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老公回魂了—— by竹兔南山
竹兔南山  发于:2024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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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君又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细细思索了片刻。
好一会儿,她才腰背微弯,一笔笔描绘出他稍显锐利英气的眉,底下是一双形状优美的狐狸眼,眼皮一掀,折出极其惑人的扇形,画到瞳孔,她复蘸了蘸墨,用最浓重的墨色去点缀……
画中的男人终于有了五官。
少年嗅着花香,含着笑,注视着画外的人。
搁下笔,冥府阴天子点了点头,对这副自己空想出来的模样很满意。
镜头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桌上的水墨画,这组画面似乎与电影开场首尾呼应——
天子旧事。
而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旧事。
银幕外。
方渺凝视着画中之人,仿佛真与他的视线对上,一梦回到千万年前。

冥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小困扰就是,她再也不能躺在石台上观月了。
霸占崖边石台的家伙跟他身下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从来不动。但他会喘气, 有心跳,甚至面色红润, 头发顺滑光泽……
一具死物, 在嵌入了琉璃心脏之后,果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可惜有躯体, 无魂灵,睡了百年, 至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这漫长且无趣的时间里, 冥君会在法阵的提醒之下,按时往他的左胸处输送神力, 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偶尔太过无聊,也会同他说上几句话。
更多时候, 她会坐在枯枝上,看远方的景,读手里的书,书里记录着人间万象, 种种因缘际会, 一场场的生死缘孽。
断崖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冷雾,阴风呼啸, 凄寒冷冽。只有她能看到一缕缕淡白的荧光往崖上飞来, 明明灭灭, 钻入石台上的那具躯体中。
这些都是从轮回中逸散出的魂息,少得可怜。
又是百年。
石台上的人仍旧未醒。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百年。
这一天,冥君察觉到一点异常。
冥府是亡魂汇聚之地,阴气与死气充斥着这界天地,除了连接生与死的曼珠沙华,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成活。
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是死的。
可是,这一天——
她惊诧地发现枯枝末端的小杈上,冒出了一点嫩绿。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但毫无疑问,生机在这棵枯死的树上复苏了。
她当然也能使用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这棵树就是非常久远之前,她从别处移植过来的。
然而,当她撤除神力之后,树一夜便干枯死去,仿佛排斥着在这片土地扎根,而强行挽留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此时此刻,冥君凝视着这一点生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她弯下腰,凑近去看,同时伸出指头,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点嫩绿。
这是两三片极小的青芽,一碰就颤颤巍巍的,像是在萧瑟的阴风中发抖,却又坚毅。
有点可爱。
冥君会心一笑。
下一瞬,她又发现在叶片之间掩藏着一粒更小的粉白,这居然是一朵稚嫩的花苞。
倏然间,一股浓烈的生机迸发!暖流驱散了阴寒,草木之香从身下逸散开来,冥君眼看着枯树复生,千千万万的绿芽与花苞迫不及待地从枝桠间冒头……
一呼一吸。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变得烂漫起来。
一树花开,繁如群星。
仿佛一场盛大的春天忽然降临,绚丽且明媚。
桃花缤纷,相继绽放,就连阴风也不敢来打扰,只能轻轻地擦过,可只是这点惊扰,淡粉色的花瓣便簌簌飘落,落到焦黑的土地上,落到冰冷的石台上,也落到树下少年的眉睫之上。
透过花簇枝杈,冥君垂着眼,视线落到那个沉睡着的男性躯壳上。
那一瓣粉色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容貌俊逸。
