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进宫,都要天还漆黑着就起来装扮,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地打点好些银两,先在皇后宫外等上大半天,皇后和每个命妇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话,才能见着自家的娘娘,也不过说几句话,就到了规定的时辰,得出宫了。折腾一整天,其实大半时间是在候着,王夫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贾母更是高龄,大冬天的来来回回地在宫门外头等着也不是回事儿。元春一向体恤祖母、母亲,轻易不主动叫她们进宫的。故而府里猜到她必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时间都有些忐忑不安。
王夫人悄悄与贾母说道:“每次进宫,同娘娘说话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宫里的两个女官,莫说比抱琴体面了,看起来比娘娘还要刷威风。娘娘要是真有什么要交代的,怕是也难说出口。”
她说的这些贾母有什么不懂的?只是眼见着来家里的太监态度越来越敷衍,猜到元春在宫里恐怕不如先头受宠。她们做祖母、母亲的,在宫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干着急。况
且亲眼见着元春,就算不能真的把话说出口,看看她的模样、状态,也才安心。贾母心里知道,原先东府上的重孙媳妇秦可卿的葬礼办得太过了,四王设路祭,八公来吊唁,端的是赫赫扬扬,轰动京师。贾政先头是责备贾珍把排场铺得太大,后来知道了元春封妃,才放下心来,只当大家都是看在贵妃的面上来拉拢贾家。贾母却心里犯嘀咕,这元春封妃的事儿,他们自家人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怎么四王不提,其他几个国公府倒提前知道了?现在想想,倒有些像他们这些上皇旧部不甘心今上即位后对他们不够重用,用贾府一个重孙媳妇的丧事来施压了,丧礼上来得人家越多,越不容小觑。如果真是这样,兴许元春封妃,真是皇帝对上皇妥协的缘故?如今上皇一病不起,元春也没了靠山?
若是寻常,贾母必不敢再深想下去,徒增烦恼,可自木兰事变后,多少上皇的老臣都折了?元春入宫十年,依旧是一个寻常女官,贾母当时都不报期望了,同王夫人商议着她到了年纪回家来的亲事,结果一朝受宠,无子而封贵妃,连带着一大家子也风光无限。事出反常即为妖,照理说,越过了那么多份位,直接封了贵妃,该是受尽宠幸才对。但看元春的日子,过得仿佛也不那么自在。和皇后、吴贵妃有嫌隙也罢了,宫里的女人哪能真的亲亲热热地做好姐妹?就是他们家这一亩三分地里,王夫人和赵姨娘不也互相看不顺眼?可连太监、宫人们的态度,都不像。贾家自然是不敢对宫里来的天使说“不”的,可元春堂堂贵妃,见着宫人们对自己娘家人呼来喝去的,也不制止?还是根本无能为力?
