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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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都是算计。
芙蕖捏着墨均速地打着圈,却不会将实话说出口,只道:“皇上的眼睛干净的很,一看便知是个好人。”
谢慈为何一定要将她送到皇上身边?
连她都能看出皇上的居心不正,她不信谢慈会被蒙在鼓里。
芙蕖仍然怀疑,谢慈将她送进宫,是别有深意。
皇上不知芙蕖心里的沉重,听了她的话,笑得很开心:“你觉得朕是个好人吗?”
芙蕖忽然抬起脸,直视龙颜,犀利地指出:“您跟三年前不一样了。”
赵德喜的身子忽然震了一下,那是本能显露出来的惧怕。
他们人人都说,皇上亲近内宦,总喜欢与好颜色的小倌没日没夜的厮混。
看来的所言非实。
皇上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自然,比起太平赌坊里那些笑脸迎人的姐儿差得远了。
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心。
但年轻的皇上修炼不够啊。
芙蕖话语间陡然抽出一把刀往他心口刺,皇帝下颌微动,道:“姐姐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总拿朕当不识数的小孩逗呢!”他搭了一下芙蕖的手,轻轻一拍,说:“可明明姐姐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纪,朕记得,三年前,在扬州别苑初见的时候,你坐在湖边,盯着朕看了很久,朕回味了三年,始终捉摸不透,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当年初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锦衣华服,赶走了正捞鱼的野猫,将搁浅的锦鲤放生水中。
芙蕖见着他,心里想的却是曾经的谢慈。
那扬州小院是谢慈从小长大的地方,山明水秀,可谢慈从未在园子里无忧无虑的玩一回。
从来都没有。
假如谢慈从小有人疼,有人宠。
身为侯府幼子的他,也会长成一个善良多情的少年郎吧。
皇上见她久不答话,“嗯”了一声。
芙蕖回过神。
皇上:“想到过去了?”
芙蕖点头:“想起来了。”
皇上:“朕问你,当时你在想什么?”
芙蕖道:“在想,谢府的别院里,可从未见过那样天真无忧的小公子。”
这也算是半句实话了。
“天真无忧……”皇上逐字爵着她说的这句话,末了,自嘲一笑,道:“那会儿可真是天真无忧的好岁月啊。”
聊到这份上,在继续谈下去,就该问起身世经历了。
偏这个时候,忽有小太监出门报:“陛下,吏部侍郎栾深大人求见。”
芙蕖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不是外人,正是芳华长公主的那位驸马。
前些日子,驸马爷走马上任,在吏部领了官职,京中人便少称他那驸马的名号了。
毕竟公主人都没了。
驸马还作什么数。
皇上:“是姑父来了,快宣——”
芙蕖搁下墨,退至下首,侍立在赵德喜身侧,轻声问了一嘴:“驸马爷曾经见过我,没关系么?”
就这样很轻的一句话也被皇上听见了,他坐在高处,瞥下一眼,依旧温和:“那你暂且一避吧。”
芙蕖便行了礼,绕往侧殿,却没有走远,停在廊中,背靠着朱红的漆柱,恰好能听清殿中的谈话声。
门外侍卫把守森严,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她。
栾深正好与芙蕖错开了见面的时机,一个进了门,另一个才出了门。
芙蕖听见他向皇上回禀道:“陛下,臣入职吏部之后,查阅了近十年里,京中官员的升任记录,发现其中漏洞颇多。许多按照考绩应当升任的官员,却无端被远迁,可另有一些考绩一般,甚至屡遭督察院弹劾的官员,却能步步高升。臣想来请陛下的圣意,此案是否该查。”
谢慈早拿到了罪证,却迟迟按兵不动,原来等的就是他。
一个声名狼藉的权臣是不可能豁出一片赤胆忠心肃清朝廷的,说出去狗都不信。
所有经由谢慈举荐的官员,都会被疑居心不正,结党营私。
驸马栾深,当年任职督察院御史的时候,便是朝廷上下一致称赞的刚正才俊,外放蜀中,在那等偏僻之地中磋磨多年,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他满载着政绩回朝,在满城污浊的燕京中,更是独一份的清贵。
那些磊落的事情,让他来做,才是最能服众的。
皇上问道:“姑父,你呈上来的这份折子,难道没经过内阁谢先生的指点么?”
