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鸦青色衣袍,容貌昳丽的男人拥着怀里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也不知与她说些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从未真心在他面前笑过的少女扬起一张雪白的小脸望着他弯眉嗔笑。
一如多年前,她也这般望着自己,柔柔地唤他“小泽”。
直到两人入了戏园子,他都没收回视线。
就那么呆站着。
戏园子里。
台上的戏还未开始。
坐在三楼被隔出来的雅间,望着台下热热闹闹的人群,不知怎的就想起从前与裴季泽来听戏的场景来。
她从前其实不怎么爱听戏,每回来也不过是喜欢同裴季泽来这里坐一坐。。
她喜欢热闹。
尤其是平日里特别守礼的君子会在这种地方任由她胡闹。
她喜欢依在他怀里,一边听戏,一边吃着他喂到嘴里的栗子。
然后趁他不注意时,故意拿脸颊去蹭他的脸颊。
每当这个时候,人前端方自持的君子总是微微红了面颊,软软地说上一声“别闹”。
谢柔嘉当时一直在想,再长大些就好了。
再长大些,她就偷偷地亲亲他,看他会如何。
只可惜后来她长大了,他们再不曾一块听过戏。
一个晃神,戏已经罢场。
谢柔嘉听着台上咿咿呀呀,温柔缠绵的唱腔,头一回觉得,即便是有卫昭在身旁,她仍会孤独。
那种孤独,已经浸入骨髓。
她试图用一出戏来短暂的治愈自己的孤独。只可惜,直到戏散场,也不曾治好。
两人自梨园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秋夜里天冷,秋风萧瑟,吹乱了谢柔嘉的头发。
卫昭将早就备好的氅衣披到她身上,提议,“咱们去桂花巷的孙老伯处吃锅子。”
桂花巷就在梨园前头的一条巷子里,从前她每回从戏园子里出来,总要去吃。
谢柔嘉应了一声“好”。
两人朝着西边而去,谁也没有在意仍旧站在街对面的男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人离去,一对含情眼里像是碎了冰在里头。
一旁的锦书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公子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不如回去罢。”
直到那两个人消失在街角,他才收回视线,将手里怎么都捂不热的栗子丢给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入了马车。
回到敬亭轩后,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对着满园子的花灯发呆。
锦书忍不住劝:“也许,公主她只是一时还生气,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几乎一晚上都不曾说过话的男人哑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该和离?三年前我叫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三年后,她又被逼着嫁给我,我明知她不情愿,心里想的那个人也不是我,可我还是娶了。结果到头来,又害得她伤心。”
“可这一切都不是公子所想,”锦书反驳,“公子,从来都不曾对不起公主。只是,有时候,命运使然。”
“命运使然,”他轻“呵”一声,“好一句命运使然。”
他从手腕上将那串三年都未曾离过身的手串取下来,轻轻摩挲着上头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
【裴季泽你几时来瞧我】
这回,他去晚了,她再也不肯要他。
桂花巷。
谢柔嘉与卫昭刚入小小的铺子,卫昭便道:“柔柔先坐一会儿,我去如厕。”
谢柔嘉“嗯”了一声,独自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她从前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掌柜孙伯虽是三年没见她,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他一边将热腾腾的羊锅子搁在桌上,一边笑道:“你倒是好久不曾与那个笑起来特别好看的郎君一块来了。从前每一年这一日,你都会同他来。”
谢柔嘉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她与裴季泽认识的日子。
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带她出来听戏吃锅子。
怪不得他执意要同她今日来听戏。
她忘了。
羊锅子不断地沸腾,氤氲的热气儿模糊了眼睛。
忘了好,忘了也好。
忘了,她才能重新开始。
卫昭这时回来,见她眼眶泛红,问:“怎么了?”
她连忙揉揉眼睛,“今日的辣子太辣了。”
卫昭瞥了一眼她只搁了豆瓣酱的碗,手摸摸她的头,笑,“是吗?那少吃些。”
她“嗯”了一声,笑,“好。”
两人用完锅子已经很晚,卫昭问:“今夜,你要去哪儿?”
