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的主人心情正不虞着,偶然见到这小东西,便将莲灯捞起来,捏在掌心看了看。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嗤笑,将莲灯随手丢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烛火熄灭,瓣片零落,被毁了个彻底。
只有沉默的月亮看到了这一幕。
翌日,过了午。
凤城县城北,火车站月台,两人一魂一鸡再次聚首了。
方天应仍是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带了一大堆破烂东西,胸前背了一个小包袱,看形状,里面大抵是封印着赤鬾的黑坛子。
萧玉随跟他站在一起,尤其格格不入。
而大公鸡则是卧在笼子里,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竹编的镂空往外看。站台人来人往,路过乘客形形色色,不知它在看什么。
尽管看上去只有两个人,但萧玉随还是买了四人车厢的卧铺票,从凤城县到观音山要在火车上待一天一夜,时间太久了,并且……
萧玉随回头看了一眼,见少女正好奇地打量着整个车厢,眼里带着新奇,不由得笑道:“没坐过火车?”
方渺想了想,老实点头。其实她长到这么大,连蓉城都没出过,也没搭乘过这么有年代气息的交通工具。
新奇之余,方渺隐约感到几分惴惴不安,或许是第六感作祟。
车厢里不仅有卧铺,还有四个座位,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车窗外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城镇,随着火车的一声轰鸣,窗外景色纷纷后退……
叮叮咣啷几声,方天应已经坐下了,空荡荡的桌面顿时摆满了他的物件,最占地方的就是他的一堆破书和罗盘,方渺习惯性地飘过去,在他对面虚坐下。
不安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好好提升自己。
这两人俨然一帮一学习小组,面对面交流术法,你一句我一句,方天应举着毛笔,边说边画,教得兴致勃勃,方渺两手叠在身前,睁着一双大眼睛,也听得入神。
其中学历最高的萧玉随则像是一位陪读的家长,安静且贤惠,给两人倒了水,便坐在里侧靠窗的位置,静默地望着窗外模糊的青山绿水。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悄然搭在他的膝头,葱白,泛着嫩粉的指头在膝上点了点,轻巧的动作却一下子窜入萧玉随的脑中,他斜眼看过去,身边的少女还是一副专注的模样,没给他半点眼神。
不多时,这人愈发得寸进尺了,敲敲点点还不够,那食指指尖居然在他腿上画起画了,对方是魂体,抓也抓不住,更何况……萧玉随扪心自问,他也不是那么想阻止。
等了好一会儿,见这只手的指头已经在自己膝上跳舞了,萧玉随才压着心中暗喜和些许不自在,咳了声,严肃叮嘱道:“认真点。”
没想到的是,话音刚落,斜对面的方天应猛地挺直腰板,一张严肃的方脸更加严肃了,一双正直迥然的眼睛也投向了萧玉随。
萧玉随:“……”劝学失败,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乌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沉默了许久。
一旁的方渺忍着笑,收回了手,眼里全是狡黠的光。
气氛重归正经之后,萧玉随却觉得莫名寥落。看书么,可这满桌子的书都是神神鬼鬼的,他翻开看了几页,也看不懂个所以然。
火车要明天下午才能抵达目的地,萧玉随想了想,干脆也找些正事做,不浪费光阴。
他是学建筑的,有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他掏出一个本子,就比巴掌大一点,已经画了大半本了,于是萧玉随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动笔。
片刻后,他脑子里的建筑素材画面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图案顶替……
正是方才旁边这人在他腿上一遍遍划拉的图画。
手随心动,萧玉随边想边画,笔下勾勒出一个圆圆的脑袋,矮胖的身体,圆润的四肢。画完一看,他有些沉重地瞥了瞥向身旁的少女,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
呆头呆脑,画技堪忧。
