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十个指头,盯着好一会儿,抬头问站在床边的人:“冥君,为什么这些年天雷下降得愈发频繁了?这声势也越来越浩荡,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天雷一响,天地皆惊。
不是神仙渡劫,就是妖孽未消。
少年语气讷讷:“我偷看了你桌上藏起来的文书,天帝又要唤你上天界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冥君咬咬牙,一下没忍住,拍了一下眼下这颗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没好气道,“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你看,你还偷看?!”
被不咸不淡地斥责了两句,少年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文书上有禁制,我只看了一点点。”这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歉意与反省,简直没个分寸。
冥君吸了一口气,可盯着他那双悄悄上瞥的眸子,升起来的脾气哧溜一声又消了。她坐到床边,单手握拳,手腕一翻,掌心向上摊开时,里头正卧着一条腕链。
“戴上,睡觉时也别摘。”
少年听话地接过来,戴好。这链子很长很细,黑漆漆的,在他的左脚上缠了三两圈才正正好。
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另一只脚蹬在床边,冲着左脚脚腕看了老半天,才评价道:“有点丑。”
冥君的审美向来奢华贵气,流光四射,闪得人眼花。他时常暗自腹诽:难不成冥君是要将自己打扮成花孔雀?
直到近几十年来,倒是朴实无华起来了。
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渐渐染上他体温的腕链,将一侧脸颊抵在屈起来的膝头,偏过头来看她,浅笑不语。
身旁的女人身着红衣,眉间红印灼灼生辉。
他打量着女人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不变,眸光却闪烁,他冷静地想着:冥君有事瞒我。
她总是瞒着我。
可我……早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于是他垂下眼眸,慢悠悠地侧躺下来,将脑袋搁在冥君的腿上,用一种释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冥君,你把结界撤下来吧。”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动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我不是已经把法器戴上了吗?天雷的轰鸣吓不到我了。”
片刻寂静。
他闭上眼,好似又回到那场噩梦当中……四下漆黑幽深,漫无边际,他倒悬在虚空中,只听得一声如龙吟的雷吼,刺目的白光撕破黑暗,猛烈地朝他扑来,仿佛要将他撕咬成一片又一片!
可这终究不是梦。
少年低声道:“冥君,天雷降世的时间间隔是不是越来越短了?它……是不是在找我?”
“睡你的。”
冥君不以为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手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器具,这器具呈沙漏状,却两头空空,古怪到了极点。
她一手捧着沙漏,另一手在不设防的少年后颈处掐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慢下来,变得悠长有节奏。
他睡了过去。
或者说,昏了过去。
冥君将他挪回了床上,少年只着一件素白里衣,领口有些松开了,但还不够。于是她将领口扯得更开了,露出一片瓷白的胸膛。
她的目光透过肌肤与血骨,看向盘卧在少年左胸处那颗跳动的琉璃心脏。
琉璃心宝光熠熠,光彩夺目。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手上动作毫不迟疑,将那具空如一物的沙漏塞进了少年的胸膛,下一瞬,沙漏便与琉璃心融为一体了。
与此同时,冥君切切实实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流失……
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她大步迈出结界,一个闪身,便出了冥府!
黑云倾轧,雷声不断。
整个世界明灭交替,暗暗亮亮。
闪烁的白光刺破银幕,一同落到方渺的眼中,她望着画面中与天雷对持的那道背影,听到意识中的声音缓缓道:「人人都说羽化方能登仙,挨过天雷劫才算是迈过登仙路,可他生而为半神,却又沾染了太多轮回因果。偏偏他肉身魂灵皆不在轮回之中,真要一道雷下来,天上地下,再不能挽回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过错。」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方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
「他的劫,我来扛。」
曦光穿破黑云,普照在人间,荡起一层层浮光流影。
女人狼狈地坐在云间,她摸了摸变得毛躁的长发, 眉间红印也黯淡了许多, 身上的法衣更是破烂不堪。
她拍了拍焦黑的灰烬,长叹一声:“啊……挨了这么多下, 真是不留情面。”又感叹道, “还好没让玉随来,不然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嵇玄制作的法器‘偷天仪’, 还挺有用的。”
方渺被雷光刺得眼疼,半晌才睁开眼, 眼眶还泛着微红, “简单来说,就是他欠老天爷一通雷劈, 但完全扛不住,所以你想方设法拖延……终于在完全拖不下去了的时候,嵇玄炼制出一个可以移换天道规则的道具, 所以你成功上线代打,挨了一顿劈,是吧?”
