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绢把白发老媪的检查结果和临床表现都细说了一遍:“检查都没问题,她就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刚才我们在女病房聊了不少时间,她都一动不动。”
莫然陷入沉思,回过神以后:“带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三楼眼科门诊的临时女病房,女子越聚虎多。
莫然先把白发老媪身体各部分的神经反射都试了了下,就遇到了与眼科儿鼻喉科一样的问题,什么试验结果都正常,但她就是对外界的刺激没有半点反应。
罗绢小心翼翼地问:“莫医生,这就是传说中的木僵状态?”
莫医生点了点头:“非常相似,尤其是各种神经反射都存在,却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或者反应很弱,与木僵状态相似。想来,她受到了不小的恶性刺激。”
“场面特别惨烈,身体为了保护大脑,处于高抑制状态;但是等他们脱离了木僵状态,大多数可以回忆起来。”
罗绢喜出望外:“莫医生你打算怎么治疗?”
罗医生也非常被动:“因为只有她能正常交流,我们才能知道更多关于她的眼睛与身体状况的事情……现在是完全沟通不了。”
莫医生加上一句补充:“我去取药,但这种高难度喂药,你们自己解决。”木僵病人们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吃不喝,完全被动。
很可能喂了四分之一粒的小药,这位病人不知道大口吞咽,而是搁在嘴里,粘得满嘴都是药,这足够让罗医生也非常不好办。
莫医生转身就走,没多久就被罗医生叫住:“你现在去哪儿?”
“去取药,如果口服药还是不行,到时会采取更激烈的医疗手段,我要准备评估表格。”
罗医生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去瞧瞧,于是跟到门诊一楼的取药区域。
药房的药剂士们看着她俩有些乐:“取个药,需要你们亲自来吗?”
然后她俩看到了取药小框里的药物,竟然这么小一盒,打开看时,里面是很小的一粒药片。
莫医生拿起口袋里的笔,在药盒上写明详细的服药方法,然后塞给罗医生:“先吃两个整天,如果没有好转的话,再检查一次。
就像莫医生说的, 给老媪喂药可太难了。
罗医生和莫医生试了许多方法,总算把那么小小一粒药片喂进去了,可现在是下午, 晚上一顿该怎么办?
总不能为了喂三粒药, 就给老媪插个胃管吧?
再说, 木僵状态并不是持续稳定的,万一老媪忽然乱拔胃管,那是很危险的。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罗医生和莫医生一起找到了花主任, 把情况说明。
因为地区政策不同,医院只有心理咨询门诊,莫医生发现并确诊精神疾病患者,然后根据轻重程度, 让患者家属送到精神病专科医院住院治疗。
如果没有穿越,这样的病人肯定要转院。
可现在, 收都收了,问题接踵而至,木僵状态可能持续几小时,也可能几天, 也可能下一秒就恢复神智和感官,白天都要多加注意,尤其到了夜间, 需要医生护士定时查房。
既要保证病人不能伤害自己,还要保护同病房其他病人的安全,在束缚衣都没一件的医院里, 照顾老媪难度真不小。
无奈之下,花主任另找了一个小房间, 问题又来了,这意味着需要有人单独照看老媪,这种完全无法沟通的大郢病人,该怎么照顾?
花主任望着换了房间、任人摆布的老媪,摁下对讲机:“郑院长,我是花林景,这边有个问题关于眼科门诊4号病人……”
抢救大厅的郑院长听着听着,脸色凝重起来,这样的病人确实让人伤脑筋。
对讲机的声音很大,不止郑院长,医护们都听到了,也个个皱眉头。
金老叹气:“这样的病人,还是大郢女子来照顾最合适。”
在阶级森严的大郢,最好是由大郢平民女子照顾,可是放眼整个医馆,皇后和崔五娘是万万不能想的,皇后的婢女是有官阶的女官,崔五娘的婢女也是女使。
就算是请崔五娘的女军照顾,郑院长也好,金老也好,谁都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这时,安主任瞥见在走廊上打扫的保洁和大郢女子,不假思索地提议:“她可以。”
急诊保洁张阿姨正带着助手,勤勤恳恳地拖地,刚好拖到抢救大厅里面,无意间抬头就发现医护们都注视着自己……身旁的大郢女子,一时间有些慌。
金老有些犹豫:“她身份不明。”
魏璋不着痕迹地插话:“我观察她好几日,埋头做事,然后跟着保洁回值班室……既不四处窥探,又不听人说话。”
虽然她向自己和崔五娘告状没成,但扭头又专心做事去了。
“为何说她身份不明?”
