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年的,说什么伤风感冒。贾母听了不喜,倒也没说什么,握着黛玉的手道:“难得你还愿意陪我说说话,也没不耐烦,没白疼你一场。最近吃的什么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该提前跟你凤姐姐说的,厨房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正月里的家宴,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早早定下、提前准备的,黛玉从没占过那个特殊,怕说出去不好听,也怕从采买,到厨房的人抱怨。因此笑道:“年年初三都是吃这些菜,我也没哪年说我都吃不得呀,今年吃的药还比往年更少些呢,哪就要特意准备了。”
邢夫人道:“可见人说远的香,有些道理了,往年也只有宝玉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改菜单了。”
黛玉低头闷笑,往常大舅母同二舅母的争风她们姐妹们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到现在跳出来成了局外人,看着反而觉得有趣,大舅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没个儿女傍身,底气不足,偏她还是实打实的长房太太、一等将军夫人,偶尔刺两句话,却又是大实话,正中靶心。外祖母心里自然是偏向二房的,别的不说,二舅妈的娘家哥哥还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实职呢,宫里的娘娘也是她亲生的,她又尤其喜欢宝玉,可似乎也不乐意让二舅妈一直顺意,因此一直抬着琏二嫂子,怪不得说这荣宁二府的所有爷们加起来,都比不过老太君头脑清醒。可惜便是家里二房之间真的互相制擎住了又能怎么样嗯?难道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奶奶们能生出钱来?左右不过是把公中的账搬来搬去的,只不过看一个搬的过程里谁能顺手捞一点罢了——又有什么用?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只出不进的,现在就是把小金库塞满了
,以后又能怎么样?
邢夫人说话虽粗鄙,倒是实话了,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谁都有忌口,但也确实只因为“宝玉不能吃”改过中秋赏月席上的菜,贾母偏心也没避着人,谁都知道宝二爷最得宠,可真要这么说出来,就是在下老太太的面子了。
王熙凤紧张地看了眼贾母的脸色,她又不敢顶撞婆婆,只能自己岔开来:“昨儿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看我婶娘看我更喜欢些,是不是我回去得太勤快了?”
“你婶娘对你还不够好?”薛姨妈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那弟妹,这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兄弟一眼,就惦记着你呢,上次宝钗和你一起去吃酒,回来跟我说,舅妈叫她薛姑娘,叫你‘我的儿’,可见外甥女和侄女的差距了,这还不够?”
其实王子腾夫人对宝钗也颇是喜欢,只是那次王家摆酒,薛蟠也去了,席面上闹了笑话,她心里厌恶,连带着对宝钗的喜欢也压下去了一些。凤姐虽也有王仁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但好赖从小在王何氏膝下养大,王仁也没成天喊打喊杀的,暂时还没太碍着眼。四大家里,最开始王家的爵位只是“伯”,在贾家的“公”、史家的“侯”下,薛姨妈年纪大些,只嫁去了没有爵位的薛家做主母,王夫人好些,来荣国府做二房太太,到王熙凤长大了,王子腾有了实权,凤姐才嫁给了荣府将来要袭爵的大房长子。她前面闯出武曲鼎那样大的祸事来,也亏得是娘家还有威势,王子腾夫妇又看重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贾母听薛姨妈说起王何氏,笑了笑:“昨天你们去王家拜年,走之前说好了用了午膳就回来,硬是拖到那好晚,又被他们拉着吃了酒,我在家里一阵好等。”
凤姐撒娇道:“老太太哪是等我们,等宝兄弟带果子回来哩,宝兄弟也是孝顺,去年老祖宗说了句他家腌的果子好吃,就一直记着,今年一到了人家,吉利话才说完,就惦记着带些回来给老祖宗。”
“可惜也不是我年轻时吃的那个味了。”贾母叹了叹。
黛玉听她们说笑,句句都是对王子腾一家的敬重,只觉得好笑。宝玉那么多长辈,每年也只去给舅舅舅妈拜年,实是因为王子腾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可他的兵权哪儿来的?害了她大嫂子的父亲换来了上皇的信任得来的。她本因外祖母慈爱、姐妹们和睦勾起的欢愉怜悯之情,又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对外祖母一家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小辈,还是身处闺阁的女子,但王子腾却是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关联甚多的亲戚,他们几乎为王家马首是瞻,只恨不能再贴近些。
韵婉好好的一介娇女,因为谁才不得不自己握住了刀?宝玉当日对她外貌的评价、舅母家这些人对她嫂嫂、姐姐的议论,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已经看不出的旧伤口上又划拉了两刀。
若哪日韵婉真与王子腾对簿公堂,她又一心向着嫂子的话,外祖母还能待她如此疼爱,姐妹们还会继续与她交心吗?