萧玉随端详片刻,看久了,竟觉得有几分憨态可掬,与此同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总算发现这粗糙的小人儿缺少了点什么。
他抬笔,落下,可实在不巧,钢笔恰好没了墨水。萧玉随在桌上左右看看,从一本旧书底下抽出一支秃了毛的笔,接着极为端正地握好笔,在装着朱砂的小盒子里蹭了蹭,细软的笔尖便染红了……
下一刻,他执笔在这个雪白的圆脑袋上,一左一右戳出两个赤红色的小墨点,戳完,还很满意地点点头。
一旁的两人均未发现他的这番举动,而萧玉随的指尖在小人的轮廓上摩挲了几下,眼里盛着少女的侧颜,很不以为意地翻了页。
时间飞逝。
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萧玉随坐了一下午,站起来活动几下筋骨,自觉道:“我去买饭吧。”
这一截车厢前后都有帘子做阻隔,隐私性很强,但路过了几个卧铺车厢后,就是普通的车座了。座位满满当当,暗影中闪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说话声很琐碎……
萧玉随没有留意这些,车上的食物很昂贵,因此购买的人不多,他买完饭就折返回去,没有耽搁多久。
由于卧铺车厢在火车的前段,他面朝的方向跟火车行驶的方向是一致的,透过车窗,萧玉随发现前面的铁路呈半弯状,弯道尽头是一条从山体中央穿过的隧道。
拱门形的隧道口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山兽张得极大的嘴。
另一头。
车厢内,方天应发现桌上的罗盘指针颤动起来,浓眉霎时间一皱,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却发现她的神色也瞬间变幻,道了声:“附近有阴气。”
方渺此时是魂体,五感极其敏锐,比方天应还更早一步分辨出阴气的方位,她望了一眼窗外——
灼日将落,天边仅剩小半片烧透的云,灰暗的云层像是化不开的灰烬,覆盖了整个天空,背景的群山显得有些鬼魅,显得前方不远处的隧道洞口愈发幽深暗黑。
叫人透不过气来。
方渺揉了揉眼睛,她本就视力极佳,搬进萧宅后,就隐约有了阴阳眼的预兆,再加上之前厉鬼萧玉随渡给她的能量融进了她的双眼……
没看错。
隧道口往外弥散着一股黑气,仿佛要吞噬什么……
可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呜——’了一声,一头钻进了漆黑的隧道口里,刹那间,方天应跟方渺顿觉阴气环绕,车厢里的灯盏明明灭灭。
借着微弱的灯光,两人看到车窗外有数不清的枯瘦扭曲的黑影爬了上来,一双双猩红的血眼瞪大着,凝视着车厢里的人,仿佛是在看着什么香甜可口的餐点。
“好冷啊……”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不同的车厢里响起一致的声音,说话的人牙都在打哆嗦,声线颤颤巍巍的。
而方渺第一反应却是:萧玉随怎么还没回来?
◎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脸。◎
方渺一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想到去了未归的萧玉随,简直急得快要跳脚。
这里的阴气铺天盖地一般,车窗外虎视眈眈的黑影仿佛是滞留于人间的恶鬼,危险程度可见一斑。
她跟方天应对视一眼, 忙不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师你怎么样?”
她是魂体, 感觉不到冷,可方天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点了点头, 道:“我是修行人, 没大碍,车上的普通乘客就……”
说什么就来什么, 仅仅一两句话的功夫,刚才还能听到的琐碎的抱怨人声竟已悄然平息了, 仿佛这列火车上只剩下方渺跟方天应两人。
方天应的脸色很难看, 浓眉紧皱,他略一思忖, 道:“……或许是鬼域,几年前我曾遇到过一次,但那时遇到的情况远远没有这次的厉害。”
方渺了然, 这题她学过。
鬼域,就是阴煞邪气极胜的地方,经过岁月变迁,这浊气却不散, 吸引着过路的冤魂残魂,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独特的领域。而这领域以其中最厉害的鬼物意志为首。
普通人要是进了鬼域,百分百添加上鬼打墙buff, 十有八九要殒命于此, 在外界看来, 就是失踪,世间再也找不见这个人了。
方天应又道:“这火车我坐过,上一回没感到这样浓郁的阴气,更别提鬼域了……据我所知,鬼域是不会移动的,这里一定有蹊跷!”