金老把她上山、住抢救大厅前后事情都说了一遍:“她不愿说自己姓名和来历,也不说烫伤的原因,痊愈后不愿意离开。”
“安主任说她落了病根,离开医馆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建议让她留下做打扫。”
其实,这也是潜在的安全问题,毕竟现在太子与皇后都住在抢救大厅里,万一她有什么异心,真正的防不胜防。
郑院长和金老想到这些,不禁有些后怕,属实是事情太多,把她遗忘了。
坐在床上看书的崔盛听懂了,不由多看了女子两眼,忽然开口:“阿娘,儿觉得她有些面熟。”
崔五娘自有贵女的警觉,声音里多了严肃:“皇后殿下,太子殿下都在这里,你抬起头来,报上真实的姓名和户籍。”
穿着保洁衣服的女子望着崔五娘,又看了一眼魏璋,一步步走进抢救大厅,恭敬行礼:“奴家在国都城南光行坊,姓柳名巧,家人全无……是大般若寺的佃农。 ”
“一年前,奴家还住在国都城西新昌坊,一年之间奴阿娘阿爹家破人亡,夫家也是如此……”
柳巧行着叉手礼,看向崔五娘:“能否容奴取物证?”
崔五娘:“允。”
柳巧再次行礼,恭敬退出抢救大厅,快走到急诊大厅自动售货机前,从售货机与墙面之间的缝隙里,取出一叠经折装纸页,顾不上仪态,飞奔回大厅。
魏璋不远不近地跟着,怎么也没想到,柳巧能把证物藏在售货机后面,天晓得他一天到晚要在机器旁边溜哒多少次?
竟然从来没发现过,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保证有些打脸。
崔五娘离柳巧最近,怎么也没想到,她把证物藏在急诊,但还是接过,问:“这是什么?”
柳巧挺直腰板,郑重其事地回答:“这是奴和左邻右舍共一百三十七户,状告大般若寺倾吞私有良田,逼我们当寺院佃农、并征收高额佃粮的诉状。”
“不是奴性情刁钻,蓄意诬告,而是当初坊正带人去京兆府递诉状,程兆尹拒收,诉告无门。因为阿耶生性耿直,坚持要诉告,先是家中频频遭窃,最后只能搬到城南光行坊租房而居。”
“诉状上有左邻右舍的手印,请过目。”
崔五娘粗略看过,确定诉状上没有沾染什么毒物,然后恭敬地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接过诉状却没有打开,问:“京兆府有京兆尹、左冯翊和右扶风三位官员,不论谁当值都不接么?”
柳巧悲愤得连叉手礼都维持不住:
“坊正带人去告状,先后遇到京兆尹三次,第四次时还没到门外就被轰走了,阿耶硬闯挨了板子,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床。”
“去年雨水多,涝得厉害,但秋后仍然要缴高额佃粮,缴不出就要拿钱物抵,根本不顾人死活。奴三月新婚有了身孕,赶秋收的时候没了孩子,只在家歇了一日……”
“秋后就催缴佃粮,一直追到小年夜都不放过,阿翁阿婆苦苦哀求没有半点用处,他们就逼奴家借公廨钱(高利贷),签了明年就算卖房子都还不起,不签他们就放火烧屋子……”
“当时,奴家人想的是,国都城怎么也是天子脚下,他们不能真的烧屋子。”
“除夕夜,奴和阿翁阿婆一起在屋外的庭燎烧竹子,不知道怎么的屋子忽然起火,奴只来得及冲进去抢了诉状,阿翁和阿婆冲进去抢东西,等武侯铺(消防站)的火师(消防员)赶到门前时,房梁烧塌了,阿翁和阿婆没能出来,奴冲进去想找他们,但立刻被烧到了……”
“火师把奴拖出来,奴瘫在地上,从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上门催债的人,奴拔腿就跑……”
“奴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混进驱傩队伍出城门时,看到飞来峰顶的仙宫,奴偷了匹驽马抢了灯笼拼了命地往山上赶,只想着……偌大的国都城,也许只有上山还能活命。”
“奴骑马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追来了,弃马爬山……遇到狼群后,他们撤走了,奴那时跑得喉咙冒血沫子,看到了与大郢装束完全不同的医仙们,还看到了女医仙……”
“奴拼了最后的力气跑过去,就晕了过去,等奴醒来时,已经在医馆了。”
柳巧声音颤抖地问:“皇后殿下,太子殿下,若奴家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落得烧死的下场,那是罪有应得,是报应!”