她道:“我回公主府。”
他抿了抿唇,问:“你不回家?”
她笑,“我的家如今就在公主府。”
卫昭没再多说什么,将她送到公主府,目送她入了角门才肯离去。
守夜的女使见她回来,忙提着灯笼将她迎回院子。
才跨入院门,谢柔嘉一眼就瞧见院子里海棠树下站着的一袭绯袍,容颜似玉的美貌少年。
月下的少年正侧对着她,扬起脸望着天上的那抹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谢柔嘉还以为是十七岁的裴季泽站在那儿。
正愣神,听到动静的少年已经走上前来向她见礼。
谢柔嘉问:“怎这么晚还不睡?”
他认真道:“公主说要来瞧我,我等了三日,公主都没来。”
谢柔嘉一时愣住。
她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不过面对着这样一个长相漂亮又真诚的少年,她十分好脾气地道:“抱歉,我忘记了。”边说边由着侍女褪去靴子,入了屋子。
他亦跟着进去。
谢柔嘉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怎还不去睡?”
微微红了面颊的少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今晚想睡在这里,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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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一个人实在太孤独。
她沐浴出来时, 只着了寝衣的魏呈正坐在床边看书,就连她出来都没有发现。
直到她走近,轻衣薄衫的美少年从书里抬起视线, 怔怔地望着眼前一袭胭脂色寝衣, 乌泱泱的漆黑发丝披散下来的的女子, 一时忘记反应。
也不知是不是内室的灯光有些柔和,平日里美得张扬夺目,令人不敢逼视的金枝玉叶此刻看起来是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少女,看人的眸光软软的, 一点儿也没有白日里的傲慢。
她问:“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微微红了面颊的少年忙收回视线,搁下手里的书起身上前,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
刚刚沐浴过的少女身上散发着玫瑰香气, 隐约着带着少女独有的甜香。
她拿起他方才看的书翻了两页, 笑,“原来你喜欢瞧这个。我书房里倒是有许多,明日我叫人拿给你。”
他道了一声“好”,将衾被铺开, 服侍她安寝后, 问:“要熄灯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道:“我怕黑, 就这么留着罢。”
他“嗯”了一声, 放下床帐后在她的脚踏旁铺好床铺, 然后躺进被窝里。
衾被里都是她身上的暖香。
有些睡不着的魏呈忍不住转头望向帐子, 问:“姐姐可睡了?”
正望着帐顶发呆的谢柔嘉闻言,道:“还未。”
他又道:“姐姐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谢柔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想了好一会儿, 缓缓道:“谈不上不开心, 就是突然之间想通一些事情,割舍了一些让我难过了许多年的东西。”
他道:“既是不开心的东西,割舍便割舍,人总是要往前看,明日总比昨日好。”
谢柔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随口问:“你进公主府前是做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阿娘是教坊司的伎子。她去世后,教坊司的嬷嬷见我生得好,便精心养着我。半个月前,有人花一千贯买了我,之后我就到了公主府来。”
“我阿娘,也曾想把我养成一个读书人,只可惜,没能来得及。”
谢柔嘉本以为他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知晓公主府想要寻找门客,自荐上门寻求富贵,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坎坷的命运。
不过她一向不擅长安慰人,只是问:“你老家哪里的?”