说到底,人都有个远近亲疏,她没资格要求荣国府的人离开王子腾,他们也没资格要求她对那个刽子手有什么好脸色。
何况,以王子腾当年对付葛督军的手段,恐怕用不到对簿公堂。如今林征也回到京里来,手握实权,且明说了会护妻小到底,王子腾如今外放了,等他回来了,两人少不得要有些争锋。更何况,虽然前面的事她不知道,但也隐约听馥环提起,她下定决心回家来,并不是对云渡彻底失望,而是知道南安王府要有不好,怕连累娘家,索性借着夏金桂的由头,和那边彻底切割了。南安王府和四大家族的
关系,自不必说,辅国公云嵩和王子腾,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说白了,林家从上到下,都和荣国府的这些老亲戚们不对付,她已经心里认定了林家才是她家,那么此刻的温情脉脉,就什么都算不得真。就像外祖母再疼爱她,也不会越过宝玉一样,她这个小辈的地位,怎么都不可能超过贾家的几代积累。如今心里有数,也是好的,此刻趁着时间还早,能在一起再笑笑闹闹,待真的撕破脸皮了,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知道,快了。就是王子腾想躲,永宁王那样的性子,也不可能让他逃。
宝玉见她心神不定的,凑过来问她:“妹妹在想些什么?”
黛玉吓了一跳,慌忙避开来,后退了几步,紫鹃赶紧扶住她,又埋怨宝玉:“宝二爷,一年大二年小的,你还当小时候呢,我们姑娘本来胆儿就小,你还吓唬她。”
他们自小都是这么没大没小地说话的,宝玉也不当回事,倒是袭人听了,举着壶来倒了盏茶,同紫鹃说道:“当年我们也是一起伺候老太太的交情,如今我还时常回老太太这儿帮把手,你倒完完全全是林姑娘的人了。”
紫鹃笑道:“行啦,谁不知道你忠心?当年要是史大姑娘愿意带你走,你走不走?我们姑娘自己掏银子买的我,我不是她的人,还能是谁的?”
袭人摆了摆手道:“我可说不过你,喝你的茶罢。”
紫鹃如今去了林家,一身轻松,先头还在意过锦荷是不是太太派来看着她们屋的,如今相处了这么久下来,也没什么不适,因此想到宝玉屋里的纷纷绕绕,就替那几个姐妹头疼,想着,原先我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偶尔也会为谁月钱多点少点,谁得的赏谁挨了骂闹过不痛快,可都没有分到宝玉屋里的事情多。晴雯当年也不过是个有点小脾气的,袭人说话做事,也没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的,又像带着别的意思。
她在心里道:“搞不好都是宝玉害的,横竖他往日最喜欢女孩儿们,乐意给女孩们揽事,把袭人、晴雯两个的变化算在他头上,总不会错。若是她们将来过得不如意,也是他害的。”其实也明白,这世道,她们这样被买来卖去的丫头,能有几个过得如意的?要不那些个伺候爷的,也不想方设法地去往爷床上挨了。赵姨娘过得再怎么不好,也比那些婆子们强百倍了。她们这些现在娇滴滴的副小姐,若真是发配了小厮,或者打发出去了,再过个几十年,不也就成了“鱼目珠子”?
想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问黛玉:“我先给姑娘温一杯酒,暖一暖胃?”
“今天不吃酒。”黛玉想了想,“我给姐姐妹妹们带的礼物,在你那儿还是雪雁那儿?一会儿先给大家,我怕大哥来得早,我在这儿拖拖拉拉的,耽误他当值。”
“我叫周婆婆收着呢。”紫鹃应道,“大爷今天还要去宫里么?这都多少天了,难得能在家里歇一歇。”又道,“那我去拿进来,趁着现在奶奶、姑娘们都在。”
贾母见紫鹃出去,问了声:“这丫头干什么去?”