“可奴家和坊内的左邻右舍都是守法缴税的良民,为何要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啊……”
“太子殿下,皇后殿下,奴后来才知道那晚是飞来医馆的女医仙把奴背回来的,不然……奴早就葬身狼口了……”
不得不说,现场版的大郢听力考试再次严重超纲。
医护们都没听懂,但是心软的医护们只看着柳巧哭得悲痛,就觉得眼睛酸胀,心情极差。
崔五娘和魏璋之前拒绝柳巧的告状,是因为他们知道大般若寺僧侣做某些勾当,但万万没想到做得如此狠毒卑鄙,震惊在场之余,只剩满腔愤怒。
愤怒大小般若寺的恶行恶状,愤怒京兆府的不理不踩,更愤怒这些催债的人手狠手辣。
太子将诉状收好,注视着柳巧:“若带你去大理寺,你能否像方才一样陈述事情?能否指认出催债以及纵火之人?”
“回殿下,奴可以!”
“既然落了病根,就好好将养,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是,殿下……”柳巧的嘴角有些颤抖,不住地向下弯,但眼中充满希望。
柳巧走到郑院长和金老面前,再次郑重行礼:“飞来医馆在夜晚熠熠生辉,京兆尹不是派武侯抓桃庄村民回京兆府问话,就是派武侯上山查看。”
“武侯手段了得,村民若是扛不住质询,把奴说出来,会给医馆招惹祸事。所以奴什么都不说,却也只能厚颜留在这里。”
“事出有因,请大医仙原谅。”
金老想摸柳巧的头安慰,想到男女之防又收回,叹气:“勇敢有担当,好孩子,辛苦了。”
柳巧的眼泪顿时决了堤,跪在金老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金老百感交集地望着柳巧,既难过又暗自惭愧。
魏璋清了清嗓子,虽然觉得有些过分,但还是要打断:“柳娘子,今日医馆收治五十名瞽者,其中有位白发老媪耳聋眼盲,需要有人照顾整晚,她听不懂医馆话,不知……你能否……”
柳巧不假思索地答应:“魏七郎君,飞来医馆对奴有救命之恩,奴必定用心照料。”
“走。”魏璋带路。
罗医生和花主任一起,准备找件最小的病号服改成束缚衣,来保证病患和照顾者的安全。
可惜这两位精准的外科手,改衣服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折腾了好几次,加长袖子就是缝得不行。
正在这时,魏璋带着柳巧到了门诊三楼,都是成年人,短短的路程足以平复内心的愤懑。
魏璋打趣道:“哟,花主任,罗医生,你们还喜欢缝补?”
罗医生默默开始拆第六次线,完全不理。
花主任扫了一眼魏璋:“魏七郎君,你行你上。”
魏璋乖乖后退一步:“奴不行,花主任见笑了。”
柳巧赶紧行大礼:“见过医仙。”
花主任和罗医生互看一眼,觉得这位穿保洁衣服的大郢女子可能是希望,问:“不知你会不会制衣?”
柳巧连连点头:“奴会,家里缝缝补补的事情都是我来做。”
罗医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奴到医馆半月有余,听得多了就会了,”柳巧的脸上有泪痕,眼睛和眼尾还泛着红,笑得像雨后春花般温润,“不知医仙要做什么?”
罗医生把束缚衣的原理和用途说了一遍,其实就是衣袖加长到能当绳子使的程度。
柳巧在看完罗医生的比划后就明白了,立刻拆开、对合……只忙活了一刻钟,就把对接的长袖部分收拾得服服贴贴。
收拾完以后,柳巧把凑和版束缚衣交到魏璋手里:“魏七郎君,您扯一下。”
魏璋用力试了试,缝得够结实,病号服也够牢,不错。
花主任和罗医生顿时放心多了,看护的人既精通大郢语、还会说普通话,束缚衣也有了,今晚可以放心休息了。
罗医生带着柳巧去了单人病房,花主任和魏璋跟在后面,开门一看,白发老媪连手指都没动过。
然后,大家发现了异样,因为不止白发老媪,就连柳巧都一动不动,啊这……这是什么奇怪的连锁反应?