“江南,”他轻声道:“我是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出生的。”
江南……
谢柔嘉不知怎的就想起裴季泽提过的江南美景。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若是哪日有机会我若是去江南,带你回去瞧一瞧。”
不过她觉得这种概率很小,毕竟,她在这里再留一个月,就要离开长安去朔方。
话音刚落,身旁的少年突然将自己的手伸进帐子内。
少年的手生得很漂亮,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
谢柔嘉迟疑着想要握住那只手,可快要触碰到他的指尖时,倏地收回手,道:“去把灯熄了吧。”
他“嗯”了一声,起身熄灯。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谢柔嘉听着身旁极轻的呼吸声,突然觉得,有这么个人躺在自己身边挺好的。
一出热闹的戏都没能治好的孤独,在这一刻好似得到缓解。
她缓缓地阖上眼睫,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对上一对漆黑清澈的含情眼。
许是没有想到她醒来,对方慌忙地收回视线,哑声道了一声“早”。
谢柔嘉“嗯”了一声,“早”,才要起来,见他慌忙地拿衾被遮住自己的身子,面颊微微红。
谢柔嘉愣了一下,大抵明白他在遮什么。
她望着眉眼十分熟悉的少年,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到,十七岁的裴季泽,晨起时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青涩而又热烈。
那样端方自持的美少年,也不知若是被她发现这样的窘状,会不会羞红脸。
随即谢柔嘉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脑子里去,正欲说话,外头突然传来喧闹声。
她眉尖微蹙,“何人在外头喧哗!”
“萧世子您不能进去!”
屋外,文鸢挡在门口,望着眼前一脸戾气的紫衣美少年,劝阻,“公主还在歇息!”
萧承则瞥了一眼廊庑下属于男人的靴子,喉结微微滚动,“裴三郎来了?”
文鸢摇头,“并无。”
萧承则冷笑,“既然你不是裴三郎,那她房里的是谁?”
文鸢哪里敢说此刻在公主屋里的,正是他送来的面首,正要劝阻,他竟然不管不顾上前,一把将门推开,这也就罢了,竟然还往内室里闯。
文鸢紧跟着进去,却见公主正坐在床上,而魏公子坐在脚踏上。
她不知怎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欲说话,就听公主呵斥,“萧承则,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萧承则的眸光落在脚踏上的衾被,面色稍霁,瞥了一眼有些惊慌的魏呈身上,冷笑,“不过是送一个玩意儿给公主姐姐解闷,姐姐竟把人都给弄到床上来了,怎么,是瞧上他那张脸了是吧!”
他一向言语刻薄,谢柔嘉早已经习惯,
可他这样闯入她的卧房,她很不舒服,又见魏呈一张脸白得吓人,低声呵斥,“这是本宫的房内事,萧世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萧承则冷冷扫了一眼魏呈,“还不赶紧滚!”
魏呈不作声,喉结不断地滚动。
谢柔嘉瞥了一眼魏呈,“你先回去。”
魏呈这才“嗯”了一声,当着萧承则的面自床上起来穿衣裳。
萧承则见他身上衣裳完整,面色稍霁。
一脸屈辱的少年手抖得厉害,腰间玉带扣了好几次抖没扣上。
谢柔嘉于心不忍,横了一眼萧承则,“还不出去,我要更衣。”
萧承则这才向外走去。
文鸢忙上前服侍谢柔嘉更衣,待她穿戴整齐后,才与魏呈一块出去。
萧承则正坐在外间的榻上逗弄儿茶,见他二人出来,正欲说话,黛黛自外头进来,一脸慌张,“驸马正朝这边过来!”
谢柔嘉微微蹙眉。
他一大早来自己这里做什么。
魏呈这会儿就是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正迟疑,萧承则阴沉沉的眼神落在魏呈身上,幸灾乐祸,“我倒要瞧瞧,公主姐姐要与你的驸马交差!”
谢柔嘉缓缓道:“本宫身为公主,想要宠幸谁,就宠幸谁,何须要向他交代。”
就算是裴季泽知晓她养面首,又能如何。他若看不惯,和离便是。
话虽如此,她到底给裴季泽留了几分颜面,叫魏呈先入内室待着。
魏呈刚转入内室,那抹高大挺拔的紫红色身影已经入到廊庑下。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眸光落在廊庑下的那双男靴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靴子,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握成拳,渐渐地,鲜血自指缝里溢出来。
一滴一滴,砸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
儿茶自榻上跳下来,围着那摊血渍“喵喵”叫个不停。
谢柔嘉也终于留意到地上的血渍,神色淡漠,“驸马这会儿来可是有事?”
