕖在连廊中绕了几个来回,四处死一样的寂静,她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倏忽,一只黑猫从房檐上窜过去,落瓦是发出了细碎的身声响,芙蕖顺着声音望去,一双泛着暗绿色的猫瞳,滴溜圆的望着她,喵了一下。
芙蕖想起了那只死在草丛中过的幼猫,停住了脚步,不合时宜的开始出神。
房檐上的黑猫在她眼前掠过,很快便借着毛色的便利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在了芙蕖的眼前。
芙蕖就在这片刻愣神的功夫后,忽然像被什么上身了似的,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像凝成冰,冷然的望向那寂静的正堂。
谁家的主子跋山涉水回家之后不得折腾一番。
白家倒好,若不是相信谢府属下的靠谱,芙蕖简直要怀疑计策有失。
她贴近了墙角,从每一扇窗前经过,用耳朵辨认其中的动静。
好安静。
芙蕖从廊下摘了一只落灰的灯笼,火石点燃,则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挂上。而她站定在院子中央,一抬手挥袖,张牙舞爪的灯影便落在了每一扇窗户上。
屋子里若是有人,见此诡异情景,一定会出门查看究竟。
再不济,也会慌张到失了方寸。
人慌了,怕了,才会有破绽。
半夜三更,灯影这么一晃,白合存的屋子中终于有了动静。
双扇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条缝隙,那人很小心很谨慎,只露出了一道紧窄的空,将眼珠子贴近,查看究竟。
院子里是空的,只有一盏灯在风中摇晃明灭。
可好好的,平白怎会燃起灯来。
此人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双手,将门稍微拉的更大了些。
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袍人猛的出现在他眼中,紧贴着门外,抬起了一张苍白的脸,眉目如画,红唇娇艳欲滴。
如果在白天,这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可是在半夜,那形容就像刚吃了小孩一般,怪渗人的。
门里的人向后摔了一个屁股墩,门失去了控制,猛的向两侧敞开。
芙蕖就像趁隙而入的风那般,一脚踏进了屋里。
借着外面的等,芙蕖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与白合存一般的岁数,却完全陌生。
那人惊恐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芙蕖还不待张口,木厨后有窸窸窣窣的转出了一个人,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穿着贴身白色的寝衣,一边抱怨着:“死鬼深更半夜不睡觉你闹腾说什么?”一边掀了帘子,露着大片的白脯站了出来,定睛一看面前的情景,没说完的话掐死在嗓子眼里,成了变调的尖叫。
芙蕖当然也不是识得这个女人。
尽管此妇人刻薄的面相令人生厌,但芙蕖惯来没有先为难女人的意思。
她转过头,对着地上的男人,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是谁,为何擅自占了别人家的宅邸。”
那男人好似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位也是人,不是什么诡异的东西,胆子也恢复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理直气壮道:“别人家的宅邸?谁家的?你家的么?”
那女人急急的回房披了一件外衣,裹住自己的身体,又匆匆跑出来,扶着自己的男人,帮腔:“什么你的我的,不管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是谁,反正从今以后,归我们了。”
市井泼皮无赖,吃硬不吃软的典范,不给点厉害瞧瞧是全然不能好好说话的。
芙蕖的袖中滑出了闪着寒光的匕首。
那人总算生出了几分胆怯,但转念一想,一个杨柳细腰弱不禁风的女人而已,能有几分力气?
他随手抓起一个案上的花瓶,便想试着碰一碰。
芙蕖笑他不自量力。
脚下步走八方,一个闪身,到了他的身后,刀刃贴在了他搏动的颈脉上。“我劝你好好说话。”
芙蕖的这点投机取巧的本是,放在行家眼里是不入眼的,但吓唬这样的人绰绰有余。
那人眼珠转动,怕了。
那女人也慌了神,终于肯好好说话:“别,你先把刀放下,我们有话好说。”
芙蕖不仅不放下刀,还故意用在男人的颈上拉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男人感觉到疼,腿一软,想跪,张嘴就全部交代了,生怕晚说一个字,芙蕖的刀就再深一寸要他的命。
——“宅子的原主人姓白,是我们在赌场里认识的朋友,他输光了钱,自愿将老家宅子抵押给我们的,有房契为证。”
芙蕖:“房契呢?”