意识中的声音:「是的。」
方渺问:“那问题解决了吗?”
那声音答道:「显然没有,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给你播放VCR。」
方渺被她微妙地哽了一下, 又听她道:「小随不能出冥府的原因就是满世界找他的天雷劫, 他身上流转的神力属于我,因此雷劫异常凶猛, 这是我带累了他, 不过好在及时拿到‘偷天仪’, 顺利解决了,只是留下了一个弊端……」
“什么弊端?”
声音道:「偷天仪将他和我的因果孽力移换,在短期内,我跟他不能再在一起了,况且……他不需要再留在冥府吸收逸散的魂息了,有弊无益。简而言之,他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方渺思考了一下,反问:“你说的短期,是多短?”
「嗯……」意识中的声音想了想,答道,「一两千年?」
方渺又哽了一下,顺着冥君的思路想了想,猜测道:“所以,你把他送离了冥府,送到了上三天?还是哪里?”
声音肯定地笑了一声:「上三天。」
方渺又顺着那人的思路想了想,道:“他或许不太愿意。”
声音也道:「非常不愿意。」
方渺:“所以……?”
声音:「所以我决定先哄他开心,再跟他说这件事情。」
方渺:“……”
这时候,银幕中的人已经慢悠悠地回到了冥府。
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变得毛毛躁躁的,眉间的红印也黯淡了几分,但她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眸光熠熠,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笑意无处躲藏。
路过崖边桃树,她更是饶有兴致地抓了一大捧花瓣,结界已经撤下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殿中走,宫门随她的心意连接着任意一个空间,因而只穿过一道门,她就到了这间熟悉的居室。
薄纱轻摇,宫灯也摇曳。
角落里的檀香升起袅袅的烟,气味沉静舒缓。
少年躺在床上,衣服领口仍旧敞开着,但身上盖了一层毯,正沉沉地睡着。她走近时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柄不足掌心大的远镜,时不时地晃几下,镜面明亮光滑,折射出的光更是熠目,一下下地跳在少年的眉睫之间。
半晌,少年似乎从沉眠中醒来,可意识还模糊着,脑袋侧了侧,头发顺着方向滑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可恼人的光斑却不肯离开,仍旧一下又一下地咬着他的眼皮。
他支吾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刚要开口说话,“冥……”
就见余光中有一只手扬起来,紧接着白的、粉的桃瓣便扑簌簌地飞过来,大半都撒在了他的脸上头上,也落到他张开的嘴巴里。
少年一愣:“……”
旁边传来两声笑:“嗯?”
少年的唇色很淡,舌头一顶,吐出两瓣花,侧着偏过身,又要说话时,又被一捧花瓣袭击,一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也清醒过来。
女人退到了殿宇的中央,两臂一展,身后唰的显现出几十套华服来,她扬声道:“来,小随,以后不用穿戴那些丑东西了,来试试新衣服——”
少年看着她惬意的模样,顶着满头的缤纷不说话,视线微微一移,接着就拉起身上的遮盖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闷闷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饶了我吧。”
他真的不想打扮得金闪闪的。
“来嘛,出门游历怎么能不打扮得好看一点。”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的。
话音刚落,少年就揭开被子坐起身来,神情微动,“出门?离开冥府?”
冥君:“嗯。”
少年却不见喜悦,先是迟疑道:“……为什么?”