在这点上,贾母同王夫人倒是一条心,都指着家里宝玉能争气,宫里又有娘娘扶持,方能振兴家业,光耀门楣。不过现下宝玉到底还小,心思还不在上学读书上,加上身子骨弱,贾母也舍不得他像贾珠似的,书倒是读出来了,人一命去了,留下一家子老的小的,福没有跟着享到,眼泪倒是留了一筐。因此这时候,元春在宫里的位置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贾母是一向唾弃厌恶赵姨娘短浅粗俗,可是现下又忍不住觉得,王夫人家世虽好,到底太木讷了些,不像赵姨娘那样会说话讨贾政喜欢。元春为人端庄隐忍、识大体,没进宫前就帮着照料宝玉,教他学语认字,活脱脱一个更美、更有才情的王夫人,可女子嫁了男人,要在他那儿获得宠爱,端庄可不够!贾母有心希望她学得更机灵、更懂男人心事些,可这些东西,女孩儿在闺阁中是不好教的,等真的嫁出去了,想她自己学会,也不容易。更何况皇宫里那些妃子们,哪个是善茬?就是所谓的失宠的周贵妃,难得出来一次,地位都比元春高哩。
她们心事重重,好容易出了正月,立刻递折子要进宫请安。
上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真有什么不测,这进宫与娘娘相见、一叙天伦的恩典可就没了,加之过完年没多久,今日来宫里请安的人还不少。贾母同王夫人身着朝服,在寒风里瑟瑟站了许久,听得皇后宫里人一波一波地进进出出,又是焦急又是不安。宫里规矩森严,王夫人亦不敢搀扶婆婆,只能苦苦熬着。
好容易等周贵妃娘家人出来了,宫人来宣贤德妃家人觐见。贾母同王夫人才得以进了殿里,先同皇后行礼。
“免。”皇后倒还是同以前一样,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赐座、赐茶。
贾母千恩万谢了,茶盏捧在手上,并不敢真的喝,随时听着准备应答。
皇后捂着额头苦笑道:“从去见了太后回来,就没歇下过。”
贾母等知道这是懒怠得同她们客气、拉家常的
意思了,虽庆幸可以早些见到元春,但不免更是心惊——缘何皇后连这表面上的事儿都懒得做了?正在不知所措,屋外的太监小碎步进来,悄声同宫女说了句:“永宁王来了。”宫女立刻来禀报皇后,皇后笑道:“先头还说呢,今儿个在太后那儿也没见着他,咱们王爷怕不是知道自己要当太子了,不高兴来我们这儿玩了。”话音未落,刘遇已经进了殿来,先掀袍给皇后作揖赔不是:“劳母后久等,昨儿个多喝了几杯,睡过了头,望母后恕罪。”
贾母与王夫人忙站起身来,同他行礼。
“还没唤你呢,这就进来了?”皇后虽在骂他,脸上却笑吟吟的,“春喜,给永宁王上茶,解解酒,头晕不晕呢?”
“谢母后,回母后的话,已经好些了。”刘遇这才见着贾母,亲自跨来一步,扶她起来,“老夫人何须多礼,是来宫里见贤德妃娘娘的么?”
贾母忙称是。
皇后道:“时辰也不早了,贤德妃想是也等得久了,我就不拉着你们说闲话了,还是早些去团聚得好。”一面又命宫人去给刘遇搬小几来吃些热乎东西。
贾母心知她要忙着接待刘遇,也不敢再逗留,急匆匆地退下,去见元春了。
元春果然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到她们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也不肯叫祖母、外祖母与自己行礼,扶着她们就往里间走。女官提醒道:“娘娘,请老夫人落座罢。”她才抹了眼泪,同贾母、王夫人分主次坐下:“我派人去皇后娘娘那儿打听,说是周贵妃姐姐家的人才出来,我还以为要再多等会儿,没想到祖母、母亲出来得倒快。”
她这一说,贾母也叫苦不堪。说不知道其实皇后跟这些后妃的娘家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拖也得拖一阵,显得她亲切,也是给底下人体面。就只有她们,只进去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别的宫妃要是也打听到了,指不定以为皇后怎么厌弃她们呢,只得道:“偏是凑巧,我们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永宁王也来了。”
元春叹了口气:“那怪不得,永宁王来了,皇后娘娘哪儿还有心思同别的人说话呢?”