他对女人努嘴:“去拿。”
女人慌慌张张进去捧了一个匣子出来,点了正厅中的四盏灯,请芙蕖过目。
有房契在,可以证明此宅是白合存亲手转让的。
他们一定见过。
房契下,还有一张原宅主人自愿抵押的凭证,上面印着手印。
芙蕖问:“此宅的主人是在何时何地,将房契转让给你们的?”
男人忙不迭回答道:“徽州,徽州的金元赌坊,我们都是徽州人。”
在白府闹了一顿出来时,已逼近天亮,正是最冷的时候,芙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远处天际已经有了泛白的迹象。
白合存携家眷消失在了徽州。
芙蕖通过谢府中当初提供的资料,了解白合存此人其实颇为老实,虽然不成大器,但也没有胆子犯大罪。
他一切有违常理的举动和决定,都值得人细细揣摩其背后的原因。
最令芙蕖不解的是,押送白合存回扬州的那些官兵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的看着人在徽州下赌场寻欢作乐,然后输个底掉,将老家房子都抵押了出去,然后无家可归,妻儿流浪徽州街头?
荒唐至极。
就像一块骨头摆在面前,明晃晃的告诉她,有问题。
白合存让姚氏流浪街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倒是反过来像那么回事。
芙蕖犹豫了很久,她想在扬州等谢慈的。我鸟群五而思玖另爸以九二更新本文但谢慈那一句经由他人之口,传出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说实话,其中变数太多,是个莫须有的线索,能猜中是运气好,猜不中也是正常的。
芙蕖在天亮之前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回谢家别院,也没有收拾任何行李,两手空空从驿站牵了匹马,往徽州故地而去。
同一时刻,蒙蒙亮,陈宝愈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漆盒子摆在了谢慈面前。
谢慈正在看书,他闲在屋子里养腿,一本书看了好几天才翻了两页,他瞧一眼那盒子:“做什么用的?”
陈宝愈说:“我的债主找上门了,按道理,我应该把你的脑袋装进去。”
这盒子的尺寸就是用来盛脑袋的。
谢慈盯着那盒子不说话。
陈宝愈忽然靠近问道:“谢大人,你有想过自己将来的死法吗?”
谢慈斜了目光,清清冷冷的一盯他。
陈宝愈立即斟酌着改口道:“我是好奇想问,你做不能接受以怎样的方式死掉?”