冥君歪着头,拉长声音笑道:“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再也不会有阻碍了……”她说着,走上前来,手掌抚过少年的头顶,温声道,“以后,你都是自由的了,无拘无束。”
闻言,少年的心却提了起来,昂首问道:“冥君想要跟我一同游行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眨眨眼,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粲然的笑,“真好……”
女人忙着从各色华服中挑选出最精美的一件,絮絮叨叨地列举几个仙境,却没瞧见少年注视着她的侧影时,眼中那道快要藏不住了的光。
银幕之外。
方渺挠了挠扶手,感觉心口也被猫猫爪抓了好几下,啧声道:“我感觉你要翻车。”
意识中的声音:「虽然你我有别,但本质上,我们还算是同一个人的……」
方渺想起早前她的养崽炫耀行径,重复道:“翻——车——”
不料声音话锋一转,道:「是的,我翻车了,我没有想到小随会同我告白。」
方渺:“……”
声音:「但我拒绝了他。」
方渺:“…………”
声音又道:「毕竟我当时还对他没有那个心思,你懂的。」
方渺:“我醋了。”说完,她猛地一愣,差点惊叫出声,“什么叫当时还没有?!”
声音:「啊,有这么惊讶吗?」
方渺:“………………”
当时的冥君确实没这个心思,于她来说,跟自己养大的孩子分开‘一段时间’,并不算很大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
小随还活着,并且会越来越好。
相比起心中的不舍,她更多的是快乐。但是小随很粘人,大概会低落很长一段时间。
于是在分开之前,她带着少年离开冥府,游历世间,春夏秋冬,高山雪原……直至再也压制不住偷天仪的连接。
只是万万没想到,原以为的暂别,却成了最后一面。
方渺意识中的声音,亦或者说,冥君的一缕残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一粒金光从方渺的眉心飞出来,落到她身前。
金光一闪,化作了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银幕忽而暗下来,影厅的空间逐渐模糊扭曲,重归于一片黑暗。
冥君站在方渺身前,笑道:“时间好像差不多了,电影就看到这里吧?”
方渺的震惊更上一层楼,慌忙道:“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最重要的信息吧?天子殉道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什么会堕为厉鬼?外面还有个渣渣等着我解决啊!”
冥君想了想,歪头道:“其实,你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方渺继续震惊:“嗯?问谁?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我拉到这个地方看电影?!”
“大概是因为……”身前的女人扬起一抹笑,“我看到了你跟他的记忆,也想让你看看我的吧。”
说完,她手一挥,方渺便感觉一阵恍惚,宛如阴河再次奔来,席卷着她的意识远去!
方渺正想骂一声,视线却彻底暗了下去,而她身前的金光也消融不见了。
再睁开眼——
方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陌生的墓室,罗盘正在她掌中嗡嗡作响。
她愣了愣,还没从这神转折中回神,余光便瞥见罗盘上的星图正显示着此处的描述语‘偷偷藏起来的墓室9’。
这里居然是隐藏的第九间墓室?
