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却和谢慈在那一瞬间,对上了一个彼此明白的眼神。
谢太妃曾经把身中蛊毒的儿子关在屋中试药,整三年不见天日。
白家姚氏也把身中怪病的亲生女儿关在房间,十一年不许见人。
谢太妃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尝试。
听谢慈的意思,姚氏心中也惦念着给白小姐治病,让她能像个正常人那般走出阴霾。
——苏府或苏三身上,有能解白小姐身体之恙的法子?
芙蕖目光霎时亮了起来,灼灼地望向谢慈。
谢慈将搁置已久盛着宫服的漆盘推到了芙蕖面前,道:“更衣吧,外面风头正盛,留你在宫中暂呆一段时间。”
芙蕖掠了一眼皇上和赵德喜,转身往外面走去。
谢慈走路鞋底无声,芙蕖但看着映在墙壁的光影,不必回头,便知他人跟出来了。
窗边,僻静独处的地方,芙蕖停下脚步:“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可你还诓骗我。”
谢慈从腰间抽出折扇,开了一半,抚摸了描金的纹路,说:“我诓骗你什么了?”
芙蕖:“你不是想让我暂呆一段时间,你想让我永远留在宫中。”
谢慈:“不好吗?”
芙蕖:“好在哪里?”
谢慈抚弄着扇子,道:“你守在皇上身边,是向生而活,你呆在我身边,只能往死路里走……你怎么总是想不开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有几分痛心。“我让你去白府,去苏府,是觉得你在府里拘束无聊,让你出门凑个热闹,我并不指望靠你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你却将自己搞得一身是伤。”
芙蕖茫然地看向他:“你说什么?你并不指望靠我去查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慈:“我手下有更善于探查潜伏的好手,你以为我是无人可用了,才将你派出去的么?我身边从来不缺替我办事的人,你了解我的性子,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要么你听话呆在宫里避避风头,要么我遣人送你回扬州。你自己衡量吧。”
谢慈撂下她这个人,从朝晖殿的侧门迈出去,也不回宫与皇帝告辞,径直离开皇宫。
天迹已经晕出了苍白的日光。
芙蕖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匿于夜色将散的晨雾中。
她目光坚定地歪头,自言自语:“皇宫留不住我,你等着瞧!”
——“朕要准备去上朝了。”
芙蕖一回头,看到皇上站在长廊那端的尽头,远远的对她说话。
他已经换上了威严的龙袍。
赵德喜带着几个小太监正跪地为他整理衣袖。
芙蕖躬身行礼。
皇上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殿外,然后被车驾和仪仗簇拥着,往那晨光熹微处而去。
芙蕖一个恍神的功夫,东天的霞光已灿烂。
她左右打量自己的所在,四处皆是红墙碧瓦,只觉得无比荒唐。她曾经给自己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和经历,唯独没想到,还在皇宫里有这么段奇缘。
皇上……
当年在扬州别院,芙蕖动身往南秦之前,需要办一个天衣无缝的新身份,便在那里短暂的歇了几日。
谢慈就在一墙之隔的前院。
芙蕖身上压着许多未竟之事,不敢主动与其见面。
幸亏扬州别院是谢府姑娘们闲时落脚的地方,谢慈一个不近女色之人,轻易不会去留意女孩子们的居处。芙蕖便悠然自得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了好长一段时日。
在那段日子里,遇见了比她还要小一岁的皇帝。
芙蕖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
只知道那些女孩子们傍晚凑在一起摆弄乐器时,有个不知名的小少年,经常在周围出现。
芙蕖也见过几回,没有留意,以为是谢府新养的属下。
一连多日,见那个少年总是默默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眼神直愣愣盯着树冠上的叶子,便能不错眼的看两个多时辰。
芙蕖那天心情不错,又闲的要命,靠近了那少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孤寂的清冷。她主动靠近了少年,抬手折了一根柳树,在食指上缠饶了几圈,用手帕一拂,竟顺藤长出艳红色的小花。
那是市井里寻常浪荡子用来博小女孩欢心的把戏。
简单,也不怎么走心。
尚是少年,没什么见识的小皇帝眼睛都亮了。
他开始跟着芙蕖一起玩,问东问西。
芙蕖便坏心眼的糊弄她。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正面回答,只是一指池塘里已经败落的红莲,让他随便叫。
小皇帝的出现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意外,压根不值得往心上去。等到南秦的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动身的时候,芙蕖在一个凌晨,悄然乘车离开了别院,来去无声。
芙蕖临走前并没有刻意找谁告别。
那个院子里的女孩都一样,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或者又莫名其妙的出现。
芙蕖和她们也没养出多少亲密的感情。
那回一走,都快到城门口了,芙蕖的车被人逼停了。
探头一看,竟然是小皇帝一路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可芙蕖连一句软和的话都没留给他。
即使那时少年脸上的诚挚都是干净纯粹的,芙蕖骗起人来也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他问她还会不会回到扬州别院。
芙蕖说后会有期,一定会回。
然而,那次一别,她至今再也没回过扬州。
而是——“他想算计我什么?”