谢慈竟然没打他,思量片刻,认真回答:“没考虑过,死都死了,又何所谓这些。”
陈宝愈坐回椅子上,说:“我想过,而且是仔细斟酌过——我不希望自己以陈王世子的身份葬在祖坟里,也不希望世人提起我的时候,永远给我冠一个皇亲贵胄的名头。”
谢慈听了他的话,放下手中的书,说:“燕京的藕花街上,你与不少女姬纠缠不清,她们无一不怕你,说你喜怒无常像阎罗。”
陈宝愈嗤笑一声:“她们又不是良家女子,矫情个屁。”
谢慈道:“我在扬州长到了十七岁,才去了燕京入朝为官。我年纪与我相仿,十几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有个人模样。”
陈宝愈神色一闪。
谢慈轻敲着桌面,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怎么忽然就变了呢……我记得一个关键的节点,是户部尚书谭羿全家遇难之后,你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那时候,你与谭家小姐情投意合,已经到了快议亲的程度了吧。”
谢慈说的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
当年刚加冠不久的陈宝愈,在谭羿蒙冤入狱后,曾多方奔走出力,可惜没能扭转结局。
查一查的旧事,什么都能明白。
陈宝愈遭人戳了痛处,破罐子破摔索性将伤口扯开给他看,说:“谭大人一声清廉刚直,养出的女儿也是阳春白雪般的人儿。我自知家世不清不白,老爹贪赃枉法多年,配不上那样的女孩,故而一直犹豫拿不定主意——其实我应该早点娶了她的。”
谢慈对他的深情不置可否,说:“当年将谭羿订进百口莫辩地步的证据,是从徽州递往燕京的。”
后来,陈宝愈入了银花照夜楼,将自己的分堂设在了徽州。
陈宝愈垂下眼:“盒子里总要装一个人头的,徽州该死的人太多了。”
吃不饱穿不满的乞丐也可觊觎明珠,只要不偷不抢,就不犯法。
同理,人渣也有欣赏一个好人的自由。
陈宝愈说他自知不配,可旁人一番暴力行径将其打碎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要比谁的手段更脏,陈宝愈从来不带怕的。
“明日,戌时三刻,一亩香。”陈宝愈站起身,说:“兄弟我先行一步,谢大人静等好戏开锣吧。”
一亩香,徽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赌坊,销金圣地,傍着崔字号银庄当靠山,往里面走一走,富商,高官,能清扫出半座楼。
徽州知府的口袋中近日刚进了一笔钱,可巡抚视察地方民政也近在眼前。知府怀揣着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钱,正愁要如何藏匿才好。
巧在,一亩香的宴老板,托人送信进府,说明夜贵客齐聚,恭请知府老爷赏脸。
徽州知府便明白机会等到了。
群魔乱舞,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
一整日的心神不宁,到了傍晚,知府老爷摸着跳了一天的眼皮,特意请人占卜吉凶。半仙替他起了卦,告诉他吉凶参半,建议他暂避几日,最好闭门不出,方可化解。
可谁知,徽州知府听了这话,反倒激动了起来。
在他看来,成大事者,没有真正能平安和顺的,都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卦象不吉,却是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的老话。
半仙见劝不听他,默默摇头,闭嘴离开了。
落日黄昏时刻,徽州知府从自家角门上了一顶小轿。
一亩香是徽州城最奇特的一家赌坊,它并不在繁华的花巷中与同行争奇斗艳,而是远在城外十里亭口的荒郊处。
蓝布小轿子出城时,远处天光尚柔和,等到了一亩香门前,夜已经全然笼罩了下来,唯有赌坊门前高高挂起的琉璃灯,既明亮又贵气。
知府老爷下轿,哪怕已不是第一回 来,还是会被一亩香的奢靡迷了双眼。
一亩香迎的客人非富即贵。
贵人们是不回像赶集一样聚集在门口的。
可知府却一眼瞥见门口灯下站了一个女人,无人接待,无人搭理。
可这女人实在容颜清丽,不似凡女,知府不免多看了几眼,一亩香有人出来迎了知府进门。
知府顺口一问:“门口那女子是做什么的?”
引路的人恭谨答:“面生,不识得,外地人,说是宴老板的故人,递了帖子正等着宴老板信儿呢。”
知府“哦”了一声,道:“既是宴老板的故人,怎么也得有三分薄面了。”
引路人笑着答:“是。”
道了一间雅阁面前,推门请他进去喝茶稍候。
宴雪六年前,豆蔻年华时,是一亩香楼里的色艺双绝的魁首,而六年后,在东家崔老爷的扶持下,已摇身一变成了一亩香的老板。
她原本正打算去接待刚到的知府大人,不料,守门的护院递了一张帖子上来,说一女子自称故人前来求见。
宴雪本没当回事,她坐镇一亩香多年,上赶着巴结她的人能从排满十里长亭,若是人人都称故人求见,那她恐怕要有见不完的人了。
而且像她们干这行的,年轻时恩客夜夜都是生面孔,所谓故人,多了去了。
宴雪用染了丹蔻的指甲拈起那张拜帖,正打算扔进脚下取暖的火盆中,递信的人开口,说:“是一位妙龄姑娘。”
宴雪因这一句姑娘,停住了动作,展开了拜帖。
粗糙的纸上,很随意的写了两行字,墨迹还未干透,令人怀疑是此拜帖主人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前来的。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一别六年,昔日故人问姐姐安好。”
宴雪啪一下将拜帖合进了掌心中,变了神色,转头问道:“那人在哪里?”