罗医生轻拍柳巧的肩膀:“柳娘子,你还好吗?”
柳巧刚止住五分钟不到的泪水再次落下,跑到老媪跟前,握住她干瘦的手,哽咽着问:“刘阿婆……是你吗?你的头发怎么全白?发生了什么事啊?”
“刘阿婆,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柳巧,我们两家是邻居,小时候扭了脚踝,还是你替我按好的,刘阿婆……你看看我啊,我是柳巧……”
“我出嫁的时候,你还给我添了妆的……刘阿婆,你不记得我了吗?”
白发老媪仍然一动不动,但从没有生气的木僵状态,透出些许活人的气息,仿佛被掏空的躯壳重新注入了灵魂。
罗医生见状直奔心理咨询门诊,拽着莫医生往单人病房去,走得飞快,边走边说:“有反应了,在急诊做保洁的大郢姑娘是她的邻居。”
“不停地和她说话,老太太总算有了点人气。”
这下,莫医生走得比罗医生更快,第一时间冲进单人病房,就被跪到自己面前的柳巧吓了一跳,虽然听许多医生说过受大礼的惊吓,但亲身经历更震撼。
“女医仙,刘阿婆怎么了?她生病了吗?为何连我都认不出来……”对柳巧来说,失去所有亲人、屋子被毁以后,忽然遇到邻居刘阿婆,真是比梦还美好的事。
可……怎么也想不到,美梦的背面是恶梦。
对莫医生来说,穿越即休假,哪个大郢病人会上山看心理医生,所以大郢语基本没学,看柳巧的眼神有些心虚,虽然悔得肠子都青了,也只能求助似的看罗娟。
多年好友的默契,罗医生一眼看穿,给莫医生翻译完。
莫医生把柳巧扶起来,解释:“人遇到非常可怕的事情,有人会逃跑,有人会惊叫,也有人僵在原地……就像这样,出现在这样的情形,有人会因为亲人而唤醒,有些人则不会。”
“刘阿婆因为你的出现,已经有很微弱的反应,你就这样陪她说话……也许,她可以慢慢恢复。”
“今晚很关键,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守。”莫医生暗下决定,休假式穿越正式结束,该干点正事儿了。
罗医生不可思议地看着莫然医生:“你认真的?”这个全院作息最健康的医生,竟然主动提出上夜班,啧啧啧……
下一秒她就想通了,毕竟,很可能再没第二个心理科病人了。
莫然在罗娟的解释下,告诉柳巧:“多讲以前高兴的、或只有你们知道的事,尽量说得慢一些,清楚一些。”
罗娟又告诉柳巧,照顾刘阿婆眼睛的注意事项。
柳巧认真点头,拉着刘阿婆的手,开始讲小时候的趣事。
罗娟今晚不是夜班,明日一早还有手术,不能陪莫然,思来想去,到食堂替她们领了三份饭盒,送到单人病房,又从门诊仓库拖了两张折叠陪护椅到病房。
一切都安排妥当,罗娟才放心地回值班房休息。
花主任和魏璋见一切稳妥,也各回各路。
魏璋一步一步走到三楼的自动扶梯口,因为心里有事差点一脚踩空,刚好被崔五娘看见,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崔五娘既有些担心,又带着些打趣:“魏七郎君,是不是有些想念以前闲散的日子?”忙得黑眼圈一日比一日明显。
魏七郎君摇头,所谓的闲散日子,闲散不闲散,只有自己知道。
但魏璋面对崔五娘,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累得就地能睡着,也要聊上几句:
“你是否觉得飞来医馆的女医仙特别耀眼?不论是主任、医生、护士长还是护士,虽然分工不同,但工作起来都那样有条不紊,沉着从容。好过太医署大部分医师。”
崔五娘笑着摇头:“魏七郎君,你这话要是被阁老国公们听见,怕要拖出去挨板子。”
魏璋嘿嘿:“在他们面前当然不能说。”
崔五娘:“据奴所知,女医仙们自幼读书,既聪慧又努力,不然她们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大郢语?”