就在刚刚,亲眼见了皇上与赵德喜对谢慈的试探,她对这个皇宫半点好印象也没有。
谢太妃离宫的那几年,在扬州别院发生的时期,对皇宫里的人来说,是个谜。
皇上和赵德喜一定很想知道,那个孩子身上的蛊毒到底是怎么解的。
芙蕖与之他们相反,她想知道的是,当年谢太妃儿子身上蛊毒,是如何被种下的。
她回到朝晖殿,抓起那身件红的宫袍,换上这一身,她便藏了女儿身,以宫中内监的身份行走。宫里除了皇上之外,没有第二个主子,顶上有赵德喜照护,算不上委屈。
芙蕖将一头乌发全收进了发冠中,活脱脱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倌。
她扮好模样,一开朝晖殿的大门,外面几个和她同样打扮的小太监立马围上来,一口一个“小大人”的恭维着。
芙蕖嚼着“小大人”这个称呼,觉得有趣的很,仔细打量,这批小太监还有几分眼熟,芙蕖见过一眼的人便不会再忘,有几位正是当年跟着赵德喜奔赴北境的刀棍好手。
芙蕖招呼过一个人,拉着他的手,也叫了一声“小大人”道,“我问你,你可知当年那位南秦美人住的宫殿在何处?”
谢慈离宫的时候,正赶上宫门大开,诸臣上朝。
宫道上,各大人噤声规矩行走,谢慈不避人,一匹快马,驰骋于宫道上。
各位大人停下脚步,怔怔的目送他出了宫门,面面相觑——“谢大人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马上朝会了他这是要去哪儿啊?”
在京中人的印象中,谢慈好长一段时间没如此嚣张的纵马过市了,一时之间都新奇的停下了脚步看热闹。
谢慈从宫中出来一人未带,经过华阳大街,一声清脆的口哨冲破了晨雾,谢府的角门里跟出了几匹马,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谢慈勒马在华阳街的最末。
面前紧闭的府邸大门上,挂着遒劲的“苏府”二字。
身后跟着的人三三两两追上,其中一人递上谢慈的刀,谢慈抽刀出鞘,阴恻吩咐:“叩门。”
苏府的大门轰然倒塌。
苏戎桂上朝不在家中,家中的女眷仍在休憩中。
苏戎桂是文臣,家中虽有护院,但都是软拳脚,一碰上谢慈的人,不待动手就软了。
苏夫人住在前院里,最先受到惊扰,捂着心口,慌忙出门查探情况。
谢府的人拎着刀将人堵在了门里,冷硬道:“我家大人无意难为夫人,请您稍安。”
苏夫人一件这架势,哪里能安得下心,家主不在,一时又无可奈何,手忙脚乱地推着丫鬟出门:“老三呢,快去找找老三在哪……”
丫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早吓破了胆子,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谢府人给报信的丫鬟专门清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跟着丫鬟的身后,到苏府祠堂,将正跪地自省的苏秋高揪着拖出了府门外。
苏秋高在被压住的那一刻,本能的挣脱了出去,紧随而来的,便是更狠的一记窝心脚。苏秋高被踹翻在地,只听到了咔嚓一声脆响,喉口已经尝到了腥甜,肋骨断了,也不知是不是错位伤了肺。
苏秋高咬牙:“何来的贼子,竟敢强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谢府的奴仆直接一根麻绳套在他身上,拖过了门槛,往外走去。
苏秋高再叫绳子一扯,只觉心肺要撕开了,踉跄在门口站稳,便见门外马上,谢慈一人堵在阶下,回首一眼,哪怕没什么表情,也足令人心头直颤。
苏秋高就在那一瞬间,回想起了妹妹苏慎浓的警告。
——逆鳞,逆鳞啊!