下人回:“正于门口候着,小人去请那姑娘上楼?”
宴雪一挥袖,遣他退下,亲自下楼到门口,站在槛内,打量那女子。
年轻的姑娘一身风尘仆仆,外袍和头饰上都蒙了不少灰,令她的容貌少了几分精致,但却显出了更多的纯真。
那姑娘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望向她,轻轻笑了一下。
此人正式夙夜赶路的芙蕖。
她马不停蹄的赶路至此,却来不及在城门下钥前入城,要么就近找个镇子的客栈落脚,要么荒郊野岭里凑合一宿。
途径徽州城外的十里长亭,于芙蕖而言,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尤其是这名叫一亩香的赌坊。
当年,芙蕖再此,受到了此生最惨的一次坑骗,但却也遇见了能暖她半生的人。
宴雪着人传话,请知府老爷稍等片刻,她随后便到。她出门牵了芙蕖的手,丝毫不避旁人的耳目,携她进门,问道:“六年多了,你这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曾一度挂念你是不是把自己玩没了,如今看来,你过的还不错……你去哪了?”
芙蕖对她说:“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后落脚在燕京。”
宴雪将她带回自己的房间里,笑着说:“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芙蕖道:“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今晚实在进不去城,又经过此处,便想来看看你。”
宴雪喜欢说实话的人。
芙蕖一番说辞,与她所料基本不差。
宴雪问道:“怎么想到要回徽州了,在燕京不好混么?”
芙蕖笑了笑,说:“我从良了,回徽州,谢师恩。”
宴雪足足怔了有半天,才半是难过半是开心道:“……从良,你到底还是入了行,好在,你如花的年纪能从良就是好事,谁赎的你?你要嫁到何处去?”
芙蕖说:“扬州。”
宴雪点头:“扬州是个好地方。”
一个人过的好不好,用眼睛就能看出来。芙蕖虽眼下疲惫,但整个人养的莹润耀眼,宴雪不必问,便知道她的际遇乃是上上等。
她很愿意收留芙蕖在此地借宿一晚上,就像六年前她们初相识的时候。
宴雪对她说:“你就住我房间中,我安排人服侍你洗漱,不过,我没空招待你了,今晚有大事,我……”
话音未落。
门外陡然乱了起来,楼梯上人们慌慌张张的踩踏声,东西扫落砸了一地的声音,还有姑娘们的尖叫声,在那一瞬间,糅合在一处,直往人耳朵里钻。
宴雪稳得住,推开房门,望向声音的来处,发现对面楼上知府老爷歇息的雅间门大开着,陆陆续续围上了一圈人。
两个护院扭送了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压到了宴雪面前,说在楼梯口逮住了正在乱跑乱叫的她。
丫鬟跪在地上,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芙蕖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停在宴雪的身后,好奇的望着外面地热闹。
宴雪沉下了脸色:“好好说话,怎么回事?”
丫鬟嘴唇翕动:“血……满地都是血,老板,屋里死人了。”
宴雪弯下身捏着丫鬟的下巴:“胡说,我一亩香里看家护院的都是高手,怎么可能……”
但如此大事,丫鬟不可能无缘无故信口开河。
楼上的人凑近了那间雅阁门口,细碎的慌乱在人群中传开——“死了,真死了,你们谁认得这位老爷?”
“这这这脑袋都没了,谁还能认出来啊?”