不得不说,崔五娘打心里喜欢、羡慕和敬佩飞来医馆的女医仙们。
魏璋沉默。
崔五娘不由地叹气:“大郢女子聪慧的不少,但又有几人能读书习字呢?想当初,阿耶让奴和阿兄们一起读书,私塾老师还不同意,说什么女子宜室宜家……”
“要不是整个国都城都知道阿耶脾气不好,那位老师迫于重压,才勉强同意教我。”
“谁知,每次考试奴都是第一,越这样,老师的脸色越难看,因为他只喜欢看大阿兄考第一。”
魏璋忽然接话:“所以当时你听说,我在春试连睡三场,一定觉得此人朽木不可雕!”
崔五娘这些年什么风浪都见过,注视到魏璋复杂眼神,回答得斩钉截铁:“是,阿兄们上课打瞌睡奴都受不了,更别提春试睡着的。”
魏璋显出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打了招呼,眯着眼睛直奔急诊二楼留观一室。
崔五娘走回抢救大厅,向太子禀报:“殿下,那位老媪已安排妥当,说来也巧,柳娘子与她曾是邻居,现在能陪在旁边,真是再好不过了。”
太子微一点头,又拉上床帘,打开床头灯,在A4 纸的“灭佛”二字下面另起一行,柳巧携诉状喊冤,待详查。
写完以后,太子招来守在外面的旅贲军队正,给他看诉状,然后下令:“速回国都城,核查除夕夜城城南光行坊的火事,看这些摁下手印的人有多少还活着,再去京兆府武侯铺查看有无记录?”
“是,殿下!”旅贲军队正应声而出,虽然他一直守在外面,但是该听的一个字都不少,虽然知道大般若寺行事猖狂不是一天两天,但在柳巧悲愤的讲述中,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太子在纸上写写画画,又准时搁笔休息,依然是最听话的病人。
门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十一点半,巨型电子屏上红字显示:“飞来医馆第七项任务完成26/126,完成率20%。”
整座门诊大楼,只有三楼眼科那一层有亮光。
柳巧已经把搬家前,儿时趣事、以及与刘阿婆独处的事都讲了一遍,现在口干舌燥,嗓子像着火一样。
莫然严密观察着刘阿婆的一举一动,柳巧拉着她的手说事情,对她来说是个良性刺激,至少在听讲过程里,她的呼吸平稳,偶尔在高兴时呼吸急促。
总之,白发老媪刘阿婆正逐渐摆脱深抑制状态,夜晚那粒小药片喂起来比下午顺利得多,柳巧对她尽心尽力。
可是,仍然不够,仿佛一位画上美人,需要一笔点晴才能鲜活起来。
莫然环着双臂靠在陪护椅上沉思,到底还缺什么呢?
正在这时,病房外忽然亮光一闪伴着蹬蹬的脚步声,莫然和柳巧都知道,这是医院保安在夜巡。
忽然,僵坐的刘阿婆张了张嘴,惊恐地注视着病房门上方气窗的亮光,大声咳嗽起来,柳巧听到了微弱的声音:“救命,快,快,起火了……”
“刘阿婆, 那是灯,不是火……”柳巧赶紧拦住,“那不是火……”
莫医生果断打开病房门, 外面除了楼道灯, 以及保安远去的身影, 别无其他。
刘阿婆怔怔地注视着,空洞涣散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惊惧惶恐渐渐消散,但也仅限于此, 既没认出柳巧,也没发现自己在完全陌生的环境。
柳巧口干舌燥,无措地看着莫医生。
莫医生向柳巧微笑:“你做得很好,刘阿婆又恢复了一些。时候不早了, 先让刘阿婆躺下休息吧。”
柳巧望着床头柜上的束缚衣,有些不忍心让刘阿婆穿, 毕竟穿上这件就动不了,可莫医生和罗医生也解释过了,这是为了双方的安全考虑。
“阿婆,天黑了, 睡吧,”说着,柳巧就替阿婆换衣服。
就在这时, 刘阿婆明显抗拒起来,每次与柳巧对视后,抗拒就会变弱。
莫医生在记录本上记下观察时间和刘阿婆的各种细微变化, 恢复的过程缓慢又充满未知,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耐心。
柳巧替刘阿婆换好衣服后, 又将系带稳妥地系好,最大程度地让她能舒服一些。
莫医生又对柳巧说:“你做事仔细稳妥又有耐心,做得很好。”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形铁盒,打开盒盖倒出一粒喉糖,递过去。
柳巧一怔:“这……”
“她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嗓子哑了自己都没发现,这是喉糖,吃了会舒服。”莫然示意柳巧拿着。
柳巧的脸微微发红,觉得恭敬不如从命,小心地拈了一粒放进嘴里,从未体会过的清凉味充满口腔,吸气时觉得凉到肺里,嗓子舒服许多。
莫然能感受到柳巧的拘谨,以及对自己的信任,顺便提醒:“和刘阿婆像以前那样打招呼,然后我们也关灯休息。”
柳巧想了想,用小时候的语气说曾经的话:“刘阿婆,奴去歇下了。”
莫然和柳巧拉开陪护椅,刚躺下,刘阿婆轻声说道:“巧巧小娘子,早睡长个子……”
柳巧红了眼圈,用力捂嘴,自己早不是那个爱哭的巧巧小娘子了。
莫然立刻掏出手机照亮,拿出的笔尖却停在记录本上,看向柳巧:“她刚才说什么?”