倏然间,他睫毛颤动起来,上眼皮慢慢揭开,桃花花瓣从他眉间滑落,而眼皮之下掩盖着的那双瞳孔幽黑深邃,却无神,没有一丝丝光,似人而又非人。
他睁眼许久,一眨不眨,也一动不动。
冥君居高临下地看了许久,摸了摸下巴,一个有点坏的念头跃上她的心头,但似乎……挺有趣的。
于是,她按照心意,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下的桃枝。
枝叶摇摆,发出飒飒的声响。
桃花稍稍留恋了一下枝头,下一刻便投入风的怀抱,扑棱棱地往下坠,粉白的、浅红的花瓣劈头盖脸地落到少年的身上脸上。
他仍旧不躲不动,浑身上下只有瞳孔轻微往上移动了些许,无神的眼终于有了焦点。
他在看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也在看他,甚至尤嫌不够,又晃了一下树枝。
更多的桃花又一次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如小舟般在半空中飘摇,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唇间,被他的呼吸拂起一丝弧度,又落回来。
接下来少年的举动有些出乎冥君的意料。
就见他突然张开了嘴,红润的舌尖从唇角一划,那调皮的桃花瓣就被他卷进了嘴里。冥君看到他的脸颊鼓了两下,约莫是在咀嚼口腔中的桃花瓣。
紧接着,冥君听到‘噗’的一小声。
——啊,他把花瓣吐掉了。
冥君再也忍不住了,一抹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
随后她从枝头跃下来,背着手踱步到石台边,俯身看着少年继续两眼放空的模样,先一瓣瓣地将他脸上的花瓣摘下来,接着是头发上的,脖颈肩窝……再一次次的重复动作之中,冥君忽然有了一种自己确实在照顾着什么的感觉,不由得将手指放到他的下巴轻挠了两下。
少年大概有些怕痒,微微闪避了一下,眼睛眨了眨,目光再次聚焦,落到冥君脸上。
无神的瞳孔渐渐注入了光亮。
冥君的笑已经从嘴角扩散到了眼底,她捻起一瓣藏在他耳后的桃花花瓣,在这人眼前晃了晃,说了句:“……笨。”
她注意到少年嘴角一抿,那双眼清澈如冰雪化成的泉水,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任何情绪都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像是会说话——
它们在说,一点也不好吃。
少刻,冥君真的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声线清冷,说不出的好听,传到她耳畔的时候,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她耳边扫了一下。他说:“……饿。”
食欲,果真是人之欲望中最原始的一种。
冥君歪头看他,笑着朝他伸出手,“是啊,你已经饿了很久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等了一会儿,男人学着她的样子,也朝她伸出手。
“笨。”冥君又道了声,晃了晃摊开的手掌,“我的意思,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
他本能地学习眼前之人的言行举止,也歪了歪脑袋,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对方的手掌中,做完这个动作,眼皮一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冥君不吝于夸奖:“嗯,好棒。”
指尖触及指尖,掌心相贴。
少年的体温,脉搏一一传了过来。
少年顺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两只脚悬在石台边,一只脚先下了地,而后是第二只脚,落地后,他站直身子比冥君高一头不止。
冥君松开手,少年兀自站了一会儿,突然被一股吸引力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就是断崖边了,灰雾迷蒙,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广阔又虚无。
崖下就是轮回池,逸散的魂息在几百年间源源不绝地往他的心口流动,让他倍感熟悉。
而让他感到更加熟悉与亲切的是……
少年只往崖下眺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冥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前不久还漆黑无神的眼瞳中已有了神采。
冥君觉得很有趣。
而距离她上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有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所以,她心情很愉悦地上前去,悠悠然地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指尖溢出浅金的光……
不远处的一团灰雾翻滚扭动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揉捏着它,不一会儿,这团云雾变得莹白,逐渐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