苏清高不可思议的摇着头——“谢慈,你这种人,你这种人竟然也会……啊!”
谢府仆从手脚利索,三两下将他的手臂反折,拉着绳子吊在了苏府的牌匾下。
苏秋高紧闭双眼:“……我要死了,谢慈你要杀我干脆点。”
仆从在苏府里抢了桌椅,抬出来摆在门外,请谢慈安坐,还上了壶热茶。
谢慈手背碰了一下杯沿,嫌烫手,推开些许,说:“听说苏三公子喜欢看人‘斗蛐蛐’,是我见识短了,从不知道还有这等刺激的玩法,劳烦三公子稍等片刻,等我给你找个伴,今日借贵府宝地一用,请三公子斗一回,让我开开眼。”
苏慎浓得到消息,披了件外衫便跑了出来,到了门口一瞧此情景,再对上谢慈的目光,扶在门上,闭眼松下了一口气。
苏秋高吊在绳子上,忍着疼,费力的转头:“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鹅裙五耳四酒铃巴伊九而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谢慈低头喝茶的表情刺了苏慎浓的眼。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秋高,二话没说,竟真的转头便走。
苏夫人哭着扑出来,还被苏慎浓半道给劫了回去。
苏秋高心里再多的腹诽也被胸膛里的疼痛磨平了,不得不想尽方法调整呼吸,缓解痛楚。
谢慈望着那女孩孱弱瘦削的背影绕过影壁,道:“你家妹妹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苏秋高:“你……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谢慈:“我没那个兴趣……你这张嘴巴是欠的很,喜欢多嘴是不是?卸了他一口牙。”
已经吊高的苏秋高被人拽了下来,谢府仆从捏起苏秋高的下颌,戴上了铁质的手套,看样子,是打算一拳完事。
一直躲在影壁后的苏慎浓不得已,再次冲了出来——“谢大人!”
谢慈歪头看着她:“怎么,你又舍得出来了?”
苏慎浓:“谢大人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得起的,您尽管开口,请放过吾兄吧。”
谢慈伸手朝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慎浓才注意到,茶案旁一早就准备了两张椅子。
看来是故意留的座。
苏慎浓挪过去。
谢慈忽然换了一副轻言细语的面孔,道:“你刚才跑什么呢?”
苏慎浓坐在椅上,谢了谢慈递来的茶,说:“不想碍了您的眼而已。”
谢慈:“苏小姐幸亏不是个男儿身,否则,凭此聪明才华,埋没半辈子,那便太可惜了。”
苏慎浓望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苏慎浓的出现,救了他的一口牙,人被重新吊回了牌匾下,苍白的口唇已溢出了鲜血,苏慎浓皱眉,恐怕是真的伤到了肺腑。
苏慎浓不忍细看,偏了头,道:“倘若芙蕖姑娘真的出了事,今日我兄长不会有命活着吊在这,苏家此时就该备灵幡了……想必谢大人已经将人救下了?”
谢慈沉默着饮茶。
苏慎浓见他不理人,自顾一笑,说:“是我蠢笨,不懂瞧谢大人的脸色,您不如有话直说。”
谢慈:“其实我再次设的席位,等的不是苏小姐您,而是令尊。苏大人一向疼宠你这个女儿,私心里必然也盼着你远离是非,一生安稳。我想要的东西,苏小姐未必能拿出来。清晨天太冷了,苏小姐喝了这杯热茶,还是回府去陪你母亲吧。”
他提壶给苏慎浓续了一杯茶热。
苏慎浓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却像无意中攥住了冰块似的,狠狠一颤。谢慈一个男人的手,竟比她一个女人还要冷。
谢慈倒满了一杯茶,甚至还溢出了许多。
苏慎浓缩了一下手指,低声加重了语气,道:“谢大人,真的已经到了掀底牌的时候了吗?您若是在此等到家父归来,今日的事,那边非得见血才能结了!”
谢慈“哦”了一声:“苏小姐你能给得起?”