栾深道:“正因为当下所有上呈的奏折必先经内阁的手,臣才专门进宫面圣,确保臣的折子能直达天听。臣只想问陛下的意思。”
皇上:“那姑父待会便带着折子走一趟内阁吧,朕倒是很愿意整治那些蛀虫,但也晓得此时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资质愚钝,年纪尚浅,万事还得谢先生帮朕做个决断。”
芙蕖皱眉,忽然明白了。
谢慈这些年和朝臣们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皇上功不可没。
他这张一张嘴,生怕别人恨不上谢慈。
赵德喜将折子还回到栾深的面前。
栾深二话没说,拱手称是,便要告辞。
芙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栾深在皇上面前,连几句场面话也没说,皇上说什么是什么,出宫蹬上马车,公然吩咐了一句:“去内阁。”
推开车门,他低头钻进车中,未料车中竟多了个人。
芙蕖一身小太监的装扮还穿在身上,抬眼冲栾深微微一笑,道:“惊扰驸马爷了。”
栾深神色上不见丝毫波动,问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从白府脱险了?”
芙蕖欠身:“多谢驸马记挂,已然无恙。”
栾深又问:“你何时混进了宫里?”
芙蕖道:“我并非混进宫里,而是要想办法混出宫,请驸马爷帮我一回。”
栾深原也没打算赶他下车,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车已经离了宫门很远。
他道:“你这一身可扎眼的很,去谢府?”
芙蕖再次感念他的相助,诚恳道了一声谢。
从皇宫到华阳街,车行不过一炷香。
芙蕖闲来无事,推开半扇窗,凉爽的风灌进来,驸马的冠缨撩起了些浮动。芙蕖余光注意着他,想起了关于他的一些事。
栾深在燕京城中有自己的府邸,他不是深扎在京中的世家,府邸虽不在华阳街上,但也是正经的高门大院。
可听说栾深几乎从未在自己家中住过。
他当年高中状元后,当庭被皇上赐婚,尚芳华长公主,良辰吉日挑在了当年,完婚后,便住进了公主府。
与那无数面首同住一个屋檐下。
至于那段情史,芙蕖未曾深究过,但芳华长公主多年前以暴毙的名义,消失在了世人眼中,驸马爷自请外放,到蜀中呆了多年,一朝回京,听说依旧住在公主府。
芳华长公主毙后,她的公主府并未按规矩被皇室收封,而是日日有人洒扫,依旧维持着华贵。
栾深回京后,住进公主府,也无一人有质疑,仿佛那是理所应当之事。
马车走过望楼,芙蕖瞧见了那高高的公主府。
再前面,是并肩而建的谢府。
车停在谢府门前。
芙蕖敲开了角门。
守着门的小厮一时没认出她,盯着她的装扮愣了一瞬,才慌忙把人让进去。
还不错。
至少没把她撵出去,看来谢慈还认她是这府里的人。
芙蕖途经书房,在院中抓了个人一打听,谢慈一整夜都没回过府。
她回去换了身衣裳,戴上青纱帷帽,急急的就要往苏府去。
多日不见的吉照才不放心她一人出府,暗中提了剑,远远的坠在她身后。
芙蕖只当做不知。
往华阳街的末尾走去,前面越来越热闹,芙蕖渐渐察觉有异。
甚至有好多摊贩走卒都聚集在这里。
华阳街是何等肃穆的地方,平日里野狗都不敢踏足,任谁经过都不敢喧哗,以免惊扰到贵人。
今日直接可以媲美菜市场了。
芙蕖拍了拍一位姑娘的肩膀,瞧她穿着打扮娇嫩贵气,像是某府中的闺阁小姐:“请问,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一开口便知是个跳脱性子,脆生生道:“前面有热闹看,苏家三公子正被人压着和鸡打架呢!”
芙蕖听着这话就觉得离谱。
什么玩意儿?
苏秋高那货?