慢慢地,这轮廓清晰明了起来……
最终,它竟然成了少年的模样,宛如照镜子一般站在他的对面。
冥君笑了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这就是你。”
说完,她在那团云的旁边又捏了一个自己,“这是我。”
两个云雾捏成的人飘了过来,绕着少年转了半圈,又倏然远去,隐入雾海。
少年目不转睛,嘴角抿了抿,仿佛还没看够。
……真是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啊。冥君在心底笑笑。
“好了,回神,不是饿了吗?”她再一次伸出手。
这一回,少年没再闹笑话,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的手放入冥君的掌心。
她的手指弯起来,牵着人往身后的木屋走去。
木屋看似简陋,进了门却别有天地。
少年紧跟在她身后,两眼不断往四处望,冥君适时开口道:“喜欢吗?以后……你会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说话声:“你和我……”
白玉桌上摆满了盛有美食的杯盘碗碟,色香俱全,诱人食指大动。
少年显然饿极了,刚一坐下,肚子里便响起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冥君难得地举起了筷子,陪他慢悠悠地用了一顿饭。少年起初动作生涩,中途已经熟练起来,后来的一举一动看上去跟她没什么两样了,姿态随性又好看。
他显然将冥君当成了学习模仿的范本,又怀有雏鸟之情,时时将目光投向她,乖巧得不像话,更别提——他长着一张冥君亲自描绘出的脸。
冥君心中的满意又添几分。
“嗯……”她低声自语,“终于明白那些同僚们不是收徒就是养仙兽的乐趣了。”
看着对面那人鼓起来的脸颊,冥君摸着下巴,一个念头倏然从她脑中闪过。
直到少年打了个饱嗝,她才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窗外的曼珠沙华探出身来,一晃一晃的,仿佛在悄悄听着里头的说话声。
她说:“我想给你取个名字。”

真是个技术活儿。
冥君站在殿中, 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纠结思索之色,神情比万年前的神界之战还要凝重。
她身后的宫门大开,却连接着另一个空间。这时, 有湿润的水雾从那个空间漫过来, 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哗啦、哗啦……”
一阵轻微的水声也悄悄溜进了这间安静的宫室。
少顷,一道人影穿过宫门来到此间。
来人披散着一头湿发, 发梢垂到了脚踝处, 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身上裹着一件玄色里衫,微微透着潮气。
看到这殿中的景象, 他脚下蓦地一顿,刚想往回退, 就听背对着他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正好, 你也来看看,我拿不定主意。”
闻言, 来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嗯。”
说话之人的年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但仍有一丝稚气未脱,他刚刚从浴池里出来, 脸上还涨着淡淡的血色,长睫也结成一簇簇的,表情有些恍惚与震惊。
这阵仗……好似是越来越夸张了。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还是扬起一抹淡笑, 轻唤道:“冥君。”
女人仍旧背对着他, 抱胸沉思。
她的身前摆着白玉架,架上挂着一身又一身男人衣裳, 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 格外精致华贵, 一旁的托盘里还装着各式各样的饰品,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下一刻,冥君扬起小臂,纤细手腕间挂着的赤色珠链一闪,眼前的服饰配件数量就翻了一倍,更是奢丽贵气。
见状,湿发少年脸上的微笑一僵,默默退后一步,语气莫名严肃:“冥君,我不想试衣服了。”
“嗯?为什么?”女人这时候才回头,脸上浮现几分疑惑,见他身上还泛着潮气,几步走了前,将手掌抬高抚上他的头顶,长发转眼便干了,她接着道,“难道这批衣服你都不喜欢吗?鲛纱……好像是太晃眼睛了,那换成云锦如何?西山织呢?”
少年退后一步,无声地表示抗议。
冥君咳了声,开始碎碎念道:“哎……你以前刚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乖巧,我为你取名,教你读书识字,书画琴筝,又费尽心思引你修道,这一操心就是千百年,如今你倒是叛逆不听我的话了……”
少年听着,不为所动。
不单如此,又连着退后两步。
——哦豁,道德绑架失败。
孩子大了,不好骗了。
冥君遗憾地摇了摇头,举起两只手,十指分开,“那好吧,穿十套就好了。”
少年目露警惕,无言拒绝。
冥君收起一只手,“五套,真的不能再少了。”
少年谨慎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淡淡道:“不会五套之后又五套吧?”