苏慎浓:“您若是还肯给彼此留一线,不动那张底牌,我都给的起。”
谢慈道:“原来是我小瞧了苏小姐。”
苏慎浓:“我知晓,你是故意让芙蕖放我回家的,你让她跟着来,也是为了你想要的那东西……”
谢慈将壶搁在茶案上,用了几分力气,发出一声闷响,打断道:“我让她跟你来,是为了让她解闷,我用不着她替我出生入死查什么东西。没有她,我照样能把你们家的猫腻一条一条全扒出来。”
苏慎浓一怔:“倒是我自以为是了。”
谢慈:“苏家藏的地牌到底是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我什么都不做,给我看一眼,我看过就还你。”
苏慎浓:“您当真只是看一眼?”
谢慈:“保证完璧归赵。”
苏慎浓道:“我父亲曾经告诫过我,你奸诈狡猾,吞誓不讲忌讳,不可轻信……但是今日我信你一次,谢大人请随我来吧。”
谢慈经过苏秋高身侧,一甩袖子。
谢家奴仆在他身后将已经开始咳血的苏秋高放了下来,押在台阶前。
苏慎浓带着谢慈到苏府书房,动作熟练的撬动机关,从画卷后的暗格中,捧出了一个乌木匣子,双手呈到了谢慈的面前。
“请容我多嘴一问,谢大人您既早知道这张遗诏的存在,为何直到今日,才上门提及此事?”
匣子上挂着锁扣,谢慈手指用力,两只锁瓣落到地上,掀开匣子,里面赫然一致明黄圣诏。
谢慈道:“也就你们家拿着鸡毛当令箭,先帝人都死了,留这么个玩意儿有何用。先帝只给了你们旨意,却不给你们兵马,你父亲活这么大岁数,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恐怕还从未持剑杀过人吧。将来我若是真有反意,你爹就打算拿着这催命符,孤身一人去取我的命?”
苏慎浓本质聪慧,一点就通。
先帝给的这份遗诏,他们一直拿着当宝贝,以为这就是谢慈的催命符。
可真到了谢慈反的时候,皇帝都能杀的,难道还会留苏府的活路?
这催命符也不知催的是谁的命?
谢慈将遗诏拿到手里,缓缓展开,一目十行的扫过其中内容,然后将其铺在桌面上,开始一寸一寸摩挲其缎面。
苏慎浓:“您在找什么?”
谢慈探过了每一寸地方,最后摸到了边缘的木轴,用手指捻了片刻,将其一把抽下。
他说:“不瞒苏小姐,最近有人盯上了你们家的宝贝,我思来想去,那些人并非是想要我的命,便猜测这圣旨中另有玄机。”
说着,他将圆条木轴用手心攥住两端,用力一掰,露出了其中的空心。
苏慎浓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瞧见他从其中抽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白绢。
同一天内,相差不过一个时辰,两只信鸽飞进了皇宫,停在了朝晖殿的窗户外。
芙蕖最新接到的,是红隼远在南疆寄回的。信中提及,他已经找到了那位与白小姐同患怪病的男子,又拜访了南疆族中德高望重的巫医,打听清楚了她想问的事。
芙蕖问的是那男子的病。
那位念在与芙蕖的旧交情上,据实相告,他出身微贱,是服侍于南秦皇室的暗卫,因办事不力,又违反了规矩,受到了上面的惩处,于是被喂下此蛊。
巫医向她介绍,此蛊的名叫“屠戮”,也是个非常歹毒的东西,与“凤髓”的炼制者是同一人。
屠戮和凤髓,当年被一位来自于南秦的皇室贵族出钱一起买下。而炼制者高价卖出了自己的心血之后,不久便不明原因而毙,两种蛊毒,再也没有人知其制法,更无人知其解法。
巫医说,他很是意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中此两种蛊毒之人的消息。很可惜,制蛊人死的突然,并未来得及留下解除之法,他也实在无能为力。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另一封来自于南秦的信也落到了芙蕖的手中。
前些日子,芙蕖刚从白府脱身,在派出红隼的同时,也给南秦皇宫去了一封信,打听有姚氏的身份。
当年和亲到南秦的燕朝公主与芙蕖交好,回信中事无巨细地列述了南秦皇室中人的身份。
南秦确实有位公主,出生在三十六年前,又在十几年前犯下了忌讳,被皇族从族谱上除名,驱逐出境,自此没了音讯。
信中详细说了那段往事。
那位南秦公主封号玉瑶,与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幼时因性格孤僻,不得父皇和母妃的喜爱,她做下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出嫁前夕,与六皇子的属下暗卫搅和到床上,被夫家的小姑子捉奸在床,名声一败涂地。