百闻不如一见,芙蕖加快了脚步,苏府门口围了一圈人,芙蕖费了些巧劲儿,挤到了最前面,刚一站稳,便被漫天乱飞的鸡毛拂了一头。
苏秋高真的正在和鸡打架。
而且不是一只。
是一群。
那些个个都是品相不错、脾气暴躁的斗鸡。
苏秋高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绑得结实,半跪着趴在地上,披头散发,也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洒了满头满脸的小米,七八只鸡一直围着他,瞅着机会便往他头上啄。
芙蕖瞪着眼睛,看见了面前,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里喝茶。
想必这就是那个缺德的。
芙蕖单看他的背影,就觉得心口发堵。
倒是听他很高兴地开口说:“鸡两条腿,你四条腿,这不公平,所以我绑你两条腿,你只要能逮住一只鸡,我就算你赢,这不比斗蛐蛐好玩多了,苏三公子你觉得如何?”

苏秋高的唇边溢出的血已经糊满了这个下巴,并顺着颈侧不断的淌下。
估计内伤不轻,再摔可还了得,谢慈也不怕把人玩死。
苏慎浓站在旁边,几欲扑上前,但两个家仆牢牢的挡在她的身前,无论她怎么绕,怎么冲,都只能被拦在外面。
谢慈果然不是个重诺的人,不,简直就是个人渣。
他的确没有去动那一纸遗诏,但却不肯就此放过苏秋高。
苏慎浓正焦急无助间,瞥见了芙蕖挤上前的身影,顿时安静了下来,眼中盈着泪珠,直勾勾的望着她。
谢慈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几乎是第一时间,顺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一双含笑多情的眼睛落在芙蕖身上,渐渐的失了笑意。
芙蕖隔着一道轻纱,丝毫不怵他的目光,反而在想,他在苏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已经猜到苏府中藏着的东西了。
苏慎浓张了张嘴,无声地用口型向她求救——“求你。”
芙蕖的手缩进了袖子里,拈起了一张纸牌,打着旋飞向场中跳得最欢的那只鸡,直接切下了它一条腿。
油光漂亮的公鸡哀嚎一声,躺在了苏秋高的面前。
跪伏在地的苏秋高立刻抬膝,压住了鸡。
他也见到了同时落在面前的纸牌,敏锐的在人群中扫视,也见到了头戴帷帽的芙蕖。
他的表情是盖不住的惊讶。
芙蕖想起太平赌坊底下角场里,她挨的那两圈,未曾伤及肺腑,可见是他事先交代了留情,但那份呕心的痛楚是真的。
苏秋高是没想要她的命,但也没想着要她好过。
就如同谢慈现在这般。
都是一路货色,不是什么好人。
芙蕖心软,还是看在苏慎浓的份上,她想:“我可真是个大善人。”
谢慈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阴阳怪气道:“不成想,我这么多年,竟然亲手调 教出一个活菩萨来,真是怪哉啊。”
芙蕖:“……”
正当她想着如何收拾这烂摊子的时候,有马车飞快的冲这边来了,听声音,急得很。
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也都是看热闹心切。
芙蕖回头望,竟是驸马的车。
他耽搁了这许久,竟然比芙蕖还晚到了很久。
车一停下,可最先下来的却不是驸马,而是身着官服的左都御史苏戎桂。
苏戎桂今晨下朝之后,便去了牙门办事,未回家,自然也不知闹剧,苏府前后门都被谢慈围住了,想要报信的下人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还得是驸马,转着圈找到了谢慈,一见此荒唐的情景,远远的就掉头,去把苏戎桂给接回来了。
苏戎桂岁数摆在那儿,见了自己儿子被人牵在门前这样糟践,一口气喘不上,差点当场昏过去。
苏慎浓跑着奔向父亲,帮他顺着胸口的气,哭道:“父亲……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人气到极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见他的嘴唇颤个不停,平日里嘴皮子那么利索的人,此刻指着谢慈,半个字都骂不出口。
也许世间已经没有合适的词语能形容他此刻的愤怒了吧。
苏戎桂摇摇欲坠的支撑了片刻,最终仍是没撑住,白眼一翻,倒进了女儿的怀里。
驸马忙跟着扶了一把,招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给你们家大人整治。”
门口一起跪着的苏府下人们才从慌乱中回神,手忙脚乱,该扶的扶,该走的走。
驸马带的人很快赶上来,好言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
华阳街一场好戏唱罢,终于回复了安静。
栾深重重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对谢慈道:“你可真是好一顿折腾啊,今日我若不来,你还真打算把苏三公子整治死不成?”