“是谁动的手?一亩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宴雪踢开了丫鬟,提着裙摆冲上楼,强自镇定挤开人群。
只见雅阁正中央的地上倒着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而且是无头尸。他的颈口整整齐齐的被人切了下来,头不见了。
刚入夜,一亩香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楼中的客人寥寥无几,但聚在一起看热闹,倒是比她家丫鬟冷静多了,端的一副冷血的模样。
宴雪扶着门,双腿一软。
身侧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说:“宴老板,快着人清理清理吧,这血呼啦的,多不好看,我还约了客人一会儿小聚呢!”
跟着开口附和的人不少。
宴雪目光扫视周围,背后的冷汗一层一层的浸透了衣裳。
此时此刻,倘若芙蕖没来,她原本是要在此间屋子里招待知府大人的。
知府无声无息的遇害,杀手却行踪诡异,见首不见尾。
诚如宴雪所言,楼里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竟然也能让人堂而皇之的在眼皮子底下动手。
假如她方才也在现场。
此屋中的尸体,恐怕便不止一具了。
宴雪正了神色,说:“不行,事关重大,必须报官处置。”
客人有些不悦,官府一来,查案便要封楼,他们还怎么玩乐。
有人开口:“明天再报嘛,不差这一晚上。”
他们自作主张,上前把雅阁的门带上。
那具尸体和满地的血就这么被锁在了门内,一亩香中倒是还能维持一派和平的假象。
芙蕖没上前凑热闹,站得稍远了一些,听着,看着。
客人们四下而散,宴雪还停在门前,扶着栏杆靠下。
芙蕖与她目光相撞,这才迎了上去:“宴雪姐姐,还好吗?”
宴雪抓住了芙蕖的手臂,用了力气,几乎实在瞬间,便勒出了一道红痕,她喘着粗气,喃喃道:“杀手,干净利落,不动声色,一定是杀手干的,谁家的杀手能有此等本事?”
芙蕖虽没能瞧见其中的情形,但从他人嘴里也听了个差不多。
她此时心中倒是一阵狂喜——
误打误撞,竟然真让她给撞上了。
江湖上人提起杀手、刺客,除了银花照夜楼,不做第二选。
芙蕖在一亩香正好撞上这一出闹剧,虽不明所以,但已隐约猜到她要找的人应就在徽州了。
宴雪道:“死的是知府,我必须知会官府,可是……”
可是她现在有些六神无主。
宴雪能接手一亩香,其中最大的助力便是崔掌柜的提拔,她本人是个温软的江南姑娘,少女时就是个软绵绵的个性,没有那种杀伐决断的魄力。
芙蕖扶着宴雪站起身,在她耳边道:“一亩香是崔掌柜的产业,姐姐,您不如现在立刻着人去请他的决断。”
宴雪抬眼望着她,被点醒了:“你说的对。”
血淋淋的人头摆进盒子里。
陈宝愈用帕子蹭着手指上的血迹,对珠帘后面的人说:“我见着你的女人了,也在楼里。”
谢慈自己推着木轮车转过身:“我未成家未娶亲,哪里有女人?”
陈宝愈道:“人是你亲自从赌坊中接出来的,还金屋藏娇不许人看,怎么就不算你的女人了?”
谢慈:“她此刻应该在燕京城里好好呆着,怎会跑到这里来?”
陈宝愈将帕子扔进铜盆中,清水瞬间漂了红:“你应该问她去。”
谢慈自己推着车出来,先去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人头,道:“徽州知府身现一亩香,本就是犯了为官者的忌讳,更何况他携巨款,来路不明,无论他是不是冤死,朝廷都必要查他。当年谭羿受冤下狱,正是徽州知府造的伪证。陈兄此举一箭双雕,不仅给自己泄了愤,还给了朝廷一个平反旧案、肃清吏治的机会。”
……顺便,待会他还要带着这颗人头去糊弄姚氏。
谢慈忽然改了主意,根想交他这位朋友。
这种人如果成为敌人,麻烦可就太大了。
陈宝愈裁了床前的一块红绸,盖在那死不瞑目的人头上,再往里洒了些去腥臭的药粉,将盒子盖上。忽然问谢慈:“你爱过女人么?”