次日的公主大婚照常举办,但驸马爷换了,公主如愿以偿与心上人成亲,然而,头顶一片绿的夫家可没打算善罢甘休,新婚当夜,公主与情人的合卺酒中,被人动了手脚,两人双双中蛊,成了真正的苦命鸳鸯。
事后查清,下蛊之人是当时带人抓奸的夫家小姑子。
那女孩因手段很辣,残害公主,在牢狱里呆了几年,出狱后,也给了个公主的名号,被当成贡礼送往大燕朝,献给了燕帝。
芙蕖独自来到了一处宫殿,朱红的宫门上生了许多锈迹,空置了或许不止一两年。
芙蓉宫。
门都没关严实,半开着一条缝,轻轻一推,便吱吱呀呀的乱响。
芙蕖霎时不敢乱动,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侧身从那条缝隙中挤了进去。
像这般地处偏僻的宫院,无论是布局还是装饰都只属于一般,像个江南烟雨的小庭院,芙蕖绕着回廊走了才几步,就到了正殿。
芙蕖站在台阶下,隔着门,就听见了一种无比亲切的动静。
是洗牌的清脆碰撞声。
以及几个女人在窃窃的说笑。
宫里的这群下人们,当真是清闲的惬意啊。
芙蕖摸着自己的手指,微微一笑,计上心头。她特意推倒了墙边靠着的一只木桶,发出些许不经心的响动。
里面一个嬷嬷扬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蹄子在外面偷听啊?”
芙蕖这才迈不上前,伸手将门完整的推开,站在门前向里望去,脸上摆出了一副好奇的神色。
里面果然是几位上了岁数的嬷嬷,她们穿着打扮都很随意,行走坐卧的姿态也像极了市井妇人,半点宫中的规矩也没有。
她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摸牌的动作,有一人审视了她几眼,笑着斥道:“哪来的小黄门啊,长得好白净,怎么没规没矩的闯到这儿来了?”
宫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都喜欢面嫩听话的小郎君。太监虽然不算是完整的男人,但却因少了个东西,变得分外乖巧。年纪越小,容貌越清秀,越讨人喜欢。
混迹赌场的人,皆有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张嘴不可能得罪客人,什么样的人好什么样的菜,在哪一道上吃得通,用眼睛看,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清楚。
芙蕖歪头天真道:“打扰几位姐姐的兴致了,我今天刚进宫,不懂规矩,赵干爹让我在宫里随便逛逛,便一不小心逛到了此处,想来也是与几位姐姐有缘分,老天指引我,特意来此一会!”
“哎哟,呵呵呵呵……小嘴儿甜的哦!快过来让姐姐捏捏!”
“你赵干爹可是朝晖殿的那位?你是怎么进的宫来的?现在在哪里伺候?”
“细皮嫩肉,看着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天杀的喂,怎的好端端掉进这虎狼窝里了?”
芙蕖挑拣着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在外头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赵干爹说有贵人看上我了,所以花大钱把我买了出来,咔嚓一刀,我就在宫里了。”
有一个满脸堆肥的老姐姐,直接冲他伸过手:“小可怜,什么时候挨的刀,可好全了,让姐姐给你看看。”
那不老实的手径直往她下面伸,芙蕖动作自然地往一个面相温和的嬷嬷身后躲。
于是如她所料,那嬷嬷护住了她,和那几个不怎么要脸的人骂作一团。
交朋友就是这么的简单容易。
满打满算不到一刻钟,芙蕖已经和几位姐姐一起围坐在桌上斗牌了。
几圈斗下来,芙蕖发现这几位老姐姐手脚可真不干净。
芙蕖从袖中抓出一把碎金子,端的一副人傻钱多的模样,每个人各喂了一点,有人喜形于色,圆形开始飘飘然,有人却依旧稳得住,一副精明算计的样子。
芙蕖又喂了几圈,手头的金子散的差不多了,赌钱正到酣畅淋漓的时候,芙蕖重操旧本行,开始套取自己想要的消息。
——“宫里有什么好玩的?我一路走来只觉得冷冷清清,倒是咱们院里,虽然瞧着破烂,但胜在热闹。”
拿了她金子的人开始奉承她:“小大人想要找好玩的去处,还就得来我们这,宫里的规矩多严哪,吃口饭喘口气都不得自在,也只有咱们芙蓉宫,神仙鬼神都不愿意挨着,在这里藏着,自在的很。”
芙蕖道:“此宫不受管束吗?”