谢慈:“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人?”
栾深:“当然不是好人,只是跟你一样罢了。”
谢慈倒干净了壶中的最后一滴热茶,说:“他既没本事干得过我,活该被我按着干。”
芙蕖不出声站在一侧。
谢慈无视谁也做不到无视她,目光在她身上瞄了一圈,矛头直指栾深:“你带她出宫的?”
栾深毫无担当地看着天甩锅:“她自己跟出来的。”
芙蕖:“对,我就是自己出来的,你还想再把我扭送进去不成?”
谢慈罕见的闭了嘴。
栾深道:“去内阁,或是你府上,我有话与你讲。”
谢慈起身,一甩前襟,将桌椅踢倒,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无比赏心悦目。
他朝东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到我府上吧。”
栾深回自己车上。
谢慈翻身上马。
谢家的仆从都很会看眼色,该消失就消失,丝毫不碍主子的眼。
谢慈驭马到芙蕖身边,伸手。
芙蕖抓着他的手腕,借力翻身上马,坐在他前方。
谢慈拉着缰绳的双臂,恰好能将她揽进完整的揽进怀中。
芙蕖背后抵着他胸膛的温度,闭上眼安分了一会,手下有了小动作。
谢慈单手控马,另一只手伸下怀中,将芙蕖不老实的爪子狠狠的遏住,低头,声音就在芙蕖的耳边:“乱摸什么?”
芙蕖差一点就能搜到他的口袋,却被拦在半空,进退不得。
谢慈这般紧张,正好佐证了她的猜测,她肯定道:“你已经拿到苏府的那样东西了!”
谢慈装傻:“什么东西?”
芙蕖:“屠戮和凤髓的解法。”
谢慈:“没有。”
芙蕖:“你胡说。”
谢慈轻笑了一声:“你动作倒是很快,才进宫几个时辰啊,怎么忽然开窍了,什么都明白了。”
芙蕖不应他的嘲讽和玩笑,现在一心只牵挂着那东西,她说:“给我看看。”
谢慈:“真没有。”
芙蕖:“就在你怀里。”
谢慈:“别白费心思,我已经烧了。”
芙蕖猛地回头,谢慈立刻用手扳正了她的脸:“在马上呢,别胡闹。”
芙蕖觉得自己要疯了:“为什么?谢慈你为什么?”
谢慈道:“你想听实话,我告诉你,凤髓这蛊我不想解,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养出感情了,我想带着它一起下棺材,怎么?不行么?”
芙蕖不顾一切的旋过身,仗着自己两只手的便宜,挣开了谢慈的桎梏,非要搜一搜他的怀里。
谢慈这回不拦了。
芙蕖的手顺顺当当的伸进去,当真只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有。
谢慈:“我说烧了就是烧了,这个东西,从此以后,不存在于世上,别白费心思了姑娘。”
芙蕖好似一盆两手从头浇道脚。
好不容易有一点希望……
可怎么办?
芙蕖狠狠的一肘子向后捶进谢慈的腹中,半点也不留情。
谢慈猝不及防,溢出了一声闷哼,牵着缰绳的手情不自禁用力,马高高的扬起了前蹄。
芙蕖惊叫一声,整个人的重量向后撞在谢慈的身上。
谢慈在那一瞬间,心知若是应抗了这一下,不仅会惊了马,保不准一直胳膊也得扯脱臼,干脆松了缰绳,顺势卸掉力道,带着芙蕖一同滚下了马。
芙蕖直觉在半空中转了两圈,脑子七荤八素,人落在地上,却半分疼痛也没觉察到,头依旧枕着谢慈的肩窝,唯独肩膀上一点疼,是因为被谢慈单手紧紧的扣在怀里。
芙蕖帷帽也摔掉了,冷静了片刻,倏地爬起来,观察谢慈的情况:“你怎样了?”
栾深的马车慢他们一步,从后头赶上来,也停住了,栾深掀开窗,问道:“你俩是怎么回事?”