冥君被揭穿了心思,却坦然摸着下巴道:“怎么会。”
少年这时候已经坐到一旁,一手提起圆肚瓷壶,一手捻杯,倒了一杯泛着淡香的果茶,平铺直叙问道:“真的不会吗?”
冥君想了想上次的情景,上上次的情景,上上上次……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茶香清甜可口,“好吧,我会。”
迎着少年控诉的眼神,她摊着手笑说:“没办法,为人父母,总是想着你的衣食住行么。住好,吃好,穿好。”
忽然间,少年像是收到惊吓的猫,狭长的眼睁大,饮了半口的茶噎在嗓子里,“咳咳……!”
他的表情一变,英气的眉蹙起来,十分不赞同道:“……你又不是我的父母。”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是泥胎肉身,压根没有生身父母,也不在五行轮回之中。”
冥君当即捧心痛道:“都是嵇玄把你教歪了!回头我就把他塞给你的通讯符撕了!”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顺着往下说:“要说生身父母,不如说嵇玄仙人才是我的父母。”他说完还觉得态度不够坚定,又强调一句,“反正……不是你。”
听完这一遭,冥君忽觉一道雷从天而降,劈在她心上,方才是装模作样逗小孩儿玩,现在倒是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了,“难不成你还真想跟嵇玄走?崽,你要知道,他早早就把你抵给我了……”
正要对嵇玄一通诋毁,她就瞧见少年咬着杯沿,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露出的嘴角勾着,眼睛微弯。片刻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知道的,是冥君唤醒了我,后又照顾我,对我宠爱有加,整个冥府更是尊我为少君。”
“我不会离开,也不想离开。”
却没说是不想离开这里,还是不想离开……这个人。
“啧,学坏了。”冥君望着他偷笑的模样,心情却转好,大概养孩子的乐趣就是这样简单,虽时常烦恼,可这小小的烦恼却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这悠长的时光,眨眼便从指尖溜走了。
窗外满天暗色。
只有一轮圆月久远地散下红光。
崖边的桃树盛着满枝春意,常开不败,在这略显荒凉萧瑟的场景中独树一帜,不讲道理地伸展着窈窕的身姿,花香清浅却醉人。
而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圈篱笆,里面装着几只云雾捏成的小动物,身形小巧可爱,体态与神情皆是栩栩如生。
少年一身盛装,坐在枝头。他的头发束起了一半,发间隐约露出几丝红线,红线上缀着两粒银色的拇指大的铃铛,在风中晃一晃,便响起叮铃叮铃的微响,恍如奏乐一般悦耳动听。
没有太阳,没有阳光——
可他是活生生的,半倚在枝干上,嘴里哼着听不出词的调子,手里掐着一截极短的桃枝,指着上面一朵快要凋零的花,遥遥地问树下的人:“冥君,你说……这树还要多少年才会结果?”
树下的人微微眯起眼,仰着头望过去,嘴角含笑问道:“你想吃桃子了?这棵树结的果子大概会酸倒牙吧,我这儿有上三天桃林里摘的仙桃,鲜嫩多汁,美容养颜,你现在要吃吗?”
少年愣了一小会儿,倏然在花枝间大笑起来,肆意悠扬,那模样比满树繁花还要热烈夺目。
这里没有太阳。
冥君安静地站在树下,默默地想着:可是……
可是你却照亮了这片虚无之地。
光一样的少年藏在一片灼灼的花影之间,隐隐约约露出来的轮廓,好似一只狡黠可爱的小狐狸。
看着便教人心底发软。
于是冥君掐了个诀,金光化雾,游动着钻进了地底,融入桃树藏在土下的根中,桃花凋零,却另显生机。
枝头之间挂上了一个个半个拳头大的果子,这些桃毛茸茸的,粉白的皮,顶端逐渐透出好看的红来。
她道:“好了,结果了,想吃就吃吧。”
少年停了笑,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摘了一个桃,双手合十捧在掌心,想了许久,才问道:“冥君……”
“嗯?”