不知道为何,车窗外的黑影只是扒在外头盯着里面,好像顾忌着什么,没有闯进来。
方渺心里虽然急,但还是强耐着性子,观察着周遭,注意到窗外那一双双血眼注视找着方天应的时候目露贪念,巴不得马上将之吞食入腹一般,可它们的目光却只从她身上飞快瞥过,隐约流露出一抹难言的惧怕?
凝神静气,她听到了轻微的嘶哑人声,这声音似乎是在她脑子里响起来的,近近远远。
“是……鬼、鬼王的气息……”
“好像不是啊……”
“有一件漂亮衣服,好漂亮的衣服……”
“是……是……鬼王!”
“新衣服新衣服新衣服新衣服!!”
这些鬼言鬼语逐渐变成复读机,大概是一群低智商鬼,一波在眼馋,另一波在害怕。方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所谓的‘衣服’大概就是车上的活人乘客。
方渺脑筋又是一转,怔了怔,似乎猜到这些鬼物在忌惮什么了……
一定是,是身为厉鬼的萧玉随留在她魂体中的气息。
“去告诉域主!”
“告诉域主!”
鬼物们馋得紧,又害怕,不约而同嚎了一声,然后朝一个方向爬去了。
方天应已经抄上了家伙什,如临大敌:“车上的人数以百计,此时阳气还算充足,可阴煞之气会侵蚀人的精神气,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妙。”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弯腰去掏笼子里的大公鸡,这厮正在装死。
他扯着大公鸡的脖子摇了摇,软趴趴地不动弹,怒道:“起来!跟着我就会装死!还要去找你中意的新主人!”
闻言,大公鸡才掀起单片眼皮,扑棱着站起来。
方渺已经将那些鬼物所说的话转告了方天应,几人正跟着鬼物移动的方向小跑过去,方天应很是愕然:“……鬼王?你明明就是生魂!”
这位太太太爷爷修为不浅,但他终究是活人,比不上鬼物的嗅觉敏锐,方渺确实是生魂,只是融入了萧玉随的一抹命魂,便沾染上了鬼王的气息,足以让这些低级鬼物忌惮害怕了。
“嗯……原因很复杂,”方渺飘在他身前,“但我的确不是鬼王。”她在心里默念道,但是鬼王未过门的老婆。
那人,现在还活着呢。
方渺压着躁意,心里明白此时当务之急就是破除鬼域,才能解决危险。
她跟方天应穿过一节节车厢,早就发现车上的乘客都已陷入了昏迷,脸色苍白,有些人甚至倒在地上。
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的神情都极其痛苦,似被拖入一场无法清醒的噩梦,无一例外。
方天应检查了几个人的状态,凝重道:“这个鬼域太阴险了,阴气入体,先困住人的魂,在他们毫无反抗的情况下消磨精气,最后便是轻松勾魂……要是到了这一步,人就是活死人了,没救了。”说完,他叹了口气,“这个鬼域主人很精通幻境。”
方渺抿了抿唇,飘得更快了些。
她心底有股直觉——
这件事一定跟林巽有关系。
若真的是这样,萧玉随就更危险了。
此时此刻,萧玉随有点冷,还有点困。
因此,他打了个哆嗦,默默将温热的饭盒抱在臂弯里,抬手掩面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连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有点累,兴许是昨夜睡得少了。
火车钻进山间隧道久久不出,使得环境异常昏暗,萧玉随困得受不住,很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躺一躺,钝化了的脑筋转不太动。
萧玉随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振作一点,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临过道的空座位上,浑身松软,只想紧紧阖上眼皮。
反正,整个车厢的人都睡了吧?
他打个盹,似乎也很寻常。
然而,萧玉随只觉得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叫他睡,闹人得很,吵得他脑袋疼,可等他想要仔细一听的时候,却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这时候,他身旁晃过一道影子。
是一个男人。
男人坐到了萧玉随同一排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勉强算是邻座的男人看着很是文质彬彬,年纪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与萧玉随相仿,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两眼微眯,声音里满是好奇:“你不睡吗?”
萧玉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耷拉着一双狐狸眼微侧过脸,看着对方,神态显得很困乏。
见萧玉随不回话,他又问了一句:“不困吗?”接着很是苦恼地耸了耸肩膀,“你不睡觉的话,我怎么看你的梦呢?”