方渺视线一移,惊讶地看到旁边还有两个小光点,一个是她,另一个则是属于萧玉随的‘未命名’。
两个小光点挨得极近。
她心头一跳,迅疾抬手掐了一道阳火符,焰火砰地一声燃起来。
冷冰冰的石室被照亮了。
没有锁链,没有棺木。
放眼看去,满目的空空荡荡。
她只看到了一道背影。
背影很熟悉。
长发素袍,高挑瘦削,他的脸色苍白,眸色漆黑深邃,回头望向方渺时,淡漠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良久,男人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冥君的转世?你好像不属于这个时间。”
——这不是属于她的萧玉随。
方渺抬步往前走的动作忽然停滞了,愣在原地,想了好久,才讷讷道:“ 原来她说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微颔首,听到涉及那人的语句,眼尾的冰冷顿时消散融化,他朝方渺伸手,示意她靠上前来。
方渺上前几步,悄悄打量他。
比起银幕中的少年,他似乎身量更高了,也更成熟了,面颊上的柔软弧度消退,下颌线更加锋利,气质冷冽,眉眼之中隐约有凶意浮现。
他将方渺带到一面墙前。
这间墓室四面浮雕,但不再是牛头马面与十八层炼狱的情景了,而是连贯成一片的,更加繁琐复杂的画面。乍一眼看过去,极其震撼。
而这一面墙中的画面更是气势磅礴,墙面分为上下两部分,底下是扭曲肆意的黑雾,邪祟煞气化成的各种怪物朝天咆哮,往上蔓延着,厮杀着。而上半部分则是被白云环绕的仙宫圣殿,一众天兵神将手着武器,朝下对持着……
方渺眨了眨眼,似乎看到一张与萧玉随极为相似的脸,那人立于云端左上角,冲在了最前方,脸上写满了战意。
这时候,身侧的男人开口了:“昔日,冥君替我抵挡天雷劫,我这才算是真正登仙,后来她让我离开冥府,留在上三天历练……”
——他对那人说,我爱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让他留在上三天了。
——她说只是暂时分开,却在往后的岁月中再不肯见他一面。
——她说,再等一等。
偏偏等了千年,只等来一场浩劫。世间清浊倒转,灵气迅速消亡,浊气充斥人间,妖鬼横行作乱,而诸多神仙却步入了天人衰亡期……
妖魔肆虐,人鬼残暴。
战争就在这时拉开了序幕。
“那时人间惨祸日日发生,亡魂无数,冥君坐镇酆都,我与众仙一同参战……”男人凝视着石壁,缓缓道来,“战前,我说我想见她一面,她还是不肯,只说等世间灾祸平息,便是再见之时了。”
浊气肆虐,且吞噬着世间灵气,生机倒退,逐渐湮灭。而他身披战甲,与之相战,每一回都冲杀在最前面,战意越来越浓,杀意越来越浓,血煞之气直冲云霄。
他恍然不觉自己已经杀红了眼,更不知道每撕碎一只阴邪之物,就有一分逸散在世间的浊气钻进他的身体中。
宝光熠熠的琉璃心变得浑浊,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又变得剔透光洁了。
他更不知道——最开始两端空空的偷天仪已经变了个样子。其中一端盛满了金光,另一头则装满了从琉璃心中抽取的阴晦浊气。
金光包裹着他的心脏,而浊气……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久,牺牲惨重,浊气虽然渐退,而灵气也慢慢枯竭了,好在最后仍旧是胜利了。
他终于卸下了战甲,放下了武器。此时上三天的仙人已经少了近半数,天宫破败,而天帝坐在上首,脸色蓦然一变,难以置信地道:“冥君怎么会步入天人衰亡的境地?!”
霎时间,众仙家哗然失色。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处,只有这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其实,本该衰亡神陨的是我……”男人侧对着方渺,嘴角抿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男人带着方渺来到第二面石壁前。这面墙的底纹是满天的曼珠沙华,浮雕只刻冥君的背影,她一手持笔,上空处是一卷长轴,咒文化作锁链从空白卷轴中蔓延出来……
“冥君替我偷天换命,自身却即将陨落,而她一旦衰亡,偷天仪就再不能连接她与我……”男人顿了顿,道,“她担心我的琉璃心再次遭受污浊侵染,堕为邪秽,所以她才设下了这个阵法,用自己的肉身与八只罪孽深重的妖鬼,捏成替身,替我吸纳阴邪煞气……”
“是我害她至此。”
这时,两人又来到第三面墙。
方渺看清之后,猛地吓了一跳。画面中是一处陡崖,桃树凋零,男人坐在崖边,上身赤着,胸膛破开一个大洞,他双臂展开,一手沾满了血……
灰雾底下是轮回池。
一个人沉陷在雾中。
方渺倒吸了一口气,问道:“难道你把她的肉身从墓中带了出来?”