足足过了约有半刻钟的功夫,嗓音喑哑得可怕的男人方缓缓开口,“与殿下商议外放一事。”
话音刚落,内室里头传来一声响动。
裴季泽将眸光投向内室。
儿茶这时也跑去内室,“喵喵”叫个不停。
就连原本躺在榻上的萧承则也坐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望向内室。
文鸢与黛黛紧张得直冒汗,生怕驸马要闯入内室查看。
好在,他瞧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向发丝凌乱的谢柔嘉。
神色淡然的少女看向萧承则,“你先回去吧,我过两日再约你出来。”
萧承则懒洋洋地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经过裴季泽身旁时,一贯张扬跋扈的美少年顿住脚步,眸光落在那双男靴上,嘴角微微上扬,讥讽,“从前旁人总说,裴侍从是长安最有涵养之人,我心中总是不服气。如今,倒算是服了。裴侍从,当真有涵养。”言罢,大步向外头走去。
文鸢等人见状,也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谢柔嘉与裴季泽。
他径直在一旁的圈椅坐下。
谢柔嘉在榻上坐下,用指尖拨弄着手腕上的铃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可用了早饭不曾?”
谢柔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忍不住朝他望去。
今日天好,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里,给静坐在圈椅里的男人身上笼下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垂着的长睫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眼神不知望向何处。
这时儿茶顺着他的衣摆爬到他怀里,静静地蜷缩在他腿上。
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儿茶雪白的皮毛,另外一只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洁白的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谢柔嘉突然觉得,魏呈与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魏呈即是魏呈。
裴季泽就是裴季泽。
即便是衣裳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熏香也一模一样,他既成不了十七岁的裴季泽,更加无法成为如今的裴季泽。
她收回视线,问:“驸马今日究竟所为何事而来?”
他缓缓道:“昨日的事情,殿下考虑得如何?”
谢柔嘉本以为昨日没答应他去看戏,他已经改变注意,谁知他竟是来说这个。
也不知他脑子里成日想些什么。
谢柔嘉沉吟片刻,道:“若是驸马非要如此做才肯放心离开长安,我答应就是。”
左右不过一个月而已。
“极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男人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后站起身,抱着儿茶走到她身边,将自己另外一只完好无损的洁白大手递给她,“咱们回家用早饭吧。”
谢柔嘉没接。
他亦不动。
两人约僵持了半刻钟的功夫,谢柔嘉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里。
他牵着她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问过一句魏呈之事。
回去的路上,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逼仄的空间里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谢柔嘉推开车窗往外瞧。
大街上极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沿街的铺子门口站着伙计,正当街揽客。
不远处有一处卖糖人的小摊子,上头插着各种各样的糖人,几个总角之龄的孩童正守在摊位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像是在考虑究竟要买哪个。
瞧了许久,摊位上一个骑马的将军卖得最好,大抵是它分量够大,可以多吃几口。
谢柔嘉想起从前小时候也时常溜出宫也喜欢买这个。
不过她从来不挑大个的,就叫卖糖人的老人照着她跟裴季泽的模样捏。
买回来又舍不得吃,就拿冰镇着,日日摆在那儿,光是瞧一瞧都觉得逗趣可爱。直到放到不能放,她便拿着糖人去崇文馆去找裴季泽里,一人一个,能坐在那儿吃一下午。
一年又一年,她与裴季泽越长越高,糖人也越捏越大。再后来她来了癸水后,特地叫卖糖人的老人再照着他俩的模样捏两个小的来。
男孩像谢柔嘉,女孩像裴季泽。
她告诉裴季泽,等将来她要生两个小宝宝,最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一定要长得像裴季泽,这样,定能迷倒全长安的少年们。
正走神,马车突然被叫停。
一直未言语的男人道:“等我片刻,我下去买些东西。”言罢,弯腰出了马车。
谢柔嘉看着他向卖糖人的摊位走去,跟几个孩子站在一块。
他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孩子眼神发亮地看着他。
谢柔嘉出神地看向窗外,直到他去而复返,将四个糖人递给她。
谢柔嘉看也未看,眼睛仍旧看着窗外,淡淡道:“我已经过了吃糖人的年纪。”
他并未勉强,将那四个糖人搁在小几上,沉闷压抑的空气里多了一丝甜香。
待下马车时,谢柔嘉多不曾看过那些糖人一眼。
敬亭轩倒是比从前多了一丝变化。
院子里的花灯像是全部重新换过,颜色各异,模样可爱,十分逗趣。
谢柔嘉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径直入了屋子。
她在榻上坐下,问:“驸马需要我做些什么?”