“唔……”他咬了一口,果然半边牙都酸倒了,只好皱着眉含糊道:“冥君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闻言,身着红衣的女人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嗯……大概看到你高兴的样子,我也同样能感到愉悦吧。”
她嘴角的笑更深了,侧耳倾听着回荡在空气中的轻微铃响,像一只小爪子在她心口挠了一下又一下,“我很高兴你能醒来……”
“——玉随。”
银幕之外,方渺怔住了,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银幕中的人联系起来,她眯起眼,仿佛真的嗅到一阵醉人的花香从鼻间撩过,微风徐徐,铃声似有似无……
她浑然未觉,自己的脸已经挂上了和银幕中女子极其相似的微笑。
复杂的感情在她心底流淌。
惬意、悠然、以及深切的偏爱……
但,没有男女之间的悸动。
方渺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之后,默了默,继而将目光落回在少年的背影上。
这一刻,她很难描述清楚自己的感受,好似属于方渺的情感被属于冥君的情感覆盖了一瞬间。她的心中、眼中仍旧被那个少年占据,可……这里面没有情爱私欲,只有漫长无尽的怀念与珍爱。
方渺晃了晃脑袋,对自己道了一句:我是我,冥君是冥君。前生与今世虽然息息相关,却又截然不同,或许冥君对萧玉随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却不同。
不过……
方渺仔细地回想了一番银幕中少年的言行举止,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难察觉他那丝隐秘又朦胧的情丝,更何况观影的是正惦记着这人的方渺。
一时间,方渺的心情更复杂了。
前世的她是无所事事的冥界君主,而萧玉随则是她精心养‘大’的孩子,两者之间的身份与相处模式,是关系亲厚的师徒。而身为被教导者的萧玉随却暗恋着那个懒散的冥君啊……
嗯?这属性还挺好磕的?
方渺有点醋:暗恋不是好文明,我跟我的萧玉随可是已经心意相通,就差一本结婚证了。
「但我能养崽,你不能。」
冷不丁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方渺的脑海中响起,与她清亮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但略微沙哑成熟一些。
方渺:“???”
方渺只震惊了一秒,下一刻,她就想通了自己进入地宫后的种种异常:化身实体,不断涌入体内的灵气,被金光所控制的罗盘,以及现在她身处的观影厅……
所以说,不是黑木罗盘有问题,这么流氓还这么皮的,果然还是另有其人吧?
方渺摸了摸眉心,忽而想起那粒钻进自己体内的金光,不由得一阵无语,“……这是什么情况?我也被流氓插件入侵了吗?”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另一道说话声,忍不住在心中唤道:「冥君?」
这么称呼那人,方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沉迷养崽,勿念。」
方渺:“……”
银幕之中。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少年规矩地坐在桌后,正捧着一卷书读着,神情沉静自得,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能读出他眸中溢出的满足。
而身着红衣的女人则歪斜在另一侧的桌椅上,批着从阎罗殿递上来的重要公务。
她时而低头写画两笔,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上发呆,偶尔转两下笔,偏偏忘了毛笔刚蘸满了墨汁,漆黑粘稠的黑水飞溅出来,不单单污了她的衣裳,也脏了少年的脸。
又一次感觉自己在照镜子的方渺:“……”不愧是你啊!
方渺忍不住拉踩道:“你养个溜溜球啊,人家美少年温柔善良自律,看个书都那么认真,你看看你,简直是……”
「我有崽养,你没有。」
这说话声十分平直,方渺却觉得脑神经被挑动起来,如果情绪能够具现化,她的额头一定贴着两个代表怒气的十字!
“可恶,你不就是年纪大吗!”方渺咬牙吐槽着,“别来CPU我们美少男美少女!”