谢慈半天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道:“惊马了。”
栾深眯眼:“是啊,惊到驸马了。”他叹气,一脸嫌弃到没眼看的表情:“……我说你们俩到底在马上敢什么呀!?”
几句话时间给足了谢慈喘息。
他借着芙蕖的搀扶,冷静的站起身。
栾深问:“上我的车?”
谢慈一句不必,抓着芙蕖的肩膀,无比利落的飞身上马。
栾深见状才松了口气。
芙蕖至此沉默了一路,再也没敢在马背上胡来。
回了谢府中,下马后,芙蕖身后按了按谢慈的前胸腹部,问:“你伤着没有?”
谢慈:“你是兔子吗,蹬腿往人心窝子里踹,我身上怎么没被你捣出一个洞?”
芙蕖:“等回屋我给你瞧一瞧。”
谢慈松了手,放她自便,迎了栾深,往书房里去。
芙蕖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这二位的情分还真是不一般。
谢慈的书房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了。
芙蕖原地感慨片刻,想到了自己的烦心事,不免忧愁,已经尽力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可回头一想。
即使她能赶在谢慈前面弄清真相,赶到苏府,也未必能把东西搞到手。
苏府可不会买她的面子。
她也没有谢慈那疯癫的手段逼苏府就范。
如今,东西已不在苏府,不知姚氏得了这个消息,该作何反应。
芙蕖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头顶的叶子已经开始飘黄,今年的乌鸦幼崽已经羽翼丰满,满院子里叽叽喳喳格外活泼。
消息放出去,姚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的目的如果真是那解蛊的方法,她一定不会任由自己十数年的精力白费掉,她会想尽办法,再从谢慈身上下手。
芙蕖不相信谢慈在苏府当场就烧掉了解蛊之法。
她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时机,约苏慎浓见一面。
也不知苏府现在的情况如何。
苏戎桂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谢慈还有的麻烦。
芙蕖觉得自己可能是受到了刺激,脑子里东一头西一头,想来想去,确实乱七八糟的事,一点调理也没有,也完全静不下心来,一闭上眼,就是方才路上摔下马时,躺在谢慈怀里的光景。
隔着谢慈身上那薄薄的一层衣料,她控制不住的去回想那心脏的跳动。
两个人的心跳像是形成了共鸣,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震耳欲聋,令芙蕖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响,心里也拉成了一片空白。
像酒的味道,又苦涩又上瘾。

第66章
谢慈在书房脱去了外罩衫,与栾深相对而坐,“你想政治吏部,当下就有一件事可以给你当做筏子。”
栾深立即意会:“白合存。”
谢慈:“白合存的升迁其中必然有猫腻,礼部侍郎与此也有脱不开关系。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根藤上牵一串。到时候肯定有热闹看。”
他一杯热茶倒进口中,激起了一阵咳嗽,像是从肺中灌出来的,时断时续,一直停不下来。
栾深赶紧倾身再给他续了杯茶。
谢慈摆手示意不能再喝了。
栾深道:“一个女人能带着你翻下马,堂堂次辅大人,你真让我开了眼……没事吧?”
谢慈抚住胸口,闷闷地舒了口气:“无碍。”
栾深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说:“人家姑娘喜欢你,一往情深,你何必非要把人往外推呢?”
谢慈稍作喘息,平复下来,道:“世人都道我疯疯癫癫不成人形,其实她才是魔怔的那个。她这些年,自己一个人沉沉浮浮,性格都长歪了,一心挂在我身上,连自己是谁都拎不清。”
栾深为人机敏,很能理解谢慈的深意,说:“你倒是用心良苦,那你希望她怎么做呢?”
谢慈道:“我从未把她当成我手里的一把刀,是她自己。人这一辈子,两件事情不能忘——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不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她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
他这一番话其实没表现出多少愁意,但仔细回味起来,不难察觉到满腔的艰涩。
栾深摇了摇头,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感情面前是讲不通道理的,你是个克己禁欲的圣人,可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和你一样。”
芙蕖迈出的脚步缓缓退了回来。
她就站在一窗之隔的外面,他们谈话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以她的听觉,一字不落。
芙蕖背靠着漆红的柱子,仰头望着湛蓝的天。
——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不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她是谁?