谢慈面对忽然靠近的他,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你像个疯子?”
陈宝愈反问:“难道你不是?”
谢慈一时无言以对。
陈宝愈振振有词道:“一个朝廷有皇上,就有皇后,一个封地,有王爷,就有王妃,庙里,有土地公,就有土地婆。谢大人,你这样出色的枭雄,身边应该有女人……”
谢慈微微一笑:“你不如先管好自己,有女人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吗?”
陈宝愈将腿跨在桌子上,不以为然的笑:“虽然我看上去可能很惨,心爱的姑娘含冤而死,亲爹让我自己坑死,但是嘛——我亲娘视我如宝,我从小是躺在娘亲怀里听着歌儿长大的,我庶姐处处关爱我,我的桌上永远有热汤,天寒地冻的时候,我身上的棉衣一针一线从来不用下人和婢女的活儿。谢大人,你的至亲之人,爱过你吗?”
谢慈心里挨了好狠的一刀,笑眯眯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
他爹亲手推他进深渊,他娘落发出家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长姐什么德行人尽皆知。
血脉至亲,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世上真正爱他的人,似乎只有那丫头了。
陈宝愈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你若把她赶走了,你就是个没人爱的可怜鬼。”
谢慈压下他嚣张的手指,只说了一句话:“我宁可当个没人爱的可怜鬼,也不会让我的姑娘死在及笄之年,瘗玉埋香,无人收殓。”
陈宝愈脸上的笑容倏地散了,梗了半天,才道:“当时在船上,我不该教训你的腿,而是应该割了你的嘴巴。”
谢慈微笑:“下回有机会易地而处,我会回敬你的。”
他们大约是做不成朋友了。
宴雪安派了一可靠之人立刻去请崔掌柜的决定。
芙蕖站在窗前,通过窗户半开的缝隙,打量着上下三层阁楼。
宴雪一时半刻没心情招待她。
芙蕖便有了时间在心中细盘索。
——动手的人,就藏在这楼中。
甚至有可能至今仍未离开。
那么明显一颗人头呢,进出必定招人注目。
芙蕖向宴雪打听:“深夜里叨扰了崔掌柜,他会来吗?”
宴雪道:“此地向南越十里,是崔掌柜的庄子,他平日里就住庄子上,他就算不来,也会命人告知我该如何处置的。”
芙蕖掐算着时间,一去一回,半个时辰足够。
死人的那间屋子正房门紧闭,芙蕖在窗户的斜对面坐下,正好能随时看着那屋外的情况。
茶过了三盏。
半个时辰有余。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宴雪开始不安的在房间里踱步。
芙蕖心里再次狂跳。
——动手的人还在楼中,没有离开。
报信的人一去不回,自然是途中被人拦下了。
拦人的当然是凶手。
那么大一个人头不好藏,一旦官府或是崔掌柜那老油条插手,他们首先会做的就是封楼、搜查。
凶手能在一亩香中悄无声息的动手杀人,足以证明他艺高人胆大,既然能十步杀一人,那么想必也能做到千里不留行。
凶手倘若杀了人便走,此刻早已逍遥出逃,根本就不用在乎身后留下的烂摊子。
可他却出手拦下了往外边传信的人。
显而易见,他仍在此地,而且多半事情还没办完。
今晚还有的热闹。
宴雪等得心焦,又派了两个人出去查看情况。
而就在宴雪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陈宝愈收好了人头,推开临街的窗户,朝外探了几眼,缩回头,说:“老板娘不长眼色啊,这我不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去,把那几个报信人的舌头给我削了,拿给宴老板瞧瞧,让她给我消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