萧玉随没听清,他快要魂飞天外,跟周公下棋了。
可那人语气很真挚地说:“你……真的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衣服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就见那个困得要命的人猛地忽闪了一下眼皮。
萧玉随要素察觉,清醒了些许,用尽力气才挤出一句:“哦,我……有老婆了。”
他想起今日午后在月台等待时,自己被同龄女性搭话的场景了——无人能见的少女飘在他身后,凉气源源不断地袭来,眼神锐利得快要在他背上扎出一个洞。
那人的笑脸僵了一下,冷了几分:“我说你漂亮是……”
萧玉随也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自己的真挚,但他真的太累太困,语调也拉长:“我真的有老婆了。”他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脸皮薄,面颊慢半拍地泛起红来。
男人:“……”
他的笑容完全隐去了,整个人变得极为阴沉:“你说的人,就是那个夺了我的头发的小丫头片子?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魂体……还有那个破天师。”
下一瞬,他的脸色又恢复成笑脸盈盈的样子,像极了覆上一层精致的假面:“放心,这次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而你……”
男人想起他在凤城县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的场景,语气笃定又高傲:“一定属于我。”他眯起来的眼睛很冰冷,流转着恶念,以及对新玩具的喜爱。
萧玉随本快要抵不住困意,闻言又是一震,坚强地抬起千斤重的眼皮,默默往另一侧挪了一下。
这举动又让男人的脸一黑,但很快,他往车厢的另一头瞥了眼,不屑地笑了笑。接着他单手一挥,火车仿佛抵达了终点,蓦地停了下来。
“吱呀——”
车门洞开,外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无数干枯瘦长的黑影齐刷刷地涌进车厢里,急不可耐地往‘座位’里坐,生怕来晚了就没了位置。
“衣服!”
“穿衣服!!”
这个鬼域是男人最深处的欲望的体现,因此所有的鬼物唯一的欲念就是夺人身。
尽管域主还没吞噬生魂,但这些生魂在域主的控制下也难以苏醒,因此鬼物们极其兴奋,几乎压不住嚎叫的欲望,但是域主还在这里,他性格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众鬼不敢造次,只好压着兴奋,低调地将自己塞进了瘫坐在车座上的人身中。
最汹涌的本能欲望得到了满足,鬼物们短路的脑子开始转动起来,禀报了嗅到鬼王气息这件事。
男人却不是很在意:“现在这世间哪还有鬼王……不是都被我吃了吗?”
他冷冷地下达了命令,于是‘乘客们’纷纷起身,一同往身后的车厢涌过去……那个地方有人的气息,鬼打墙将他们困住了,无处可逃。
正是此时,昏昏沉沉的萧玉随终于听到了那道飘忽的、听不清的声音——
“名字……”
“我的名字……”
这声音不是单人的,而是多人重叠的声线,有男有女,其中一道,似乎就是旁边这个男人的声音。
萧玉随难得地清明了一阵子,拧着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没看到的是,身边的男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顿时一肃。这是他最深处的欲望,比披上人皮,重返人间作恶还要浓郁得多的欲望。
他的名字!
当年阴天子命妖鬼为殉,在诏书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也夺走了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没有生前记忆,于是他就只能不断夺取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记忆……
林巽当真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摸了摸萧玉随的脸,感叹道:“你……真的很特别,我想要你,想要你的名字。”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随即将手贴在了萧玉随的额头,缓声道:“睡吧,睡去……”
萧玉随再也抵抗不住了,长睫飞快地颤动着,似是被蛛网捕获的蝶,最终只能归于平静。
他睡着了。
梦里,他像是盖了十层八层厚重的棉被,不仅透不过气来,也将他压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一动都不能动。
萧玉随恍惚了好一会儿,意识不清,他只觉得自己遭遇了鬼压床,挣扎了不知多久,才摆脱控制着自己身形,叫他无法动弹的桎梏。
萧玉随爬出来了。
萧玉随站起来了!