她是六岁那年被抛弃的白家女。
她是六岁那年被卖入谢府饱受折磨,差点死在到刽子手刀下的小废物。
她是六岁那年被谢慈救下,此后便一直呆在他身边的一条小尾巴。
那一年的塘前街、鹿梨浆,像是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小女孩的命运。
她们一个名叫小麦,一个名叫芙蕖。
小麦的生命是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声啼哭开始。
芙蕖的命则是从见到谢慈的那一刻开始。
一想到这个问题,铺天盖地的阴霾和绝望兜头向芙蕖压了下来。
他好了不起啊,他是神,他的心胸能装下广阔的山河天地,也能安然的容纳一座自己的坟墓。
但是芙蕖不行。
她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九曲迂回的牛角尖,一旦绕进去了,便再难出来。
至于她这一生要干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做,万事万物皆乏味至极,她宁愿守在牛角尖里,困死自己的一辈子。
世上根本没有能令她开心的东西。
她的面前横亘着一座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山,有关谢慈的点点滴滴,像从土壤中蜿蜒而出的藤蔓,死死的缠绕着她,令她寸步难行。
她是守在山中的信徒,生于斯,长于斯,假如某天一场山火要将这所有的一切燃烧殆尽,那么她一定会以身殉葬。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甘之如饴。
她身处在一片混沌中,难以自拔,可谢慈却始终清醒,他不曾有一日忘记自己是谁,也不曾有一刻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他与栾深只浅浅的闲聊了这几句,马上又回归正题,说:“白合存的夫人姚氏,身份特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你准备何时动手,我助你一臂之力。”
栾深倒不想他那么积极,他叹息道:“可惜了白合存,我看他是个老实人。”
谢慈冷然道:“娶妻不贤,心智不坚,这样的人在向乡下庄稼地里赖一辈子,也没人去捏他的错处,可他偏偏要往燕京城里蹚这一谈滩浑水,身居高位,无能就是罪。”
栾深道:“我喜欢听你说话,因为你总是有说不完的道理,可以在任何时候提醒我理智行事……对了,白府和苏府之间的关系,你已经查出结果了?”
谢慈不遮不掩的回答:“查到了,没什么意思的家长里短,姚氏,也就是南秦的公主,年轻的时候,给她未婚夫头上扣了顶绿帽子,不料被她小姑子的打击报复,整治了个半死。她那小姑子冒犯皇室最后也没落着好,被南秦献上了我们大燕朝,赏进了苏府,当了一房小妾。那妾留下一个种,就是苏秋高……”
栾深听得皱眉,说来说去,果真净是些家长里短的故事,他忍不住问道:“等等,难道其中就没有什么阴谋?”
谢慈一顿,敞亮答道:“阴谋?那还真没有!”
他只字不提有关蛊毒的内情。
此事谢慈是打定了主意瞒着所有人,连驸马也不能告诉。
芙蕖对如何整治无能之辈没什么兴趣,她回到自己院中给,提笔就写了一封信,约见苏慎浓,亲自出门托人递进了苏府。
想着苏慎浓正忙着关照父亲和兄长的身体,此刻必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芙蕖刻意将话说的委婉诚恳。
本已打算过些日子再议此事,不料,帮她递信的小厮出门传话,说苏慎浓约她半个时辰后,在春耕茶亭见面。
芙蕖喜出望外,心里搁着谨慎,人却没有走远,一直守在苏府的外围,直到半个时辰后,亲眼见到苏慎浓出府,才一路跟在她身后,安全互送她到春耕茶亭。
春耕茶亭有太学的学生们撑着场子,一年四季都不会冷清。
今日在学生中流传开的头等热闹,自然是苏府门前发生的一切。
别说什么纸包不住火,谢慈当时发癫根本就没避讳人,市井商贩目睹了一切之后,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便已经将话本都编好了。
“谢大人是心情不好?怎么消失了几天一露面就上苏府找茬去了?”
“倒也没听说苏大人最近有参奏他啊?”
“也可能是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肯定是我们错过了什么,有没有人知根知底的,快别藏着掖着了,说出来让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芙蕖就在楼下这一片吵闹声中,四平八稳的才上楼梯,到了二楼的雅阁中。
苏慎浓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僻静的地方,关上了窗户,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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