话音刚落,她的脑海中登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等了片刻,那声音又道:「现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方渺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下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柔软的椅背中,“不对劲。”
抛却那些让她会心而笑的情景,看似温馨的故事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暗影,更引她深思。
那声音平静道:「哦?」
方渺道出自己的疑惑:“从他醒来,到现在的剧情,电影里才过了几分钟……但是从你们的对话中可以分析出,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千年,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冥府?甚至他主动提出来,你却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更何况,连那个嵇玄也没想过带他离开,这不对劲。”
“别跟我说你在玩什么丧病的囚|禁play……”方渺不忘初心,随口拉踩一句。
——他是你亲口承认的冥府少君,连十二阎罗都对他毕恭毕敬。
——而你,你对他的偏爱,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见,可你却不肯让他迈出冥府半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那显而易见的失落吗?
——你当然看到了,但你不能同意。
方渺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意识中的那个人说:“因为……因为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你不能让他离开冥府。”方渺十分肯定地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有问题?况且,他的容貌不变,不老也不死,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吧,都比得上所谓的神仙了……”
声音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语调了,「是啊,比起造人,我跟嵇玄更像是造了个半神出来,所以……我一直很后悔。 」
方渺问:“后悔什么?”
声音长叹道:「那一次天宫盛宴,我不该去的。」
是了——
电影的开端正是那场天宫盛宴。
她又道:「嵇玄的设想很妙,只不过,明明他曾经也是人族,却狂妄到想到以天工造物之术来造人,这是不可能成真的。」
确实,方渺在观影的时候就发现了,起初冥君对前来请教的嵇玄态度不佳,更是将他的图纸从头批到尾。
方渺古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流露出可以指导他的意思?”
声音淡淡道:「圣人无忧无虑,也很无聊。」
「嵇玄那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方渺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所以你告诉他效仿女娲造人?”
而嵇玄还真就拿到了泥石胚料,熔炼了一具躯壳,还有一个闲出屁的冥府君主在背后打辅助——
塑造躯体,聚魂养灵,灌输神力……嵇玄中途的灵光一闪,让冥君画下了少年的面容。
此后,百年寂静相伴。
于一树繁花盛开之际,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开启了一场漫长的羁绊。
银幕之中。
故事仍在继续,情节却急转直下,也揭开了少年不能出冥府的缘由。
寂寂的永夜中,冥君推开一扇宫门,居室奢华精致,琉璃玉砌,温明的灵火罩在薄如蝉翼的盏中,映出一室的暖意。
床边铺着一块巨大的白色绒毯,原材料是冥君跑到上三天从神兽身上薅下来的,差点将它薅秃才织成了这么一块。
她踩在绒毯上,微弯腰,长长地望了眼床上沉睡着的人的侧脸,心下一软。
少年不曾醒来的时候,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石头,一块有趣又好看的石头。可现在,她只要稍稍想起少年的模样,就觉得快乐。
倏然间,冥君的脸色一变,她猛地直起腰来,还来不及掐起隔音与隔绝气息的结界,这满室的宁静就已被打破!
“轰隆隆——!”
一道惊震天地的雷声炸响,上至天宫,下至冥府,无一幸免!
在这雷声当中,冥君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沉重的愤怒。
“唔、唔……”
蜷缩在床被中的少年似乎被惊到了,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额角渗出薄汗,眉心皱起来,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吟,仿佛梦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
不单是他,冥君还听到了阴差与亡魂怨鬼的惊恐呼叫,灭顶的愤怒一阵阵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一道惊破天地的雷鸣!
哪怕结界已经升起来了,但少年仍是颤了一下,紧闭的双眼忽然挣开,瞳孔微缩,他一下子坐起来,撞到冥君伸过来的手掌。
掌心温暖且柔嫩,抚去了他滴落的汗珠。
少年呼出一口气,视线散开,无神地落在冥君的身上,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如刀割,连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外面又打雷了?”
冥君‘唔’了一声,又安慰道:“不用管它,吵死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瞧你睡得不好。”
少年嘴角先是提了一下,很快又落下来,轻轻抱怨一声:“……我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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