裴季泽走到她跟前坐下,将两张戏票递到她手里,“今晚咱们去看戏。我想了想,晚一日也无妨。”
谢柔嘉盯着那两张戏票瞧了好一会儿,道:“驸马安排就好。”
他“嗯”了一声,“我还有事要入宫一趟,殿下先休息,傍晚等我回来用饭。”顿了顿,又道:“若是觉得无聊,可叫阿念过来陪殿下玩。”
谢柔嘉答应下来,阖上眼睫,听着他吩咐人准备早饭。
直到屋里没了动静,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睫,望着雕梁画柱的房梁,轻声道:“你说,他究竟知不知昨夜魏呈宿在我房里?”
文鸢迟疑,“奴婢也说不好,驸马的心思,实在太难测。”
一个男人,亲眼瞧见自己的妻子有其他的男人,却一字未提。
这,这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谢柔嘉想了想道:“你叫人去问一问,如何替人脱离贱籍。”
文鸢一时愣住,“公主要替魏公子脱离贱籍?”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个月后我就要离开长安,也不枉他服侍我一场。”
裴季泽一路出了敬亭轩,守在院外的锦书忙迎上前去,不等开口,就听到自家公子冷冷吩咐:“替我送一封请柬去定远侯府,我明日要请萧侯爷去其香居吃茶。”
锦书忙应了声“是”。
裴季泽弯腰上了马车。
逼仄的的空间里弥漫着糖人的甜香气。
碟子里静静地躺着四个糖人。
两大两小,手臂挨着手臂,整整齐齐,因为搁得太久,抹糊了面容。
他拿起其中一个女子糖人轻咬了一口。
甜腻腻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并不喜欢吃糖的男人一口接一口地咬着糖人,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来。
待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时,四个糖人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他抿了一口茶,将口中发酵的糖咽下去后,理了理身上的紫红色朝袍,下马车后神情肃穆地向太极殿大步走去。
才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欢笑声。
一旁的小黄门忙进去禀报,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请他入内。
待见完礼后,正拿着一个糖人逗弄女儿的圣人头也未抬的问道:“驸马可是有事?”
眉目若雪的男人一脸淡漠道:“微臣来,是有关太子殿下的一些事情想要告知圣人。”
圣人闻言,手顿住。
他抬起眼睫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同半年前比起来,很是不同。
更像他那个讨人厌的叔父。
片刻,他收回视线,冷冷问:“驸马既是太子的伴读,又是太子的宾客,乃太子的肱骨之臣。今日此举,倒是令朕有些想不通。”
裴季泽瞥了一眼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江贵妃,再次敛衽行了一礼,道:“微臣,先是天子的臣子,而后才是太子殿下的宾客与伴读。”
“说得好!”圣人抚掌,笑,“驸马果然深得朕心,难怪柔嘉这样喜欢你。只是不知驸马可有所求?”
傲立于殿下的男人沉默片刻,道:“微臣想要向圣人讨要江南道御史的位置。”
敬亭轩。
谢柔嘉午睡醒来后快到傍晚。
她实在闲着无聊,想起府中有一荷花池,便想着去转转。
行到半路,她瞧着锦墨正指挥人搬东西。
锦墨这时瞧见她,连忙上前行礼。
谢柔嘉以为是裴季泽要下江南,问:“驸马不是一个月后才离开长安,怎这么快打点行装?”