擅谈的嬷嬷啐了一口:“沦落成冷宫,早就没人管啦,想当年,芙蓉宫的主子恃宠而骄鬼迷了心窍,竟然对谢贵妃下毒手,一个南秦来进贡的女人,掂不清自己的分量,给她三分宠爱还真拿自己当块宝贝了,死也活该。”
芙蕖装糊涂道:“您说的这都是谁?当今圣上不是还没娶妻,宫里哪来的女人?”
“我们讲的是先帝爷年间的事儿,你年纪小,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
“哦——”
芙蕖喂了一笔狠的,自己手里的钱散了个精光,讨得了周围一群人的欢心,一撇嘴,歪到一个嬷嬷身上腻歪:“我把皇上赏我的钱都输光了,回去定然要挨骂。”
嬷嬷虽然可怜他,但已经进了兜里的钱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愿赌服输,你可不能后悔。”
芙蕖仰着笑脸:“嬷嬷给我讲点好玩的故事,我就当这钱花的值了!”
那嬷嬷任由她这么一靠一撒娇,脑子都混沌了,“好好,给你讲个这宫里的故事如何?”
芙蕖抱着一腔希望,本以为能就此搞明白那段隐晦的往事,却没想到,大费周折,得到的竟然还是一段俗套的女人争斗的故事,毫无新意,甚至其中还有胡诌的成分,也不确定有几分能信。
整理了这几个嬷嬷口中的故事,其中内容囊括了——先帝爷有多么的玉树临风,先帝爷的女人们有多么的花容月貌,而那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又有多么的惨烈……
不过有一点,几个嬷嬷口径一致的说辞,引起了芙蕖的注意。
她们说,当年芙蓉宫的主子,曾经成功给谢太妃下了药,害她生不如死,差点胎死腹中。
芙蕖应付完了这几个如狼似虎的嬷嬷,满身疲惫的离开芙蓉宫,走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停下脚步,抬眼静静的望着天。
她脑子里只明晰了一件事。
那一年,凤髓那玩意儿,其实是下在谢太妃身上的。
谢太妃中蛊是在秋天,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是以皇帝暴怒,处置了芙蓉宫主人,谢太妃为了保胎,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最终成功让孩子平安诞下。
次年春,谢太妃生下儿子之后,身上的蛊毒不药自愈。
凤髓,从母体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芙蕖摊开手心,两封信皱皱巴巴的揉合在一起,信中的内容,芙蕖反复细读了好几遍,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身中凤髓的谢太妃,在生下儿子后,恢复成了正常人。
身中屠戮的白府姚氏,在生下女儿后,也摆脱了怪病的困扰。
倒霉的两个孩子无缘无故继承了这一切,一个已经夭折,另一个终年不见天日活得像个怪物。
进宫一趟没白来。
但是芙蕖现在要想办法出宫。
假如如他们所料,姚氏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女儿身上的屠戮。那么,芙蕖愿意暂时放下私仇,或是助她一臂之力,或是与她合作,到时候共同分享成果。
凤髓与屠戮出自同一人的手。
假如屠戮有的解法,那凤髓必然也有。
万变不离其宗,大同小异。
芙蕖拿出火折子,将两封信烧为灰烬,她心中也想到了苏府。
——姚氏一直虎视眈眈盯着的苏府。
如果不出意外,如果不出意外东西应该就在苏府里了。
芙蕖在森严肃穆的皇宫中,进入自如,仿佛真的成了个主子模样。
朝晖殿里,她想见皇上,甚至不用通报,堂而皇之的就能迈进大门。
皇帝看过的折子摊在书案上,不避讳芙蕖,招手唤她到身边坐。
赵德喜将墨递到了她的手上。
芙蕖挽起袖子阎摩。
皇上便偏了头,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瞧。
芙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不做理会。
皇上温和的开口问:“朕这样看着你,你会觉得朕轻浮么?”
芙蕖果断摇头道:“不会。”
皇上笑了:“为何?”
芙蕖道:“真正轻浮的人,眼睛里含的肮脏令人作呕,皇上没有。”
皇上顺势追问:“那你说说,朕眼睛里含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