黛玉忙替她回,说自己给姐妹们带了几件小玩意儿,她拿去了。
“你省着些用。”贾母劝道,“你爹爹总共给你留了那么些个家底子,安身立命用的,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大着呢。”
黛玉轻声笑了起来。
父亲给她到底留了多少银两,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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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92章
黛玉带来的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给表兄弟、表侄儿们苏州铺子里送来的笔墨纸砚, 给贾母并两个舅母林滹去木兰受赏的皮子,李纨、凤姐、三春姐妹并宝钗与今日不在的湘云一人一套首饰头面。原先准备的时候, 雪雁还问:“往常史大姑娘来,还会给袭人她们也准备点, 咱们要备下么?”紫鹃道:“算了, 我早就想说了, 次次单给宝玉屋里的那两个体面人东西, 知道的,是袭人服侍过她一场,不知道的, 还不定说什么呢,她有你没有的, 你要宝玉屋里其他人、或者姑娘们身边的那些人怎么想?索性大家都没有, 姑娘们跟谁关系好,愿意转手给她们, 那也是她们的本事。”黛玉亦觉得十分有理, 她的东西横竖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要拿她的礼做人, 也是人家的事。
贾母看了一眼皮子,笑着问:“你叔叔这次去木兰,受了惊吓罢?”
“回来的时候身子是有些吃不消, 歇了两天,也好了。”黛玉道,“前两天还偷偷跟我们说, 可惜了,当时他见天高云阔,骏马奔驰,还诗兴大发,想了个开头,然后就被歹徒吓破了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遣词造句都不错,再写却不能了。被我婶子笑了好久。”
贾母等人笑道:“这些文人的脾气,人没事就好,还管什么诗呢。”
厨房的人来报菜好了,众人分主次坐下,贾母拉着黛玉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邢、王二夫人道:“你们也别醋,自我这外孙女回了家,我多久才能见她一回,得让她挨着我。”黛玉百般推辞不下,也只得应了。她忌口一向多,年节的菜又容易腻味,紫鹃在身边给她布菜,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就吃了点菜心,盛了一碗冬笋野鸡汤喝了。贾母心疼得要小厨房给她另做,紫鹃忙道:“老太太快别折腾柳婶儿了,我们姑娘向来吃得就不多,今儿个已经是看见老太太高兴,多用了一些了。”
宝玉只道:“我也觉得尽是些老样子,元宵何不改个花样,大桌改成小桌,大家各自选自己喜欢的菜色,岂不美哉?”
王夫人笑话他:“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样一句话的事,厨房不知道要多忙多少活。”原来大桌子的菜色虽多,但提前准备好,到时候一起下锅,炒的炖的煮的,几个桌子一样的菜,倒也便宜。若真分成了小桌子,人人点菜,单是采买就要费事得多,真做起来,怕是小厨房再多两个灶都不一定忙得开。
贾母却道:“原是他们分内的事,就按宝玉说的办。”
黛玉端了一盏茉莉香片清口,凤姐问她:“既然都这么折腾了,不多来些人,也对不住柳婶儿他们他们到时候的辛苦,林妹妹索性元宵也来吃酒罢!现在就可以把你爱吃的菜点了,到时候让他们准备下。”她笑道:“元宵我得在家里吃团圆饭呢,难得今年人齐全了,我家里也有客人在。”
凤姐道:“那是你叔叔婶婶的客人,又不是你的。”
“钱家妹妹与我一起上学,她爷爷奶奶是叔叔婶婶的客人,我就当她是我的客人了。”黛玉道,“我们年纪相仿,一直一起读书一起玩的,她用功得很,等出了正月,我的功课怕是又要落下她一截来。”
宝钗问:“我听我家的伙计说,你们家在找女先生,找到了吗?”