“是的,放入了轮回池。”男人笑笑,接着道,“这时候她刚刚下诏,神魂还没彻底消散,好在偷天仪也没没有失去联系。我便剖出了那颗承载着魂灵的琉璃心,一同丢入轮回,并且将自己的肉身放入了阴天子墓中,代为镇墓。”
简而言之,他用自己的神陨,偷来两人的一线轮回生机。
“只是这期间,浊气再次侵入人间,企图反扑,两方交战之时造成了一次大地动,进而使得地宫法阵出现了一丝纰漏,误入了两个盗墓小贼……”
方渺站在石壁前,沉思道:“也正是因为这次意外,有一只厉鬼趁机跑了出去。”
男人道:“正是,他重回人间,再造杀孽,因果报应也联系在我身上。”
方渺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所以萧玉随的命数才会这般?”她捧起罗盘,抬头望向男人的侧脸,忙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男人叹了一口气,反问:“你救不了现在的他,他终究要死的,你明白吗?”
方渺咬了咬唇,“所以我感受到的制约不仅仅是隐藏我的来历,更是制约着我不能改变他的命定结局?”
片刻后,她想到另一点,又道:“那只逃离地宫的厉鬼呢?在我原来的时间中,我曾见过他,他打不过萧玉随,却偏偏死不干净,始终觊觎着萧玉随的肉身……难道是因为他曾夺舍过萧玉随的肉身,将残魂融入其中,更因为二者之间的因果纠缠?”
“是的。”
方渺皱着眉,心情压抑:“我真的不能在这时解决掉他?”
男人却摇摇头,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现在,你可以杀死他,断开这场孽力的轮回,但是相对应的,百世后的萧玉随仍旧因为其他灾祸惨死,堕为厉鬼。”他的手掌摊开,里头正是一具黯然失色的沙漏器具。
——偷天仪。
在见到这个器具的一瞬间,方渺感到压在头顶的那道禁制忽而消散了一半,连魂灵也为之一轻。
方渺接过沙漏,就听男人道:“只要砸碎它就好了。”
话音落下,方渺另一只手中的罗盘微热,金光从中游动而出,接着一股脑窜进了黯淡的沙漏之中。
阴木罗盘终于变成了老老实实的罗盘。
不知怎的,方渺居然有些失落。
她盯着手中亮了一瞬的沙漏。其中一端流动着方才涌入的少许金光,另一端则是空空荡荡的。
这时,方渺想起了观影尾声冥君在她意识中的话语,连忙道:“对了,她说过……”可当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人陡然变了个模样。
同时间,沙漏的另一端里头多了一些灰雾,与金光两相平衡。
方渺再次愣在原地。
身前的人跟方才似乎没有变过,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更为年少英气些许,眉眼中隐隐流露的凶气与冷意也不见了,长发也成了短发,服饰也全然不同了。
他的表情不复适才的平淡寂然,而是有些茫然,错愕。同时,还有几分悲切……?
这是属于她的萧玉随,没错。
但是……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方渺连忙凑近看看,发现他的眼角微红,心中顿时惊疑不定,连忙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你哭了?”
萧玉随还愣着,方渺又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冷冰冰的,她凝神打量了一下萧玉随此时的状态,发现他还是生魂状态,并没有回到肉身之中。
两手相触。
萧玉随这才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眸,看向眼前的少女模样的人,从恍惚与困倦中挣脱,恢复了清明。
他愣了一下,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来也奇怪。
在火车车厢里,他第一次抵不住困意睡去,醒来时,变成了纸人;这是第二次了,醒来时居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好在身边还有这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勾起少女指头,霎时间,萦绕在他心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悲伤与绝望好似如一阵幻梦,转眼便远去了。
方渺一手罗盘一手沙漏,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与他相牵,只好双臂一展,整个人扑到萧玉随的怀里,脑袋在他的颈窝里来回蹭,“来抱一个!”
萧玉随下意识地抬起手,双手环绕在怀中少女的后腰处,将下巴支在了对方的头顶。
“怎么感觉……”他长叹一声,不解道,“已经跟你分开了很久很久呢?”