贾母只觉得这话说不得,可又不能明着提醒娘娘慎言,只能小心地同她打了个眼色。
第104章 第104章
元春这话, 却是有感而发。都说宝玉是荣国府的宝贝疙瘩,只要有他在, 老太太眼里必只看得见他一个。可跟永宁王比起来,别人哪儿算得上是众星捧月?皇后一贯冷情冷性, 谁也不愿意搭理的, 如今见了他, 也像见了亲生儿子一样, 嘘寒问暖,笑脸相迎。按理说,元春娘家还和他舅舅家沾亲带故呢, 她又不像周贵妃、吴贵妃那样有自己亲生的儿子,总要去和永宁王争一争, 但偏就是这点“亲”, 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刘遇金口玉牙认了黛玉是自己的“表妹”,那哪怕那林黛玉是元春亲姑姑生的女儿, 她也不能说那是她的表妹, 否则,她成了什么辈分了?偏前面和吴贵妃起争执的时候, 每次都是她落了不好,还回回都叫永宁王撞见,帮着哄帝后高兴。怕是那刘遇眼里, 她是个顶顶尴尬、顶顶狼狈的人了。
这些话她也不能对娘家人说,事实上,除了刚封妃的时候她有过些许念想外, 现在已经看清楚了,皇上心里,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封她为妃,多半就是为了稳住那些老臣的心。几个妃子里,周、吴二位贵妃都有儿子做依靠,虽周贵妃看起来遭了厌弃,但她娘家势大,将来二皇子出去分府了,还愁没有她的好日子?吴贵妃有皇上的宠爱,周贵妃有在忠平王府时陪伴的情分和资历,她有什么?她起初也只有上皇的旧臣们给皇上的压力,如今上皇病危,旧部分崩离析,她这个棋子,早晚要被清算的。
说起来,其实如果在后宫里安分守己地熬日子,闷不吭声的,皇后也不是那种会赶尽杀绝的人。比如蔡嫔、简贵人之类的,除了每半个月一次的请安就见不着人,有什么能露脸的事儿也不争先掐尖儿,成天在自己的宫里不出门,大半年的没见着皇帝一面,也不着急,该吃吃,该喝喝,难得看见她们一次,红光满面,心宽体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宫里头最自在的人呢。皇后这个人,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见她给底下的妃嫔卖过面子、赏过好处,但不惹到她头上,她也不为难你。原先简贵人失宠,被内务府的人欺负了,告到皇后面前,别人还笑她不识趣,自讨苦吃,结果皇后还真替她讨回了公道。若是元春自此学着蔡嫔一样,不再管那些事儿,关上门来,弹弹琴写写诗,说不定也没有这些烦心事了。
可她不能!她娘家当年多显赫的一门双公,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气派的人家,自祖父去世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她进宫前,连家里的下人都知道“荣宁二府,都不如从前了”,她进宫的时候本就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光的,原来做女史的时候,熬了快十年,也不曾放弃过,想方设法地要在皇上面前露脸,现在封了妃了,反要为了自己的安稳躲起来?别说家里人要失望,她自己的心气都受不了。
这次叫祖母与母亲进宫,也是为着这个。她倒是能让夏守忠给家里传话去,可那夏守忠也不是她的心腹,她平日里给娘家赏下一两银子,这些内监们必有办法敲诈出十两银子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和这些太监们撕破了脸去?一来她不是永宁王,有这个体面,二来,还得靠着他们传话呢,现下倒是能惩戒了夏守忠、周太监呢,以后呢?在这宫里做聋子哑巴?她心知自己在宫里缺少心腹,只是这些人又不似抱琴,从小一起长大,死心塌地的,各有各的心思,活脱脱的墙头草,她得势时,他们扒着奉承,眼见着她被吴贵妃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们见风使舵,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就变脸。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像蔡嫔、简贵人那样委曲求全了。你要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也罢了,可你曾在高位,为了稳固这个位子花了多少心血、撒了多少银两,现在想放弃?她就是对得起自己,也对不起娘家这些年为她被这些太监们打的秋风。
故下定了决心,对王夫人道:“我原先在家里时,宜人说梦坡斋里的熏香你不喜