“没有呢。”黛玉道,“现在还是我婶子带我们念书。”
“女孩儿家家,读书打发时间罢,你从小就争先,读书读不过人家有什么好在意的,又不去考功名。”王夫人搂着宝玉道,“你不是素来姐姐妹妹们要做什么,你就想做什么。你妹妹都在上学,你也好用功了。”
宝钗笑话道:“那可不行,二哥哥要是也跟林妹妹一起上学,说不定才愿意去。”
她本是一句玩
笑话,可是宝玉本就是痴儿,听了这话,不禁想道:“我若真有林妹妹这样的同窗,日日夜夜在学堂里不回来也是愿意的,可惜却没有这样的福气。”又想起昔日一起念书的秦钟,不由地一叹。
“我念书自然不是为考功名。只是万一哪日有幸见着什么奇山异水,能说道个一二三四五出来。”黛玉想起之前顾忌着外祖母说姐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也不敢多说自己上学的事,但迎春、惜春也罢了,探春却是真真儿喜欢念书的,也许婶婶说的对,老圣人当年常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耽误了多少姐妹。
贾母见她似是喜欢今天的茶,问凤姐:“今天是什么茶?看你妹妹喜欢,叫她带些回家去。”
凤姐苦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是栊翠庵妙玉师傅的茶,拢共送了两罐来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嫌味道轻,叫我拿去吃。我想着,林妹妹和妙玉都是苏州来的,想来吃茶的口味上差不离,就特特地留着,今儿个拿出来借花献佛,果然妹妹喜欢——可惜也没了,若是别人,就为了讨妹妹高兴,我少不得去再讨两罐来,但那妙玉……”
众人亦知妙玉为人孤傲清高,和她们玩不到一处,唯有宝玉笑道:“这有何难,林妹妹喜欢这茶,我去向她讨去。”
黛玉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也不是什么好茶的人,就算有偏好,几时到了吃不着就抓耳挠心的地步了?你要是想吃,自己找她要去,别借我的名义。”她没见过妙玉,听说是大观园建好后,找来的代发修行的居士,闻得李纨同她的丫头议论“她为人孤僻,也就宝玉同薛姑娘入得了她的眼,我们凡夫俗子,人家瞧不上,我也不喜欢她”,便觉着无趣,又怕有人要拿妙玉来比她——方才凤姐还说她们口味该一致呢,便摆手道,“这茶是苏州的,我家里也有,原苏州庄子上的人送来的时候,也想着要不要请外祖母尝尝我家乡的茶,只是想着外祖母不吃绿茶,便也罢了。苏州的东西我是不缺的,那位妙玉师父,离家却多年了,还是请她自己留着吧。”
她能这么干脆地说“苏州的东西我是不缺的”,也是林滹夫妇俩没克扣林海留给女儿的家产的意思了,贾母心里有数,摸着她的手道:“改日请你婶婶过来,我们一块儿说说话。也是亲里亲戚的,原该互相照应才是。她把你照料得这么好,说来我还没谢过她。”
黛玉笑道:“怕是要再等些时日了,我婶婶最近忙得紧。”
他家升官的升官,定亲的定亲,养胎的养胎,和离的和离,考学的考学,碰着一桩事都是叫当家主母忙翻天了,何况这么多事凑一块儿。贾母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过来的人,知道宋氏如今就人情往来上都要想破脑袋,故而道:“你婶子也是不容易,也没个妯娌媳妇的帮衬着。待小林阁老娶了媳妇,想来要好些。”
林徹官至文华阁侍读学士,说起来也算进了内阁,旁人打趣他都叫他一声小阁老,黛玉听祖母有轻视韵婉之意,便道:“到底大哥哥才是我们家未来的家主呢。二哥哥也一向敬重大哥,我看二嫂子不一定会揽家里的事。”
邢夫人冷笑了一声,撇开了头,倒是王夫人深觉不快,又一向嘴笨,怕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贾母,便看向凤姐。凤姐只觉得棘手,在王夫人背后冲黛玉和贾母使眼色,黛玉会心一笑:“不过要我说,等我姐姐身子好了,我婶婶就轻松了。我最近跟着学算账,发现我姐姐是真的厉害,怕是凤哥儿都不一定比她强。”
林馥环早年才嫁进南安府,和南安太妃关系还没恶化的时
候,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贤妻,她婆婆侯氏赞她“从来不用拨算盘,眼珠子转一转,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没出过错,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过了她那儿的,就没忘记过,哪一笔是哪一日谁支的她都记得”,只是后来没能给云渡生下一儿半女来,又不许通房丫头过明路,气到了她太婆婆,这些贤惠能干的事儿,也就没人提了。凤姐自己也是个“醋坛子”,对馥环倒没有贾母、王夫人那般看不上,只是不信林大奶奶和未来的林二奶奶会把理家大权交给出了一趟门又回来的姑奶奶,故而道:“林太太自然是喜欢自己侄女儿的,不过林二爷定的不是刘相家的孙女儿?才女的名声都传到京城来了,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做子侄的,肯定是要帮着婶婶分担家务事的。”黛玉道,“都是分内的事,谁逃得掉呢。”
王夫人问道:“听说恩科要取消了,林三爷可好?”