闻言,方渺抬眼,与他对视,也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的片段,又忆起方才那缕残魂眸中的空寂……她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猛地踮起脚,在萧玉随的下巴用力啃了一口!
“也许我们还会分开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摩挲着掌中的沙漏,“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再次踮起脚来,唇瓣贴上萧玉随的唇角,说话声轻飘飘的,呼出的气像是一阵风,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
方渺经历过此番种种,又看到前世身为冥君的她,压根不在意身边人是人是鬼了。何况萧玉随虽是厉鬼,却不作恶滥杀。
她的心里有一半是痛苦,呼吸也停滞了几息,最后缓声道:“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等我。”
萧玉随的双臂环得越来越紧,似有所觉地应了一声,与她唇齿相合,久久不分离。
半晌,方渺才与他分开。
一团阳火在头顶燃着。
四面石壁环刻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方渺抬起头,火焰也向上燃着,映亮了头顶石壁的真容。
石壁雕琢成立体的彼岸花,朝下盛开着,中央最绚烂的一朵,花蕊半开半合……
蕊心处,两个小小的泥石人影相拥而眠。
方渺笑了笑,继而举起手中的沙漏。自从拿到沙漏之后,她感到体内的灵气与其中一端相连接,缓慢地流出她的身体,而笼罩着地宫,遮蔽视线的结界也逐渐消隐。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晃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牵引力附着在方渺的身上,似乎想要将她带离这片空间。
“时间好像不太多了。”
话毕,方渺紧紧抱住萧玉随的腰,将他带到一个特地的方位站定,下一瞬,刺骨阴河再次奔腾而来,冲刷着两人的意识!
萧玉随的身体在阴河中变得透明起来,方渺见状,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回去吧,现在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说完,臂间一空。
萧玉随的魂体不见了。
下一刻,方渺从微微的晕眩中回神,她朝前迈了一步,见到墓室地上躺着一个纯白的纸人,下意识地弯腰拾起。
地上有一道奇怪的影子蔓延过来。
她收好纸人,抬眸看去,就见影子的末端连接着方天应,他正惊讶地看着自己,手里拎着一只不安分的大公鸡,红艳艳的鸡冠好似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翅膀扑腾个不停。
她的视线往后一移,看到萧玉随靠坐在石壁边,闭了许久的狐狸眼终于睁开来。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方渺身上,视线有些模糊,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方渺笑了一下。
这时,又一道视线落下来。
可这一次,方渺的笑意收了起来,她望向墓室门外的暗影中,率先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
阴影中的人双手背在身后, 迈出一个步子,身形半显。
他的眉眼舒展,但这温和的笑更像是一张人工雕琢的面具,牢牢粘在他的脸上, 眼窝的阴影极深, 贪婪的视线从中探出来,落在方渺手上的器具。
仿佛那个东西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方渺举起掌心里微微发烫的沙漏, 沉着气, 问道:“你也想要这个?”
闻言,林巽朝她伸出一只手, 其意义不言而喻。
方渺不动弹,眼睛微微眯起来, 她的瞳孔闪过一丝金芒, 眼前的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尸气、浊气、血煞之气纠缠成一团,紧紧包裹着死去的身体, 将他化成了一只妖异的人鬼。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墓室外,林巽只身而立。
墓室内,三人一兽齐齐与他对峙着。
林巽淡淡道:“但是你好像不打算给我?”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方渺对自己的警惕态度, 毕竟……能在此鬼域中逃离他的视线的人,能给他以威胁感的人,他本就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空气越来越冷。
两方之间的敌意一触即发。
方渺并没有在见到林巽的第一时间摔碎偷天仪,因为心底有一道声音在提示着她, 现在时机还未到。
她默默念着这两个字:时机。
紧接着, 方渺扬手一抛,将阴木罗盘交还给身旁两三米远的方天应, 灵力在她的体内流转, 涌向了这只空出来的手, 一支若隐若现的毛笔从虚空中显性,在她抓过去的那一秒,化为了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