欢,我如今想来,却觉得那味儿挺安神的,宜人回去问问,若是还有,我打发人带些进来。”
贾母倒还罢,王夫人听了,却是一惊。原来那梦坡斋不是别处,正是贾政的书房,王夫人也确实抱怨过,因着当时贾珠没了,王夫人悲痛欲绝,又要照顾宝玉,不提防,竟叫梦坡斋里的一个磨墨的小丫头勾引了贾政,她心底不忿,又因贾政为人一向正派,贾珠更是他们夫妇俩寄予厚望的,一病没了,她不信贾政会在这时候把心思打到丫头身上去,同周瑞家的说,怕别是这丫头使了什么手段。周瑞家的亦觉得梦坡斋换的香奇奇怪怪的,打听到是那丫头换的,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叫元春听见了,信以为真。
到了如今,连王夫人自己都不信这说法了。你道为何?原来那趁着贾珠命丧、贾政独居书房时爬上主子床的丫头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赵姨娘。那一朝一夕的,还可是使了些手段,后来她住到了别处,还是勾着贾政,生下探春、贾环来,总不能还是香的问题了。可当着这宫里的女官的面,她也不能说那香纯粹是周瑞家的胡诌的,只能讷讷应了,又说年代久远,怕是找寻不到了。
贾母知道二儿媳妇平时素来懒得管事,但对元春、宝玉却尽心得很,如今见她支支吾吾的,也察觉出了问题,略想一想,想到了赵姨娘的出身,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一时也感慨万千,又叹孙女儿不易,又欣慰她到底还没放弃,愿意争上一争,又急帮不上什么忙。思来想去,她到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家了,虽然自幼长在勋贵之家,家教森严,什么情啊爱啊是不敢说的,可哪能真的一无所知?底下那么多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的那些小手段,她能真不知道?故而也想出一个办法来:“娘娘可是心神不宁?老身倒听说过一个方子,也不知有没有用。”
元春笑道:“有没有用,横竖没坏处的,试试也罢了。”遂命人准备笔墨纸砚。
贾母写了,抱琴接过来,递给元春,元春也不细看,把方子递给礼仪女官:“请太医院的太医帮我掌掌眼,这方子有用没用,若是吃了没害处的东西,姑且给我抓几贴来试试。”
女官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贾母这才拉着抱琴道:“你自跟着娘娘进宫来,也多少年不曾见过家里人了,你母亲有口信捎与你。”
那抱琴的母亲,却是在她生下没多久就没了的,继母自然没什么话要捎给她,抱琴心领神会,凝神听了,暗自记下不提。
元春又交代祖母与母亲:“上次明珠族姬进宫来给皇后娘娘谢恩,我有心见她一面,不巧没能见着,老夫人下次见着她,替我陪个不是。”
刘遇得封太子,他舅舅家这个“国舅”的身份,可比宝玉、贾琏那个被家里人开玩笑的“国舅”名正言顺得多了。便是如今皇后是他嫡母,待得他日后登基,总要追封生母的。况且皇后家里可没有林家兄弟这样的人中龙凤,黛玉与她的辈分虽尴尬,可毕竟是亲的姑表妹,别家没个关系还要硬凑上去呢,自家这个亲,为何不用?
贾母亦知元春所想,虽因武曲鼎之事,十分没脸见黛玉,又怕同她走动得多了,她叔叔婶婶心里犯嘀咕。可如今眼见着元春在宫里的光景,十分心疼,又觉无能为力。好容易指出条路来,她能因为心疼外孙女,就置元春于不顾?且不说元春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靠山了,这个大孙女儿可是她亲手养大的,疼惜之情,不比当年对贾敏差多少。孙女儿难得提这一次要求,她敢不遵从连声道“是”。
元春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总觉得稍稍有了些主意
,也微微地放下心来,又拉着祖母与母亲哭诉了相思之苦。却是那女官又回来了,提醒她时辰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拉着她们的手,不顾女官的脸色,送到了门口。
贾母与王夫人情知以后再见就难了,俱是肝肠寸断,因着宫规森严,不敢哭出声来,待回了自家马车上,才相拥痛哭了一场。
王夫人虽一向不喜欢黛玉的叔叔婶婶家,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叹道:“林姑娘的几个兄弟,如今不得了了。”因又暗地里比较自己家与人家差在了哪里,念了声,“还是要儿孙举业得好。”
这话却是难得正中贾母下怀,道:“只是宝玉他老子未免太严厉些。”
王夫人提议道:“不若择个名师?”