萧玉随晃了晃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隐隐显现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圆手、圆脚、圆脑袋、
他费劲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脸。
◎狭路相逢。◎
萧玉随甩了甩脑袋, 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半晌,然后抬头幻视了一圈周遭的场景——很熟悉,这里正是他呆了大半个下午的车厢,但是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极其巨大。
或许不是它们变大了, 而是自己变小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 迟钝的神智终于回笼了,想起自己方才陷入了一阵不正常的困倦, 还遇到一个古怪的男人, 说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人绝不是好人, 似乎还对他们一行人抱有特殊的目的。
就在这时,萧玉随对上了车窗外面的一只眼睛。
没错, 就是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布满血丝, 瞳孔极小,给人以一种很阴森的感觉, 几乎贴到了玻璃上,滴溜溜地转着,从高处注视着萧玉随。
虽说萧玉随已经接受了世上有鬼这件事, 终究没见过太恐怖的画面,就算在凤城县的那几天,也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面临过这么有压迫感和惊悚感的画面。
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短手短手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 完全不受控制,使得他一个劲儿地往后倒, 纸做的身体在桌子边缘晃了两晃, 好悬没有掉下去。
萧玉随看了眼地面, 白天里才刚到他腰线的桌子仿佛变成了一座高山悬崖,距离地面十万八千里,叫人心里发慌。
他稳住身形,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眼珠子已经不在了,还不等他长舒一口气,隔壁车厢传来一阵轻响,像是脚步声,却又很奇怪。
萧玉随仔细听了听,才发现……那声音更像是蹦跳的声音。他倍感不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不知道能跑多远,有几分后悔从笔记本里跑出来了。
可不从纸页里出来,他怎么找同伴呢?
想着想着,萧玉随又是一阵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跑到这个纸片小人的身上了呢?还没手掌大,原来的那具身体佩戴着方天师给他的符咒,多多少少能防身。
他不知道的是,那符咒的确威力极大,画符时,方天应在朱砂里混入了自己的血液,重复描写了千百遍,一次次地灌入灵力,竟让林巽无法立即毁掉,拖延了些许时间。
此时,他的感官与纸人同步,想直接纵身一跃跳下桌子,有点困难。可萧玉随刚艰难地跳到椅子上,转头就发现椅子的边缘躺着一粒眼珠子,瞳孔极黑,眼白血丝交错如蛛网,个头比他现在的脑袋还大。
赫然就是刚才在窗外紧盯着自己的眼珠子。
它现在离萧玉随更近了,刚刚的弹跳声大概就是它从外面蹦跶进来的时候发出来的。
萧玉随:“……”这画面实在太恐怖了,他浑身一寒,往左侧稍微移动了一下,就见那黑色瞳孔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而动,目标极为清晰。
然而,当萧玉随在原处站着不动,那眼珠也一动不动的,当他试探着移了几步,它便也跟着动,却不主动发起攻击。
很诡异。
思考了一会儿,萧玉随跳下地面,左右看看,不确定同伴的踪迹,只好往自己去买饭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的身后就响起清脆的弹跳声。
啪嗒、啪嗒……
仔细一听,还有些许水润的杂音。
附身于纸人的萧玉随默默回头,果然看到那粒眼珠子跟在自己的身后,它的弹性十足,每一次砸在地上,眼球里就渗出几滴血水,被它自己砸得四溅开来。
这番场景诡谲且骇人。
萧玉随本该害怕的,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觉得从眼球里迸出来的血液似泪水一般,心中的惶恐消了一半。
他咳了声,发现自己能够正常说话,于是尝试着跟眼珠说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同伴在那里吗?”说完,又补了一句,“知道就跳一下。”
眼珠鬼原地跳了一下。
萧玉随长舒一口气,对方的配合度很高,且没有表露出攻击性,让他紧张的心弦松了松,又问:“能带我去找他们吗?能就跳一下。”