“这事儿已经定下了?”黛玉笑着问,“我不知道呀,我看三哥还是成日深居简出的,也没空陪我玩,应当还是要考的吧?”
“去年你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听说他要定亲,如今可相看了什么人?”贾母知道林滹当年回绝东平郡王府的嫡女的事儿颇是得罪人,故有此问。
黛玉知道三哥定了大理寺郁文善家的小女儿郁晴,但是没过明路的事,怎么也不好说出来:“三哥也是我爹爹的侄儿呢。”
她这句话倒是把其他的问题都打回去了,林海不是林徥的亲叔叔,可是族叔也是叔,人家去了还不到一年,不管是林馥环还是林徥,在这时节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总不适宜。更何况,宫里太上皇的身子骨,谁也说不准,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还难说呢,指不定哪天大家就要开始守国孝了。林家现在这么拖着,不肯答应马家,看来是真的没有婚配的意思了。
贾母虽厌恶馥环为人,但知道她真不嫁马兖,还是不解的。但见黛玉不愿多说,也不逼她,只是看着席上的诸位孙女、孙儿,叹道:“一年大二年小的,转眼你们都是这个年纪了。宝钗是不是今年就要及笄了?”
宝钗笑道:“正是呢,老太太还记得。”
“老太太什么不记得?”邢夫人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迎春。她倒也没多在意迎春有没有得赏,有没有过生日,只是看不惯二房的亲戚都有的,他们大房的姑娘没有。只是迎春本就怯懦,见有人看自己,怕话题引过来,忙假装找惜春说话,躲开了视线。
其他姐妹也罢了,迎春和宝钗是早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宝钗是亲戚,不归外祖母管,且“金玉良缘”的说法,连黛玉远在林家都听见了,想来是有安排的,倒是迎春姐姐,她最近出去交际才知,很少有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里还没有给她说人家的。便是不定下来,也好相看了,但是她似乎从来没听说外祖母或者大舅妈操心这个?她们既然不喜欢馥环,想来不是那种会留女孩儿在家过一辈子的长辈,那为何不早些替迎春做做打算?黛玉心里嘀咕了一声,只觉得不懂。
“史大姑娘是不是好事要近了?”薛姨妈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真假。”
史湘云也是跟着她叔叔婶婶过,贾母听她哭了多少次在家里得熬夜做活,不过史家虽然经济拮据,到底一门双侯,她又是“大姑娘”,她婶婶为了自己女儿将来的婚配,也得拼着给她说个好人家。年前保龄侯夫人还来与贾母商议过,说是定了卫家的二公子卫若兰,想趁着上皇还在,就定下来,免得因国孝耽误了。贾母素喜湘云的豪爽大方、娇憨可人,颇有些不舍——在她心里,自然是外孙女黛玉最配她的宝贝疙瘩的,只是黛玉如今有了族姬的名号,又是林家的女儿,这桩亲事眼看着要不成,那么退而求其次,湘云也是她娘家的女孩儿,可怜可爱,出身侯府
,也比宝钗更配宝玉,便劝保龄侯夫人再等等,湘云毕竟还小,多看看也来得及。
保龄侯夫人对自己家这位位高权重、颇有威严的姑老太太也一向敬重,只是叹气道:“老太君有所不知,我们家也就是外人看着风光,说是一门双侯,如今入得越发得少了,老太太为了湘云做活的事骂了我多少回,我何尝不知她辛苦?不瞒你说,我自己同我的女儿难道做得少了?”她一边给贾母看自己手上的茧子一边说,“也只好趁着如今外头看着我家还过得去,给儿女们把事情定下来,是拖不起了!”