贾母正有此意,原是想走林滹的门路,却被宋氏不动声色地推给了李纨之父李守中。只是李守中对女儿向来是视为泼出去的水的,怎会为女儿的小叔子去跑动?且贾母也不舍得宝玉真离了家去上学堂,一时也有些为难。
第105章 第105章
她婆媳二人回了家, 自是好一阵忙碌。贾母那方子毕竟是道听途说来的,到底有没有用, 得派人去打探,若是没有用, 得再打听打听, 想法子往宫里递个消息。娘娘在宫里过得苦, 她们得帮忙上下打点着, 这样一来,越发觉得手头紧张,还是典当了些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器皿才够。甄家的东西, 现在是想不用都难了。这时节贾母也顾不上嫌弃夏金桂的名声了,甚至暗地里盼着也有个这样的巨富之家的孤女, 便是不给宝玉, 给贾蓉也是好的。又有宝玉读书一事,确实也耽搁不得了, 况贾兰、贾环两个, 平时倒一直还在上学,无论中与不中, 都要去下场一试的。自贾瑞没了,贾代儒便整日浑浑噩噩的,贾府义学里什么荒唐事儿都闹出来过, 贾母虽不过问,但李纨为着儿子学业,也是告过状的, 如今不管不行了,便把贾政叫来,细细地说了一通家塾里的事儿。
贾政羞愧道:“先头也有人荐过南边来的一位先生,说是学问人品都好,因儿子想着,家里的子弟们个个顽劣,怕是外来的先生镇不住,儒大太爷毕竟年长、辈分又高,料想孩子们在他手底下不敢惹事。竟是儿子想错了。”
贾母骂道:“素来只听你天天骂宝玉不读书,可好不容易几个月里管教一次,不是打就是骂的,平时呢,又事忙,无暇过问。我竟也不知你一天到头忙个什么!”
母亲这话一出,贾政亦觉得羞愧难堪,他一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在衙门也不管什么要紧事,便是如今工部上下为了永宁王查水利、太上皇修皇陵的事儿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什么活派到他手上,荫补入仕的本就地位尴尬,比不得那些走科举正途的受重用,同僚又当他是国公府的二老爷、贵妃的父亲,来享清福的,自不会同他多说什么,一转眼,在这个员外郎的位子上,竟也待了几十年不曾挪动了。下了值,他也不常管理府中大小俗务,每日与清客们看书下棋,竟也生出了归隐之意。他既无爵位,又无要职,只能撒手不管,图个清静。你要问他每天忙什么,他自己也想问,这几十年,都在忙些什么。
贾母道:“你往日里都让宝玉学学人家,我倒是想问问你,人家父亲是怎么教儿子的?远的不说,你就说黛玉的叔叔家,她三哥哥现在也考学呢,她叔叔是怎么做的?我不信你能忙过他去!”