眼珠却不动了,传达出一种拒绝的意思,不仅如此,它突然咕噜噜朝萧玉随滚来,拦在他身前,往来时的车门方向跳了两下,就转过来看他一眼,又跳两下,又看一眼……
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它跟上。
萧玉随沉默了一会,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吵得不可开交,跟眼珠僵持许久,他终于迈动短粗腿,费劲地跟了上去。
眼珠把他带到车门口,一马当先地跳了下去,然后就在底下等着。
萧玉随扶着车门,往外眺望了一阵子,心里很是踌躇,原因无他,外面不是湖光山色,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透过车厢里昏暗闪烁的灯光,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或爬或走过。
他探出脑袋,看到两侧有无数道微光,正是一扇扇车门,全部大开着,黑影纷纷往上拥,这里仿佛成了一个月台,到了乘客们上车的时间。
萧玉随犹豫着,不想下车,因为他不知道同伴是否还在车上。不成想这时候有一道黑影慢慢靠近,它伸出了枯骨般的手臂,捡起了车门外的眼珠,慢慢地安在自己的左眼位置上。
萧玉随才发现,这道巨型黑影原本只有右眼,此时将另一个眼珠子嵌进去,才算完整。
这下好了,两个眼珠子都盯着他了。
想也知道,这些黑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跟周围不断响起‘衣服’‘吃’等简单的嘶哑鬼语不同,这道鬼影一直没发出声音,有些格格不入。
它弓着背,两条手臂垂落在身前,腰背越来越弯,几乎打了个对转,眼珠也离萧玉随越来越近了,好似想将它盯穿。
萧玉随的心理压力一下子达到了巅峰。
忽地,黑影的瞳孔上移,看向了萧玉随的后上方,萧玉随微微侧过身,才发现自己的后头又爬来一道黑影,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仿佛他是一盘开胃小菜。
这个鬼域里充斥着等级不同的鬼物,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些神志不清的黑影,它们有一个名字,叫做‘游鬼’。
萧玉随身后的游鬼的躯体是残缺的,它晚来一步,不仅没有抢到□□,还被同类吃了一小半身体,看起来更加扭曲诡异了。正巧路过这里,被萧玉随隐约散发出的生魂气息吸引,只是它看到这小纸片,很是疑惑地扭了扭头,智力不足,搞不清情况。
食欲是忍不住的。
因此,它跃跃欲试地朝萧玉随伸出了手,可刚抬起半个手臂,那个眼珠游鬼迅疾出手,五指当即就插穿了它的脑袋!
眼珠游鬼不顾它的挣扎,手臂往回收,拽着它的脑袋就是往大嘴里一塞,霎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刚刚萧玉随还被它当做一盘菜,现在,它就成了一盘菜,不一会儿,大半个身体都进了眼珠游鬼的嘴里。最离谱的是,对方同类相食的空档里,目光仍是盯着他的。
萧玉随:……不敢动。
等眼珠游鬼将最后一只脚塞进嘴里,高瘦的身躯再次挺直起来,萧玉随才发现它四肢枯瘦,腹部却是圆鼓鼓的,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
下一刻,那只插爆同类的利爪小心翼翼地伸到火车门口的边缘,跟地板齐平,好似正在给萧玉随铺路。
萧玉随心下有了一个猜想:它或许是将自己当做它的孩子了?根据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不用担心自己的嚼劲够不够酥脆了。
那只利爪宛如一张大床,萧玉随却退后两步,旧事重提:“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眼珠游鬼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生气了,利爪合拢,直接用两个指尖将萧玉随捏起来,放到自己的掌心之中,一掌做垫,另一掌做盖,将它拢在手中,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除了一个眼珠,它没有上过火车。
萧玉随宛如被塞进一个牢笼,什么都看不到,幸而枯枝般的指头指尖留有缝隙,能让他往外窥探。
外头是一片黑。
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变成了昏暗,周遭似乎有了光,萧玉随也能隐约看到些什么……外头好像是一望无际的墙体?
他努力地挥动手臂,拍了拍盖在上面的那只手的指头。
没反应。
又拍了几下。
反复拍了五六遍,迟钝的游鬼才反应过来,真如他所求的那般,将上面那只手移开了,底下那只手将小纸片人碰到前胸,极其靠近下巴的位置……换言之,很靠近它的嘴。
非常渗人。
萧玉随缓了缓,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已经看不到火车了,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地下廊道,石壁上嵌着古铜油灯,灯芯燃着,灯火幽幽,不知燃了多少岁月。