这话倒是戳中了贾母,她不敢明着现在就帮湘云和宝玉定亲,也是为着这个。史家欠国库的银子,贾家难道不欠年初才修了大观园,又是一笔多大的开支,还借了薛家不少呢。薛家自然是巨富,黛玉也有林家几代的积累可做嫁妆,但湘云……宝玉将来不是家里袭爵的那个,他又是富贵日子过惯了的人,做祖母的,可不得为他未来的日子做打算?就是将来她去了,把私房都留给宝玉,他又守得住吗?何况就是再偏心,也不能一点也不想着贾琏、贾兰等,都是自己的孙子、重孙,能真的全给宝玉?但要是湘云也许了人,宫里的娘娘又听她母亲的话,难道以后真让宝玉娶薛家的女儿?毕竟是商贾家的女儿,宝玉若是将来考取了功名,有这个出身的妻子,在同僚里要如何自处——何况宝钗还有个那样的哥哥!宝钗自己是个好丫头,可她那样的哥哥,能惹出多少是非来!因此听薛姨妈提起湘云定亲的事,她也装作不知:“云儿才多大,她家里怎么这般着急呢?我倒是想着,把这些孙儿留在身边,多养两年。”
王夫人含笑道:“是着急了些。不过,也是现在情况特殊嘛,保龄侯夫人自己的女儿比云丫头小不了一岁,姐姐不定下来,妹妹也不好说亲。”
宝玉叹气道:“也不知道湘云妹妹以后还能不能常来家里玩了。”
黛玉听她们说这些,倒也听得出里头的一些机锋,只是兴致不大,看了眼西洋钟,时候不早了,便惦记着林征今天还能不能来接她。
也是想什么什么就来,她才数了一会儿沙漏,林之孝就匆匆忙忙地来报,说是林将军来了。
林征也才及冠没两年,如今人人都得称他一声少将军,贾母一边叹着他家人才辈出,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一边赶忙要请他进来。
黛玉笑道:“我哥哥是外男,不宜见女眷,他来接我家去的,还是我直接去吧。”
贾母道:“都是自家亲戚,何须生分?”百般不许,命林之孝去请。宝玉亦早听说了这位少年英才,冯紫英说他“一脸凶相”,他便以为是那等可怖之辈,想着林妹妹何等钟灵毓秀之人,怎会有那样的哥哥,待今日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林征身量高挑,虽是寻常打扮,但走路带风,眼神冰冷,一眼便知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偏他生得这般英武,细看去,眉目却还有林家人的清俊,便是他一向不喜那些在官场钻营之辈,也得赞一句“林家大哥,果真是好相貌”。
黛玉已经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一样倚在大哥身侧了,贾母看了林征,也只有喜欢的:“竟不知什么样的水土,养得出这样出彩的人了。”
林征勉强笑了笑,与贾母行了礼道:“老夫人的德高望重,某本不该失礼,只是家里来了贵客,要见明珠族姬,某少不得要失礼于夫人了。”
他如今的地位,能被他称作“贵客”的,还能有几位?更何况搬出了黛玉的族姬身份,贾母听了也心惊:“既你们家有客,我也不强留了,改日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黛玉亦觉得心慌, 跟着林征回去的时候忍不住问:“家里来了客人?”
林征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永宁王来了。”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问道:“他来做什么呀?”
“说是公事,还带了三伯父生前的同僚, ”林征扶她上了车, “别怕, 我们都在呢。”
“我不怕。”永宁王虽位高权重, 却也是公私分明的,黛玉先头遇到过他,说是为公事来的时候, 确实从不说多余的话。他当年应承过要完成林海遗愿,还一个盐政清明, 这几个月, 也似乎在做这件事。她不是要借父亲的光讨什么封赏,但想到当年父亲险些被地头蛇推出去做替死鬼, 家里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就不寒而栗。也因为这个,她对刘遇一直心存好感, 哪怕他“出尔反尔”,她也只惧不厌的。更何况,别的琴、琴谱也罢了, 还有那尊武曲鼎呢。
才是大年初三,永宁王已经开始办差了,等林征去接黛玉的功夫, 还取了卷宗查看,林滹候在书房,怕那些卷宗机密,也不敢上前,只得挨着他的长随,叫家人准备了茶水瓜果,小心应答着。不多时,林福来报,大爷和玉姑娘回来了,他忙一迭声地叫他们过来。
黛玉忐忑不安地行了礼,刘遇头也不抬:“看座。”
这明明是林家,他倒像个主人了。他的长随给黛玉搬了椅子与案台,黛玉正奇怪,刘遇递下两封书信来:“这是林公生前给都察院齐大人的信件,当时齐大人只当普通书信看,如今却发现恐怕另有玄机,按着这个信的说法,林大人手上该有一份他私下摘抄的、他前任于大人任上时真正的账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