贾政忙道:“林大人乃是国子学博士,学术渊博,儿子自然比不过。”
“比得上比不上的,说的是这个么?”贾政自幼读书,祖、父甚喜,贾母也不知道多少八股文章的事儿,这是老国公和国公爷都喜欢,料贾政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她自然不敢让贾政像林滹那样亲自教导儿子的,别的不说,怕是宝玉能吓出病来,因而与他商议延请先生一事,“咱们家武功起家的,不比那些书香门第重视读书的事,就是你哥哥,还说什么读书不过读明白点,难道少了官做的混账话。我也是才知道,你外甥女儿黛玉,在苏州的时候读书请的先生就是贾雨村,人家给女孩儿念书请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咱们也总不能拿些学问只称得上中平的去给孩子们凑活。”
贾政平日里虽做甩手掌柜,也听赵姨娘告过状,说是贾环念书的用项被人吞了,他随口问了声王夫人,得知是为了削减家里的开支,不独是贾环,王夫人自己院子里该省的都省了,也猜得出家里应当不如从前了。因此提到延请先生,又觉铺张浪费。远的不说,再提一次林家,人家如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林徥要考学,还不是天天天不亮就起来赶早去学堂?也不曾听说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念书的。不过他是个纯孝之人,贾母既开了口,他自然是不好回绝的,况且读书也是正经事,光耀门楣、荫泽子孙的,当下便应了。
“这事交给你去办,要是办不好,我看你也别养着那些只会说奉承话、连
几个小孩儿念书的事也教不好的人了,趁早让他们散了吧。成日里和他们吟诗作对的,也没见他们作出什么好诗来,给家里涨涨面子。”贾母也是被元春的处境急到了,急于子孙上进,说话未免过了火。幸好贾政纯孝,不敢替门客们辩解,老脸通红,点头称是。
贾母遂才放他走。又找王夫人来问那方子打听得如何。
王夫人毕竟也是名门勋贵人家出来的,自幼家教严明,这些东西,她几十岁的人了也不敢说、不敢想的,当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贾母道:“你是娘娘的生母,你不想着娘娘,她还能靠谁?你也这个年纪的人了,娘娘都舍得下,你舍不下你的脸面,就让你心腹的人打听打听都不行?”王夫人叫苦道:“实是不知道该问谁。”贾母便道:“有何不知的,你把方子抄给琏儿,派他悄悄地出去,准打探得到。”
贾琏的为人王夫人也是知道的,也是个贪恋美色的,王熙凤是个醋坛子里泡出来的,成日里又是吵又是闹的想拿捏管束他,也没见他收敛一些。他要是知道这夫妻房里的什么歪门邪道,那一点也不值得惊奇。只是她到底是个长辈,要她去问这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贾母叹道:“罢罢罢,也不为难你。”便叫凤姐过来。
凤姐因着这几天的利钱还没收上来,各房各院的又在催月钱,正在心烦气闷,听说贾母叫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凑乐,看见王夫人也在,又一脸尴尬,不禁疑心是不是又有没皮没脸的来告她状了,现在可不比以往,自林黛玉来这儿把那一箱子林家旧物拿回去后,凤姐就一直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只等什么时候老太太话音一落,就掉下来了。若是从前,什么月钱放晚了,有人告状了,那她理都不会理的,可现在,谁知道哪句话就彻底刺激到老太太,彻底厌弃了她呢?
贾母倒没问她月钱的事儿,反是关心了一下大姐儿的身体,大姐儿前一阵是染了风寒,她年纪又小,用不得猛药,凤姐和平儿轮番陪了几夜,总算见她烧退下了,才敢安心,偏贾琏就这几天都不肯安生,听说在外头又勾三搭四的。其实来旺前几天就来报过这次利钱收得不顺的事,要不是大姐儿,她早就去处理了,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听到贾母询问,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贾母安慰道:“别哭,孩子没事就好,我听说你又和琏儿吵起来了?”
凤姐本欲诉苦,但自己过生日那天为着鲍二家的和贾琏大闹了一场的事儿,贾母的处置她也看到了,他们就没觉得贾琏在外头偷腥是多严重的事儿,不过两边说和说和,叫她不要胡闹,故只苦笑着说:“哪敢和二爷闹!只是让他好歹庄重些,若是看上了谁,回过老太太、太太过了明路不成,非得偷偷摸摸的!还逮着别人家的媳妇就……也不害臊!”