柳巧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莫医仙,小时候夏天晚上太热,奴睡觉时就有些闹腾,刘阿婆哄孙儿的时候,就会连奴一起哄,巧巧小娘子,早睡长个子……”
莫然迅速记下:“很好,说不定好好睡一觉,明日能恢复得更好。”
柳巧儿时的回忆潮水一般袭卷而来,那时家里过得并不拮据,阿耶阿娘做些小生意,缴税以后还能买胡饼,每年还能有新衣服穿。
那时的刘阿婆头发还是满头青丝,绣功极好,坊里有女孩的阿耶阿娘对她十分客气,如果自家女儿能让刘阿婆瞧上,教习女红,那可是天大的面子。
往事不能想,回忆那样温暖,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到这种程度?
柳巧做事很实诚,从不偷懒,白天打扫其实挺辛苦的,下午在皇后和太子殿下面前告状,紧张得人都在抖,没想到还能见到刘阿婆,又拉着她的手一直说话……
这一日经历得实在太多,柳巧身心俱疲,很快就睡着。
莫医生侧躺在陪护床上,脑海里不断回忆从第一次见到刘阿婆,以及她每次的细微变化,联系前后,难免生出不好的预感。
过度抑制忽然脱离时,可能恢复正常,还可能会因为极度恐惧变得暴力。
刘阿婆以前的经历可能非常可怕,可怕到她在自己喜欢的邻家孩子面前,都恢复得异常艰难。
莫然医生在黑暗中打量刘阿婆的身形,希望她能好好恢复,而不是暴起伤人或伤己。
按照保安队长王强的排班,眼科病人增加,同时也增加了门诊保安巡夜的次数,每两小时,保安就会拿着手电到门诊各楼层走一次。
柳巧睡得正香。
莫然认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一阵亮光,然后就听到奇怪的唏嗦声,睁眼就看到在床上拼命挣扎的身影,更可怕的是,刘阿婆太瘦几乎要从束缚衣里挣脱出来。
这时,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莫然果断开灯,摇醒柳巧:“柳娘子,快醒醒,刘阿婆……”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只听到“咝”的一声响,瘦弱的刘阿婆竟然挣裂了牢固的衣袖,从床上坐起来。
柳巧想都没想,扑过去把刘阿婆摁回床上:“阿婆,刘阿婆,奴是柳巧,阿婆,你看看我……”
谁也没想到刘阿婆的力气能大到这种程度,一把将柳巧推开,边向门边走,边机械地念:“救火,快救火,救火……”
莫然眼急手快地扶住柳巧,两人都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左一右扶住刘阿婆。
刘阿婆看人的眼神冰冷而空洞,仿佛之前的好转都是假象,与担心伤害好的柳巧莫然不同,对她们的推搡毫不留情,哪儿疼往哪儿推。
莫然不得不大喊:“保安,保安还在吗?!”
寂静的夜晚,单人病房里传出的呼声格外清晰,还没走太远的保安听到立刻往回跑,在门外问:“莫医生,怎么回事?你们还好吗?”
莫然使出吃奶的力气摁住刘阿婆的左肩:“告诉急诊,木僵病人暴起,束缚衣撕坏了,我需要镇静剂!”
保安吓得倒吸一口气,立刻摁下对讲机:“急诊,急诊,门诊三楼眼科临时病房,木僵病人暴起,需要镇静剂。”
对讲机迅速传来回答:“收到,三分钟内赶到。”
保安关掉对讲机,立刻趴在门上问:“莫医生,快开门放我进去,我来压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