锦墨迟疑了一下,道:“是要送秋水馆的那位离开长安。”
裴季泽竟要送她离开长安!
谢柔嘉随即想到裴季泽也要离开长安,指不定是怕到时被人说闲话,所以才先将她送出长安,到时再去江南与她团聚。
他对她,到是煞费苦心。
她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谁知锦墨却追上来。
锦墨道:“公子是要送她回冀州老家。其实公主生辰那日,公子就要送她离开,只是她旧疾发作,咳血不止,公子不得已,才先将人送到医馆里。”
谢柔嘉心中微微震惊。
她将人送入府前也曾叫萧承则查过那名花魁的底细,萧承则说她是长安人,打小就被卖入教坊司,怎好端端跑来一个冀州老家。
谢柔嘉迟疑,“她病得很严重?”
“经年旧疴,”锦墨微微蹙眉,“赵医师断言,若是她不放下心结好好将养,恐怕活不过五年。”
顿了顿,又道:“公主千万别同公子说是我同您说的。”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时也没了看荷花的心思,又回了敬亭轩。
才行到院门口,就瞧见裴夫人领着阿念过来。
阿念一见到她,立刻跑上前来抱住她,笑,“阿念还以为公主嫂嫂又回去公主府了。”
昨夜她被裴季泽抱入府中的事儿恐怕阖府皆知,谢柔嘉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头发,道:“我这段日子都会待在这儿。”
“真的吗?”她眼睛弯成月牙,“那阿念天天都来找公主嫂嫂玩好不好?”
谢柔嘉答应下来,见裴夫人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想到那天夜里自己醉酒后发酒疯的情景,耳根子隐隐发烫。
裴夫人倒是瞧她的眼神却越发慈爱,牵着她的手道:“这两日天气转凉,妾身今日特地叫厨房炖了羊汤,今晚咱们一块用饭好吗?”
并不想与裴季泽一同用饭的谢柔嘉应承下来,随着她一块去了前院。
快到晚饭时,裴季泽才回府。
裴夫人应是特地叫人去府门口接人,他衣裳都还未换就来了前院。
一家子用过饭后,裴夫人本还想留他夫妻二人一块吃茶,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道:“我约了殿下一同去听戏。”
裴夫人一听,心里更加高兴,忙道:“你们块去吧。”
两人起身告辞,待出了院门,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道:“这戏在外头做一做就好,又何必非要在自家家里头演得这样真。”
神色淡然的男人重新握住她的手,道:“既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谢柔嘉懒得理他,由他牵着入了府。
直到入了马车,他才舍得松开。
谢柔嘉拿帕子擦干净微微有些濡湿的掌心。
他盯着她的手瞧了一会儿,问道:“微臣的手有那么脏?”
“倒不是驸马的手脏,”她神情懒怠,“只是不大习惯。”
他喉结微微滚动,并未再说话。
马车一路朝着梨园驶去。
约两刻钟的功夫,马车突然停下。谢柔嘉迟疑,“那么快就到了?”
她记得还有段路。
“并未,”他道:“不过是去买些东西。”
果然,片刻的功夫,锦书将一包东西递进马车里。
是赵老伯家的栗子。
从前去听戏,他也喜欢买一包,听戏时剥给她吃。
谢柔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马车再次驶动。
这回行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停下。
他率先下马车。
谢柔嘉正要下去,一只洁白似玉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谢柔嘉实在不想在这些小事情上与他争,于是把手搭在他掌心里,由着他扶下马车,又由他一路牵着入园子。
此刻时辰尚早,戏还未开始,园子里却已经坐满人。
坐在三楼雅间的谢柔嘉托腮望着偌大的热闹戏园子,瞧着来听戏的人相互之间都在说悄悄话,唯独她与裴季泽,就好像临时凑在一块的陌生人。
她正发呆,突然听到身旁正拨板栗的男人问:“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