王夫人同贾母却是都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说的,连平儿她都容不下,贾琏真要给谁过个明路,她还不闹出人命来?但也只能就着她的话往下说:“琏儿虽不好,但他毕竟是当家的爷们,外人面前,给他留几分面子,他也敬你。”又道,“只大姐儿一个还是不够,他将来毕竟是要袭他老子的位的,你也是,有个儿子傍身的好些。”
这种话凤姐已经听得耳朵发麻了,她回回回娘家去,王子腾夫人总要与她说一说这个事,直说不管她生也好,让底下人生了她抱过来养也好,总要有一个。但是凤姐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不过之前操劳过度,小产了罢,让底下人生?她才没那个肚量!况一个个的,只把这事说成她一个人的错,好像贾琏在外面偷腥,脏的臭的全不
顾,只要是个女的就敢要是她的错似的。她刚嫁过去,也不是没温柔小意,蜜里调油过,也没能拦着这位琏二爷盯着她的丫头们不放啊。只是这种话,她跟娘家人抱怨抱怨也就罢了,如今老太太、太太都问起了,她自然也不能这么反驳,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着。甚至还疑心,是不是老太太也想着要给贾琏房里添人了,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老太太还真不怎么管他们房里的事,她那么上心宝玉,都没怎么过问过他的房里人呢。
“去年还是前年的,赖嬷嬷来我这儿的时候,闲聊的时候说起过一个方子,说是能滋补身子,帮助生育的,你让琏儿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有效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功效,若是可行,你们也别害羞,该想的法子是要想的。”
凤姐虽心里疑心老太太为何如此关心他们屋里的事儿,但她一个小辈,能说什么?只得庆幸如今屋里没几个人在,连贾母平时惯常使唤的几个丫头都在屋外玩着,她不至于丢了里子面子,但也只能赔笑:“那感情好,若真能得了个一男半女的,还得去谢谢赖奶奶?”
贾母笑道:“她年纪大了,又是咱们家最体面的老嬷嬷,兴许还真当得起你这么叫她,不过你和琏儿若真有了喜事,是要去谢她一谢。但有一项,这毕竟是不止从哪里听得来的土方子,需得仔细查证了,确认了有益无害才好吃的,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倒放下来半截,连声谢过贾母。她平日里回娘家,看不惯哥哥王仁,总要有一番争吵,她又伶牙俐齿的,王仁如何说得过她?气急了便往她心口戳刀子:“你也休要得意,不过是仗着太太的宠爱,倒好像你才是王家的爷们似的了,你嫁出去的人了,太太现在对你客气,也不过是因为你是贾家的当家奶奶,你看你这么些年,只做着不下蛋的母鸡,你家二爷还想不想别的法子,等新的二奶奶生了儿子,我看你那老太太还宠不宠你,那一大家子还听不听你派遣呢。等你那头失了势,你回来哭,看咱们这儿的太太给不给你出头?”凤姐自幼争强好胜,虽是女儿身,处处却比王仁这当哥哥的强些,唯有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病,又是自己亲哥哥说出来的,更是诛心,拿手指着他,颤巍巍的,素来能言善辩的人,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平儿忠心,替她回呛了几句,把王仁打发了,也不敢多说别的话。如今贾母也提起贾琏的子嗣之事,她便明白,此事再不可耽搁了。贾母再疼她,她也是外来人嫁过来的,真叫贾琏绝了后,才没人管她素日操劳的功劳苦劳呢。倒也却有些急了,想道:“老祖宗如今还记挂着要我给二爷留子嗣,没直接给他屋里塞人,已经算是疼我了,确要想些法子才是。”一面又想,“当真人比人,气死人,那林姑父家五世列侯,探花出身,积攒下多少家产,只得林妹妹一个女儿,林姑母没了,他也不曾续弦,也没觉得自家绝了后,如何如何的,只是林妹妹当年在这里,虽有老太太疼着,也过得不甚如意,还是她堂兄弟争气,如今越发飞黄腾达了,她也跟着沾光。要是没这几个兄弟,便是家里再有钱,她也守不住。我如今只大姐儿一个,她要是没个兄弟帮持着,谁知道以后过什么日子。便就是为了大姐儿想,也得费心了。”当下便也打定主意,只等贾琏一回来,便把这方子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